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 文 學
班固《兩都賦》是京都賦的典范,《文選》冠之賦首,它的范式意義與作成時間等問題,前人雖多有討論,但仍有未盡處?!段倪x》所目為《東都賦》(1)按,《后漢書·班固傳》錄班固《兩都賦》,并無“西都賦”“東都賦”兩個子目。將《兩都賦》分為《西都賦》與《東都賦》,目前所能見到的最早文獻是《文選》。我們這里為了討論的方便,也以《東都賦》目《兩都賦》的后半部分。同時,我們認為,《后漢書》在傳寫過程中較《文選》更具穩(wěn)定性,其載錄班固作品更接近原貌。因之,本文的《兩都賦》引文俱用《后漢書》。的部分結尾借西都賓之口,稱贊東都主人所作五詩“義正乎揚雄,事實乎相如”(2)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40,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371,1371頁。,這個評價其實也是班固對于《東都賦》創(chuàng)作原則的闡揚。李賢注頗得其旨:“揚雄作《長楊》《羽獵》賦,司馬相如作《子虛》《上林》賦,并文雖藻麗,其事迂誕,不如主人之言義正事實也。”(3)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40,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371,1371頁。簡要地說,班固認為《東都賦》的創(chuàng)作原則就是“義正”與“事實”。義正,就是文章傳遞的觀念要合乎儒家經學的倫理規(guī)范;事實,就是選材要真實。那么,賦文的“事實”有哪些?所謂“義正”原則又是如何實現(xiàn)的?它與“事實”是否融合無間?這關乎《東都賦》的創(chuàng)作手法,而循著“事實”的線索又可以具體考察《兩都賦》的作成時間。
《東都賦》主要是以時間為線索,串起“建武之治,永平之事”(4)“治”,《后漢書》避諱作“理”,此據(jù)《文選》改。。圍繞建武之治,《東都賦》主要寫了6件事:王莽篡漢,劉秀起兵,昆陽大捷,稱帝高邑,定都洛陽,封禪泰山。這6件事構成6個節(jié)點,勾勒出光武事業(yè)的大致線索。王莽篡漢,是昭昭的史實,《漢書·王莽傳》有詳細的記載,此不贅述。劉秀起兵以下五事,《后漢書·光武帝紀》俱有詳錄:“莽末,天下連歲災蝗,寇盜鋒起。地皇三年,南陽荒饑,諸家賓客多為小盜。光武避吏新野,因賣谷于宛。宛人李通等以圖讖說光武云:‘劉氏復起,李氏為輔?!馕涑醪桓耶?,然獨念兄伯升素結輕客,必舉大事,且王莽敗亡已兆,天下方亂,遂與定謀,于是乃市兵弩。十月,與李通從弟軼等起于宛,時年二十八?!?5)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1,第2,8,20,21—22,22,25,82頁。地皇四年(23)亦即更始元年,劉秀在昆陽(在今河南葉縣,因在昆水之北而得名)以三千兵力殲滅王莽十萬大軍,戰(zhàn)役殘酷,“光武乃與敢死者三千人,從城西水上沖其中堅,(王)尋、(王)邑陳(陣)亂,乘銳崩之,遂殺王尋。城中亦鼓噪而出,中外合埶,震呼動天地,莽兵大潰,走者相騰踐,奔殪百余里間。會大雷風,屋瓦皆飛,雨下如注,滍川盛溢,虎豹皆股戰(zhàn),士卒爭赴,溺死者以萬數(shù),水為不流”(6)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1,第2,8,20,21—22,22,25,82頁。。25年,諸將再三“議上尊號”(7)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1,第2,8,20,21—22,22,25,82頁。,固請劉秀稱帝,“行至鄗,光武先在長安時同舍生強華自關中奉《赤伏符》,曰‘劉秀發(fā)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龍斗野,四七之際火為主’。群臣因復奏曰:‘受命之符,人應為大,萬里合信,不議同情,周之白魚,曷足比焉?今上無天子,海內淆亂,符瑞之應,昭然著聞,宜答天神,以塞群望。’光武于是命有司設壇場于鄗南千秋亭五成陌”(8)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1,第2,8,20,21—22,22,25,82頁。。六月己未,劉秀在鄗(故地在今河北柏鄉(xiāng)北)南千秋亭五成陌即皇帝位,“建元為建武,大赦天下,改鄗為高邑”(9)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1,第2,8,20,21—22,22,25,82頁。;同年十月,光武“車駕入洛陽,幸南宮卻非殿,遂定都焉”(10)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1,第2,8,20,21—22,22,25,82頁。。中元元年(56)正月丁卯,光武“東巡狩”,“辛卯,柴望岱宗,登封太山;甲午,禪于梁父”(11)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1,第2,8,20,21—22,22,25,82頁。。
對于“永平之事”,賦文拈出14件:行三雍之禮、修法服、尊光武為世祖、正予樂、省方巡狩、修宮室、筑苑囿、田獵、哀牢歸附因設永昌郡、正旦朝賀、下詔節(jié)儉、興學校、出寶鼎、出白雉。上述事件均直接或間接見諸史書的記載,我們按照賦文的先后順序臚陳史書的記載,必要處加以辨析。三雍之禮,包括覲明堂、臨辟雍、登靈臺三事,均見《后漢書·明帝紀》:“(永平)二年春正月辛未,宗祀光武皇帝于明堂,帝及公卿列侯始服冠冕、衣裳、玉佩、絇屨以行事。禮畢,登靈臺。”(12)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2,第100,102,102,111,101,95,106,104,113,118,107,111,119,114頁。“(永平二年)三月,臨辟雍,初行大射禮?!?13)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2,第100,102,102,111,101,95,106,104,113,118,107,111,119,114頁。同年“冬十月壬子,幸辟雍,初行養(yǎng)老禮?!?14)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2,第100,102,102,111,101,95,106,104,113,118,107,111,119,114頁?!?永平八年十月)丙子,臨辟雍,養(yǎng)三老、五更。”(15)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2,第100,102,102,111,101,95,106,104,113,118,107,111,119,114頁。修法服,即前引《明帝紀》“帝及公卿列侯始服冠冕、衣裳、玉佩、絇屨以行事”之撮述。具體服制則見李賢注引董巴《輿服志》:“顯宗初服冕衣裳以祀天地。