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世界外”到“世界中”
——美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觀變遷的一個側面

陸麗霞

自1961年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出版以來，美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及相關著作不斷涌現(xiàn)。美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家借用不同文化資源，在文學史分期、文學經(jīng)典化、文學史體例等方面均有創(chuàng)見。如果把這些文學史看作一個系統(tǒng)，截取其中關于中國文學與世界文學關系的表述與省思部分，則可以透視中國文學在“他者”眼中位置的變化，即他們從最初將中國文學排除在世界文學之外，逐漸演變?yōu)閷⒅袊膶W看作是“世界中”的文學，這種變化反映他們對世界文學與中國文學的關系認知、所用比較方法及所持歷史觀念的變遷。以系統(tǒng)思路研究美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觀的變遷，希望能有助于重新定位中國文學在世界文學中的地位，為研究美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學術史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寫作提供新視角。

一

美籍華裔學者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是美國第一本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專著，“迄今為止仍然是英語世界最有影響力的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專書”(1)王德威：《“世界中”的中國文學》，載《南方文壇》，2017(5)。。1952年,耶魯大學英文系博士夏志清接受洛克菲勒基金會的資助，開始寫一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在閱讀了《中國新文學大系》前九集后，夏志清決定專寫小說史(2)參見夏志清：《原作者序》，載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4頁，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在寫作小說史之前他主攻西歐文學，已廣泛涉獵“20世紀西洋小說大師——普魯斯特、托馬斯曼、喬伊斯、?？思{”等作品，且對索福克勒斯、莎士比亞、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著作尤為推崇。(3)他運用當時美國學界流行的“新批評”方法評價中國現(xiàn)代文學，認為首要工作是“優(yōu)美作品之發(fā)現(xiàn)和評審”(4)夏志清：《原作者序》，載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9-10、13、9頁，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夏志清所認同的“偉大的傳統(tǒng)”(5)此處“偉大的傳統(tǒng)”一說來自利維斯《偉大的傳統(tǒng)》一書，但利維斯主要推崇簡·奧斯丁、喬治·艾略特、亨利·詹姆斯、約瑟·康拉德。參見利維斯：《偉大的傳統(tǒng)》，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夏志清自述：利維斯的《偉大的傳統(tǒng)》讓他受益匪淺。參見夏志清：《原作者序》，載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4頁，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是以基督教傳統(tǒng)里的西方文學為中心的文學經(jīng)典譜系；這些文學能夠借人與人之間的沖突來襯托永恒的道德問題(6)夏志清：《原作者序》，載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9-10、13、9頁，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這也就是他所認為的“世界文學”。夏志清以此為標準對中國文學提出褒貶。他認為：“現(xiàn)代中國文學之膚淺，歸根究底說來，實由于其對‘原罪’之說，或者闡釋罪惡的其他宗教論說，不感興趣，無意認識?！?7)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354、63、131頁，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感時憂國的精神》一文中，夏志清進一步談到中國現(xiàn)代作家：“他們對祖國存有著一線希望，以為西方國家或蘇聯(lián)的思想、制度，也許能挽救日漸式微的中國。假如他們能獨具慧眼，以無比的勇氣，把中國的困蹇，喻為現(xiàn)代人的病態(tài)，則他們的作品，或許能在現(xiàn)代文學的主流中占一席位。但他們不敢這么做，因為這樣做會把他們改善中國民主、重建人的尊嚴的希望完全打破了。這種‘姑息’的心理，慢慢變質，流為一種狹窄的愛國主義。”(8)夏志清：《現(xiàn)代中國文學感時憂國的精神》，載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378頁，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據(jù)此，夏志清將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主流認為是民族文學或者說是愛國主義文學，是不屬于以西方文學為范本的世界文學序列。

