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麗晴
無論生活中發(fā)生過什么,她從不曾丟掉對樓梯,對高樓的夢想。
王小米是我看著長大的,從小住我家隔壁。她長得好看,嘴巴甜,眼睛充滿靈氣,看到人主動打招呼,村里的人都喜歡她。
初中畢業(yè)的小米在鎮(zhèn)上的工廠里做工。在別人的介紹下,和同鎮(zhèn)青年陳平相識了,兩人情投意合,雙方家長很滿意,很快談婚論嫁。這是江蘇蘇中地區(qū)農村大多數(shù)人的婚姻流程。結婚時,左右鄰居全被請去吃飯,院子里擺了十來桌酒席,酒席過后王小米的媽挨家挨戶發(fā)喜糖。 陳平是鎮(zhèn)上的人,城鎮(zhèn)戶口,王小米是農業(yè)戶口,大家都說王小米是從糠籮跳到米籮里了,這婚結得值。
王小米滿心歡喜這樁婚姻,陳平無論長相還是家境或者性格,都不落于人后,對自己也很體貼。順風順水的好日子就這樣開始了。
婚后不久,小米便懷孕了,小米從來不肯落后,快臨產了才從廠里回家。女兒出生后,她辭去工作,夫妻倆都沒上過大學,她和丈夫說,姑娘我們自己好好帶,將來上個名牌學校。女兒才學說話,小米就一個字一個字教她念“春眠不覺曉”。每一個母親,不管境況如何,孩子的明天都寄托了她無限的希望。
丈夫常年在南通打工,王小米帶著孩子回到娘家生活,每天接送孩子上幼兒園,教女兒背唐詩,其余的時間要不然上網(wǎng),要不然打麻將。
上網(wǎng)和打麻將是村里人的主要娛樂和交際生活。如果不上網(wǎng),就與外界產生不了什么聯(lián)系,不打麻將就融入不到村里的主流生活中。王小米是獨生女,母親種少量地,父親開拖拉機運貨。全家人主要生活支出依靠父親和丈夫寄來的打工收入。陳平每個月按時把工資轉賬到王小米的微信上,只是回家的次數(shù)少。陳平說公司老板管得緊,加上來回跑的話,路費也貴,所以過年過節(jié)陳平基本就在公司加班。
像王小米這種家庭生活在我們那兒還比較多,家家都有男人在外打工,如果家里沒有人生病,那么農村家庭便沒有過多的經濟壓力,日子過得還不差,幾乎一大半家庭都自建樓房,現(xiàn)在早已沒有人借錢蓋房了,有些甚至建了房后還能再買輛小汽車。對于農村人來說,最主要的開支就是孩子的教育,還有千萬不能生病,一場病就可以把村子里的一戶中等生活的人家拖下水。
雖說日子無憂,但其實對那些留在村子里的人來說,令她們困擾的是,沒有交往的圈子,沒有更多的社會參與感,天天睜眼閉眼都過得一樣;沒有社會化支撐,周圍雖然都是熟悉的人,可一旦遇到麻煩,找不到能解決問題的人。
不僅王小米這樣的年輕女子不種田,就是年齡再大一點的女人,單純種田的也很少,多數(shù)人家把田承包給種糧大戶,每年每畝給150斤稻谷或麥子算作補償。有限的耕地已不能滿足子女上學、贍養(yǎng)老人等日常開支,所以真正要說起來,像王小米這樣的人,對家庭總收入的貢獻遠遠小于她丈夫陳平。
王小米所在的村子里的人基本上都上過學,但大多數(shù)人沒有閱讀習慣,除了家里有少量的孩子們的課本,幾乎看不到別的紙質閱讀品。
寂寞與人之間,存在著一種危險的關系。如果沒有一顆堅強的心,任何風吹草動,都是無法抵擋的巨大誘惑。王小米不愿多提往事,那是一個無底的深淵。但她慶幸自我更新的能力不算弱。
一年多前,王小米通過微信的搖一搖功能,結識了鎮(zhèn)上販山羊的趙老板。去年,秋天,風清日高,心里就莫名地有了些東西開始蕩漾。王小米和趙老板在鄰鎮(zhèn)快捷酒店開房,事后王小米得知,她被人拍照錄像了。王小米喜歡趙老板嗎?還是愛趙老板?可能都談不上,只是不反感而已。小米那天被趙老板的婆娘帶人打得鼻青眼腫,她媽看到她衣衫破落、一瘸一拐回到家,氣得拿頭撞墻,小米跌坐在地上,冷眼看著她媽。她媽自己鬧夠了,爬起來把小米拖到房里,給她用濕毛巾捂臉,說你是想這個姓趙的狗東西的錢嗎?你不會是真看上一個全身都是羊騷氣的東西吧?小米搖頭,說媽都不是,我沒用過他的錢,我也不喜歡他,他有狐臭,就是寂寞啊,有人陪著說話,有人逗你樂,哪個人會不喜歡這個呢?!