衣裳以玄上纁下,乘輿備文日月星辰十二章,三公、諸侯用山龍九章,卿已下用華蟲七章,皆五色采。乘輿刺繡,公卿已下皆織成。陳留襄邑獻之?!?16)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2,第100,102,102,111,101,95,106,104,113,118,107,111,119,114頁。尊光武為世祖、正予樂事見《明帝紀》:“(中元二年)三月丁卯,葬光武皇帝于原陵。有司奏上尊廟曰世祖?!?17)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2,第100,102,102,111,101,95,106,104,113,118,107,111,119,114頁?!?永平三年)秋八月戊辰,改大樂為大予樂?!?18)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2,第100,102,102,111,101,95,106,104,113,118,107,111,119,114頁。明帝省方巡狩事,據(jù)《后漢書》計有三次:永平二年(59)冬十月甲子,“西巡狩”(19)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2,第100,102,102,111,101,95,106,104,113,118,107,111,119,114頁。;永平十年(67)閏四月甲午,“南巡狩”(20)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2,第100,102,102,111,101,95,106,104,113,118,107,111,119,114頁。;永平十五年(72)春二月庚子,“東巡狩”(21)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2,第100,102,102,111,101,95,106,104,113,118,107,111,119,114頁。。賦文統(tǒng)合一處,略去時間的線索。修宮室,指洛陽北宮的建造?!逗鬂h書·明帝紀》載,永平三年(60),“起北宮及諸官府”(22)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2,第100,102,102,111,101,95,106,104,113,118,107,111,119,114頁。;永平八年(65)冬十月,“北宮成”(23)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2,第100,102,102,111,101,95,106,104,113,118,107,111,119,114頁。。筑苑囿事史書未有直接說明,然后文寫田獵事乃為筑苑囿的目的,據(jù)《明帝紀》“(永平十五年)冬,車騎校獵上林苑”(24)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2,第100,102,102,111,101,95,106,104,113,118,107,111,119,114頁。,則賦文“因原野以作苑”之“苑”特指上林苑,依此,明帝時始修上林苑,且在永平十五年(72)之前。明帝田獵一事僅見于上文所言永平十五年一次。哀牢歸附因設永昌郡事亦見《明帝紀》:“(永平)十二年春正月,益州徼外夷哀牢王相率內屬,于是置永昌郡,罷益州西部都尉。”(25)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2,第100,102,102,111,101,95,106,104,113,118,107,111,119,114頁?!逗鬂h書·西南夷列傳》:“永平中,益州刺史梁國朱輔,好立功名,慷慨有大略。在州數(shù)歲,宣示漢德,威懷遠夷。自汶山以西,前世所不至,正朔所未加。白狼、槃木、唐菆等百余國,戶百三十余萬,口六百萬以上,舉種奉貢,稱為臣仆?!?26)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86,第2854—2855頁。正月旦大朝受賀之儀為每年一次的舊例,為常制(27)此即史家所言的“元會儀”。自西漢以來即為常制,光武帝亦行之?!逗鬂h書·明帝紀》:“永平元年春正月,帝率公卿已下朝于原陵,如元會儀?!眳⒁姺稌系茸?,李賢等注:《后漢書》卷2,第99頁。?!独m(xù)漢書·禮儀志中》錄其儀節(jié):“每歲首正月,為大朝受賀。其儀:夜漏未盡七刻,鐘鳴,受賀。及贄,公、侯璧,中二千石、二千石羔,千石、六百石雁,四百石以下雉。百官賀正月。二千石以上上殿稱萬歲。舉觴御坐前。司空奉羹,大司農奉飯,奏食舉之樂。百官受賜宴饗,大作樂?!?28)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志第五,第3130頁。下詔節(jié)儉事見《后漢書·明帝紀》:“(永平十二年五月)詔曰:‘昔曾、閔奉親,竭歡致養(yǎng);仲尼葬子,有棺無槨。喪貴致哀,禮存寧儉。今百姓送終之制,競為奢靡。生者無擔石之儲,而財力盡于墳土。伏臘無糟糠,而牲牢兼于一奠。糜破積世之業(yè),以供終朝之費,子孫饑寒,絕命于此,豈祖考之意哉!又車服制度,恣極耳目。田荒不耕,游食者眾。有司其申明科禁,宜于今者,宣下郡國?!?29)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2,第115,113,109,114頁。對此,袁宏《后漢紀·孝明皇帝紀下》總結說:“上以天下無事,俗頗奢靡,乃詔有司申舊章,整車服?!?30)袁宏撰:《后漢紀》卷10,張烈點校:《兩漢紀》(下冊),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85頁。按,袁宏亦將明帝下詔節(jié)儉事置于永平十二年。所用言語與明帝詔書頗重復而更具概括力,可見賦文“申舊章”云云,歷來以為是明帝的舉措(31)有學者以為下詔節(jié)儉為章帝時事(參閱陳君:《兩都賦的創(chuàng)作與東漢前期的政治趨向》,《文學評論》2010年第2期),故此處特為申論。。興學校事見載于《后漢書·明帝紀》:“(永平九年)為四姓小侯開立學校,置五經師?!?32)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2,第115,113,109,114頁。出寶鼎事亦見《明帝紀》:“(永平六年)二月,王雒山出寶鼎,廬江太守獻之。夏四月甲子,詔曰:‘昔禹收九牧之金,鑄鼎以象物,使人知神奸,不逢惡氣。遭德則興,遷于商、周;周德既衰,鼎乃淪亡。祥瑞之降,以應有德。方今政化多僻,何以致茲?《易》曰鼎象三公,豈公卿奉職得其理邪?太常其以礿祭之日,陳鼎于廟,以備器用。賜三公帛五十匹,九卿、二千石半之。’”(33)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2,第115,113,109,114頁。出白雉事在永平十一年(68):“漅湖出黃金,廬江太守以獻。時麒麟、白雉、醴泉、嘉禾所在出焉?!?34)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2,第115,113,109,114頁。
