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峰
(銅仁學院 國學院,貴州 銅仁554300)
《陶詩匯注》,吳瞻泰編撰。書成,其弟子程崟“日夕手錄吟諷,亦間抒所見,讎校既清,代付剞?”[1]574。該著得以完善并流行于世,程氏亦有功焉。
吳瞻泰(1657—1735),清初學者,字東巖,安徽歙縣人,清吳苑長子。舉孝廉方正,工詩。著有《古今體詩》《杜詩提要》《陶詩匯注》等①。沈德潛所編《清詩別裁集》對吳氏介紹較為詳細,“東巖為大司成鱗潭先生長子,少留意經(jīng)術,思為世用,入省闈十五,終不遇,乃遨游齊、魯、燕、冀及江、漢、吳、楚、閩、越、交,詩品日高,然以詩人名,非其志也?!币娫摃矶额}雪莊和尚小照》[2]475。其父吳苑,康熙年間進士,曾當過大司成的官職,即國子祭酒,“振飭士風,成績卓著,大學士王熙稱為‘近今第一祭酒’。嘗與纂《一統(tǒng)志》《明史禮志》《禮經(jīng)講義》,皆能稱旨。性至孝,尤篤于師友?!盵3]1399這種出身一方面使他得到了良好的家庭教育,另一方面也使他不得不孜孜于功名。但是“入省闈十五,終不遇”[2]475?,F(xiàn)實的殘酷,又使他對陶淵明的身世有一種同病相憐之慨。該書編成,與其說是平時學習研究心血的積累,不如說他集匯陶詩以寄意于陶來撫慰平生之志。
程崟,劉聲木《桐城文學淵源撰述考》載:“字夔州,號南坡,歙縣人,進士。師事方苞,受古文法,編輯國朝文二百余篇,名《發(fā)引集》囗卷,原本為人攫去,復編《明文偶鈔》一卷、《國朝文偶鈔》一卷。方苞見之欣賞,謂其義法合乎古。復編有《漢書讀本》囗卷,《望溪刪訂評閱八家文讀本》一卷?!盵4]106
《陶詩匯注》是吳氏多年苦心經(jīng)營的結(jié)果。他在《自序》中說到:“陶詩則少從先君子授讀,三十年未脫手,凡見有片言,即筆之?!盵1]570在陶詩研究上,既有家學淵源,也與他長年經(jīng)月不輟搜討整理息息相關。他對陶集歷代以來的版本流傳情況了如指掌,從本書《凡例》所載便可見一斑:“陽本與蕭本并傳,為陶集所由始”,自宋以來,“《文獻通考》稱吳氏《西齋目》有潛集十卷,疑即休之本也。休之本出宋丞相庠家。”“思悅采拾眾本,復位為十卷,刻于治平三年,世所傳宋槧,即此本耳”。同時,他對各版本以及各注本的得失亦洞然明晰,“何注較詳,訛缺亦不少。而詩注四卷單行,則始自宋番陽湯文清,漢世所引東澗者也。又元劉坦之履《選詩補注》,中箋陶至數(shù)十首,雖非專本,亦可觀。明黃三章文煥有《陶詩析義》四卷,皆箋己見,多所發(fā)明,是編專錄其詩,祖于湯、黃,而實舉陶之所長?!盵1]573
校勘離不開考訂。而在考訂過程中,又不得不參考《年譜》?!赌曜V》是后人就其著述及史籍所載事實考訂編次而成,是考察詩人作品形成背景和主旨闡發(fā)的重要參考資料,而作家思想又必須借助語言文字來得以顯現(xiàn),所以這三者存在非常緊密的聯(lián)系。反過來,版本???,要從詩作義理出發(fā),而義理又須從詩作當時創(chuàng)作背景出發(fā)。也就是說,《年譜》在考訂詩作中有提綱挈領的作用,??边^程中,借助《年譜》有時也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吳氏于此,用力頗多,用功甚勤,在陶淵明年譜搜尋方面,花了不少工夫,也有不少成效:“宋時,河南吳斗南仁杰有《靖節(jié)年譜》一卷,張季長演辨證,雜記群賢論靖節(jié)語,所謂蜀本也。世所傳陶集皆亡《年譜》。余友汪西亭立名錄以見貽,后程偕柳元愈又以宋王質(zhì)所撰《紹陶錄》年譜相證,互有發(fā)明,今并著之簡端?!盵1]573
