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書林(武漢大學(xué)文學(xué)院)
清代乾嘉時期,蘇州藏書十分興盛,藏書人數(shù)、數(shù)量、質(zhì)量遠(yuǎn)超前代,尤其是出現(xiàn)了藏書共享群體。如 “蘇州四大藏書家”(周錫瓚、顧之逵、袁廷梼、黃丕烈),四人以書結(jié)緣,共享所藏。一時藏書家,皆無出其右。然時至今日,學(xué)界對黃丕烈的關(guān)注較多,而其余三人藏書、校書情況卻知者甚少。①周錫瓚是四人之首,其藏書與校書之事多為人稱道,故今以周錫瓚為例,通過搜集整理相關(guān)文獻(xiàn),以其藏書目錄與題跋為線索,結(jié)合同時代人文集中的相關(guān)內(nèi)容,對其藏書、校書等情況加以考察,以期有補于清中期藏書史的研究。
周錫瓚(1742 — 1819)②學(xué)名贊,又名漣,字綺江,號漪塘,后呈禮部改為周錫瓚,字仲漣,號映川,又號香嚴(yán)居士。[1]314他著有《小通津山房詩稿》《小通津山房文稿》《琴清閣書目》《漱六樓書目》。③
周錫瓚何時開始藏書,雖無明確記載,然亦可大體推斷:首先,嘉慶十六年(1811) 周氏跋文云:“余藏宋刊《施注東坡和陶詩》 四十年?!保?]465可知乾隆三十六年(1771) 他已有所藏;其次,乾隆三十八年(1773),梁同書至漱六樓觀賞書畫, 有詩云:“所居樓三楹,藏書數(shù)千卷,丹黃鉤貫,手不停批。又多蓄宋元舊書畫名跡,有其鄉(xiāng)都元敬、王雅宜、朱存理之風(fēng)?!保?]290-291都穆、王寵、朱存理皆是蘇州著名的藏書家,梁同書將周錫瓚與三人并列,可見此時周氏藏書規(guī)模不?。蛔詈?,黃丕烈多次提及周錫瓚 “先余數(shù)十年而收藏者”,[2]417據(jù)《黃丕烈藏書題跋集》(以下簡稱《黃跋》) 載黃氏最早收書時間是乾隆五十三年(1788),由此可見周錫瓚在乾隆三十年間已經(jīng)開始藏書,且形成了一定的規(guī)模。
周錫瓚 “買書不惜百萬錢”,[3]449常年累月購求古書,“年已七十矣,猶拳拳于此。謂書之聚散不常,而必以得其人,肩付托之重,方為書之得所”。[2]465他多購得故家藏書,據(jù)《漱六樓書目》 有吳寬藏《漢武內(nèi)傳又外傳》、趙琦美藏《佩觽》《水利集》《數(shù)類》、葉樹廉藏《爾雅》《呂和叔文集》《李君虞話》 等。[4]此外,周錫瓚多買朱奐舊藏,以致好友一訪得滋蘭堂藏書便往周家借書,如黃丕烈借得《剡源集》 與《文房四譜》。
周錫瓚所買的書籍大多記錄在《漱六樓書目》中,共1,115 部。此目成書較早,著錄古書較多,其后藏書逐漸散出,至周錫瓚晚年鈐印、標(biāo)價出售時,已所剩不多。[5]《琴清閣書目》④是周錫瓚的賣書目錄,著錄古書672 部,黃丕烈見過此目,“春初,香嚴(yán)主人歿,遺書分貯各房,有目錄傳觀于外。”[2]251“越歲庚辰之初冬……蓋其書單留雅宜處,若者已消,若者猶在?!保?]820今檢《琴清閣書目》 上有 “士禮居藏” 朱文印,中多有劃掉的部分,地腳有書籍的售價,可見此目確是周錫瓚的售書目錄。