經由上述梳理,可以結論:《東都賦》賦寫的歷史事件基本屬實。由此來看,賦文所謂“事實乎相如”,殆非虛語。但這也不等于說賦文乃是對歷史的客觀反映,賦家去取詳略之際,有其深意在焉。僅由選取事件數(shù)量與筆墨的詳略判斷,班固對于光武與明帝的態(tài)度有別:推尊明帝重于光武。而從《后漢書》關于二帝的敘事厚度看,光武的功業(yè)遠為明帝所不及?!敖ㄎ渲巍辈糠炙鶎?事,僅是光武事業(yè)的大概,光武帝的業(yè)績尚有許多未見于賦文。據(jù)《后漢書·光武帝紀》,建武十八年(42),二月甲寅,光武“西巡狩,幸長安”(35)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1,第69,71,72,80,40,40,84頁。;建武十九年(43)秋九月,“南巡狩”(36)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1,第69,71,72,80,40,40,84頁。;二十年(44)冬十月,“東巡狩”(37)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1,第69,71,72,80,40,40,84頁。;三十年(54)二月,“東巡狩”(38)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1,第69,71,72,80,40,40,84頁。。賦文除了攝取中元元年登封泰山一事而外,其他一并略去。另,光武帝也很重視太學及地方官學的建設?!豆馕涞奂o上》載,建武五年(29)冬十月,“初起太學”(39)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1,第69,71,72,80,40,40,84頁。。太學初成,光武帝還“幸太學,賜博士弟子各有差”(40)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1,第69,71,72,80,40,40,84頁。。在光武帝時期,地方官學也紛紛設立?!逗鬂h書》列傳部分對此多有記載。如寇恂任汝南太守,“素好學,乃修鄉(xiāng)校,教生徒”(41)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16,第624頁。;李忠任丹陽太守,“以丹陽越俗,不好學,嫁娶禮儀,衰于中國。乃為起學校,習禮容,春秋鄉(xiāng)飲,選用明經”(42)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21,第756頁。;任延任武威太守,“造立校官,自掾史子孫,皆令詣學受業(yè),復其徭役”(43)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76,第2463,2459頁。;衛(wèi)颯任桂陽太守,“修庠序之教,設婚姻之禮”(44)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76,第2463,2459頁。。伏恭任常山太守,“敦修學校,教授不輟”(45)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79,第2571頁。。正因為光武時地方郡國學校已經普遍設立,所以明帝才能在即位第二年即永平二年(59),“使天下郡國行鄉(xiāng)飲酒禮于學?!?46)袁宏撰:《后漢紀》卷9,張烈點校:《兩漢紀》(下冊),第167頁。。光武帝在禮制方面也頗有樹立。《后漢書·光武帝紀下》載,建武中元元年(56),“初起明堂、靈臺、辟雍,及北郊兆域。宣布圖讖于天下。”(47)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1,第69,71,72,80,40,40,84頁?!独m(xù)漢書·祭祀志上》:“(建武)二年正月,初制郊兆于雒陽城南七里,依鄗。采元始中故事。”(48)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志第九,第3159頁。這些都是對后世制度影響較大的事件,《后漢書·明帝紀》錄明帝永平二年詔書,備言光武帝起明堂、靈臺、辟雍的意義:“仰惟先帝受命中興,撥亂反正,以寧天下,封泰山,建明堂,立辟雍,起靈臺,恢弘大道,被之八極。”(49)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2,第100頁。賦文下面所闡揚的明帝三雍之禮,就是以此為基礎。至如“京師醴泉涌出”“赤草生于水崖”“郡國頻上甘露”(50)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1,第82頁。等祥瑞也在光武帝時頻頻出現(xiàn)。相反,明帝在史家的視野中,并非全是正面的行事。史載明帝以苛察為名,“朝廷莫不悚慄”(51)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41,第1409頁。,與儒家經學的尚德寬刑精神相悖。對此,鐘離意也曾以日蝕為契機予以批評。袁宏《后漢紀·孝明皇帝紀上》載:“壬申,日有蝕之。是時刑法嚴峻,人懷憂懼。因是變也,鐘離意上疏曰:‘陛下躬行孝道,修明經術,敬畏天地之禮,勞卹黎元之恩。然而天氣未和,日月不明,水泉涌溢,漂殺人民。咎在群臣不能宣化理職,人懷恐急。故百官不親,吏民不和,至于骨肉相殘,以逆和氣,雖加殺罰,猶不能止。故百姓可以德勝,不可以刑服。愿陛下緩刑罰,順時氣,以調陰陽,垂之無極?!想m不能用,然知其忠直,故不得久留中?!?52)袁宏撰:《后漢紀》卷9,張烈點校:《兩漢紀》(下冊),第172頁。鐘離意的上疏,《后漢書》本傳亦載,意思大同而文字略繁。即便是禮制建設也還沒有完備,故成文于章帝時的《漢書·禮樂志》又批評明帝朝說:“然德化未流洽者,禮樂未具,群下無所誦說,而庠序尚未設之故也……故君臣長幼交接之道寖以不章。”(53)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22,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035頁。由史實的去取之際可以推斷班固為文時的背景與作意:賦文作于明帝朝,故推尊今上。