那天早晨,王小米送女兒去幼兒園的路上,兩個婆娘沖上來,把小米揪下電瓶車,當街暴打,臉被抓出血跡,帶頭打人的是販羊人的女人。暴打后再將王小米拖行至王小米婆家,鄰居圍觀,打人者當眾數(shù)落王小米為“小三”。
王小米與販羊人開房的照片和視頻,被發(fā)送到丈夫的手機上,陳平實在扛不住了。整個村上、鎮(zhèn)上,好多人的手機上都有小米的視頻和照片。人們相互打聽著、議論著,有人還開車尋到村里,打聽到小米家的位置,不為什么,就為了看個稀奇。
小米半夜里起來,對著鏡子把頭發(fā)全剪了,剪了個光頭,她跟誰賭氣呢?她沒賭氣,更沒資格生氣,她只能拿自己當出氣筒。第二天,小米騎著電瓶車送女兒上幼兒園,人們看到小米光著一顆腦袋,沒有人再敢當著她的面吱聲了。小米媽說,你蒙條圍巾出門,擋擋。小米說,我擋得了自己的禿頭,能擋得了人家的屁嘴?
夠狠的。村上、鎮(zhèn)上的那些人看到小米光頭的樣子,這樣說她。那個把星期里,小米電瓶車工具箱里放了一把花鋤。
協(xié)議離婚的過程中,王小米被認定為“過錯方”,凈身出戶,女兒歸小米撫養(yǎng)。王小米原先對生活的向往,就這樣被趙老板老婆找人拍下的照片全改寫了,玩火者必被火焚。小米自愧,自愧是自我更新的開始。成長如蛻,成長是有痛感的,但她在疼痛中摔打得更結實了。
現(xiàn)在的王小米,表面上看起來,一如從前,依舊是見人一臉笑容,衣衫干凈整潔,化著淡妝,似乎一直過著風清云淡的日子。那天,我遇到王小米的媽,順口夸起正從遠處田埂上走來的小米,說小米真好看啊。她媽說,好看什么啊,那件丑事把我們一家人的臉都丟光了。看著我一臉錯愕,她媽說:你沒有聽說過嗎?四鄉(xiāng)八地的哪個人不知道啊,我以為你知道呢。
遠遠走到面前來的小米,朝她媽笑了一下,說回家燒飯吧。我深深地望著她那雙依舊漂亮的眼睛,頗為憐惜,可怕的不是她曾經做過什么,而是她一直陷在這種暗網(wǎng)一樣的鄉(xiāng)村關系里掙脫不出,每個人都是織網(wǎng)者,甚至包括她的媽媽,當然也包括小米自己。
前天聽說,小米在鎮(zhèn)上的一家財務培訓班報了名,明年想考會計師資格證。又過了幾天,離了婚的前夫托人找到小米,說想復婚。父母希望王小米答應下來,說,你年齡不小了,又帶個孩子,想再找個適合的人難吶,你生的是女兒,即使找到一個后爸,后面問題也不會少,還是復婚好,破鏡圓起來雖然有疤痕,但總比碎兩半強。
王小米才開始平靜下來的心,又亂了。她說不清楚為什么跟趙老板之間會發(fā)生那一幕,鄉(xiāng)村寂寞又瑣碎的日子,磨去了光鮮,自己像一只亂撞的四處尋找光亮的麻雀,沒想到撞得渾身血淋淋。陳平當年提出離婚,她求之不得,覺得是擺脫難堪的唯一方法?,F(xiàn)在跟陳平復婚嗎?她拿不定主意,她知道,復婚后的日子很具體,她不知道有沒有勇氣去面對往事,包括面對陳平。
有人說小米,那人是曾經教過小米的小學校長,說小米啊小米,你那么年輕,那么聰明,你就是一只白鴿子啊,但你偏偏不往亮處飛,一頭硬要往黑暗處撞啊。
小米當初被趙老板的婆娘打成那樣,沒掉過一滴淚,聽到這句話,她眼淚嘩啦就出來了,她說,我沒有,我就是想要好,想一切都好,但我不知道應該怎么好啊,我不知道要怎么樣才能好,我只是不懂啊。
晚上,王小米教女兒背唐詩,她念一句,女兒跟著念一句。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念到最后那句,女兒突然奇怪地問:媽媽,你怎么哭了?王小米一驚,不知臉上什么時候有淚落下來,手一抹,淚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