《漱六樓書目》 與《琴清閣書目》 是藏書簡目,均記載書名、卷數(shù)、作者以及一些版本、紙張信息。故今以兩目為主,結(jié)合其他相關(guān)材料,分析周錫瓚的藏書特點。
(1) 藏書豐富,遍及四部。周錫瓚插架之富,甲于吳中,段玉裁多次提到:“乾隆、嘉慶以來,吳中之能聚書者未有過于周子者。”[6]311并將周家比作“春明坊”,“自余壬子居吳,借書以讀,所恃惟周子?!保?]199周錫瓚藏書囊括經(jīng)史子集各部?!妒鶚菚俊?按照四部分類編排?!肚偾彘w書目》 分為元、亨、利、貞、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四部,其中元部收錄經(jīng)部典籍,如汲古閣本《十三經(jīng)注疏》 與《通志堂經(jīng)解》;亨部至貞部收錄史部典籍,如北監(jiān)本《廿一史》;甲部至丙部收錄子部典籍,如《漢魏叢書》《津逮秘書》;丁部至辛部收錄集部典籍,如《六臣注文選》;壬部與癸部所收四部皆有。[7]
(2) 喜愛宋元,重視他本。周世敬曾言:“先君子酷嗜宋元板書。”[8]27《漱六樓書目》 中有宋元本37部,如宋本《清波雜志》《韓文考異》,元本《文則》《柳文音義》。此外,錢大昕所借淳祐刻本《后村居士集》,鈕樹玉所閱元本《淮南子》、元板《論衡》,皆不見于《漱六樓書目》。周家書散時,據(jù)《琴清閣書目》 可知仍有13 部宋元本,其中7 部不見于《漱六樓書目》,如元本《玉海》、宋版《六臣注文選》、元版《朱文公大同集》。
周錫瓚雖喜愛宋元本,但亦重視他本,他在長期藏書、校書的實踐活動中悟出:“凡讀書須博觀眾本,采集所長,不可因有宋本,他本遂置而不觀也?!保?]298《漱六樓書目》 中鈔本約占三分之二,另有不少明本、清本。其中,清本有32 部,如盧見曾刊《金石錄》、朱筠刊《許氏說文解字》?!肚偾彘w書目》 中除宋元本外,尚有抄本、明本、京版等。
(3) 重視醫(yī)書與名人翰墨。周錫瓚知醫(yī)理,喜收醫(yī)書。他重視醫(yī)書,一方面是因為醫(yī)書多宋元舊刻,另一方面是 “倘藥品缺少,分兩差池,致病罔效,猶諸經(jīng)典缺誤處,足以妨事”。[2]199據(jù)《研六齋筆記》 可知,他收藏過《靈樞經(jīng)》《華氏中藏經(jīng)》《劉涓子神仙遺論》《千金方》《傷寒括要》《類編南北經(jīng)驗醫(yī)書大成》 6 種醫(yī)書。
周錫瓚知醫(yī)理,曾代陸伯熀作《陸觀察封翁藥性賦注釋序》,亦??急驷t(yī)書,如他曾判斷元刊《傷寒括要》 經(jīng)后人作偽。此書有詩文120 篇,前60 首題為上卷《通真子傷寒括要詩》,后60 首詩下有“后集” 兩字,并列方證若干?!吨饼S書錄解題·脈要新括》 云:“通真子撰。以叔和《脈訣》 有臲卼鄙俗處,疑非叔和作,以其不類故也。乃作歌百篇,案經(jīng)為注。又自言嘗為《傷寒括要》 六十篇,其書未之見。”[9]馬端臨《文獻(xiàn)通考·經(jīng)籍考·傷寒括要》 下亦著錄此書是通真子撰,未見。周錫瓚認(rèn)為陳振孫所言《傷寒括要》 六十篇即是此書上卷,后六十首詩是后人所增。另外,此書所載方證不僅份量與張仲景原方不同,且多與癥候不對應(yīng),故經(jīng)人作偽無疑。此外,據(jù)《小通津山房文稿》 可知,周錫瓚還考辨過《醫(yī)說》《華氏中藏經(jīng)》《鬼遺方》。