在文學形式上，夏志清以西方文學形態(tài)來觀照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意象、創(chuàng)作手法等。如夏志清贊美凌叔華的《繡枕》時，認為“雖然字數(shù)不多，《繡枕》卻是中國第一篇依靠著一個充滿戲劇性的諷刺的象征來維持氣氛的小說。在它比較狹小的范圍里，這個象征與《奧賽羅》里黛絲德蒙娜的手帕時可以相媲美的”(9)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354、63、131頁，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在評價老舍時，他認為：“《趙子曰》有狄更斯的風味，而《二馬》卻比較像幾部維多利亞萬起和愛德華七世時代描寫父子間沖突的小說。在討論中英關系上，這本小說很明顯地也可以和《印度之行》相比。但是老舍深深體會到海外華僑所受的屈辱，他不能像福斯特那樣在譏諷中透著十分超脫——因為悲憤的激情往往掩蓋了諷刺的筆觸。《二馬》里也有幾段談到中國前途的說教文字，是用作主要戲劇情節(jié)的陪唱(chorus)的?！?10)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354、63、131頁，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如此比較，比比皆是。

20世紀五六十年代，夏志清能夠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重要原因是美國社會出現(xiàn)的新變化。長期受教于西方且迫于生存壓力，夏志清的研究很大程度上是符合美國當時學術觀念的。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夏志清是在差異性結構中評價中國現(xiàn)代文學，他背后所持的是進步論文學史觀念。在他的研究中，世界是按照一個既定的歷史序列發(fā)展的。他將時間空間化，也就是將東方世界看作是“前現(xiàn)代”的，而將西方世界看作是“現(xiàn)代”的，“古老”中國是在西方的沖擊下進入到“現(xiàn)代”的；(11)參見昌切、陸麗霞：《絕對主義 歷史面向 價值面向——美籍華裔學者眼中的中國先鋒小說》，載《中國文學研究》，2018(3)。他將中國現(xiàn)代文學與西方文學放置在二元對立的世界中，運用平行比較研究的方法批判中國現(xiàn)代文學。他的這種歷史觀念是冷戰(zhàn)格局下看待中國常見的觀念，尤其受費正清、列文森影響，將西方與中國關系認為是“沖擊-回應”關系(12)戰(zhàn)后美國對中國近代史研究的主流在70年代前受費正清與列文森等人影響，認為：“中國社會長期以來基本上處于停滯狀態(tài)，循環(huán)往復，缺乏內部動力突破傳統(tǒng)框架，只有經(jīng)過19世紀中葉西方?jīng)_擊之后，才發(fā)生劇變，向近代社會演變”。參見林同奇：《“中國中心觀”：特點、思潮與內在張力》，載柯文：《在中國發(fā)現(xiàn)歷史——中國中心觀在美國的興起》，14頁，北京，中華書局，2002。。他采用的新批評研究方法，也是順應當時的社會形勢。正如賀桂梅認為：“‘新批評’倡導的‘內部’與‘外部’如此準確地契合了冷戰(zhàn)格局的‘內’和‘外’。如果說冷戰(zhàn)歷史的基本結構便是一種非此即彼的歷史邏輯，一種關于‘內部’與‘外部’切分，那么‘新批評’理論無疑正提供著如何劃定文學‘內部’和‘外部’的專業(yè)化的知識表述?！?13)賀桂梅：《“純文學”的知識譜系與意識形態(tài)——“文學性”問題在1980年代的發(fā)生》，載《山東社會科學》，2007(2)。

在二元對立的冷戰(zhàn)思維學術語境下，夏志清挖掘“文學性”，高度贊賞被“感時憂國”主流話語所壓制的“異樣”文學——沈從文、張愛玲、錢鐘書、張?zhí)煲淼热说奈膶W作品。如他最看重沈從文“豐富的想象力和對藝術的摯誠”，認為“他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最偉大的印象主義者”(14)。他還認為“張愛玲該是今日中國最優(yōu)秀、最重要的作家。僅以短篇小說而論，她的成就堪與英美現(xiàn)代女文豪如曼斯菲爾德、安妮·波特、韋爾蒂、麥卡勒斯之流相比，有些地方，她恐怕還要高明一籌”(15)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158、160、280頁，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夏志清以追求“優(yōu)美文學”的方式，將中國現(xiàn)代文學推至西方人的視野中，從某種程度上打破了美國傳統(tǒng)漢學只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的格局，警惕了冷戰(zhàn)形勢下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完全看作是中國政治附庸的研究范式。他將中國文學與西方文學做比較的研究方式，突破了原有的西方比較文學僅在“西方文學”(尤其以“歐洲文學”為主)內部比較的研究范式。從這個意義上，夏志清的小說史既推動了美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熱潮，又樹立美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新風向。