吳氏既獲歷代陶集各種版本,又得陶氏數(shù)種《年譜》,加上他長于博采眾說,不偏執(zhí)一見,以之考訂異文,是正錯訛,多有創(chuàng)獲。這些成績,于書中屢見不鮮,我們僅舉幾例以窺豹斑。
世所傳陶集,鏤版既訛,相沿日久,如《詠三良》序,“康公從亂命”而曰“治命”,《讀〈山海經(jīng)〉》十章“同物既有慮”而曰“無慮”,“念彼懷王世”而曰“懷生世”。一字之誤,害理為甚。今從黃本改之,其余字句互異者,兩存句下。[1]573-574
瞻泰少嗜陶,以案頭俗本訛誤,間有考正征引,箋之紙尾。后得湯東澗、劉坦之、何燕泉、黃維章諸本,漸次加詳,而吾友汪于鼎洪度、王名友棠,各有箋注,亦折衷采錄。[1]574
如此等等,不可悉舉。我們將吳撰程刻本跟范子燁老師在袁行霈先生《陶淵明集箋注》基礎上精校出來的本子一一作了對校,發(fā)現(xiàn)互有異同。同者自不必說,不同者如:
《時運》序言有“偶影獨游,欣慨交心”,此處程本作“影”[1]589,而袁本作“景”,并注“一作影”②。正文有“山滌余靄,宇曖微霄”,程本同,下注:“一作余靄微消”[1]589,袁本作“余靄微消”,下注云“余靄微霄”。
《形贈影》正文有“謂人最靈智,獨復不如茲”,程本同[1]卷二1,袁本作“獨復不知茲”,下注云:“一作如”。
《歸園田居·其四》正文有“人生似幻化,終當歸虛無”,程本同,下注云:“一作空”[1]卷二2。袁本作“終當歸空無”,下注云:“一作虛”。
這些取舍異趣,大概是涉及到校勘的底本不同,使用的參考本自然也就有差異。當然從總體情況來看,兩者大同小異,基本可以推測,兩書所采用的參考本大多是相同的。這從一個側(cè)面說明,在當時信息不夠發(fā)達的情況下,吳氏在這方面所花的工夫之深和所達到的成績之著。
吳氏雖然校勘上下了不少工夫,但在刊刻過程中,或因抄錄過程的省訛,或刻工語文水平低下,也存在不少問題,我們分別從訛文、奪文和衍文、字丁等方面來說明。
先說訛文。全書“己”“已”“巳”往往混訛。如《陶靖節(jié)先生年譜》一節(jié)中,“不以終屈其已”[1]578,當是“己”之誤。“劉裕大業(yè)巳成”[1]578,當是“已”字之誤?!拔迥晁扔嫌小毒湃赵姟贰盵1]580“恭帝元熙元年巳未”[1]582,當是“己”字之誤。從校勘的一般原則來說,這三個字的訛混一般是不出注或不作說明的,但這幾個字在該著中很多是涉及甲子加年的,不作區(qū)分往往會造成一定的困擾,因此,在這里也著意提出。其他的如《陶淵明傳》:“道濟饋以粱肉,麾而去之。”下有小注:“《晉書》《宋書》無檀道濟一叚。”[1]575“叚”當為“段”,全書“段”字絕大多數(shù)訛作“叚”。再如《贈長沙公族祖》序:“滔滔九江。”注引《尋陽地記》:“六源江、七廩江、九隄江。”[1]590“九”當作“八”?!秳褶r(nóng)》:“檐石不儲?!毕乱龖俊稘h書》注:“受一斛。”[1]591查原文,“一”當作“二”。《游斜川》下有“若夫曾城”。注引《天問》:“其高萬里”[1]卷二3。查原文,“萬”當作“幾”?!