周錫瓚 “素嗜名人翰墨”。[8]10他年少時常習(xí)顏真卿的《爭座位帖》,“秀逸之趣,仿佛在吳匏翁、董香光之間”。[1]314乾隆三十八年(1773),王宸至漱六樓觀賞書畫,有詩云:“名畫法書陳榻畔,喬柯怪石列窗南。”[1]291朋友收藏的名人翰墨,他必借歸親自繕寫一本。如米芾的《山林集拾遺》,世間僅有嘉泰刊本,周錫瓚借鈔一本后,對此本流傳極少且未再刊刻的情況感到遺憾,遂題百余言于卷尾。
古來藏書家對于所藏書籍,既有秘不示人者,又有善假他人者。周錫瓚在長期的藏書實踐中認(rèn)識到:“古人藏書最重通假,非特利人,亦且利己?!保?]403他能夠成為 “蘇州四大藏書家” 之首,與他開明的藏書理念,與朋友共享藏書密不可分。
周錫瓚樂交游,曾與多位好友共享所藏,據(jù)載:
青浦王司寇述庵、嘉定錢詹事竹汀、南匯吳稷堂侍郎、陽湖孫淵如觀察、及同里吳中翰竹嶼、江征君艮庭、陳孝廉簡莊、黃主事蕘圃、鈕布衣匪石、顧茂才抱沖,先后與先君子訂交,出藏書互相考證,咸以博聞強識推之。故尚書秋帆畢公編《史籍考》,今制府蕓臺阮公輯《十三經(jīng)??庇洝罚吭砸闪x諮訪,兼假借諸善本籍資采擇。[1]313
由此可知,周錫瓚互通藏書的朋友,不僅有以藏書聞名的士人,如黃丕烈、顧之逵等,亦有名噪一時的學(xué)者,如錢大昕、段玉裁、阮元等。周錫瓚與他們結(jié)交,多通過以下兩種途徑。
(1) 周錫瓚與同郡之人,多因地緣優(yōu)勢而相識,因同嗜好古書而成為朋友。其中,蘇州四大藏書家之間聯(lián)系最為緊密,四人以書結(jié)緣,互相通假,形成地域性藏書群體。黃丕烈多次言及:“吳中藏書家余所及見而得友之者,首推香嚴(yán)周氏,其顧氏抱沖、袁氏綬階皆與余同時,彼此收書,互相評騭,儻有不全之本,兩家可以合成,必為允易,周、顧、袁三君皆如是也,故一時頗稱盛事?!保?]146另外,錢大昕主講紫陽書院后,“四方賢士大夫,下逮受業(yè)生徒,咸就講席,折中辨論文史。如盧學(xué)士文弨……周明經(jīng)錫瓚……孫君延輩,或叩問疑義,或商論詩文,或持示古本書籍,或鑒別舊拓碑帖、鐘鼎款識,以及法書名畫,府君無不窮源竟委,相與上下其議論”,[10]周錫瓚多往拜訪。
(2) 周錫瓚與異地之人因書結(jié)緣,因友人介紹而相識,如乾隆五十七年(1792),段玉裁僑居吳門后,“因錢竹汀先生以定交于明經(jīng)漪塘周子”。[6]199嘉慶八年(1803),黃丕烈與陳鳣乘 “津逮舫” 至山塘買書,適黃氏又欲往周家,“仲魚亦素慕香嚴(yán)名而未識面,爰迆而西,至水月亭晤香嚴(yán)”。[2]61嘉慶十年(1805)四月初四日,吳騫同黃丕烈、陳鳣 “放棹游西山,順過楓橋訪周依堂明經(jīng)”。[11]吳騫始與周錫瓚結(jié)交,并觀周家宋元精本。