《東都賦》對光武六事,基本按照史實發(fā)生順序來寫。史實的陳述寥寥,重點還在鋪陳光武事業(yè)的仁圣之性。王莽篡漢一事拉開光武事業(yè)的序曲,是必要的筆墨。賦文先是概言“往者王莽作逆,漢祚中缺”(54)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40,1360,1360,1361,1360頁。,一方面點出史實,同時也夾雜著劉姓立場的價值判斷,即以王莽建立的新政權為叛逆,接下來便突出其政權導致的民不聊生的情狀:“天人致誅,六合相滅。于時之亂,生民幾亡,鬼神泯絕。壑無完柩,郛罔遺室。原野猒人之肉,川谷流人之血。秦、項之災猶不克半,書契已來未之或紀也?!?55)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40,1360,1360,1361,1360頁。筆墨夸張,目的也很明確:為劉秀起兵提供充分而必要的理由。從歷史的眼光看,劉秀是順應時勢起兵,但賦文重點卻落在天命,大寫乾符、坤珍等漢代流行的讖緯文獻:“故下民號而上愬,上帝懷而降鑒,致命于圣皇。于是圣皇乃握乾符,闡坤珍,披皇圖,稽帝文。赫爾發(fā)憤,應若興云。”乾符,《文選》六臣本呂延濟注以為即讖緯文獻《赤伏符》(56)蕭統(tǒng)編,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卷1,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36,36頁。,預言劉秀當為帝,其由來已備見前文。坤珍,呂延濟謂“《洛書》也”(57)蕭統(tǒng)編,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卷1,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36,36頁。。漢儒認為《洛書》即《洪范》,為帝王受天命之符瑞?;蕡D、帝文,讖緯書中之圖。李賢注:“皇圖、帝文,謂圖緯之文也。”(58)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40,1360,1360,1361,1360頁。讖緯文獻雖然荒誕不經,卻富于神話意味,賦文極力鋪陳羅列,為光武帝罩上奉天承運的神圣光環(huán)。劉勰《文心雕龍·正緯》謂讖緯“無益經典,而有助文章”(59)劉勰撰,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卷1,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31頁。,于此可見。尤其是《赤伏符》,本是強華奉以勸劉秀稱帝,劉秀應之,并隨即在鄗南稱帝。賦文將之置于劉秀起兵之前,對史實的次序重新編排,加重了劉秀起兵的天命意義。昆陽大捷是劉秀起兵之后最有影響力的一個事件,也是劉秀基業(yè)的轉折性事件。《后漢書·光武帝紀》敘之極詳,賦文則如蜻蜓點水般提及:“霆發(fā)昆陽,憑怒雷震?!?60)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40,1360,1360,1361,1360頁。
另外三件重要的歷史事件穿插于對光武事業(yè)意義的鋪敘當中:“遂超大河,跨北岳,立號高邑,建都河洛。紹百王之荒屯,因造化之蕩滌。體元立制,繼天而作。系唐統(tǒng),接漢緒。茂育群生,恢復疆宇。勛兼乎在昔,事勤乎三五。豈特方軌并跡,紛綸后辟,理近古之所務,蹈一圣之險易云爾哉?且夫建武之元,天地革命,四海之內,更造夫婦,肇有父子,君臣初建,人倫寔始,斯乃虙羲氏之所以基皇德也。分州土,立市朝,作舟車,造器械,斯軒轅氏之所以開帝功也。龔行天罰,應天順人,斯乃湯武之所以昭王業(yè)也。遷都改邑,有殷宗中興之則焉;即土之中,有周成隆平之制焉。不階尺土一人之柄,同符乎高祖??思簭投Y,以奉終始,允恭乎孝文。憲章稽古,封岱勒成,儀炳乎世宗。案《六經》而校德,妙古昔而論功。仁圣之事既該,帝王之道備矣?!?61)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40,第1360—1361,1363,1363,1364,1364,1363,1363,1364頁。除了“遂超大河,跨北岳,立號高邑”“建都河洛”“封岱勒成”數(shù)句可以在史書中找到相應的史實,其他文字太半是虛語,意在稱頌光武帝的功業(yè)價值。具體而言,就是將光武帝與歷代明君圣主如三皇五帝、伏羲氏、軒轅氏、商湯、周武王、殷高宗、周成王、漢高祖、漢文帝、漢武帝等相比附,認為光武帝集眾功于一身,所謂“仁圣之事既該,帝王之道備矣”。這其實也是賦家歷來所慣用的推而隆之的賦法,將光武帝的仁圣推到前人無法企及的高度。
相對于建武之治的擇要而言,《東都賦》對于永平之事選取數(shù)量更多,推尊更力。而核諸賦文關于“永平之事”的臚列次序與史書所載相關事件的具體發(fā)生時間,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兩者存在較大差異。賦文所呈現(xiàn)的事件的時間進程并非歷史的真實次序,而是出于賦家篇末所稱道的“漢德”理想的構思:帝王先依禮治京師朝廷,然后巡狩“散皇明以燭幽”(62)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40,第1360—1361,1363,1363,1364,1364,1363,1363,1364頁。,復增修宮室苑囿,文治大備,乃繼之以“蒐狩”“講武”(63)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40,第1360—1361,1363,1363,1364,1364,1363,1363,1364頁。。文武兼修之后,天子乃向四裔宣德,所謂“瞰四裔而抗棱”(64)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40,第1360—1361,1363,1363,1364,1364,1363,1363,1364頁。,結果自然是周邊方國部族前來歸附,于是天子順勢“綏哀牢,開永昌”(65)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40,第1360—1361,1363,1363,1364,1364,1363,1363,1364頁。。接下來便是天子因萬方歸附而在云龍門盛禮興樂,行春日萬國朝會的大典。天子并不以此為足,又躬自節(jié)儉以化天下,并引起學子的稱頌。篇末重申三雍,并綴以祥瑞,借物阜年豐、符瑞眾多表現(xiàn)天子的明德,并表明祝頌之意。此賦是班固關于帝王德治的理想,此理想的實現(xiàn),借助于史實的重新安排。就此而言,此賦并非“事實”,但卻充分體現(xiàn)了儒家經學之“義”。