逗秃鞑苁绢欃\曹》:“蕤賓五月中。”注引《史記·律書》:“陰氣幻少,故曰蕤?!盵1]卷二7查原文,“幻”當作“幼”?!妒甲麈?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聊且憑化遷,終返班生廬。”注引班固《幽通賦》:“里止仁之所廬?!盵1]卷三9“止”當作“上”?!断炄铡吩⒂校骸跋炓舱?,索也,歲十二月合聚萬物而索響之也?!盵1]卷三17“索響”之“響”當作“饗”。《雜詩十二首》其一:“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注下有何燕泉曰:“蘇子卿詩:‘骨肉終枝葉。’”[1]卷四19“終”當作“緣”。
極個別地方也存在衍文和脫文現(xiàn)象。如《神釋》:“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痹娢惨芄斦Z:“此則以心為吾一身之君,而身乃心之役也?!盵1]卷二2查宋周密《齊東野語·卷九·形影身心詩》(津逮秘書),“吾一身之君”之“一”為衍文?!妒甲麈?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聊且憑化遷,終返班生廬?!弊⒁喙獭队耐ㄙx》:“終保己而貽則?!盵1]卷三9,查原文,“則”后脫“兮”字。
此外,該書還有部分留白和字丁。如《詩話》中,韓子蒼(駒)曰:“淹之囗淵明情致,徒效其語,乃取《歸去來》句以充入之,固應不類?!盵1]卷末33“淹之”后有一留白,依他本,此當為“比”字。有些可依內(nèi)容進行補正,如《戊申歲六月中遇火》:“仰想東戶時,余糧宿中田?!盵1]卷三11 后為字丁,依內(nèi)容當為“何燕泉”三字。有些苦于無佐證材料,無法補正,只能闕而存疑,如《止酒》:“日日欲止之,營衛(wèi)止不理”其下有注:“囗囗囗營,陰氣使不出。衛(wèi),陽氣使不入。”[1]卷三16“營”字前有三字丁,由于找不到相應的材料,只能闕而存疑?!短一ㄔ从洝罚骸霸秆攒b輕風,高舉尋吾契?!焙笥凶ⅲ骸耙陨衔逖脏磬磬磬磬磬磬磬??!盵1]卷四28“五言”后有八字,字跡不清晰,亦無法校補。
有些地方因鈐印而覆蓋了部分文字,我們根據(jù)他本來補正。如《凡例》北齊陽仆射休之序錄云:“陶集一本八卷囗囗囗本六卷,并序目?!盵1]573“八卷”后有三字丁,據(jù)他本此處當為“無序一”。《詩話》中有兩處,一是蕭德施(統(tǒng))曰:“淵明文章不羣,詞采精拔,跌囗囗囗?!盵1]卷末30“跌”后有三字丁,依他本當為“宕昭彰”。
當然,??敝?,爭議最大、討論最熱烈的,還是《讀〈山海經(jīng)〉》第十三首“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形夭無千歲,猛志故常在?!敝械摹靶呜矡o千歲”[1]卷四25。從程刻本來看,該處作“形夭無千歲”,可以推斷吳氏還是傾向于“形夭無千歲”是,而“刑天舞干戚”非。當然,吳氏本著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一語之訛,數(shù)百年聚訟。今并存之,以俟博考?!盵1]卷四25于注下歷數(shù)各家對此校勘的看法。一方力主改本,如宋曾纮、洪適、朱熹,明黃文煥等執(zhí)其說,吳氏下按語云:
“刑天舞干戚”,江州本作“形夭無千歲”,宣和中,曾纮以世無善本,疑上下文義不相貫,遂以《山海經(jīng)》“刑天好銜干戚”改正為與“猛志固常在”相應。岑穰、晁詠之皆以為然。洪容齋載其說于《四筆》中,周紫芝《竹坡詩話》襲為己說。邢凱《坦齋通編》亦取洪內(nèi)輸之言為是。惟周益公辨其不然。又按:《朱子語錄》:“或問:‘“形夭無千歲”改作“刑天舞干戚”,如何?’曰:‘《山海經(jīng)》分明如此說,惟周丞相不信改本,向薌林家藏邵康節(jié)寫陶詩一冊,乃作“形夭無千歲”,周遂跋尾以康節(jié)手書為據(jù),以為后人妄改。向家子弟攜來求跋,某細看,亦不是康節(jié)親筆?!虿挥破淝罢f,遂還之?!瘎t知考亭亦以‘刑天’為然矣?!庇滞鯌搿独W記聞》:陶靖節(jié)之《讀山海經(jīng)》,猶屈子之賦《遠游》也?!熬l(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北粗?,可為流涕。黃維章云云,亦祖改本而詳為之說。[1]卷四25
另一方則力遵傳本,并言之鑿鑿。如宋周必大,他在《二老堂詩話》云:
靖節(jié)此題十三篇,大概篇指一事,如前篇之所言“夸父”同。此篇恐當專說精衛(wèi)銜木填海,無千歲之壽而猛志常在,化去不悔,若并指刑天,似不相續(xù)。又說末句云:“徒設在昔心,良辰詎可待,何預干戚之猛?”云云。[1]卷四25
其后,明汪洪度附和周氏之說,認為:
曾氏以一己臆見,非確據(jù)。舊時佳本流傳至今,不勝詞費詳?!靶呜病本淠艘黄c睛處,上下義未嘗不貫,“填?!闭毚扒q”也?!爸驹凇迸c“形夭”應,“故”字又與“無”字應。摻入“刑天”,則第二句為不了語,第四句為無根語矣。若以“舞干戚”為“猛”,而“銜木填?!闭?,其“猛”何如?“化去”即承“形夭”,“徒設在昔心”因“形夭”故也?!傲汲皆n可待”暗興“無千歲”,應至“同物”句。不敢強為之解,然必謂“精衛(wèi)”與“刑天”為同,亦屬牽合。[1]卷四25
我們認為,“刑天舞干戚”是正確的。理由如下:
首先,千余年來,爭議的焦點還是在“形夭”是《山海經(jīng)》中的“刑天”,還是指“精衛(wèi)”。從版本角度來看,《山海經(jīng)》中的“刑天”,可以作“刑天”,也可以作“形天”“形夭”。作“刑天”者如宋高承《事物加原·卷二·樂舞聲歌部十一》(文淵閣本)“舞”下云:
《山海經(jīng)》曰:“刑天與帝爭神。帝斷其首。乃以乳為眼,以臍為口,操干戚以舞。”
《太平御覽·卷第四百九十六·人事部一百三十七》(嘉慶仿宋刻本)“斗爭”下亦云:
《山海經(jīng)》曰:“刑天與帝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p>
《佩文韻府·卷十六上·韻藻》(萬有文庫本):“刑天”下云:
《山海經(jīng)》:“刑天與帝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戚以舞?!碧諠撛姡骸靶烫煳韪善?,猛志固常在?!?/p>
字亦可作“形天”,如唐段成式《酉陽雜俎·卷之十四·諾皋記上》(湖北先正遺書本)云:
形天與帝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山。乃以乳為目,臍為口,操干戚而舞焉。