(1) 周錫瓚與多位好友互借書籍。其中,他與黃丕烈互借最多。黃丕烈多往周家借書,“每請假觀,必出書相示,或假歸傳錄校讎,無有不遂余所請者”。[2]148據(jù)《黃跋》,黃氏在周家借得39 種書籍,如經(jīng)部萬卷堂余仁仲本《榖梁傳》《孟子音義》,史部《重刊宋朝南渡十將傳》《大金集禮》,子部《韓非子》《劉子新論》,集部《薛平仲文集》《新刊麗澤遺音古賦程式》。黃氏曾稱贊周氏 “導(dǎo)我藏書示典型”,[1]312后他藏書亦注重四部,可見周氏藏書確不偏廢四部。周錫瓚亦從黃丕烈處借得20 種書籍,如經(jīng)部《儀禮》《說文解字系傳》,史部《三國志》《齊乘》,子部《傷寒括要》《中藏經(jīng)》,集部《孟東野文集》《吳禮部別集》。
此外,其他好友亦有與周錫瓚互借書籍之事。友人借周家藏書,如《漱六樓書目》 鈔本《王梧溪集》天頭批注 “述庵借”,[4]92《東維子集》 天頭批注 “述庵借去未還”,[4]95可知此二種書曾被王昶借去;段玉裁為??奔彻砰w刊大徐本《說文解字》 所借諸書:“元和周明經(jīng)錫瓚盡出其珍藏,一曰宋刊本,一曰明葉石君萬所鈔宋本……?!保?]372另借汲古閣影宋鈔本《集韻》 與葉奕影寫本《經(jīng)典釋文》;陳鳣借得《周易注疏》,“影宋鈔十三卷本,前有《五經(jīng)正義表》,系錢求赤手?!保?2]另借宋單疏本《榖梁傳》 與宋本《論語義疏》 等。周錫瓚向其他朋友借書之事,因文獻(xiàn)不足征,可考較少。據(jù)國家圖書館(以下簡稱 “國圖”) 所藏清抄本《滏水文集》 周氏跋文:“乾隆丙午夏日,從飲馬橋蔣氏假得何義門先生校正本對勘一過?!保?3]39國圖所藏清康熙四十五年(1706) 曹寅揚州使院刻本《附釋文互注禮部韻略》 周氏跋文:“余于南城顧抱沖處借得顧步巖家藏汲古閣宋本六冊。”[14]48《研六齋筆記》 載:“曩日家大人曾從顧氏假歸(《山林集拾遺》) 與藏舊鈔本對校一過。”[8]65可知周錫瓚曾借過這三種書。
(2) 周錫瓚與好友有不少互贈書籍的雅事。如周氏曾4 次贈書予黃丕烈,黃丕烈回贈1 次。乾隆五十九年(1794),周氏以殘宋刻本《爾雅》 相贈,黃氏回贈鈔本《太玄集注》。嘉慶四年(1799),周錫瓚將殘宋刻本《圖畫見聞志》 與明刻本《眉庵集》 贈予黃丕烈, 以與黃家所藏成雙壁之合。 嘉慶十七年(1812) 五月十一日,周錫瓚將《姚少監(jiān)文集》 作為生日禮物送給黃丕烈,“是書贈自香嚴(yán),有札云:‘《姚武功集》 雖未全,尚是宋版宋印,且有元官印,可寶,奉送聊以當(dāng)祝,幸哂存之?!保?]417黃丕烈曾多次借閱《姚少監(jiān)文集》,故周錫瓚以此書為壽禮。另外,據(jù)《研六齋筆記》 云:
乾隆甲辰,金壇段若膺明府薄游金陵,見之承恩寺書肆,以廉價得之,不識其為宋槧也,餽于先生。先生復(fù)輟贈先君子……后數(shù)年,山塘汪轉(zhuǎn)運文琛廣求秘冊,聞《白帖》 世無傳本,擬欲翻雕行世,屬陶大使珠琳介紹以千金為先君子壽,遂割愛贈之。[8]27
此事段玉裁在《跋宋本白氏六帖三十卷宋本》 中亦有記載:
乾隆甲辰,余於江寧承恩寺書肆,廉其為宋板也,以元絲二定得之,不甚重之也,乃以贈王蘭泉少司寇,亦不之重也。余偶以告周明經(jīng)漪塘,漪塘曰:“嘻!世所希有也?!?索諸蘭泉而得之,遂為漪塘物。[6]195
