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九九
宋曜聞是好看的,因為是現(xiàn)代舞方向的藝術生,他比同齡的普通男生要高挑、腿長、會打扮、更自信驕傲,擔當了女孩子暗地里漫無邊際的幻想,也有著令別人艷羨的前程。連那個古板守舊到訓斥學生用同一套說辭的政教主任也會跟人講,學校里真要出個小明星了。
他每天下午都要乘公交車去城北的舞社里練舞,跟哥們兒一起推推搡搡著做體能訓練,五十個開合跳,五十個俯臥撐,有的時候會換成仰臥起坐或平板支撐。23℃的房間里也會流汗,當然更多的還是咬牙堅持的吶喊,等到快上課的時候,其他人都汗津津地把頭發(fā)抓得亂糟糟,而宋曜聞會用紙巾悄悄地擦掉自己的汗,裝作不經意地在鏡子前整理下發(fā)型。
迎接沈曖的目光,在宋曜聞這里是一件鄭重的大事。
一個女生如果能讓人看見她就想照顧她,那毫無疑問,是很可愛的。
宋曜聞第一次在舞室見到沈曖的那天,因為沒趕上公交只好打車來上課,結果比平常要早到了些時候。他開門就看見她正低頭對著手機翻找音樂,女生修長的指端關節(jié)微微下陷,在屏幕上來回滑動,手心里還攥著一張紙巾,聽見開門的聲音便抬頭看了過來。
這一瞬間,他覺得面前的人,有種孩子氣的柔軟。
宋曜聞鮮有地關照人:“Hello!你新來的嗎?”
沈曖愣了一下,眼睛一彎:“沒有,我在這里好久了,今天剛調到這個班?!?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01/14/qkimageszxbyzxby202010zxby20201008-1-l.jpg"/>
“我叫宋曜聞。”
“我叫沈曖?!?/p>
兩個人在陽光閃爍的教室里聊著,角落里的電子琴和吉他演奏無聲的和弦,鏡子里人影隔著半步的距離。宋曜聞說他最近在扒一個雙人舞,練習室版本看了無數(shù)遍,還是有個別動作不流暢,夢里都是他的臉。沈曖說,誰???我?guī)湍憧纯础?/p>
手機怎么突然變這么慢呢,宋曜聞想。其他人陸續(xù)來了,他還是沒找到那個視頻。
沈曖說,到點啦,要上課啦,休息的時候再說吧。
然后她穿過人群,戲謔地看著宋曜聞卻對著全班說:
“我叫沈曖,你們老師出差了,所以這周的課我來帶?!?/p>
課堂頓時因為師生年齡差過小而變得活絡,一個大膽的男生冒出來問:
“老師,你成年了嗎?”
其他人也在起哄。
三月的柳樹生長出了新芽,一陣釅釅春風吹過,宋曜聞在周遭的沸騰里聽見了柳絮飄落的聲音。他一點也沒有因為被開了玩笑而生氣的感覺,只是有些煩惱,在別人看來,宋曜聞幾乎沒資格擁有青春期里理所當然的煩惱,但可惜老天讓每個人都要有,所以十六歲的宋曜聞的煩惱,來自他必須要管沈曖叫“老師”的難過。
沈曖講課很好,是那種可愛的人就算一言不發(fā)坐在那兒吃一下午的零食,也可以接受的很好。但沈曖又是非常認真的,她在前面數(shù)著拍子教動作,在人群里拿著小教鞭點某個學生的胳膊肘,讓他在跳的時候抬高些。
宋曜聞已經過了靠故意犯錯來爭寵要關注的年紀,更何況如果現(xiàn)在沈曖要是單獨跟他講話,他腦子未必轉得過來。
第二天上課,他早早地來了舞室,沈曖卻沒在。宋曜聞把手機連上音響對著鏡子翻跳那個昨晚熬夜扒下來的舞蹈,跳到一半忘了動作又回去看。接下來整節(jié)課他和沈曖都沒什么互動,快下課的時候,宋曜聞連著沒跟上好幾個拍子,在齊整的隊伍里特別突出。沈曖叉著腰按了音樂說:其他人下課,宋曜聞給我留下來不許走。
吵嚷聲在走廊盡頭消失,沈曖遞給他一瓶礦泉水。
不好意思,老師,昨晚睡得太晚,所以剛才走神了。
宋曜聞已經想好的解釋沒來得及用,因為沈曖提了另一個話題:“你上課前跳的舞就是你之前要扒的那個嗎?”
宋曜聞問:“你看見了?”
