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栓紅
(山西大同大學文學院,山西 大同 037009)
《甘家洼風景》由20 篇獨立的單篇小說構成,共同組成一部人物故事互有聯(lián)系的長篇小說。王保忠在談起《甘家洼風景》小說既獨立又互相聯(lián)系的結構安排時說是一種“有意識的規(guī)劃”,也受《儒林外史》的影響。[1]《甘家洼風景》小說間結構似乎也受到曹乃謙《溫家窯風景》組合柜式的影響,但是要比曹乃謙小說之間的前后銜接更加緊密,更加有規(guī)律可循。再溯源的話,王保忠小說的敘事也有趙樹理《小二黑結婚》處理各部分關系、前后銜接手法的影子,只不過王保忠沒有局限于一篇小說內,而采用了更宏大的視野,各篇之間環(huán)環(huán)相扣。筆者認為,王保忠處理小說散聚關系時,不是簡單的借鑒前人寫作技法,而是主要采用了順延伏筆式的敘事,有一定創(chuàng)新。這種敘事有別于傳統(tǒng)的單篇小說內情節(jié)的承上啟下,是一種小說與小說間的關系,重在啟下,方法上有兩種。
關鍵詞線索有兩類:小說間關鍵詞和題目關鍵詞。小說間關鍵詞是《甘家洼風景》通常在本篇小說的結尾會暗示下一篇小說的敘事內容,常用一個關鍵詞來提示下文情節(jié)、故事主人公等,這個關鍵詞可以是文中的人、事、物,關鍵詞一般出現(xiàn)在小說結尾,但不一定是小說結構上的最后一段,而在小說故事的結尾。本篇小說出現(xiàn)的關鍵詞線索更多是對下篇小說情節(jié)的預告,有時會直接成為下篇小說的題目,如《活物》結尾提到老甘給弟弟二楞操辦婚事,會熱鬧幾天,接著下篇《鬧喜》就寫二楞結婚?!遏[喜》結尾提到老甘善于做“夜活兒”,緊接著下篇題目《夜活兒》?!断蛉湛诽煜挤驄D及其教孩子說普通話順勢引出下篇小說《普通話》。有時關鍵詞線索并不完全左右下篇小說的情節(jié),僅僅具有傳統(tǒng)文學的“起興”作用,前后小說題目上也沒有明顯的關聯(lián)。如《鴛鴦枕》天成返鄉(xiāng)中因色生禍,臨死特別牽掛故鄉(xiāng)的妻子,為引出《彈力褲》老甘思念妻子及其妻返鄉(xiāng)做鋪墊?!吨骸分刑岬降睦^承甘家洼老廟香火,其延伸意義“孩子”又成為《雜種》小說生娃的“起興”。在《甘家洼風景》的20 篇小說中,我們幾乎都可以找到此類聯(lián)系前后小說間的重要關鍵詞,具體見表1。王保忠認為自己的小說在流水結構中始終“被一個小說核凝聚著”。[2]筆者這里所指的關鍵詞與王保忠所說的“小說核”有區(qū)別,“小說核”側重于單篇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人物、情感,而本文“關鍵詞”指打通構建小說與小說間前后敘事邏輯聯(lián)系的重要詞語,位置上“關鍵詞”出現(xiàn)在本篇小說末,意義上是對其后面小說情節(jié)的暗示,甚至會成為后篇小說的“小說核”。即從敘述意義的層面上,關鍵詞主要針對后篇小說而言,“小說核”針對的是本篇小說而言。
表1 王保忠《甘家洼風景》關鍵詞統(tǒng)計表
這種關鍵詞,有時在小說文中或結尾反復出現(xiàn);有時僅僅是順著行文語勢,如水之東流,自然帶出;有時若隱若現(xiàn),不作提示,而處處似乎又在暗示;有時又是一種抽象的表達,一個情結、一個文化符號。楊義先生引入物理學“勢能”一詞談中國文學敘事,說位置勢能是外在的,“位置勢能各人物事件之間的關系猶如弓矢相搭,相互間形成張力或彈性”,[3](P85)使得敘事水到渠成,人物、矛盾、事件不得不現(xiàn),不得不寫。關鍵詞便于形成《甘家洼風景》小說的位置勢能。因此閱讀《甘家洼風景》你找到了這個關鍵詞、小說核,就能更快地進入文本,能更快地在獨立的小說間找到彼此貫通潛流而涌動的那種血脈、文脈,也能恍然明白由此小說到彼小說、由這個人物故事轉到下個人物故事,是那種積聚的敘事上形成的“位置勢能”使然。結尾巧設“關鍵詞”的藝術,使得小說與小說前后銜接,成為開放式結尾。從這個意義上說,若《甘家洼風景》修訂版問世,不妨加一個“小說間關鍵詞”索引目錄,這是一件趣事,也會成為小說另類的“敘事”。
另外,《甘家洼風景》通常只有二三個字的題目本身也是理解本篇小說的一個重要關鍵詞。但是這類“題目關鍵詞”與“小說間關鍵詞”不同,僅僅是理解本篇小說的一把鑰匙,并不具有對小說間關系的梳理作用。題目關鍵詞在表意上有時用象征、比喻等手法?!跋蛉湛笔谴蚬ぜ彝ピ诔鞘懈试赋惺芷D辛,渴望在陽光下過上好日子,追尋光明希望理想的象征。“彈力褲”更是城市文化、性和情欲的載體。“空城計”是一個生動形象的比喻,老甘過小年辛苦組織唱大戲,卻沒有農(nóng)民工回家看戲,自己在空村唱了一出“獨角戲”?!跋慊稹毖永m(xù)的是傳統(tǒng),期盼的是未來。承繼什么?拋棄什么?農(nóng)村建設發(fā)展的香火,轉型中農(nóng)民精神道德的香火,老葵的死與磨粉的懺悔、宏聲的使命,賦予了香火豐富的內涵。