民國掃葉山房本、津逮秘書、學津討原、四庫全書各本皆同。
又如李昉《太平御覽·卷五百七十四·樂部十二·舞》(四庫全書)云:
《山海經(jīng)》曰:“形天與帝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以齊為口,操干戚以舞?!?/p>
字亦可作“形夭”。如《太平御覽·卷第五百七十四·樂部十二·舞》(嘉慶仿宋刻本)云:
《山海經(jīng)》曰:“形夭與帝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以齊為口,操干戚以舞?!?/p>
《太平御覽·卷第三百七十一·人事部十二·乳》(嘉慶仿宋刻本)同。他如《佩文韻府·卷四十七·上聲·十七筱韻·夭》(清康熙五十年武英殿本)“形夭”下引《酉陽雜俎》,字亦作“形夭”。這就充分說明,不管字作“刑天”,還是作“形天”“形夭”,都是指同一種事物,即《山海經(jīng)》中的“刑天”,而不是其他事物,更不是周必大、汪洪度所謂的“形夭”即是精衛(wèi)所化之身,并與上句“志在”及下句“化去”相呼應?!靶呜病本褪恰靶烫臁钡挠炞儭6?,這種訛變由來已久,至少在唐代就已開始。桂馥《札樸·卷七·匡謬》(清嘉慶刻本)“形天”下云:
《淮南·地形訓》:“西方有形殘之尸。”高注云:“形殘之尸,于是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戚以舞?!别ブ^“形天”當作“形夭”。唐《等慈寺碑》作“形夭”,蓋“形夭”即形殘也。
其實,很多學者早就注意到三者訛混問題,吳任臣《山海經(jīng)廣注·卷七·海外西經(jīng)》(文淵閣):
郭曰:“干,盾。戚,斧也。是為無首之民?!比纬及福骸侗阕印分^“無首之體”,即此也。《圖贊》曰:“爭神不勝,為帝所戮。遂厥形天,臍口乳月。仍揮干戚,雖化不服?!薄靶翁臁被蜃鳌靶烫臁?。陶詩云:“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币嘧鳌靶呜病?。段成式《諾皋記》云:“形夭與帝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山。乃以乳為目,臍為口,操干戚而舞焉?!雹?/p>
刑天得名由來,前人有所探討,郭璞認為是“無首之民”。吳任臣《山海經(jīng)廣注》(文淵閣)引劉會孟曰:“律陀有天眼,形天有天口?!睂崒俨聹y,毫無根據(jù)。袁珂認為:“天,甲骨文作,金文作,囗與均象人首,義為顛為頂,刑天蓋即斷首之意。意此刑天者,初本無名天神,斷首之后,始名之為‘刑天’。”[5]258與郭璞是相合的。“刑天”作“形天”,再作“形夭”,屬于形近而訛。我們從上面各版本的比勘是可以看得出來的。所以,不管是“形夭”,還是“形天”,都是“刑天”的訛形。退一沒講,根據(jù)以上《山海經(jīng)》各種傳世版本和他書引用情況來看,即使陶淵明《讀山海經(jīng)》該處實為“形夭”,也當與“精衛(wèi)”無涉,而實實在在指的是這種“刑天”——即被砍掉腦袋的異人或怪獸。因此,無論從字形上,還是從字義上,“刑天”是最合適的。
