高玲玲
1
十五歲的梅子神經(jīng)比較大條,有一天放學,死黨莫莫神神秘秘地湊過來,非得對望著辦公樓門口愣神的梅子說:“你肯定有心事?!泵纷有睦锟┼庖幌?,但嘴上不承認:“胡說,我哪有什么心事!”梅子鼻子里哼一聲,迅速地跨上自行車,朝校門口去了。
“嘿,你知道嗎?徐雅瑄和張益赫是一對兒哦!”死黨莫莫趕上梅子,爆出一個驚天八卦。
“不可能,徐雅瑄是誰啊,她能看上那個矮冬瓜?”梅子瞪大眼睛。
“愛信不信!我走了!”說完,莫莫用力蹬了幾下自行車,朝著龍泉路去了,只剩下梅子在等往北的綠燈。
綠燈亮起來,梅子蹬起自行車,朝著家的方向趕。徐雅瑄是班里的班花。剛上七年級那會兒,還沒訂校服,徐雅瑄就經(jīng)常穿著連衣裙,在校園里甚是扎眼。徐雅瑄有一雙大長腿,她跑起來的時候,梅子是見過的,昂著頭,九月的微風吹著她光潔的額頭,馬尾辮有節(jié)奏地一甩一甩,像一只完美得無可挑剔的小鹿。班里男生私底下都喊她女神。還有,頭一次摸底考試,她就考了全年級第一名。
天哪,老天怎么可以把所有的好都給了同一個人!簡直太不公平了!每當說起這個,莫莫就恨得咬牙切齒的。就算徐雅瑄集萬千寵愛于一身,那又怎樣,還不是喜歡“矮冬瓜”張益赫!張益赫是梅子的小學同學,媽寶一枚,個子也矮,小學里就有了“矮冬瓜”這個綽號,上了七年級他被分到了隔壁的六班,語文老師是辛老師,他還是辛老師的課代表呢。徐雅瑄跟張益赫是一對兒,這說明她的品位也不過如此嘛。想到這個,梅子心里竟有一絲絲暢快。
一回到家,梅子就直奔床上,忽然她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把掏出枕頭下的手機。上學是不敢?guī)謾C的,趁媽媽還沒下班,她迅速地聯(lián)網(wǎng),打開微信。梅子給自己起了個昵稱,叫“月亮的銀蘋果”。梅子其實知道辛老師的手機號碼,她好幾次都想加辛老師為好友,但每一次都是輸上手機號碼就猶豫了。她不確定辛老師會不會通過她的好友申請。聽到樓梯處噔噔的腳步聲,她就知道是媽媽回來了,連忙把手機又塞到枕頭底下。不做完作業(yè)是不能玩手機的,這是媽媽的規(guī)定。她一骨碌爬起來,順手拿起窗臺上的噴壺,假裝給那盆紅掌澆水。
“我不回來,你就不做作業(yè)是不是?多大的人了,作業(yè)不是給我做的,學習也不是為我學的?!崩蠇屢贿厯Q拖鞋一邊嘮叨起來。
梅子也不吱聲,回到書桌旁,拿出語文試卷做起來。
“我聽益赫他媽說,你們又月考了。考得怎么樣?有進步?jīng)]有?”老媽和張益赫的媽媽都在超市賣鞋,是同事。張益赫什么都跟他媽說。真是奇了怪了,徐雅瑄怎么就喜歡那樣的人?