還有一種規(guī)律是時間線索。王保忠后來談起小說結構時也說:“小說的整體情節(jié)也有一個時間順序,大致發(fā)生在兩年這個時間段內?!盵4]我們把小說中散亂的時間做一下梳理,詳見表2。
表2 《甘家洼風景》敘事時間
由表2可知,《甘家洼風景》的時間安排有兩種:一是自然季節(jié)時間,二是民俗生活時間。民俗生活時間又分為農(nóng)耕民俗時間、節(jié)氣時間和節(jié)日時間。時間表述有時清晰,有時需要聯(lián)系上下文、小說情節(jié)、細節(jié)描寫推測。王保忠在小說中運用拉家常的散文化筆法,故事時間的提示有時似乎很隨意,如《雪國》《看西湖去》《城市》《老瓜棚》等;有時甚至需要從其他小說中去尋找線索來推測,如《鴛鴦枕》《香火》等。整體上來看,小說的故事時間又是模糊的,沒有具體到哪一年?!陡始彝蒿L景》似有若無的淡化時間處理,是與王保忠所追求的“放松的語言,散淡的結構”相契合。[5]這種時間的模糊性在《酒國》《雜種》中更加明顯,時間淡化,卻突出了甘家洼空間內發(fā)生的事情,無論是醉漢開會的發(fā)酒瘋,還是出軌女性的生娃,都在一個寂寥而人數(shù)可憐的村莊極具爆炸性和新聞性。而《向日葵》在展現(xiàn)城市中蝸居地下室不見陽光的縫紉打工者天霞夫婦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忙碌而艱辛的生活時,更無明確的時間指涉,強化了他們城市生活的不易和理想實現(xiàn)的艱難。
盡管王保忠在單篇小說敘事中時間書寫是隨意的、淡化的、模糊的,但是小說間的時間演進又似乎是有意為之。從《活物》到《香火》20 篇小說的故事時間的演進從初秋到冬,再經(jīng)春夏秋,再到冬,最后又入春夏(秋—冬—春夏秋冬—春夏),整體時間安排有序可尋,循環(huán)往復,但單篇小說時間敘述往往又是模糊的。這種混沌模糊的時間狀態(tài),似乎正與甘家洼的停滯、老甘的固守傳統(tǒng)相吻合。整部小說以《活物》初秋的蕭殺起始,又以《香火》故事發(fā)生在春夏這樣一個充滿希望和故事轉折的時間點來收尾,充滿暗示性和寓言性,甘家洼的衰敗與新生、傳承與發(fā)展、浮躁與寧靜、世俗與神圣、道德與法制,以及對甘家洼未來的反思,都隱匿其中。同時,在時空敘事上,整部作品又形成了一個封閉結構,即空間上以甘家洼為原點,情節(jié)上形成始終處于城鄉(xiāng)兩極鐘擺式徘徊的歸鄉(xiāng)模式和外出打工、尋夢模式或固守家園的寂寞孤獨、欲望掙扎模式。
《甘家洼風景》這種順延伏筆式的敘事藝術,使得每篇小說各自獨立,在情節(jié)、人物上又互相聯(lián)系,既有獨立審美性,也具有整體審美的可讀性。另外,這種順延伏筆式的敘事藝術會造成一種藕斷絲連的審美效果,對于追尋因果關系、習慣線性敘事的傳統(tǒng)讀者,能激發(fā)多次閱讀沖動,探求小說間若有若無的那種敘事規(guī)律性。與格非在敘事的高潮玩弄空缺的敘事技巧不同,王保忠敘事的魅力在于小說間、故事間、人物間若有若無聯(lián)系的審美補白,和講述故事的欲言又止造成的閱讀饑渴。也與馬原真假難辨的敘事圈套不同,馬原多指向故事的虛假,是編故事,作者與人物的“馬原”難辨,而王保忠敘事邏輯基本是可辨可尋的,指向了故事的“真實”,是講當代變化中的農(nóng)村故事,作者基本潛隱。從對敘事形式的過分倚重來看,王保忠小說受當代先鋒小說追求敘事本身,以彰顯意義,作家基于“鄉(xiāng)下人”的視野再次回到了20、30年代一直延伸到當代的城鄉(xiāng)文化乃至城市文明病,但又無法忽視當代農(nóng)村“三留守”、農(nóng)民工等問題。
某種程度上來說,《活物》是《甘家洼風景》敘事模式的起點和精神狀態(tài)的濃縮?!痘钗铩氛宫F(xiàn)了甘家洼村長老甘的孤獨守護和甘家洼的發(fā)展困惑與抉擇,也暗示了甘家洼的喧囂和浮躁、半生半死的狀態(tài)。在20 篇小說隨性散淡的敘事中,作家又巧妙地以《鬧喜》為開始,中間以《空城記》《酒國》作為過渡,借助農(nóng)村最能聚集人氣的辦喜宴、唱戲、開會的方式合理地把甘家洼復雜的人物關系及其已發(fā)生和即將發(fā)生的事情,承前啟后地都做了提示??梢赃@么說,這三篇小說是理解甘家洼村落人物圖譜和事件的鑰匙。
有美國學者認為:“解謎是另一種敘述,是讀者在閱讀時對自己講述的故事?!盵5](P44)總之,《甘家洼風景》運用順延伏筆式的敘述技巧,巧借關鍵詞,安設時間線索,而且在小說間也處處留線蓄勢,如串珠大小相間,緊扣甘家洼,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整體上散而不亂,又具有解謎式的閱讀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