關于“舞”“無”的問題,相對要簡單一些,因為“無”與“舞”,本來就是古今字的關系。無,繁體作無,甲骨文作等形,像人持牛尾等物跳舞狀[6]123。金文作等形,在甲骨文基礎上加雙足,小篆作形,實際是繼承了金文的形體,而在金文的基礎上添加了聲符“亡”[7]?!墩f文》將“無”“舞”分列,實際是沒有照顧兩字古今關系。從字用上看,“無”“舞”在古代都是可以通用的。如《十三經(jīng)注疏·周禮注疏·卷十二·鄉(xiāng)大夫》:“五曰興舞。”鄭注云:“故書舞為無?!币抛哟骸盁o讀為舞,謂能為六舞。”[8]這是“無”“舞”通用征之于文獻者。那么,這兩個字只能算是通用,不能看作是訛變。
“干”與“千”相混,自唐以來,學者多有論述。唐杜佑《通典·欽定通典考證·卷八》(武英殿本):“人有若干百千之數(shù)矣。刊本‘干’訛‘千’,‘千’訛‘十’,據(jù)《管子》改?!彼螚詈啞洞群妭鳌ぞ硎摺ご笱哦罚ㄋ膸烊珪荆骸啊傻摗歉汕笠?。‘千’字似‘干’,傳之微訛也。闕疑則可?!豆{》謂‘干求’,則大不可。十百為千,‘千祿百?!云涠?,愿王子孫蕃衍至于千億。”
“戚”“歲”相混,一方面在于“戚”與繁體“歲”字形相近。另一方面“戚”字之所以訛成“歲”,大概也與“干”訛成“千”不無關系。
這個問題,清代研究小學的學者也多有討論,而且基本上贊同作“刑天舞干戚”。如郝懿行《證俗文·卷十六》(光緒十年刻本)中指出:
形夭無千歲,洪容齋曰,舊本淵明《讀〈山海經(jīng)〉詩》“形夭無千歲”,疑上下文義不貫遂,取經(jīng)文參校:形夭,獸名也,好銜干戚而舞。乃知是“刑天舞干戚”五字皆訛。
總之,此處當作“刑天舞干戚”,而“形夭無千歲”為訛。其中“形”“夭”“千”“歲”四字為訛,而“舞”“無”為古今字,“舞”不算是訛字。
筆者對《陶詩匯注》作過點校④,主要當了兩方面的工作,一是???,一是標點。這些工作并不是閉門造車或另起爐灶,而是有所參考和借鑒。在??敝?,一方面根據(jù)文本所涉及到的相關著作,通過大型數(shù)據(jù)庫如瀚堂典藏等的檢索和原文核對,來實現(xiàn)???;同時也注意吸納最新的成果,如在??碧赵娫姆矫妫瑢⒊炭瘫九c范子燁老師的精校本逐一核對,以求得一個相對完善的本子。在標點方面,該著的有關部分,我們也適當參考了相關著作。如《凡例》引《陽休之序》“陶集一本八卷”至“次第可尋”,既參考該著以補《陶詩匯注》之字丁,也同時參考了《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匯編》[9]的標點。鑒于體例,我們沒有在正文部分出注。在此,一并作個說明,謹表謝意。
戴震曾說過,治學有三難:淹博難,識斷難,精審難[10]183。綜觀吳氏《陶詩匯注》,雖然還不能說完全突破了這三難,但基本上算達到了這個標準。當學問,首先要當?shù)窖筒?,吳氏在治陶詩時,力求博,同時也注意融會貫通。上文即已提到,吳氏積三十年之功,裒集陶集注各種版本,凡有所注,哪怕只言片語,皆不遺漏。因此,對前人之注,細大不捐。吳氏在《凡例》中即已指出:
瞻泰少嗜陶,以案頭俗本訛誤,間有考正征引,箋之紙尾。后得湯東澗、劉坦之、何燕泉、黃維章諸本,漸次加詳。而吾友汪于鼎洪度、王名友棠,各有箋注,亦折衷采錄。宋中丞商丘先生見而悅之,為序以行。適秀水朱檢討竹垞先生來廣陵,以疑往質(zhì),因出示其所弆鈔本詩話,廣所未備。又泰州沈興之默,同邑洪去蕪,嘉植汪文冶洋度、程偕柳元愈,余叔綺園菘,弟衛(wèi)猗瞻淇商確駁正,裨益良多。門人程夔震崟篤志好古,日夕手錄吟諷,亦間抒所見,讎校既清,代付剞?。故略述其緣起如此。[1]574