賦文所選擇的“永平之事”,重點在突出明帝的德政與禮制建設之業(yè)。賦文用“至于永平之際,重熙而累洽”(66)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40,第1360—1361,1363,1363,1364,1364,1363,1363,1364頁。領起,標明以下文字為明帝之事及其性質?!笆⑷褐蟽x”(67)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40,第1360—1361,1363,1363,1364,1364,1363,1363,1364頁。則是明帝之意首在三雍之禮的籠統(tǒng)交代,中間部分具體寫明帝行三雍之禮:宗祀光武帝于明堂、于辟雍行養(yǎng)老等禮、登靈臺望云氣:“覲明堂,臨辟雍,揚緝熙,宣皇風,登靈臺,考休徵。俯仰乎乾坤,參象乎圣躬?!?68)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40,第1360—1361,1363,1363,1364,1364,1363,1363,1364頁。篇末系詩分詠明堂、辟雍、靈臺,《明堂詩》詠天命所鐘,《辟雍詩》詠人倫有序,《靈臺詩》詠天佑豐年。賦家對三雍之禮的關注與漢代經學理念有關。辟雍、靈臺、明堂合稱三雍,是古代帝王舉行養(yǎng)老、朝會、祭祀、觀天文等禮儀的場所。在儒家經學視閾中,“三雍”是帝王德政的標志性建筑,三雍之禮是德化的表征。《白虎通·辟雍》:“天子立辟雍何?辟雍所以行禮樂,宣德化也。”(69)班固撰,陳立疏證:《白虎通疏證》卷6,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259,263,265頁?!疤熳铀杂徐`臺者何?所以考天人之心,察陰陽之會,揆星辰之證驗,為萬物獲福無方之元?!?70)班固撰,陳立疏證:《白虎通疏證》卷6,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259,263,265頁?!疤熳恿⒚魈谜?,所以通神靈,感天地,正四時,出教化,宗有德,重有道,顯有能,褒有行者也?!?71)班固撰,陳立疏證:《白虎通疏證》卷6,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259,263,265頁?!稘h書·禮樂志》也樂道此事:“世祖受命中興,撥亂反正,改定京師于土中。即位三十年,四夷賓服,百姓家給,政教清明,乃營立明堂、辟雍。顯宗即位,躬行其禮,宗祀光武皇帝于明堂,養(yǎng)三老、五更于辟雍,威儀既盛美矣?!?72)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22,第1035頁。三雍之禮如草蛇灰線般適時出現(xiàn),提示著明帝之事的德治性質。
其他事件也大都可以找到禮制的依據(jù)與圣德的支撐。修法服是禮制建設中關于服制的重要方面。古人重輿服,故“三禮”中的《儀禮》對于每種禮儀都不厭其煩地交代所用服飾,《周禮》《禮記》對此也有記載。《續(xù)漢書·輿服志上》專門說明明帝修法服的歷史與現(xiàn)實意義:“秦以戰(zhàn)國即天子位,滅去禮學,郊祀之服,皆以袀玄。漢承秦故。至世祖踐祚,都于土中,始修三雍,正兆七郊。顯宗遂就大業(yè),初服旒冕,衣裳文章,赤舄絇屨,以祠天地,養(yǎng)三老五更于三雍,于時致治平矣?!?73)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志第二九,第3662頁。儒家重孝,漢代以孝治國,賦文寫尊光武為世祖的目的是彰明帝之孝德?!罢铇贰痹诋敃r讖緯家看來,它標志漢帝德洽。《后漢書》李賢注:“《尚書琁機鈐》曰‘有帝漢出,德洽作樂名予’,故據(jù)《琁機鈐》改之。《漢官儀》曰:‘大予樂令一人,秩六百石?!?74)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2,第106頁。古人重樂,樂正則風俗向善?!栋谆⑼āざY樂》:“王者所以盛禮樂何?節(jié)文之喜怒。樂以象天,禮以法地。人無不含天地之氣,有五常之性者。故樂所以蕩滌,反其邪惡也。禮所以防淫泆,節(jié)其侈靡也。故《孝經》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禮?!骑L易俗,莫善于樂?!?75)班固撰,陳立疏證:《白虎通疏證》卷3,第93—94頁。帝王巡狩在經學家視野中也是富有意義的行為?!栋谆⑼āぱ册鳌罚骸巴跽咚匝册髡吆??巡者,循也。狩者,牧也。為天下巡行守牧民也。道德太平,恐遠近不同化,幽隱不得所者,故必親自行之,謹敬重民之至也?!?76)班固撰,陳立疏證:《白虎通疏證》卷6,第289頁。修宮室則有推尊京師的作用。《公羊傳·桓公九年》:“京者何?大也。師者何?眾也。天子之居,必以眾大之辭言之。”何休注:“地方千里,周城千雉,宮室官府,制度廣大,四方各以其職來貢,莫不備具?!?77)何休注,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卷5,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94頁。田獵在經學家看來,也具有禮制的意義?!栋谆⑼āぬ铽C》:“王者諸侯所以田獵者何?為田除害,上以共宗廟,下以簡集士眾也?!?78)班固撰,陳立疏證:《白虎通疏證》卷12,第590頁。
宮室與田獵,是東西兩都賦文共有的題材,對比其內容,更能見出《東都賦》的寫作特點。相對于《西都賦》表現(xiàn)西京宮室巨麗的鋪張揚厲的寫法,《東都賦》的宮室描寫簡約明快,強調其奢簡合禮以為八方準則的意義:“然后增周舊,修洛邑,翩翩巍巍,顯顯翼翼。光漢京于諸夏,總八方而為之極。是以皇城之內,宮室光明,闕庭神麗,奢不可踰,儉不能侈?!?79)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40,第1363,1363,1365,1363,1363,1363—1364,1364,1364頁。由筑宮室而引出筑苑囿,為后文寫田獵作空間場所的鋪墊,強調上林苑的修造乃是因任自然地理環(huán)境,非耗費民力而成,且與儒家經學文獻中所載的古代天子及周文王的苑囿同制:“外則因原野以作苑,順流泉而為沼。發(fā)蘋藻以潛魚,豐圃草以毓獸。制同乎梁騶,義合乎靈囿。”(80)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40,第1363,1363,1365,1363,1363,1363—1364,1364,1364頁。李賢注:“《魯詩傳》曰:‘古有梁鄒者,天子之田也。’《詩·大雅》曰:‘王在靈囿,麀鹿攸伏?!?81)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40,第1363,1363,1365,1363,1363,1363—1364,1364,1364頁。田獵活動因為西漢賦家的鋪陳最容易給人以奢靡縱欲的印象,東漢賦家也大都樂于在此展示豐富的想象力與夸飾的能力,東都部分也不乏這方面的文字,如寫明帝的儀仗:“于是發(fā)鯨魚,鏗華鐘。登玉輅,乘時龍。鳳蓋颯灑,和鸞玲瓏。天官景從,祲威盛容。山靈護野,屬御方神,雨師泛灑,風伯清塵。千乘雷起,萬騎紛紜,元戎竟野,戈鋋彗云,羽旄掃霓,旌旗拂天。焱焱炎炎,揚光飛文,吐焰生風,吹野燎山。日月為之奪明,丘陵為之揺震。遂集乎中囿,陳師案屯。駢部曲,列校隊,勒三軍,誓將帥。然后舉烽伐鼓,以命三驅。輕車霆發(fā),驍騎電騖。游基發(fā)射,范氏施御,弦不失禽,轡不詭遇。飛者未及翔,走者未及去。指顧倏忽,獲車已實?!?82)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40,第1363,1363,1365,1363,1363,1363—1364,1364,1364頁。但賦家適可而止,最終將其收入經學義理的彀中,在寫法上頗具匠心:先以《詩》《禮》之語引領,所謂“若乃順時節(jié)而蒐狩,簡車徒以講武,則必臨之以《王制》,考之以《風》《雅》,歷《騶虞》,覽《四驖》,嘉《車攻》,采《吉日》”(83)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40,第1363,1363,1365,1363,1363,1363—1364,1364,1364頁。