由此可知,此書先由段玉裁買得,贈予王昶,但兩人皆不重視。周錫瓚憑借段氏的只言片語判斷此書不俗,從王昶家索得。后他又將此書贈予汪文琛。
(3) 周錫瓚常邀好友觀賞祕本,眾人多有觀書唱和之事。如乾隆三十八年(1773),周錫瓚招集阮學(xué)濬、王宸、梁同書、程晉芳、吳俊至漱六樓觀賞書畫,王宸繪《漱六樓圖》,同人皆有唱和之作。程晉芳有詩云:“有屋如斯圖,復(fù)有書萬卷。日坐臥其中,以名理自遺?!保?]291吳俊有詩云:“樓中無幾亦無床,插架萬卷私弆藏。庭中無樹亦無石,寒士兩三致莫逆……人間骨董太紛紛,周君視之真糞土。”[1]292
(4) 周錫瓚與同好亦互通書訊。如乾隆五十八年(1793),黃丕烈欲訪善本《剡源集》,周錫瓚告訴他:“比鄰有書攤蕓芬堂,中亦有鈔本,盍往求之?!保?]521嘉慶四年(1799),周錫瓚詢問黃丕烈近來所得何書,“以澗薲于玉峰所收元刻《丁鶴年集》、明人葉德榮手鈔《法帖刊誤》、翻宋版《圖畫見聞志》 三種對”。[2]222
周錫瓚與友人共享藏書,不論是對書籍質(zhì)量、學(xué)術(shù)研究,還是藏書風(fēng)氣、書籍流轉(zhuǎn)均產(chǎn)生了十分重要的影響。
(1) 借校補闕,完善家藏。如周錫瓚借顧之逵藏《附釋文互注禮部韻略》,“補書闕葉十三葉。其闕字處不敢輒加全補,用別紙附錄于每冊之后”;[14]48周錫瓚借黃丕烈藏明刻本《齊乘》 補舊鈔本卷三 “齊邑外屬” 條下所脫五葉;黃丕烈借周錫瓚藏《半軒集》全本,補序二葉、目錄七葉,《半軒集補遺》 二十五葉、《半軒集方外補遺》 十三葉。
(2) 比勘眾本,厘清版本源流。 如嘉慶元年(1796),周錫瓚欲賣內(nèi)府本《墨子》 于黃丕烈,有書札云:“此刻與畢刻稍異,彼據(jù)《道藏》 本,此出自《內(nèi)府》,皆本于宋刻,未易優(yōu)劣也。”[2]242-243黃丕烈認(rèn)為此本未必出于內(nèi)府,嘉慶十二年(1807),黃氏買得嘉靖癸丑陸穩(wěn)敘刻本,陸本在此本后一年刊刻,且中有 “前年居京師,幸于友人家覓內(nèi)府本讀”,可知周錫瓚家藏確是內(nèi)府本。
(3) 利用周家藏書,促進(jìn)學(xué)術(shù)研究。如段玉裁??奔彻砰w刊大徐本《說文解字》 采用了周家所藏5 種本子,非周氏不吝所藏,則段氏《汲古閣說文訂》 不能肇端。段玉裁以周錫瓚藏汲古閣影宋鈔本《集韻》對校曹寅刻本,校出不少訛誤,如《集韻》“須、,詢趨切?!墩f文》 而毛也”,影宋鈔本 “而” 作 “面”。段玉裁??钡贸觯骸按俗鳌钌?,宋本作‘面’,則影寫之誤也?!保?5]86“忴,忴,健了皃。” 曹寅刻本此字與下一字之間有空白,影宋本不空。[15]133“隧,徑也。《春秋傳》 當(dāng)陳隧者。徐邈讀。” 曹寅刻本此字下大約有二寸空白,影宋本不空而多六字“梁、益謂履為屨”。[15]55由此可見,刻本與鈔本并非同一系統(tǒng)。錢大昕借周錫瓚藏南宋大字版兩漢書對校今本,發(fā)現(xiàn)今本《郭林宗傳》 誤將章懷太子注 “初,泰始至南州,過袁奉高,不宿而去……已而果然,太以是聞名天下” 73 字混入正文。[16]