在識斷方面,主要表現(xiàn)在吳氏對于前人之注,有自己的取舍原則,茲略取數(shù)事以明之。比如陶詩各種注釋中“甲子之說”泛濫,因此,他進行了一定的刪除:
(甲子之說)始于《宋書》,而《文選》因之。黃魯直、秦少游皆惑其說,治平中,虎丘僧思悅始辨其非,而蔡采之《碧湖雜記》,猶曲為之說,以為元興以后,劉裕秉政,名雖為晉,已有革代之基,故淵明所題,皆書甲子。以此論淵明,更非本懷。夫國猶其國,而預擬二十年后之興亡以標異其詩題,豈臣子之所忍言哉!但其一腔忠憤,亦時流露于意言之表,凡有顯指易代者,始為標出。其余若劉坦之、黃維章之說,非不創(chuàng)新,罔敢闌入。[1]573
其所刪所存,是有原則的,一是要忠于原作原著,即符合淵明本懷及詩作中明顯指出是改朝換代的,二是有新的說法,否則一概刪汰不留。
又曰:
陶集舊無詳注。黃本不摭故,實悉抒已意,雖詳,無訓詁氣,為今之善本。唯牽合易代事太多,未免微鑿。集中取其說者什之三四。今于舊本所有者曰原注,諸家著論,署某人征引,典故標其書,唐宋以來詩話,專于某篇發(fā)明者,注篇下。其余泛論,悉置卷末,各以類從,不專以時代次第。覽者詳之。[1]574
該著多取黃庭堅之說,主要有兩個方面的特點:一是“不摭故,實悉抒已意”,二是“無訓詁氣”,可以看作“為今之善本”。所以“集中取其說者什之三四”,而其十之六七大抵“牽合易代事太多,未免微鑿”。也就跟其他注“其言涉荒誕,失靖節(jié)詩旨者”差不多,所以“從削”。
此外,“《苕溪漁隱叢話》中或論和陶之作,于陶詩無涉者,亦不錄?!盵1]574在吳氏集陶詩之注之初,也多有與陶詩相關者,如后世和陶之作,但鑒于精審原則,也就只好忍痛割愛,沒有收錄進來。
吳氏遍求陶詩諸注本,力盡搜羅,并借助于自己學識,根據(jù)自己所定原則,去偽存真,去粗存精,所以該注本自然就相對精審了。吳氏認為,“繁而雜不若簡而真,況靖節(jié)本無意于雕飾其詩,而后人乃敢于雕飾其注耶!”[1]570有鑒于此,經(jīng)過認真考訂,多次刪汰,“屢削其稿,今所存者什之二三而已?!盵1]570我們今天所見之《陶詩匯注》,實際是其初稿的精簡本。
吳氏精審方面還表現(xiàn)在該著匯集他注與間出己意相結(jié)合。吳氏雖名《陶詩匯注》,多采前彥他賢之說,匯集以成,但并不是說完全是述而不作。他并不是單純匯集前人時彥成說,而是在此基礎上有自己的創(chuàng)新的。前人有誤處,訂正之,前人未盡意處,補充之,前人忽略處,抉發(fā)之。全書“瞻泰按”近80 處,皆此類也。宋犖為該著作序時言:“新安吳子東巖喜讀陶詩,常輯諸家注,衷以已說,劙為四卷,要皆解其所當解而不解其所不必解?!盵1]569評價是很中肯到位的。
在所選定的陶詩文中,吳氏花的時間最多,最為用心的當屬《述酒》一詩。該詩用語隱幽,立意深邃,非反復研討不能得。前人于此詩多不解,或有所解,亦只言片語,得其一隅而已。正如吳氏自己所總結(jié)的:
宋本云:“此篇與題非本意。諸本如此,誤?!秉S庭堅曰:“《述酒》一篇蓋闕,此篇似是讀異書所作,其中多不可解?!倍由n、泉山、東澗,以及有明諸賢,各有勝處,終不能全想。[1]卷三17
湯東澗對該詩進行了抉發(fā):