二

20世紀60年代末開始，美國學者對傳統(tǒng)的“以西方為中心”研究范式產(chǎn)生了懷疑。1984年，美國歷史學家柯文在《在中國發(fā)現(xiàn)歷史》一書中，批判傳統(tǒng)的“沖擊-回應”模式、“傳統(tǒng)-近代”模式、帝國主義模式，主張“中國中心觀”模式去研究中國問題(16)林同奇概括柯文的“中國中心觀”：(1)從中國而不是從西方著手來研究中國歷史，并盡量采取內部的(中國的)而不是外部的(西方的)準繩來決定中國歷史中哪些現(xiàn)象具有歷史重要性；(2)把中國按‘橫向’分解為區(qū)域、省、州、縣與城市，以展開區(qū)域性與地方歷史的研究；(3)把中國社會再按‘縱向’分解為若干不同階層，推動較下層社會歷史(包括民間與非民間歷史)的撰寫；(4)熱情歡迎歷史學以外諸學科(主要是社會學科，但也不限于此)中已形成的理論、方法與技巧，并力求把它們和歷史分析結合起來。參見林同奇：《“中國中心觀”：特點、思潮與內在張力》，載柯文:《在中國發(fā)現(xiàn)歷史——中國中心觀在美國的興起》，16-18頁，北京，中華書局，2002。。美國歷史學家孔飛力進一步強調對“中國經(jīng)驗”及其特點的發(fā)掘和闡述。他注重發(fā)掘“中國經(jīng)驗”特殊性之中所包含的同中國自身的歷史文化資源及其內在邏輯相通的價值和意義。這不僅蘊含著世界對于中國“現(xiàn)代性”構建的影響問題，也涉及了中國的經(jīng)驗和經(jīng)歷對于世界范圍現(xiàn)代性構建的意義和影響問題。(17)陳兼、陳之宏：《譯者導言》，載孔飛力:《中國現(xiàn)代國家的起源》，《譯者導言》6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這些歷史觀念對中國文學史家的史學觀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不少學者注重從中國文學內部去重新挖掘中國現(xiàn)代因子,而且注意到中國內部不同的社會階層、地域、性別等對文學的影響。美國中國文學研究學者梅維恒編著的《哥倫比亞中國文學史》(18)Victor H.Mair (ed.).The Columbi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1.中文版參見梅維恒主編：《哥倫比亞中國文學史》，北京，新星出版社，2016。、桑稟華著的《中國文學》(19)Sabina Knight.Chinese Literature: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Oxford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中文版參見桑稟華：《中國文學》，南京，譯林出版社，2016。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文學史。前者是面向美國的東亞裔公民的通史，后者是面向西方一般讀者科普性質的簡史。與華裔學者夏志清不同，這兩位學者均屬于西方本土學者，他們并沒有太多在中國的生活體驗，更側重從中國文化與思想整體脈絡把握中國現(xiàn)代文學，強調中國文學“經(jīng)典”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建構的意義，注重挖掘文學本身的價值觀念。

