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本《傷寒論》學術小史

王翠翠 楊東方 楊興亮

宋本《傷寒論》原指北宋校正醫(yī)書局刊行之大字本及小字本《傷寒論》,因今已無處可尋,而趙開美翻刻北宋校正醫(yī)書局本幾乎逼近原貌,故現(xiàn)今學術界統(tǒng)稱趙開美翻刻本即為“宋本《傷寒論》”。從北宋校正醫(yī)書局刊刻《傷寒論》后,到明代趙開美翻刻之前,五百多年間宋本在醫(yī)家之間流傳并不廣泛,且少有醫(yī)家研究,因此本文將從趙開美翻刻宋本《傷寒論》后展開論述。

1 趙開美本自刊刻至清末國內(nèi)醫(yī)家重視不足

1.1 仲景原文刪改重編已成風氣,版本研究不受重視

趙開美(1563-1624),又名琦美,字玄度,一字如白,號清常道人,江蘇常熟人[1]。明萬歷27年(1599年),趙開美翻刻北宋元祐三年(1088年)刊行之小字本《傷寒論》,其后并未引起同時代醫(yī)家重視。究其原因可從以下兩點進行論述。其一,從趙開美刻《仲景全書·序》中可知,當時業(yè)醫(yī)者多推崇東垣、丹溪之法,對于張仲景、劉河間,竟有不知其人與時代者,在這種歷史背景下,醫(yī)者多主張推崇后世醫(yī)學,對宋本《傷寒論》的刊行未加關注也屬正常。其二,明清時期傷寒諸流派峰起,其中較成體系的主要包括傷寒錯簡派、辨證論治派、維護舊論派等。各學派之間雖各持有不同觀點,但從該時期《傷寒論》著作中,不難發(fā)現(xiàn),大多著作皆是按各自所持理論,對仲景原文刪改重編,改動仲景原文已成當時風氣。其中最為明顯的當屬傷寒錯簡派,該學派認為仲景《傷寒論》經(jīng)王叔和編次之后,已失仲景原書舊貌,對王叔和整理的《傷寒論》進行了徹底的否定,詆毀叔和之聲,牢不可破,而作為王叔和撰次的宋本《傷寒論》自然不會受到重視。

1.2 少數(shù)醫(yī)家重視《傷寒論》版本,但影響較小

明清時期也并非無人關注《傷寒論》的版本,但均未引起很大反響。如推崇成無己《注解傷寒論》的張遂辰(1589-1668),也曾據(jù)趙開美翻刻本、成無己《注解傷寒論》及別本傷寒注釋撰成《集注傷寒論》[2]。清朝王樸莊據(jù)明代王肯堂刊行的保元堂本《千金翼方》為底本,撰寫了《傷寒論注》。王樸莊秉承孫思邈將《傷寒論》全文載于翼方中,次序最古,據(jù)為定本,以此來反對方有執(zhí)、喻嘉言對流傳《傷寒論》版本的全盤否定。在陸懋修刊行其祖父王樸莊《傷寒論注》時,其后記中云：“傷寒論自注家各自為說,例亂已極,惟此為唐時序次,最古之本,猶見仲景當時原次,大可寶貴?！盵3]唐本《傷寒論》的出現(xiàn),雖改變了當時部分醫(yī)家對《傷寒論》的看法,但處在各學派紛爭的時代也并未站穩(wěn)腳跟,自然宋本《傷寒論》的翻刻并不會引起關注。

2 江戶時期，日本逐漸重視宋本研究

明末清初趙開美翻刻宋本《傷寒論》,當時恰逢日本進入江戶時期(1603-1868),在此期間兩國商船來往頻繁,日本商船凡古書必買,很快明清時期大多珍貴善本流傳日本,流傳日本的醫(yī)籍被統(tǒng)一收藏于紅葉山莊。即后來的楓山秘府。日本森立之在《經(jīng)籍訪古志》中記載的楓山秘府趙開美本《傷寒論》即是該時期流入日本。趙開美本流入日本初期并未受到重視,而是隨著考證派的興起,宋本的價值才得到了肯定,隨后逐漸代替《注解傷寒論》成為《傷寒論》在日本流傳中的通行本。