“急什么啊,不過是個小月考,馬上就期末考試了!我要寫作業(yè)了,寫作業(yè)的時候要保持絕對安靜的學習環(huán)境,這可是張老師說的?!币娒纷影褟埨蠋煱岢鰜恚蠇屢膊缓迷僬f什么。
梅子想起下午路過辦公室的時候,透過門縫,她看到語文老師張老師正跟辛老師看同一張試卷,好像在交流什么。這點倒是不足為怪,梅子從學校公眾號上看到一則新聞,學校里舉行青藍工程結對,照片上辛老師朝張老師鞠躬,張老師應該就是辛老師的師傅。他們會說什么呢,會不會在看我的試卷?下午張老師在發(fā)語文月考試卷的時候,發(fā)到梅子,她特地停頓了一下,說:“不簡單吶,全班只有梅子同學寫出《當你老了》的作者是葉芝?!睆埨蠋熓遣皇窃诟晾蠋熣f這個事?辛老師是不是就會問,哪個叫梅子啊?說不定還會特地到班里去認識認識這名寫出葉芝的同學,然后辛老師會朝著梅子說一句,真不錯,再遞給梅子一個贊許的眼神。梅子不知咋回事,最近老喜歡浮想聯(lián)翩的。
“你怎么又走神了?”老媽看出梅子走神了。
梅子被嚇了一跳,然后倏地低下了頭。唉,這種感覺真是糟糕,就像在大街上走著,卻猝不及防地淋了雨,讓她躲都沒地躲;又好像走進了迷魂陣,云里霧里的,不知所以然。但她不敢多想,怕老媽會發(fā)現(xiàn)些什么。
夜就像一只黑鳥,攏起雙翼準備休憩了。
梅子聽到屋外媽媽洗腳的嘩啦聲,然后又聽到媽媽把客廳的燈熄了,過了一會兒媽媽臥室的燈也熄了,這才敢偷偷地想一會兒心事。辛老師是今年剛分來的年輕教師,據(jù)說是免費師范生,畢業(yè)于省師范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yè)。據(jù)說他不但字寫得好,文采也好,經(jīng)常寫一些散文。當莫莫她們幾個在熱火朝天八卦辛老師的時候,梅子支著耳朵全都聽到了。
2
有一天下午,語文老師張老師朝著梅子說,做完課間操到辦公室一趟。梅子的第一反應是,辛老師就坐在張老師的對面?。≌f不清楚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思。梅子走進辦公室,辛老師居然也在,他正在批改試卷。從側面看,辛老師高挺的鼻梁上架著一副無框眼鏡,真是完美。
“梅子,你的作文不錯,我決定讓你加入校刊當編輯,你愿不愿意啊?”梅子知道這所縣直初中的特色就是主打校園文學,所以小學畢業(yè)時她才報了這所學校。聽到張老師的話,梅子顯得很高興,連連點頭答應。
“哦,對了。梅子,你看,小辛老師是咱們??母敝骶幠?,周三下午進行??顒拥臅r候,他會給你們講寫作,還會給你們布置任務。”張老師這么一說,辛老師自然地抬起了頭。梅子頭一次這么近距離地看著辛老師,辛老師禮貌地一笑,梅子立刻想到了一個詞:莞爾一笑。
回教室的路上,梅子心花怒放,當天晚上她就大膽地加了辛老師的微信,并在備注里寫上:我是五班的梅子。辛老師居然一下子就通過了。梅子翻看了辛老師的朋友圈,辛老師正在集贊呢,他轉發(fā)了一條一鍋川奇火鍋店的朋友圈,說是集28個贊能打七折。呵!梅子大膽地給辛老師點了一個贊。除了轉發(fā)這條朋友圈,辛老師最近沒更新別的。梅子看到辛老師的昵稱居然是太陽的金蘋果,天吶,辛老師肯定也非常喜歡葉芝的《流浪者安古斯之歌》。梅子叫月亮的銀蘋果,這簡直就是緣分,怎么會這么巧啊!這不就是現(xiàn)在流行的情侶昵稱嘛。這個想法真是太大膽了,連梅子自己也被嚇了一跳。她一下子打斷了自己的這種想法,趕緊關上手機。
窗外的月亮升起來了,透過窗簾,灑滿一地的清輝。梅子覺得自己走進了一片白月光森林。她一邊走著,一邊吟出了葉芝的《流浪者安古斯之歌》:
我去到榛樹林
為了心中有一團火
我砍一條樹枝剝去皮
又用鉤子在線上串顆漿果
白色的飛蛾撲扇起翅膀
飛蛾一樣的星星在夜空中閃爍
……
我們一起沿著陽光斑駁的草叢漫步
去摘采 哪怕地老天荒
只有她和我
月亮的銀蘋果
太陽的金蘋果
迎面走來了一個人,是辛老師!他穿著一件淡灰色的風衣,他笑著,笑得淺淺的,就像一條潺潺溪流,流進了梅子的心里,一種從未有過的愜意充滿全身。白月光森林起霧了,迷迷蒙蒙的,梅子覺得恍恍惚惚。辛老師嘴里說著什么,梅子想走近一點聽,可是辛老師卻倏地不見了。
梅子一下子清醒過來,羞得一把拉過被子,遮住了臉龐,也遮住了一顆微妙的少女心。
3
“真是石破天驚的大秘密呀!”死黨莫莫又湊過來。
“又什么秘密啊?”梅子對莫莫的一驚一乍似乎都習慣了。
“徐雅瑄啊,原來她跟六班的張益赫走那么近,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是為了辛老師??!”