德國歷史學家揚·阿斯曼認為，“經(jīng)典”包括兩方面，一是被神圣化的傳統(tǒng)，也就是世俗的文本(作品)、經(jīng)過篩選的匯編、具有高度約束力的傳統(tǒng)之精華，有助于規(guī)范人們的生活并促進“民族性”;示范性地體現(xiàn)了永恒的價值。二是神圣化的原理，即審美尺度和標準；創(chuàng)作和評價的準則；一個專門領域的秩序所具有的系統(tǒng)的、固有的約束力。(20)“經(jīng)典”作為文化記憶的一部分，與“傳統(tǒng)的形成”“對過去的指涉”及“政治認同或想象”這些關鍵詞相關聯(lián)。(21)揚·阿斯曼：《文化記憶——早期高級文化中的文字、回憶和政治身份》，121、15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梅維恒編著的文學史從“文人文化的起源與影響”說起，認為中國科舉制度對中國文化有重要影響。這些“進士頭銜擁有者具有讀寫文言文的最高級技能”，影響文學及文學語言，進而影響到了中國“文”的氣質，即“一種以文章能力為中心的文人文化”(22)。梅維恒認為：“儒家的經(jīng)典文本并不是來自神啟，所以并不能被視為宗教經(jīng)文。對儒者而言，這些由孔子和其門徒所編纂的儒家經(jīng)典所起的作用和宗教中的經(jīng)文并無二致。正如經(jīng)文在猶太教、基督教、佛教和伊斯蘭教中是權威的源泉，儒教經(jīng)典也是儒家權威的源泉。在早期中國，書面文本受到極度敬畏，甚至書寫本身也披上了權威的大氅?！?23)儒家經(jīng)典傳統(tǒng)強調“文學的公共的實用主義使命”，強調中國文學“直接或間接地服從國家的道德和政治需要的重重壓力下”(24)；在形式上也形成了特定的語言模式與敘事結構。除了儒家傳統(tǒng)，中國文學在“佛教美學來臨之后，文學的非實用主義方面才開始得到系統(tǒng)的欣賞、審視以及提倡”(25)。中國文學在內部多元文化傳統(tǒng)影響中發(fā)展著。具體到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他尤其注意到中國內部的豐富性、文化內部的互動與互鑒，“白話與文言、漢胡之間的互動、各種宗教的相互交流、男性與女性聲音之間的張力”(26)。

關于中國與世界的關系，梅維恒編著的文學史中認為：“現(xiàn)代的中西方的國與國以及社會與社會之間相遇而建立的結構性關系，不同于以前的文化接觸(可能包括十六世紀下半葉開始的耶穌會士試圖影響宮廷以及士人的努力)。這些新的全球結構關系在某種程度上繼續(xù)在塑造著整個世界，它是歐洲殖民運動、資本積累以及帝國主義擴張的歷史產(chǎn)物。它們構成了現(xiàn)代世界體系，在全世界許多地方推動產(chǎn)生新的民族自我認同和新的歷史感受性?！?27)梅維恒主編：《哥倫比亞中國文學史》，1-2、4、5、5、16、1167頁，北京，新星出版社，2016。文學史家在全球結構關系中看待中國與世界文學，這里既有民族主義視角又有全球化視角。

桑稟華是美國史密斯學院中國文學與比較文學學者，他從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視角審視中國文學，從中國文學中概括出宏觀性的“普遍的主題”(28)程章燦：《序言》，載桑稟華：《中國文學》，南京，譯林出版社，2016。。他認為：“在中國的語境中，文學研究鼓勵人融入文史哲這個整體。文學討論自然的盛衰循環(huán)，以理解變化的動態(tài)過程?！?29)桑稟華：《中國文學》，前言2頁，南京，譯林出版社，2016。他進一步認為“中國文學的基礎可以描述成一些相互交疊的求道之法”(30)，這“道”包括“易之道”“仁之道”“學之道”“自然之道”“情之道”等，尤其強調“以情悟道”(31)。而“情”被視為審美、想象乃至主體意識的源頭，它所涵蓋的范圍不僅包括英語詞語“愛”(love)的各種含義，還涉及外物對人的觸動、各種情感和覺知。詩歌、小說、戲劇都認可“情”的價值，都傾向于將“情”而非“理”描繪成人類事務的驅動力。(32)關于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他認為“在民族救亡思潮的推動下，中國文學發(fā)展成為一個獨立且受尊崇的領域”(33)。他以高行健劇作作為引子，認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解讀了中國從鄉(xiāng)村進入城市的變化，隱含著對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化與全球化至為關鍵的五個主題：對民族自豪感、人文主義、進步、記憶和快樂的追尋”(34)桑稟華：《中國文學》，8、8-23、23、94、94頁，南京，譯林出版社，2016。。這五個主題的出現(xiàn)是根植于中國社會內部，從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不斷生發(fā)而來，不僅僅是在民族-國家框架中，而是上升至更高的價值層面。