,提示此舉與前代明王的禮制相合,復又收之以“樂不極般,殺不盡物。馬踠余足,士怒未泄。先驅復路,屬車案節(jié)”(84)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40,第1363,1363,1365,1363,1363,1363—1364,1364,1364頁。的節(jié)制及“薦三犧,效五牲,禮神祇,懷百靈”(85)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40,第1363,1363,1365,1363,1363,1363—1364,1364,1364頁。的祭祀活動,表明東都帝王的田獵乃是服務于禮儀目的,非耽于逸樂。隨后出之以“覲明堂,臨辟雍”(86)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40,第1363,1363,1365,1363,1363,1363—1364,1364,1364頁。云云,次序的安排也引導讀者理解田獵的禮制目的而與淫樂之欲無關。
至如“綏哀牢,開永昌”與祥瑞事件,則是政治與自然兩個方面對于漢德的響應。賦文寫哀牢國歸附并設永昌郡云:“目中夏而布德,瞰四裔而抗棱。西蕩河源,東澹海漘,北動幽崖,南趯朱垠。殊方別區(qū),界絕而不鄰。自孝武所不能征,孝宣所不能臣,莫不陸詟水慄,奔走而來賓。遂綏哀牢,開永昌?!?87)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40,第1364頁。強調綏哀牢,開永昌乃是四夷受到漢德感化的結果。篇末《寶鼎詩》與《白雉詩》重點詠頌祥瑞:
岳脩貢兮川效珍,吐金景兮歊浮云。寶鼎見兮色紛缊,煥其炳兮被龍文。登祖廟兮享圣神,昭靈德兮彌億年。(88)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40,第1364,1372—1373,1373,1364,1368頁。(《寶鼎詩》)
啟靈篇兮披瑞圖,獲白雉兮效素烏。發(fā)皓羽兮奮翹英,容絜朗兮于淳精。章皇德兮侔周成,永延長兮膺天慶。(89)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40,第1364,1372—1373,1373,1364,1368頁。(《白雉詩》)
漢人對于祥瑞深信不疑?!栋谆⑼āし舛U》所言詳備,神鼎、白雉是其中重要兩項,認為“天下太平,符瑞所以來至者,以為王者承天統(tǒng)理,調和陰陽,陰陽和,萬物序,休氣充塞,故符瑞并臻,皆應德而至”,“德至鳥獸”則“白雉降”;“德至山陵”,則“澤出神鼎”(90)班固撰,陳立疏證:《白虎通疏證》卷6,第283—284頁。。班固正是在此話語背景下攝入二詩,表明明帝之德的響應昭昭而在。
正月旦大朝受賀之儀最能彰顯天子的威嚴與德耀,所以賦文著墨較多:“春王三朝,會同漢京。是日也,天子受四海之圖籍,膺萬國之貢珍。內撫諸夏,外接百蠻。乃盛禮樂供帳,置乎云龍之庭。陳百僚而贊群后,究皇儀而展帝容。于是庭實千品,旨酒萬鐘。列金罍,班玉觴,嘉珍御,大牢饗。爾乃食舉《雍》徹,太師奏樂。陳金石,布絲竹。鐘鼓鏗鎗,管弦曄煜??刮迓?,極六律,歌九功,舞八佾,《韶》《武》備,太古畢。四夷間奏,德廣所及,《仱》《》《兜》《離》,罔不具集。萬樂備,百禮暨?;蕷g浹,群臣醉。降煙煴,調元氣。然后撞鐘告罷,百僚遂退?!?91)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40,第1364,1372—1373,1373,1364,1368頁。前面《續(xù)漢書·禮儀志中》提到正旦朝會的儀節(jié),有“百官受賜宴饗”之際“大作樂”的節(jié)目。劉昭注引蔡質《漢儀》具體化為“散樂”表演:“作九賓散樂。舍利獸從西方來,戲于庭極,乃畢入殿前,激水化為比目魚,跳躍嗽水,作霧鄣日。畢,化成黃龍,長八丈,出水遨戲于庭,炫耀日光。以兩大絲繩系兩柱間,相去數(shù)丈,兩倡女對舞,行于繩上,對面道逢,切肩不傾,又蹋局出身,藏形于斗中。鐘磬并作,倡樂畢,作魚龍曼延?!?92)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志第五,第3131頁。散樂,見于《周禮·春官·旄人》“旄人掌教舞散樂,舞夷樂”,鄭玄注:“散樂,野人為樂之善者,若今黃門倡矣,自有舞。”(93)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24,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629頁。鄭玄用黃門倡比擬散樂,指出散樂的俗樂性質。故《舊唐書·音樂志二》直言“散樂者,歷代有之,非部伍之聲,俳優(yōu)歌舞雜奏”(94)劉昫等撰:《舊唐書》卷29,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072頁。。所以明帝時正旦朝會大典的音樂活動以俗樂亦即“鄭聲”為主,目的是娛樂,并非儒家經學所推重的以《韶》《武》之類的上古之樂為主、“德廣所及,四夷間奏”的情形。由此來看,這段文字也以虛寫為主。賦家小心翼翼地保持著經學理性,借助《詩》《左傳》《論語》等經典之語(諸如“庭實”“旨酒”“大牢”“九功”“八佾”),為這個盛大場面罩上儒家禮樂文化的光輝。
下詔節(jié)儉則是天子進一步勵精圖治的表現(xiàn):“于是圣上睹萬方之歡娛,久沐浴乎膏澤,懼其侈心之將萌,而怠于東作也,乃申舊章,下明詔,命有司,班憲度,昭節(jié)儉,示大素。去后宮之麗飾,損乘輿之服御,除工商之淫業(yè),興農桑之上務。遂令海內棄末而反本,背偽而歸真。女修織纴,男務耕耘。器用陶匏,服尚素玄。恥纖靡而不服,賤奇麗而不珍。捐金于山,沉珠于淵。于是百姓滌瑕蕩穢而鏡至清。形神寂漠,耳目不營。嗜欲之原滅,廉正之心生。莫不優(yōu)游而自得,玉潤而金聲?!?95)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40,第1364,1372—1373,1373,1364,1368頁。對比明帝的節(jié)儉詔書,兩者差異顯而易見:詔書重在切責臣下,賦文則突出明帝的表率作用及取得的功效。接下來賦文通過“是以”二字的連接,將興學校一事作為天子下詔節(jié)儉之后德化大行的自然結果呈現(xiàn),最終目的是引出學子們的稱頌:“是以四海之內,學校如林,庠序盈門。獻酬交錯,俎豆莘莘,下舞上歌,蹈德詠仁。登降飫宴之禮既畢,因相與嗟嘆玄德。讜言弘說,咸含和而吐氣。頌曰:‘盛哉乎斯世!’”(96)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40,第1364,1372—1373,1373,1364,1368頁。借助地方學校的鄉(xiāng)飲活動,歌頌明帝的“玄德”與大漢的盛世。據(jù)此可以結論,攝取禮制與德治事件入賦,并鋪陳事件的明德之性是《東都賦》的立意所在。故賦文每每在寥寥數(shù)字點出史實之后,便重點鋪陳明帝舉止的德化功效。