“什么?為了辛老師?什么套路?”梅子差點沒從凳子上蹦起來。
“張益赫是辛老師的語文課代表?。 蹦逝?。
“語文課代表當然就能經(jīng)常和辛老師單獨相處了,那遞個情書啊什么的不就近水樓臺先得月嘛?!?/p>
梅子想想也是,但是嘴上卻說:“別胡說八道,小心讓張老師知道,再告訴辛老師!”
自打莫莫說了這件事情之后,梅子的心事好像又重了一些,徐雅瑄那么優(yōu)秀,辛老師也那么優(yōu)秀,兩個優(yōu)秀的人才能有更多的話題聊。聽說張老師也讓徐雅瑄加入??斁庉嬃四亍0?,再瞧瞧自己,簡直就是一只丑得不要不要的丑小鴨,并且自己這只丑小鴨是無論如何也變不成白天鵝的。媽媽說,童話里都是騙人的,只有好好努力,丑小鴨才能成為一只美小鴨,至于白天鵝什么的根本就是臆想。梅子晚上翻朋友圈的時候,發(fā)現(xiàn)辛老師轉發(fā)了他母校50周年校慶的公眾號,徐雅瑄給他點贊了,并且還留言道:辛老師,我的目標就是考上這所大學的漢語言文學專業(yè)。辛老師回復她:嗯嗯,加油!小師妹!
小師妹?梅子想起電視劇《笑傲江湖》里令狐沖天天跟在小師妹后邊喊小師妹的情景,頓時感到一陣陣眩暈。這種眩暈讓梅子覺得自己突然之間就縮得很小很小,幾乎要成為一粒塵埃了。梅子感到心里一陣空落落,這種感覺就像心一下子被抽走了什么似的,仿佛那個心事,一下子變成一把錐子,刺得她渾身冒著懊惱的泡。她突然想起老家姥姥喂的蠶,她覺得自己就是那些蠶,慢慢地吐絲再吐絲,直到作繭自縛,動彈不得。這都是自找的。
滴滴滴。
梅子同學,我們要出???,你寫一篇小散文或者隨筆,發(fā)給我,到時候我們會擇優(yōu)刊登。
是辛老師發(fā)來的!
梅子仔仔細細地讀了好多遍。這么說來,辛老師是認識梅子的,并且肯定也知道月亮的銀蘋果就是梅子的昵稱。梅子忽地覺得心里不怎么難受了,辛老師一定是注意到她了的,不然怎么會讓她寫一篇作文呢。
梅子鄭重其事地給辛老師回復:好的,辛老師。這周我寫好,發(fā)給您,您多給我提意見,謝謝辛老師。
滴滴滴。辛老師回復了一個笑臉。
梅子看著這個笑臉,仿佛看到了辛老師的莞爾一笑,嘴唇抿起來,嘴角往上稍微一翹。梅子旋即又歡樂起來,她仿佛又到了那片森林里,又念起那首《流浪者安古斯之歌》,迎面又走來了辛老師。
那一晚,梅子睡得很香,翌日起來,簡直就是一個元氣滿滿的少女。連媽媽都很詫異,心里還嘀咕,這孩子總算知道用功了。
梅子利用周末的時間,寫了一篇千字散文。她修改了五六遍,然后又工工整整地抄在稿紙上,末尾署好名字。
4
“辛老師,我寫好了,您給提提意見?!泵纷硬桓业皖^看辛老師。
辛老師只說了一句:“好的,你先放在這兒吧,我下午放學后就看?!?/p>
“好的?!泵纷幼叱鲛k公室的時候,覺得天比平常都要藍幾個度,連腳步都變得輕盈多了。
“梅子,你去交作品了?”是徐雅瑄,這只傲慢的小鹿居然主動跟自己打招呼。
“嗯嗯,我剛交過去?!泵纷討鹬?/p>
徐雅瑄也拿著稿子走進了辛老師的辦公室。
梅子好像看到了辛老師正滿面春風地跟徐雅瑄聊著什么。上課鈴聲響了一陣子了,徐雅瑄才回來,一副眉飛色舞的樣子。
梅子覺得有些懊惱,這種患得患失的感覺不是自己想要的,但又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就像那只蠶,把自己裹得緊緊的,透不過氣來,周遭都是黑漆漆的。
晚上,梅子正準備睡覺。
滴滴滴。是辛老師發(fā)來的微信。
梅子同學,我看了你寫的稿子,寫得真是不錯,文字很細膩很真實,繼續(xù)努力。
辛老師居然夸獎自己了,梅子感到非常高興。
梅子想問:辛老師,您的昵稱為什么叫太陽的金蘋果呢?