在這兩部文學史中，文學史家將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放在中國文學內部系統(tǒng)、把中國文學放在中國社會系統(tǒng)中去考察。在這里，中國文學不再是世界文學的“元素”，而是作為一部分存在于世界文學體系中；文學史家們試圖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從民族-國家的譜系中拯救出來，強調多元現(xiàn)代性的可能性。

三

近年來，美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蓬勃發(fā)展，出現(xiàn)了四部文學史：羅鵬和白安卓等人編著《牛津中國文學手冊》(簡稱為“牛津版”)(35)Carlos Rojas and Andrea Bachner (eds.).The Oxford Handbook of Chinese Literatures.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6.“牛津版”“哥倫比亞版”“指南版”“哈佛版”說法均來自2017年第5期《南方文壇》“當代前沿”欄目“編者按”。；鄧騰克主編的《哥倫比亞中國現(xiàn)代文學指南》(簡稱為“哥倫比亞版”)(36)Kirk Denton (ed.).The Columbia Companion to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16.；張英進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指南》(簡稱為“指南版”)(37)Yingjin Zhang.A Companion to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London：Wiley-Blackwell，2016.；王德威主編的《新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簡稱為“哈佛版”)(38)David Der-wei Wang (ed.).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Modern China.Cambridge,Massachusetts: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7.。這幾本文學史均強調“世界中”的中國文學，強調文學史內部與文學發(fā)展內部的跨文化交流與互動。

王德威在“哈佛版”導論中，直接用了“‘世界中’的中國文學”(“Worlding Literary China”)一說(39)David Der-wei Wang.Worlding Literary China.In David Der-wei Wang(ed.).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Modern China.Cambridge,Massachusetts: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7.，他認為所謂的“世界中”觀點得自海德格爾論述的啟發(fā)，但卻不為所限。“‘世界中’是一種復雜的、涌現(xiàn)的過程，持續(xù)更新現(xiàn)實、感知和觀念，借此來實現(xiàn)‘開放’的狀態(tài)?！?40)王德威：《“世界中”的中國文學》，載《南方文壇》，2017(5)。美籍華裔學者劉康曾對“世界的中國”與“世界與中國”兩個概念進行了辨析，認為“世界與中國”是：“世界是世界，中國是中國。中國可以‘走向世界’、中國可以‘與世界接軌’，但中國依然是與世界不同的、特殊的存在。一個‘與(and)’字，既劃出了楚河漢界，又蘊含了一個平行、對等的關系，即中國是個與世界平行的存在。依此推論下去，中國就是個自成一體的世界”。這里強調了中國的特殊性，而“世界中的中國”則強調“一體化的現(xiàn)代世界，每一個國家都是世界的一員”(41)劉康：《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以學術范式、方法、批評實踐為切入點》，載《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1)。。在關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現(xiàn)代化”問題上，王德威認為“并不把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化看作是一個根據(jù)既定的時間表、不斷前進發(fā)展的整體過程，而是將其視為一個具有多個切入點和突破點的坐標圖。這對目前中國的‘近代’‘現(xiàn)代’‘當代’三段論式史觀提出修正建議”(42)王德威：《“世界中”的中國文學》，載《南方文壇》，2017(5)。；“世界中”不是一種已經(jīng)終結的狀態(tài)，而是一種未完成性?！啊澜缰小苍S仍可作為一個批判性的觀念，引導西方讀者聯(lián)想一個意義同樣廣泛的‘文’的觀念，不僅觀察中國如何遭遇世界，也將‘世界帶入中國’”。(43)王德威：《“世界中”的中國文學》，載《南方文壇》，2017(5)。