晉元熙二年六月,廢恭帝為零陵王。明年,以毒酒一罌授張祎,使鴆帝,祎自飲而卒。繼又令兵人踰垣進藥,王不肯飲,遂掩殺之。此詩所為作,故以《述酒》名篇。詩詞盡隱語,觀者不省。予反復詳考,而決為零陵哀詩也。昔蘇子《讀述史九章》曰:“去之五百歲,吾猶見其人也?!必M虛語哉![1]卷三16
而吳氏在湯氏基礎上,又進一沒探賾索隱。吳氏全書所下按語,不下80 處,而僅此一詩,連下7處按語。從內(nèi)容上看,可以分為兩類:一是對詩中難以疏通的詞語進行訓詁,有些是對前人注釋的補充,如“重離照南陸”下,前有湯東澗、何燕泉的注釋,但訓釋不夠到位。所以吳氏又下按語:
《晉書·恭帝紀》,元熙二年六月,劉裕至于京師,傅亮承裕旨,諷帝禪位,尋弒之。又按:《天文志》:“日行南陸謂之夏”,則“重離”“南陸”“融風”皆托時興起之語。[1]卷三16
“素礫皛修渚,南岳無余云。豫章抗高門,重華固靈墳”兩句,湯東澗只解釋了“素礫”“修渚”,認為“疑指江陵”。吳氏覺得有必要對“南岳”等詞作出訓釋:
《晉書·恭帝紀》:“帝遜于瑯邪第,裕以帝為零陵王?!眲t南岳正指其所近之地也。[1]卷三16
“流淚抱中嘆,傾耳聽司晨”句,則又出按語:
《周禮·雞人》:“夜呼旦?!鄙w司晨之官也。上句“流淚”承“靈墳”來,謂恭帝崩也,下句則反《小雅》詩“夜如何”,其夜向晨之意,不忍遽死其君也。[1]卷三16
他既解釋了“司晨”的意思,又將全句詩意進行了疏通。
有些是對前人訓詁的質(zhì)疑,如“王子愛清吹,日中翔河汾”句,正傳《詩話》認為“日中,午也,寓元熙二年六月之義”,吳氏批評吳師道“則又固矣”。
有些按語則是鑒于材料不足,尚以存疑。如“卜生善斯牧,安樂不為君”句,他下按語云:“黃注引《莊子》‘牧乎君乎’之語,而意不甚明,姑闕之?!薄爸旃毦琵X,閑居離世紛”句,下注云:“朱公未詳”[1]卷三16。
二是對詩句的主旨大意進行抽繹闡發(fā),如“天容自永固,彭殤非等倫”。吳氏指出:
上文學仙,猶莊子之寓言,以見君臣之義,千古不磨。彼恭帝自升遐耳,豈劉裕所能弒耶!是雖弒而“天容自固”,壽夭安足論哉!一結(jié)詩心更曲更憤。[1]卷三16
總之,吳氏在總體認可湯氏定該詩為“零陵哀詩”的前提下,從訓詁到義理,緊緊圍繞這一主旨來探求詩中隱幽處,多有新見。他自己也在書中指出:“泰注成,獨此一篇,經(jīng)營兩載,后與友人程君元愈商確,始得什之八?!盵1]卷三17說明他在該詩的研究中花了很多時間和心血,對自己在該詩中的所得也不無得意。
該著取得的成績不僅在陶詩注釋和義理闡發(fā)方面,在辨?zhèn)紊弦残∮谐煽儭鞘显凇斗怖分兄赋觯?/p>
《田園詩》陳述古本止五首,俗取江淹“種苗在東皋”為卒章,即《醴陵集·擬古詩》三十首之一,蓋文通擬陶者也?!哆q齋閑覽》已辨其誤?!秵杹硎埂芬皇滓鄠鳛榻耐ㄗ?,《西清詩話》謂此章獨南康與晁文元家二本有之,湯文清以為晚唐人所作,郎瑛《七修類稿》謂是宋蘇子美詩混入陶集?!端臅r》一章為顧長康詩,載許彥周《詩話》,今并刪之,從厥舊也。[1]574
其他方面鑒于篇幅,加上學力尚淺,不作展開。
注釋:
①見網(wǎng)址https://www.gushimi.org/shiren/5114.html。
②作者按:“景”“影”實際是古今字關系。
③前文引段成式《酉陽雜俎·諾皋記》字作“形天”,此處作“形夭”,當是所見版本不同的緣故。
④該著尚未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