2.1 岡島玄提首次刊刻宋版《傷寒論》

江戶初期(1669年),宋本《傷寒論》在日本首次刊刻,刻書之人岡島玄提(玄亭)[4]尊其師立伯之命,以趙開美本《仲景全書》為底本,經(jīng)添加返點、賦跋而刊行,趙開美本被首次刊刻時便以“宋版”相稱,之后醫(yī)家也多沿用。這里的宋版《傷寒論》即是后世所稱之“寬文本”,是中日兩國對趙開美本《傷寒論》記載以來的第一次刊刻。從該書序中可見,岡島玄提雖遵其師立伯(饗庭東庵)刊行宋本《傷寒論》,但此本僅是為學術界增添一種《傷寒論》版本而刻。饗庭東庵作為后世派的代表,主要推崇李杲、朱丹溪醫(yī)學,并未對《傷寒論》有過多的研究,刻書時也未曾論及到宋本的褒貶之詞。雖非為推崇宋本而刻,但此次刊刻的宋本《傷寒論》為研究者提供了珍貴的資料,后世多位傷寒醫(yī)家在研究宋本時均是在此本的基礎上進行,如寬政九年(1797),淺野元甫刊行的《校正宋版?zhèn)摗芳匆源藶榈妆?。即便此本被后世認為訛誤較多,并非善本。但此書的刊刻無疑是推動日本研究宋本《傷寒論》的開端。

2.2 山田正珍較早以考據(jù)之法研究宋本《傷寒論》

江戶后期,隨著日本漢方考證學派的興起,宋本《傷寒論》的學術價值也逐漸得到了認可。自岡島玄提刊刻的宋版《傷寒論》后,在將近一個世紀時間里,宋本在學術界的流傳再次陷于沉寂,甚至在此期間重視推崇仲景學說的古方派也未曾做過多研究。直到江戶后期,考證之學逐漸興起,醫(yī)界受清朝考證之風,將考證之學引入醫(yī)籍的研究中,其中山田正珍便是較早引用考證之法,發(fā)掘了宋本的學術價值。據(jù)小曾戶洋《日本漢方典籍辭典》有關記載,山田正珍(1749-1787)[5],家族世代為醫(yī),其祖父為幕府醫(yī)官,在《傷寒論》研究中山田正珍擅長于考證之法,先后撰寫《傷寒考》《傷寒論集成》等著作,在《傷寒論集成》凡例中云：“《傷寒論》數(shù)本,莫古于宋版。又莫善于宋版,是經(jīng)文一從宋版,若文字有脫落舛訛,則考成本、全書、玉函、脈經(jīng)、千金、千金翼、外臺諸書以補正之?！笨杏谌毡景灿腊四?1797)的《傷寒考》也有相似的記載?？梢妰刹恐骶且运伟孀鳛檠芯康牡妆尽Ｊ苌教镎渫瞥缢伟妗秱摗返挠绊?丹波元簡在其后刊行的《傷寒論輯義》對宋版也極為認可,自丹波元簡開始宋本便正式登上了歷史的舞臺。

2.3 丹波家族及其弟子確立宋本《傷寒論》價值

丹波父子作為江戶后期考證派的中心人物,引領日本考證派達到了研究頂峰,宋本《傷寒論》的學術價值也在此基礎上得到了確立。丹波元簡(1755-1810),作為漢方醫(yī)學考證派的創(chuàng)始人,善用考證之法,在繼承山田正珍以宋版為善的觀點后,以宋版為底本刊行了《傷寒論輯義》(1801年撰)[6],此書在當時學術界的影響如同當代教科書,開考證派研究《傷寒論》之先河。受其影響,其子丹波元堅(1795-1858),于日本弘化元年(1844年),命弟子稻葉元熙刊刻《新校宋版?zhèn)摗?該書即是據(jù)《傷寒論輯義》為底本刊刻。拜入丹波元堅門下的森立之(1807-1885),雖為丹波元堅弟子,但實則繼承與發(fā)揚了丹波父子兩代人的學術思想,在其編撰的《經(jīng)籍訪古志》中對宋本極為認可,此書后期影響遠達中國。丹波父子與森立之在《傷寒論》文獻的考證中,一步步推動著宋本的傳播。直到學醫(yī)于丹波元堅的堀川濟,于安政三年(1856年),刊刻了《翻刻宋本傷寒論》,該書即是后世所稱“安政本”。所據(jù)底本即為森立之《經(jīng)籍訪古志》中所記錄的楓山秘府藏本。此書徹底地打開了研究宋本《傷寒論》的大門,從此宋本便以《傷寒論》通行本在日本流傳。

3 借他山之石，宋本在國內(nèi)引起重視

清末民初,留日學者逐漸增多,大量的漢方醫(yī)籍流入國內(nèi),安政本便是其中之一,國內(nèi)醫(yī)家逐漸開始重視《傷寒論》版本的研究,受日本漢方醫(yī)學考證派諸多醫(yī)籍影響,宋本在《傷寒論》版本中的地位很快在國內(nèi)落地生根。

留學日本的楊守敬(1839-1915),在東渡日本期間與森立之交好,受其書《經(jīng)籍訪古志》影響,從日本購回較多善本書籍。楊守敬在《日本訪書志》中稱：“日本著錄家皆以趙開美本為最古。”[7]受日本漢方醫(yī)學影響,在其購回的善本中便包含有宋本《傷寒論》,此書在1912年曾被武昌醫(yī)館出版,但在民國流傳并不廣泛,該書后來被錢超塵先生鑒定為偽造本,但不可否認的是,該書在推動宋本的研究上仍有一定的意義。