梅子想了想,這個問題好像顯得太low了,于是就刪除了。梅子想了好大一會兒,也沒想出個比較自然得體的問題來,便只禮貌性地回復:謝謝,我會努力。
其實梅子也想告訴辛老師,自己也想跟他上同一所大學同一個專業(yè)。這個想法媽媽也是贊成的,媽媽經(jīng)常說,閨女不用走遠了,就到省會上個師范大學,回來當老師,她就知足了。但梅子沒有告訴辛老師,一直都沒告訴。
5
就這樣秋去冬來,一個學期快過完了,到了冬天下雪的日子,梅子和辛老師也僅限于校報編輯文章之類的交流。聽莫莫八卦說,徐雅瑄待在辦公室一下午,出來的時候,臉上是掛著淚珠的。中間發(fā)生了什么呢,誰也問不出來。第二天徐雅瑄又是滿面春風的樣子,她穿著一件奶白色的羽絨服,還拉直了頭發(fā),染了流行的麥青色,依舊是一只傲慢得不行的小鹿。
“梅子,你出來一下!”門口站著辛老師。
梅子左瞅瞅右看看,莫莫咋呼著:“喂,梅子,辛老師叫你呢。”
梅子起身,來到教室外。
“梅子,上次你的那篇小散文,我給修改了一下。看,發(fā)表到雜志上了。喏,這是樣刊,你好好存著?!?/p>
梅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文字有一天也會變成鉛字。
“應該會有稿費的,梅子,你很有寫作的天賦,繼續(xù)努力哦!”辛老師依舊笑得淺淺的。
梅子接過雜志,連忙說謝謝。梅子還想說點什么,但喉嚨像被塞住一樣,怎么也說不出來了,她回到座位上,半天才回過神來。
自打發(fā)表了第一篇文章之后,她突然對自己有了信心,閑著的時候就寫寫隨筆之類的,這讓梅子覺得自己跟辛老師越來越近了。梅子想,這大概就是一種對文字的熱愛,是一種對文學的敬仰,是一種近似于同齡人惺惺相惜的情愫吧。
有一次很偶然,梅子被抓壯丁去聽了一次講座,講座的題目是《青春期的悸動》,對這樣的標題,大家都是嗤之以鼻的,肯定又是張老師的那番說辭。什么在大好的時間里,不要做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要擼起袖子加油干,爭取考出滿意的分數(shù),考上滿意的高中之類的。梅子也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講臺上那位胖胖的女教師慢條斯理地講著:“到了青春期,你們都會出現(xiàn)這種感情,誰也不例外的。但請千萬不要滿世界嚷嚷,放在心底,讓它成為你前進的助力。等你們長大以后會發(fā)現(xiàn),那是你心底最美好最美好的回憶……”
說來也奇怪,梅子覺得這位胖胖的女老師說得還是蠻有道理的。這位女老師的話也好像潺潺溪流,不知不覺地流到了梅子的耳朵里,流到了梅子的心里,讓梅子產(chǎn)生了共鳴。梅子好像突然醍醐灌頂一般。是啊,這種悸動的感覺,并不是只有梅子才有的。莫莫也有,徐雅瑄也有,張益赫肯定也有。既然大家都有,我又何必把這個心事看得太重呢。梅子這樣想的時候,釋然了不少。她突然覺得自己就跟結了繭的蠶一樣,慢慢地咬破繭子,說不定有一天也會化蝶而出呢。
日子一天天過去,隨著期末考試的來臨,梅子把大部分心思都放在了功課上。有一天,她在樓道里迎面碰到了辛老師,辛老師還是那么有風度,正朝她款款而來。梅子站好,恭敬地喊了一聲“辛老師好”,辛老師也禮貌地回了一句“你好”,然后梅子就跑去操場找莫莫了。梅子發(fā)現(xiàn),碰見辛老師跟碰見其他老師也沒什么區(qū)別。
莫莫正托著腮坐在操場邊上,她一直瞅著籃球場上穿藍色球衣的5號少年。梅子輕輕走過去,湊在莫莫耳朵邊上,神神秘秘地說:“有心事???”莫莫嚇得一個激靈,梅子卻跑開了。莫莫追上去,操場上留下了她們的串串笑聲。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