當然,我們并不否認東漢帝王的禮制舉措多于西漢,經學史研究者為東漢定性為經學“極盛時代”(97)皮錫瑞:《經學歷史》,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65頁。也是符合歷史實際的判斷。但這并不等于說以寫禮制為主的《東都賦》具有完全客觀的實錄性質。班固所標榜的“義正”,很大程度上是理想的畫面。從實現(xiàn)“義正”的手法而言,可以概括為三點。第一,對于史實的精心選擇。如前所說,此賦實為明帝的功德簿,是為稱頌明帝而作,事件基本屬實。但這種事實,也并不等于歷史上的真實的明帝之治。推尊明帝,以德治與禮制事件為主,是賦文的選材原則。這也是面對一些由光武帝與明帝共同完成的禮儀事件時略彼寫此的出發(fā)點。第二,對于史實次序的重新安排。次序之際,是漢儒所謂“圣王之制,施德行禮,先京師而后諸夏,先諸夏而后夷狄”(98)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78,第3282頁。等儒家經學觀念的折射。第三,賦家的虛語。典型的表現(xiàn),除前面論及的田獵與正旦朝會的經義標榜,還有修宮室部分“然后增周舊,修洛邑”之類的描寫。班固所表彰的明帝“增周舊”的工程主要是指包括德陽殿在內的洛陽北宮的建造,這項工程曾因設計的崇高弘麗而受到當時朝臣的反對。尚書仆射鐘離意就曾因緣天旱而諷諫北宮營建失制:“今百姓須雨而天久旱,竊以為北宮大作,是宮室營政不節(jié)之類也。”(99)袁宏:《后漢紀》卷9,張烈點校:《兩漢紀》(下冊),第170,172頁。《續(xù)漢書·禮儀志中》劉昭注引蔡質《漢儀》言德陽殿的規(guī)模與奢華:“德陽殿周旋容萬人。陛高二丈,皆文石作壇。激沼水于殿下。畫屋朱梁,玉階金柱,刻鏤作宮掖之好。廁以青翡翠,一柱三帶,韜以赤緹。”(100)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志第五,第3131頁。德陽殿建成,明帝還惴惴不安,說“鐘離尚書在,不得成此殿也”(101)袁宏:《后漢紀》卷9,張烈點校:《兩漢紀》(下冊),第170,172頁。。宮室修造的實況、朝臣的態(tài)度與班賦的盛贊之言不啻霄壤。核諸史書可以結論,虛實結合是此賦的突出特點。賦文所寫事件固為史實,但為事件定性之語卻是憑虛造作。與西漢賦家取用《山海經》等神話傳說及浪漫想象的憑虛不同,此賦之憑虛體現(xiàn)在儒家經典之語的大量鋪陳。憑虛的歸趨所在,是儒家的經義。此賦也因此罩上爾雅之色。
《兩都賦》的創(chuàng)作時間,史書并無明言,歷來爭議頗多:《文選·兩都賦》題下有一條李善注,說此賦乃是獻于和帝的作品,而且還產生了極好的效果,“和帝大悅”(102)蕭統(tǒng)編,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卷1,第23頁。。清人何焯、陳景云、胡克家,近人黃侃、鄭鶴聲、繆鉞、陸侃如等人辨之,均認為《兩都賦》作于明帝時,而非和帝時作品。高步瀛《文選李注義疏》:“陳少章景云校曰:賦作于明帝之世,注中‘故上此詞以諫,和帝大悅’語,未詳所據(jù)。今案:此一節(jié)非善注也。善下引《后漢書》:顯宗時,除蘭臺令史。遷為郎,乃上《兩都賦》。不得有此注甚明。即五臣銑注,亦言明帝云云?!?103)高步瀛:《文選李注義疏》卷1,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頁。今人的意見以作于明帝、章帝時為多。鄭鶴聲《班固年譜》系于永平七年(64),謂“撰于永平中,雖不知其確年,然為郎以后之作,言之甚明,故系于是”(104)鄭鶴聲:《班固年譜》,上海:商務印書館,1931年,第43頁。。安作璋《班固與漢書·班固年表》亦系于永平七年(105)安作璋:《班固與漢書》,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05頁。。陸侃如《中古文學系年》系于永平九年(106)陸侃如:《中古文學系年》,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第89頁。。劉躍進《秦漢文學編年史》注意到《東都賦》有“遂綏哀牢、開永昌”兩句,而此事發(fā)生在永平十二年(69),于是將《兩都賦》的時代定于永平十二年前后(107)劉躍進:《秦漢文學編年史》,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399頁。按,拙文《班固年表》(《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15年第4期)亦從之,系于永平十二年。彼時思有未至,故撰此文更論。。王玨《論兩都賦的創(chuàng)作時間與創(chuàng)作意圖》認為《兩都賦》應作于永平十二年至永平十五年冬之間(108)王玨:《論兩都賦的創(chuàng)作時間與創(chuàng)作意圖》,《沈陽師范大學學報》2012年第3期。。彭春艷《漢賦系年考證》系在永平十七年(74)(109)彭春艷:《漢賦系年考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49—152頁。。陳君《兩都賦的創(chuàng)作與東漢前期的政治趨向》根據(jù)《漢書·禮樂志》等文獻斷定《兩都賦》具體作于章帝元和元年(84)之前(110)陳君:《兩都賦的創(chuàng)作與東漢前期的政治趨向》,《文學評論》2010年第2期。。趙逵夫《〈兩都賦〉的創(chuàng)作背景、體制及影響》一文認為班固在明帝永平、章帝建初年間忙于編撰《漢書》,無暇作賦,《兩都賦》應作于章帝元和年間,并將此文系于章帝元和二年(85)或三年(86)(111)趙逵夫:《〈兩都賦〉的創(chuàng)作背景、體制及影響》《文學評論》2003年第1期。。王德華《東漢前期賦頌二體的互滲與散體大賦的走向》對此問題亦有探討:“從篇中所描寫的一些事情來看,最早也應作于漢明帝十七年之后?!?112)王德華:《東漢前期賦頌二體的互滲與散體大賦的走向》,《文學遺產》2004年第4期。曾祥旭《兩都賦作年考》認為“《兩都賦》作成并獻上時間是元和二年或三年,亦或在永平十二年作成,元和二年或三年獻上”(113)曾祥旭:《兩都賦作年考》,《文學遺產》2011年第6期。。另有永平三年(60),永平八年(65),永平十一年(68),永平十二年后、十八年前(69—75)等說法(114)參閱彭春艷:《漢賦系年考證》,第145—146頁。。