這一時期的整體性文學史觀逐漸被解構，這些文學史家均把文學史看作是一種敘述或一種想象歷史的方法，“文學史”本身的“世界性”在于不再由某一主體或某一思想來完成，而是集合歐美亞等國家或地區(qū)的學者合著而成。其中哈佛版是“美歐、亞洲，大陸、臺港一百四十三位學者作家，以一百六十一篇文章構成一部體例獨特，長達千頁的敘述”(44)王德威：《“世界中”的中國文學》，載《南方文壇》，2017(5)。，這些文章不是由某一個主編來確定，而是由8位編委開會集中討論，在編纂過程中再作調整，及時增刪。文學史內部不排斥相互矛盾的觀點，而是呈現(xiàn)“眾聲喧嘩”、相互對話的局面。“指南版”則“以英美澳的學者為主體，同時也包括幾位港臺學者和大陸學者。另外還附有由陳思和和張英進分別撰寫的《中文世界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綜述》和《文學現(xiàn)代性的拓撲學:英文世界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綜述》”(45)馬棟予：《“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等于“中 國現(xiàn)(當)代文學”嗎? ——評張英進主編〈現(xiàn)代華語文學手冊〉》，載《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6(10)。?！案鐐惐葋啺妗庇?0多位不同學者的敘述為主體，兼顧各種不同的寫作風格與文學觀念。“牛津版”的主體部分由不同國家或地區(qū)的學者與作家共同完成。這些文學史寫作不再是局限于民族-國家內部，而是將世界范圍內的中國文學研究學者看作是一個學術共同體，各種學術流派與觀點相互保持開放與交流的狀態(tài)。

文學史作為關于“文學”的專門史。這些文學史不再以文學“文學性”或者“歷史性”為基本框架，而是在相互關系的系統(tǒng)中看待中國文學。文學史家們將中國與世界其他地區(qū)互動交流看作思維的原點，突破傳統(tǒng)文學史寫作所謂的“大敘述”(master narrative)，即“以往文學史研究強調經(jīng)典大師的貢獻，一以貫之的時間流程，歷史事件和文學表征的相互對照”(46)王德威：《“海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譯叢”總序》，載楊小濱:《中國后現(xiàn)代：先鋒小說中的精神創(chuàng)傷與反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3。。“哈佛版”文學史起止點不是某一個具體的時間，而是源自文學觀念的交融與文學想象，即“1635年晚明文人楊廷筠、耶穌會教士艾儒略(Giulio Aleni)等的‘文學’新詮，止于當代作家韓松所幻想的2066年‘火星照耀美國’”(47)。王德威認為：“不刻意敷衍民族國家敘事線索，反而強調清末到當代種種跨國族、文化、政治、和語言的交流網(wǎng)路?！本唧w而言，王德威強調了“世界中”的四個方面：時空的“互緣共構”，文化的穿流交錯，文與媒介衍生，文學與地圖版圖想象。(48)王德威：《“世界中”的中國文學》，載《南方文壇》，2017(5)。“牛津版”中，羅鵬強調不應該將中國“文學”“少數(shù)民族”“民族”“國家”“身份”等認為是一個本質化的存在，而要在流動、廣袤、全球性的歷史和文化地理視野中看待中國文學。(49)姚新勇：《關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學術命題——采訪羅鵬》，載《華文文學》，2018(4)。他分析“影響現(xiàn)代華文文學產(chǎn)生、傳播和消費的結構性條件”，強調人的旅行、知識與認知論范式及語言的旅行對文學生產(chǎn)的影響；他重新審視文學邊際，強調翻譯文學等魅力，從對話的話語體系中審視中國文論與西方文論，并且注重中國現(xiàn)代文學家如何在吸收外來文化的同時與中國古典文學形成對話的關系等等。(50)參見羅鵬：《導論“文”的界限》，載《南方文壇》，2017(5)。“指南版”則強調文學“現(xiàn)代性”是在中西相互交流中形成，由此產(chǎn)生新的寫作范式、語言模式、主題等?！案鐐惐葋啺妗彪m仍按照“晚清文學—民國文學—社會主義文學—新時期文學”的時間線索，但卻不再是以傳統(tǒng)文學批評與研究所形成的分類為標準，而是以“身體政治”“生命政治”“大眾傳媒”“文化記憶”等形式強調文學與歷史之間的互動。這些文學史均強調跨文化的交流，強調在對話關系中的互動。