沈曖回答:“嗯,跳得很好呀?!?/p>
宋曜聞幾乎要脫口而出“你跳舞也很好”,可轉念一想她就是老師啊。
好酸澀啊。他在此刻無比希望沈曖是個新來的,由他來教會她舉手投足和第一支舞,或者自己回到什么都不會的開始,模仿沈曖,在之后的每一個動作里都有她的影子。
但這永遠不可能了。
春天里下了一場雨,路邊有積水,然而男孩子的心思更飽漲,里邊有青春的想法和朦朧的感情。
接下來幾天,宋曜聞都不必再借著跳錯的緣故被留下。仿佛約好了一樣,他每天在課后磨磨蹭蹭收拾東西,就可以獲得半個多小時的額外輔導。沈曖真的很有天賦,她教宋曜聞跳男步時很利落,給宋曜聞搭女步時也漂亮。宋曜聞甚至覺得她小改的幾個銜接動作,簡直是四兩撥千斤,比原版還要別出心裁。
沈曖有的時候也偷懶,她大宋曜聞兩歲,在舞蹈學院讀大一,有的時候指揮宋曜聞去樓下取她訂的奶茶和點心。宋曜聞看著沈曖,發(fā)現(xiàn)她也會跟自己一樣,有做起來僵硬的動作或狀態(tài)不好時的崩潰。他覺得兩個人好像一樣,但又不一樣。
哪兒哪兒都好,宋曜聞眼里是她進步神速。
一周很快過去,原來的老師回來,沈曖就離開了。宋曜聞每天來舞社練習,有的時候能打上招呼,有的時候看不見人。沈曖的微博關注了舞社,宋曜聞悄悄摸到了她的賬號。她微博更新得不勤但很熱鬧,發(fā)個小表情底下也有百十來條回復。宋曜聞怕暴露,連贊也不點,可沈曖的那個小豬頭像永遠排在最近訪問里的第一個。
再后來沈曖就不來舞社了,宋曜聞從她微博里知道她轉了系,去學設計,那是他第一次給她評論:你做什么都會很好。
沈曖沒回,宋曜聞看她跟幾個熟絡的朋友來往了幾句,正翻著,突然蹦出來個提醒:
沈小曖成了您的新粉絲。
慌亂,他捧著手機只剩下慌亂,多此一舉地退出又點開,仿佛確認一般,連著刷新了好幾遍。
這時候,宋曜聞已經考到了沈曖的大學,成了舞蹈系的大一新生。一年沒見,他突然被抓住,那片刻間他發(fā)現(xiàn),柳絮還沒飄散,心里很癢,他還沒來得及回關就驀地紅了臉。
這是機會嗎?他恨不得馬上跑到寺廟里求個簽問問老天。上周一個業(yè)內知名的舞團要來舞社選拔團員,選上的可以直接簽約。宋曜聞猶豫著挑選比賽作品,現(xiàn)在困擾他許久的問題一下子有了決定。
宋曜聞去找沈曖問:“我們就用那支舞去比賽怎么樣?“
兩個人合作的第一支雙人舞,在宋曜聞心里,是以后自己退休了,得先給這支舞立個傳的重要程度。
沈曖笑了笑,和她第一次同宋曜聞打招呼時一樣可愛,宋曜聞卻聽到了拒絕。
“哈哈。”她解釋,“我都好久沒跳舞了呀!”
宋曜聞想都沒想脫口而出:“那你再教教我,就當是幫我?!?/p>
沈曖愣了愣,得意又傷感地說:“你現(xiàn)在應該跳得比我還好吧?!?/p>
“怎么會?”宋曜聞?chuàng)u搖頭,“我比你還差得遠?!?/p>
與自卑不同,他承認自己有不足,但他從來不需要自卑,也沒有在謙虛,他跟沈曖之間談謙虛太違和。
冷靜下來的宋曜聞知道這真的是沒救了,明明現(xiàn)在已經不用再叫她老師了,明明已經變成平起平坐的人了,甚至知道她退步了,放棄了,中途易轍了??稍谒侮茁勑睦铮廊皇遣豢捎|及的月光,和自己之間,是即便向夸父借了勇敢翻山越嶺,也無法縮短的遙遠。
她似乎可以永遠獲得他朝圣般的注視和追隨。
這不是愛情,愛情哪里有這么氣勢磅礴。
說實話,沈曖的確教不了宋曜聞了,宋曜聞的力量和情感融入在一舉一動里,他在跳躍的節(jié)拍里一筆一畫地寫下所有的愿望,等待沈曖的回應。可是沈曖回應不了他,讀不懂,或者壓根就沒想讀。
終于在一天練習后的傍晚,夕陽斜照進舞室,一半明亮,一半暗淡。沈曖坐在陰影里問他:“你覺不覺得我每天就只是在看著你練舞?。俊?/p>
宋曜聞這才發(fā)現(xiàn),這一回,沈曖沒有糾正過他的踩點,沒有指導過他的情緒,沒有為了讓他更流暢地完成整個舞蹈而花心思“偷梁換柱”地改編。她都不曾跟他討論過一句。練習時,一直是宋曜聞怎么說,她就怎么做,配合得讓他覺得兩個人要是一起吃飯,就真找不到比她更合適的飯搭子了。
怎么會這樣呢?宋曜聞想不明白,她那么厲害的一個人,他曾認為她是舞臺上的精靈,精靈怎么會甘于平凡?
他無措地就地蹲下,語氣有些強硬地說:“那你就看著我練!”
說完他立刻后悔了,人是他強拉過來的,又陪了這么多天,無論如何不該承擔他的怪脾氣。他想道歉,話剛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他看見沈曖從陰影里站起身,向自己走來,三四步的距離,她走得太緩慢。
這是沈曖第一次在舞蹈動作之外觸碰宋曜聞,她揉了揉他的頭發(fā),微微嘆息著說?:“我可以看,但我不能一直看下去啊。”
比賽那一天,沈曖沒來。
宋曜聞從舞社出來的時候,天空在下雨,打得柳絮黏在地上。十八歲的宋曜聞,不再有十六歲的煩惱和心酸。
他恍然大悟,那捉摸不清的東西大概是崇拜,崇拜深入人心,就不再是欣賞她的動作,羨慕她的天賦,想追上她的腳步,而是神圣的信仰、神化的陪伴和神秘的力量,在每一次堅持不下去的黑夜里,想想她就能在委屈和不甘里睡個好覺。
而當她不再是她的時候,信仰也重新歸位,有了新的陪伴,自己給予自己力量。宋曜聞發(fā)現(xiàn)沒有沈曖看著他,自己也能好好跳舞。他終于放下拖拽了很久的別扭,把沈曖和青春故事里的兩年封存在雨里,重新走向初晴的屋檐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