既然班固作賦以“事實”自詡,那么《東都賦》涉及的史實,就是我們確定成文時間的重要參照。賦文明言所寫乃“建武之治,永平之事”,并不包括章帝時事。有學者據(jù)《漢書·禮樂志》“顯宗即位,躬行其禮,宗祀光武皇帝于明堂,養(yǎng)三老、五更于辟雍,威儀既盛美矣。然德化未流洽者,禮樂未具,群下無所誦說,而庠序尚未設之故也”(115)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22,第1035,1033,1075頁。一段文字,認為明帝時地方學校還沒有建立,所以《東都賦》中的“學校如林,庠序盈門”等內容“顯然非章帝莫屬”(116)陳君:《兩都賦的創(chuàng)作與東漢前期的政治趨向》,《文學評論》2010年第2期。??疾臁稘h書》前后語境,其所謂的“庠序尚未設”,指的是禮樂之事還沒有在地方學校普遍推廣。因為在漢人看來,學校除了培養(yǎng)人才,還是教化的所在。而漢代的教化,在經師儒者的表述中,總是與禮樂相關聯(lián)。如漢武帝詔令議置博士弟子,就以“崇鄉(xiāng)黨之化,以厲賢才”(117)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6,第172頁。為宗旨;公孫弘的奏疏也強調“勸學興禮,崇化厲賢,以風四方,太平之原也”(118)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88,第3594頁。,劉向也說成帝“宜興辟雍,設庠序,陳禮樂,隆雅頌之聲,盛揖攘之容,以風化天下”(119)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22,第1035,1033,1075頁。;明帝時朱浮上疏也與此一脈相承,謂“夫太學者,禮義之宮,教化所由興也”(120)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33,第1144頁。。所以《漢書·禮樂志》后文又總結東漢的情況說:“今海內更始,民人歸本,戶口歲息,平其刑辟,牧以賢良,至于家給,既庶且富,則須庠序禮樂之教化矣?!?121)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22,第1035,1033,1075頁。前面我們已經討論過,光武時地方學校建設已經較為完備,庠序之盛,在明帝時已是既成的事實(122)《續(xù)漢書·禮儀志上》:“明帝永平二年三月,上始帥群臣躬養(yǎng)三老、五更于辟雍。行大射之禮???、縣、道行鄉(xiāng)飲酒于學校,皆祀圣師周公、孔子,牲以犬。于是七郊禮樂三雍之義備矣?!?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志第四,第3108頁)這段文字亦可說明明帝初郡縣道等地方學校已普遍設立。。前面關于《兩都賦》成于章帝時的說法可以排除。
核諸《后漢書》史實,知賦文所寫永平之事止于永平十五年(72)冬校獵事。永平十六年(73)以后更能彰顯明帝之德的史實則未及:第一,在對外關系方面。永平十六年,明帝命竇固、耿忠征伐北匈奴。漢軍進抵天山,擊呼衍王,斬首千余級,追至蒲類海(今新疆巴里坤湖),取伊吾盧地。其后,竇固又以班超出使西域,由是西域諸國皆遣子入侍。自王莽始建國元年(9)至此,西域與中原斷絕關系65年后又恢復了正常交往。次年,復置西域都護。班超以三十六人征服鄯善、于寘諸國。對此,《后漢書·西域傳》概括甚明:“(永平)十六年,明帝乃命將帥,北征匈奴,取伊吾盧地,置宜禾都尉以屯田,遂通西域,于寘諸國皆遣子入侍。西域自絕六十五載,乃復通焉?!?123)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88,第2909頁。賦文只是在綏哀牢、開永昌之前,泛寫“西蕩河源,東澹海漘,北動幽崖,南趯朱垠。殊方別區(qū),界絕而不鄰。自孝武所不能征,孝宣所不能臣,莫不陸詟水慄,奔走而來賓”(124)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40,第1364頁。,作為“綏哀牢、開永昌”之語的鋪墊。至于如史書所載“取伊吾盧地,置宜禾都尉以屯田,遂通西域”的實際功效,竟無一語及之??梢姡耸略谫x家寫作之際并未發(fā)生。或以為竇固、耿秉征匈奴事是“以戰(zhàn)去戰(zhàn)”,與班固崇尚的修德綏遠的思想不同,故此賦必作于永平十五年十二月明帝決心對北匈奴用兵之前(125)王玨:《論兩都賦的創(chuàng)作時間與創(chuàng)作意圖》,《沈陽師范大學學報》2012年第3期。。我們認為這個理由并不充分,觀班固隨竇憲出征時所作《竇將軍北征頌》《封燕然山銘》便知,班固并不反對對匈奴用兵,行諸文字之際也有能力將戰(zhàn)事置于文德的統(tǒng)轄之下。
第二,祥瑞方面。永平十七年(74)有神雀翔集京師,此事影響極大,明帝曾策告宗廟并下詔賞賜天下?!逗鬂h書·明帝紀》:“(永平)十七年春正月,甘露降于甘陵?!?126)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2,第121,121頁?!笆菤q,甘露仍降,樹枝內附,芝草生殿前,神雀五色翔集京師。西南夷哀牢、儋耳、僬僥、槃木、白狼、動黏諸種,前后慕義貢獻;西域諸國遣子入侍。夏五月戊子,公卿百官以帝威德懷遠,祥物顯應,乃并集朝堂,奉觴上壽。制曰:‘天生神物,以應王者;遠人慕化,實由有德。朕以虛薄,何以享斯?唯高祖、光武圣德所被,不敢有辭。其敬舉觴,太常擇吉日策告宗廟。其賜天下男子爵,人二級,三老、孝悌、力田人三級,流人無名數(shù)欲占者人一級;鰥、寡、孤、獨、篤癃、貧不能自存者粟,人三斛;郎、從官視事十歲以上者,帛十匹。中二千石、二千石下至黃綬,貶秩奉贖,在去年以來皆還贖?!?127)范曄等撰,李賢等注:《后漢書》卷2,第121,121頁。神雀五色祥瑞的影響遠大于白雉,班固等文人曾為此作《神雀頌》。王充《論衡·佚文》載:“永平中,神雀群集,孝明詔上《[神]爵頌》。百官頌上,文皆比瓦石,唯班固、賈逵、傅毅、楊終、侯諷五頌金玉,孝明覽焉。”(128)王充撰,黃暉校釋:《論衡校釋》卷20,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863—864頁。然《東都賦》亦無一語及之(129)有學者以為《白雉詩》所言祥瑞在永平十七年,理由是《文選·東都賦》“獲白雉兮效素烏”后有“嘉祥阜兮集皇都”之句,而“班固一生中眾多祥瑞集于京師,僅見于永平十七年”,并據(jù)此認為《兩都賦》作于永平十七年(參閱彭春艷:《漢賦系年考證》,第149—152頁)。我們認為這并不可靠,理由如下:第一,“嘉祥”句僅見于《文選》諸刻本,高步瀛《文選李注義疏》謂“古鈔(本)無此句”(高步瀛:《文選李注義疏》卷1,第241頁)?!逗鬂h書》無此句。王念孫《讀書雜志·余編下》論此句為衍文甚明:“‘嘉祥’句,蓋后人所加。此句詞意膚淺,不類孟堅手筆。且《寶鼎詩》亦可通用,其可疑一也。下文‘發(fā)皓羽兮奮翹英’,正承‘白雉’‘素烏’言之,若加入此句,則上下文義隔斷,其可疑二也?!睹魈谩贰侗儆骸贰鹅`臺》三章,章十二句;《寶鼎》《白雉》二章,章六句。若加入此句,則與《寶鼎詩》不協(xié),其可疑三也。李善及五臣本此句皆無注,其可疑四也。《后漢書·班固傳》無此句,其可疑五也?!?王念孫:《讀書雜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666—2667頁)此句為后人增益,不足為據(jù);第二,據(jù)《后漢書·明帝紀》等,永平十七年出現(xiàn)的祥瑞是甘露、芝草、五色神雀,并無白雉。,可知此時賦作已成。如此則結論呼之欲出:《兩都賦》成于永平十六年(73),在漢廷“取伊吾盧地,置宜禾都尉以屯田,遂通西域”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