米歇爾·?？抡J為只有兩種形式的比較：一是測量比較，即“將分析劃分成單位以便建立起平等與不平等之間的關系”；二是秩序比較，即建立起最簡單的元素，并將其中不同之處歸類。(51)Michel Foucault.The Order of Things.London：Tavistock,1970,p.51.轉引自蘇珊·巴斯奈特:《比較文學批評導論》，107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蘇珊·巴斯奈特認為：“過去的比較文學研究更多關注第一種形式的比較，構造出由主要作家和次要作家、偉大文本和平庸文本、強勢文化和弱勢文化、大語種和小語種所組成的經(jīng)典，并且努力規(guī)避諸如意識形態(tài)之類的等級意識。但是，最近比較文學研究更多地轉向了第二種研究，且近期研究中最重要的發(fā)展之一，是改變對游記、日記、信件、翻譯及旅行者他種文化經(jīng)歷故事的閱讀方式?！苯趲妆疚膶W史則采用秩序比較，改變原有的對文學作品閱讀方式，強調文學概念、認知等在不同文化之間的旅行，注重跨學科、跨語言、跨種族、跨地理、跨性別等的想象與交流。這種“去中心”與“對話”的研究視角，既不是強調“西方中心主義”，亦不是強調“中國中心主義”，而是從宏觀的世界史角度去看待中國，走出民族主義研究的迷思，走出形式主義與本質主義的局限，真正將中國文學放在世界文學的視角下深入考察。

四、結語

美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寫作本質上是北美文化結構中一部分。這些文學史家們，一方面要面對美國文化與學術傳統(tǒng)，這種“傳統(tǒng)”既有基督教文化傳統(tǒng)，又有在世界格局變動中作為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自身發(fā)展的倫理與認知傳統(tǒng)；另一方面，要面對中國文學發(fā)展自身的脈絡與中國學術界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構建起來的一套話語體系。在這種雙重的脈絡中，他們從最初以“西方文學”為典范去分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位置，到當下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看作是“世界中”的文學，這一變化過程實際上是文學史家們在逐漸尋找與確立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主體性”的過程。夏志清在書寫現(xiàn)代文學史時，他所面對的“大時代”是強調“歷史”是一種客觀存在、“以西方為中心”的觀念是真理性的存在，因此，他將“西方文學”看作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渴望抵達的“彼岸”。而20世紀80年代，尤其是90年代之后，隨著后現(xiàn)代主義的興起、文化研究的興盛，文學史家們意識到“文學”“歷史”“世界文學”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均為一種“話語”建構，因而他們在書寫文學史過程中注重將文學史“問題化”與“陌生化”，重新去確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主體性”。在近期出版的文學史中，文學史家們通過重新組織“文學史話語生產(chǎn)者”(文學史寫作者)與“現(xiàn)代文學生成的結構”(現(xiàn)代中國在世界的位置)來重新思考“中國文學”與“世界文學”的關系，重新確立中國現(xiàn)代文學自身的主體位置。從這個意義上，美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觀念的變遷呈現(xiàn)的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重新被發(fā)現(xiàn)”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