(4) 周錫瓚與眾多好友互借古書,交流書訊,使得自身處于藏書交游網(wǎng)略的中心,推動了蘇州古舊書業(yè)的繼續(xù)發(fā)展,并保持一定的開放性,推動了更多、更大的藏書共享群體的產(chǎn)生,逐漸改變秘不示人的藏書風(fēng)氣,一家書散,眾家收得,延綿不斷,流傳至今。
錢大昕嘗論:“世少藏書之家,藏矣未必能讀,讀矣未必能校。”[17]周錫瓚卻兼藏書、讀書、校書于一身,丹黃鉤貫,批校不輟。傅增湘《藏園群書經(jīng)眼錄》 言其 “??倍嗌票?,至今人重之”。[18]據(jù)《中國古籍善本書目》 可知現(xiàn)存周氏校本共13 種,分別是國圖藏明崇禎九年(1636) 毛氏刻《十三經(jīng)注疏》 本《儀禮注疏》、清抄本《輿地廣記》、明刻本《南部新書》、 周錫瓚鈔本《陶淵明集》、 明弘治十二年(1499) 楊一清、于??瘫尽睹蠔|野集》、明嘉靖三十一年(1552) 董氏茭門別墅刻本《元氏長慶集》、清抄本《滏水文集》、清抄本《剡源詩集》 8 種,上海圖書館藏明嘉靖二年(1523) 齊之鸞刻本《唐語林》、明正統(tǒng)十年(1445) 高誠刻本《青陽先生文集》 2 種,華東師范大學(xué)圖書館藏清康熙斟雉堂刻本《莊屈合詁》,南京圖書藏館葉氏樸學(xué)齋鈔本《呂和叔文集》,湖南圖書館藏明弘治十年(1497) 呂鏜刻本《東萊先生音注唐鋁監(jiān)》。[19]從現(xiàn)存周氏校本,我們可以窺探周氏校書之一隅。茲舉數(shù)例以見之。
乾隆五十一年(1786) 夏,周錫瓚用何焯校本《滏水集》 對校清鈔本,周氏對校了兩本的異同,并在卷末過錄何焯跋文:“余所有《滏水集》 傳于朱竹垞前輩,復(fù)借汲古毛氏本對勘,二本無大異同,獨此本間有多一二句者,意此本乃閑閑公之舊,朱氏本則后人病其凡冗而頗加刪削,然間有失其本意處,不如。”[13]7
嘉慶十一年(1806),周錫瓚用顧千里所校宋刻單疏本《儀禮》 對校明崇禎九年(1636) 汲古閣刻《十三經(jīng)注疏》 本《儀禮注疏》,此本中不僅可見周氏校語,亦可見周氏所臨段氏的校語。如:“岳珂本十七篇皆無鄭目錄。錫瓚案嘉靖本同”[20]1“蹙,子六反。”“玉裁按:蹙本作戚?!保?0]8
嘉慶十六年(1811),周錫瓚用小字宋刻《孟東野集》、舊鈔《孟東野詩集》、殘宋刻《孟東野文集》對校明弘治十二年(1499) 楊一清刻本,校語如:“宋本目《借車一首》 四字接連上‘維摩經(jīng)’,宋本誤?!保?1]11
嘉慶十八年(1813),周錫瓚校斟雉堂刻本《莊屈合詁》,校語如:“讓王、盜跖、說劍、漁父,四為偽作”[22]1“此郘子之詩自道其心得也”。[22]7
周錫瓚多用對校法??惫艜蜮n補闕葉,或校正訛誤,使此本成為內(nèi)容較全、質(zhì)量較高的本子;或辨明版本源流,揭示了此本的藏弆關(guān)系;或記錄校書心得,表露自己對待古書十分謹(jǐn)慎的態(tài)度;或過錄他人校跋,保留了不見于他書的珍貴史料。
周錫瓚與黃丕烈俱是乾嘉時期的藏書巨擘,然時至今日,周氏聲名幾乎淹沒不聞,其中原因十分耐人尋味,或可在與黃氏的對比中發(fā)現(xiàn)一二端倪。