重視文獻考證的章太炎先生,推動了民國時期醫(yī)家對宋本《傷寒論》的研究。章太炎(1869-1936)自幼學習儒家經(jīng)典。受業(yè)于俞樾(曲園),學習國學。熱衷于《傷寒論》的研究,對日本醫(yī)家在《傷寒論》研究方面甚是認可,曾發(fā)出“若仲景而在,其必言曰,吾道東矣”的感慨。章氏在《傷寒論》版本的選擇與搜集方面受日本漢方考證派影響,繼承了宋本為善的思想,推崇堀川濟翻刻的宋本,曾以該本為依據(jù)對王叔和按語逐條考證。在仲景醫(yī)學的研究上章氏弟子也深受其影響,楊東方學者曾對章太炎醫(yī)界弟子做過詳細考證[8]。其弟子陸淵雷撰寫的《傷寒論今釋》,正文部分便是采用趙開美本。受其影響,弟子惲鐵樵分別于民國1923年、1925年、1927年影印《新輯宋本傷寒論》,據(jù)《中國中醫(yī)古籍總目》記載該書被全國各地五十多所藏書單位收藏,民國所稱的“宋本”也多指此書,可見當時深受學者歡迎。此書刊行后很多醫(yī)家便在此本的基礎上對《傷寒論》進行研究。如章氏弟子孫世揚據(jù)惲鐵樵改造之安政本為底本,撰寫了《傷寒論字詁》,此外,重慶市中醫(yī)學會《新輯宋本傷寒論》及南京中醫(yī)學院《傷寒論譯釋》等也均以惲鐵樵本為底本[9]。在章天炎及弟子的推動下,宋本《傷寒論》已受到民國醫(yī)家認可,著名的文獻學家葉橘泉、范行準等對宋本也持積極態(tài)度。民國期間范行準存有一部趙開美本《傷寒論》,后此書捐獻給了中國中醫(yī)研究院。

4 當代宋本《傷寒論》地位的真正確立

民國時期宋本《傷寒論》雖已在醫(yī)家之間相互流傳,但大多是以日本流入的安政本為主。直到20世紀80年代,國家開始重視古籍文獻的整理,將《素問》《靈樞》《難經(jīng)》《傷寒論》等11部古籍的整理研究作為衛(wèi)生部重點中醫(yī)古籍整理研究項目。此次古籍的整理是我國歷史上繼西漢與北宋兩次大型整理書籍后醫(yī)學史上的又一次重大事件。而擔任此次《傷寒論》校注工作的主要以劉渡舟、錢超塵兩位先生為主。劉渡舟先生作為當代傷寒大家,從事中醫(yī)教育30多年,在臨床、教育諸方面皆有豐富的經(jīng)驗。而當時擔任副主編的錢超塵先生在文字、音韻、訓詁、語法等方面具有深厚的功底,擅長于文獻的考證研究,在兩位學者的共同努力下撰寫了《傷寒論校注》,該書底本選用的是北京國家圖書館所藏宋本《傷寒論》縮微膠卷,此書的刊行是首次將趙開美本真實面貌呈現(xiàn)于世,該部巨作編撰完成后,獲得了1992年獲國家中醫(yī)藥管理局科技進步二等獎,此書是繼趙開美翻刻宋本后,對宋本的第一次詳細的?？?。

繼《傷寒論校注》刊刻已有28年,錢超塵先生在此期間,秉承著清代乾嘉學派樸實學風和考證方法,繼承和發(fā)揚了章太炎先生在《傷寒論》研究中的諸多成就,尤其是在《傷寒論》版本的研究中,對宋本的文獻價值再次肯定,稱其乃是書林奇珍,在研究中揭開了宋本《傷寒論》刊行經(jīng)過中的諸多神秘面紗,不僅確定了當代趙開美本現(xiàn)存數(shù)量及藏書地[10],并對諸本進行詳細的互校,還原歷史的真相。錢超塵先生潛心研究仲景醫(yī)學數(shù)十年,成果豐碩,其中《傷寒論著作新考》,包含了其數(shù)十年研究成果,對仲景醫(yī)學具有極大的推動作用,是研究宋本《傷寒論》史上重要的人物。

直到今天,宋本已作為《傷寒論》的通行本在學術界流傳,教育部在編寫教材時便采用宋本《傷寒論》部分內(nèi)容如“辨太陽病脈證并治上”至“辨陰陽易差后勞復病脈證并治”等八篇,398條,作為全國高等中醫(yī)藥院校教材,之后醫(yī)家在《傷寒論》方面的著作也多以此為藍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