首先,黃丕烈有大量關(guān)于藏書的題跋傳世,且經(jīng)過后人整理,而周錫瓚并未留下大量的一手資料。他的《詩稿》 與《文稿》 僅有晚年所作詩文88 篇,“早歲唱酬之作極多,稍不愜意,即隨手棄去,故所錄止此”。[1]313其次,不同于黃丕烈喜歡在古書上鈐印,周錫瓚 “藏書多不加印記”,[23]今僅見《琴清閣書目》“周曰漣猗塘印”、《輿地廣記》“周仲漣手?!?、《唐語林》 與《儀禮注疏》“周錫瓚印”“中漣”“仲漣手?!?,故其藏書散逸后,難以考得哪些書被他收藏過。最后,黃丕烈注意培養(yǎng)后代在古書上的學(xué)問,子孫能讀書、校書,而周錫瓚后人大多不識古書門徑,藏書后繼乏力。除季子周世敬外,其余子孫皆不能承父業(yè)。周錫瓚去世后,藏書各房分守,“兒孫有不愛此,或并藉此先生寶藏聲名,挾冊索直獲利”,[2]273盡賣所藏。另外,道光元年(1821),黃丕烈至周家借《開元天寶遺事》,發(fā)現(xiàn)周世敬仲兄在重裝此書時將舊校的字?jǐn)v入,掩蓋了活字本原貌。綜上所述,周錫瓚聲名不顯與自身少做題跋、不喜鈐印、后繼乏人密切相關(guān)。
周錫瓚是乾嘉時期眾多藏書家中的佼佼者,然他聲名不顯,藏書、校書諸事亦不為人知。研究他的意義在于:① 知人論事。弄清楚周錫瓚其人,才能盡可能地勾勒他與同時代人的交往情形;② 正確認(rèn)識周錫瓚的地位。古書能夠流傳至今,多有賴于藏書家的收藏。研究周錫瓚藏書、校書情況,才能了解哪些古書經(jīng)過了他收藏、校勘,給予他名實相副的評價;③ 分析清中期藏書共享情況,探討藏書與學(xué)術(shù)之間的互動。周錫瓚以古書為紐帶,與藏書家結(jié)交,促進(jìn)了書籍的流通與藏書風(fēng)氣的轉(zhuǎn)變;與學(xué)者結(jié)交,促進(jìn)了古書的利用,推動了學(xué)術(shù)的進(jìn)步。
[注釋]
①國家圖書館的劉鵬先生對 “蘇州四大藏書家” 有不少研究,發(fā)表了與黃丕烈、袁廷梼、顧之逵相關(guān)的8 篇文章,后他在《清代藏書史論稿》 中又對這些文章進(jìn)行了修訂。
② 周錫瓚的生年, 今存兩說, 一為乾隆元年(1736),如《中國古籍版刻辭典》《蘇州傳統(tǒng)藏書文化研究》;一為乾隆七年(1742),如《中國藏書家通典》《中國私家藏書史》。
③據(jù)羅鷺考證,今上海圖書館著錄為 “袁芳瑛藏并編” 的《漱六樓書目》 當(dāng)是周錫瓚的藏書目錄。
④《琴清閣書目》 現(xiàn)存三本:一是復(fù)旦大學(xué)圖書館藏清乾隆周氏香嚴(yán)書屋稿本;一是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藏民國二十五年(1936) 瞿氏鐵琴銅劍樓鈔本;一是哈佛大學(xué)圖書館藏民國二十九年(1940) 薛茂如影鈔燕京大學(xué)圖書館藏稿本。復(fù)旦本與哈佛本內(nèi)容一致,但多藏書印章與古書售價,北大本未見,故下文所用《琴清閣書目》 皆指復(fù)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