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芳
(河南大學 哲學與公共管理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國家與社會之間的關系是政治學、社會學、公共管理學等學科高度關注的一對關系范疇,也是其中的重要問題。從關系類型來看,它包括國家與社會一體、國家與社會二元對立、國家與社會在公共領域重疊、國家與網狀社會結構的關系、國家與社會的良性互動關系[1]64-73。但由于國家是從社會分化出來的產物——階級矛盾不可調和的產物,因而從其產生開始也就意味著國家與社會二者之間存在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管理與被管理的關系。在這個意義上,“國家-社會”通常被視為一對表示方向相反的關系范疇而加以使用,分別意味著強制與自由、等級與平等、秩序與離散等[2]6。如果從政治二元劃分來看,二者關系可以表現為公共權力與公民權利的關系、政府與社會的關系等。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國內較多的學者從不同角度對國家與社會關系進行了諸多探討(1)代表性的著作如張靜的《國家與社會》(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唐士其的《國家與社會的關系——社會主義國家的理論與實踐比較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龐金友的《現代西方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鄧正來的《國家與社會:中國市民社會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等。。尤其是近年來一些學者運用國家與社會關系的范式,分析中國的鄉(xiāng)村治理[3]、社會治理[4]、城市治理[5]等問題,推動該范式從理論研究走向經驗研究。在這些研究中,生產技術作為推動國家與社會發(fā)展的核心要素,在構建或塑造國家與社會關系中的作用受到研究者們的重視。與此同時,隨著互聯網技術的快速發(fā)展,大數據在一定程度上成為新一代革命性的信息技術,逐步成為一項重要的生產技術。相對于傳統(tǒng)的信息資源,大數據不再僅僅是一個靜態(tài)的數據集,而是一個完善的數據系統(tǒng)。大數據滲透進人類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成為勞動力和資本之外的重要生產要素。象征著人類社會生產水平邁上更高生產技術階段的大數據,不可避免地像其他生產力要素一樣影響著人類對政治生活與政治關系的認知,也影響著國家與社會關系的塑造。從生產技術的維度,而不僅僅是把大數據作為一種信息技術與治理技術的維度來分析大數據影響國家與社會關系變革的邏輯,既有助于更深入理解大數據在國家治理中的作用,更有助于思考如何利用大數據協(xié)調與優(yōu)化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其中的緣由在于,國家與社會關系在本質上是指社會權力結構或者運作方式,而根據歷史唯物主義原理,一個社會的權力結構或者權力使用方式作為上層建筑的核心內容,是受制于經濟基礎尤其是生產力發(fā)展的。因此研究大數據對國家與社會關系的影響,說到底是歷史唯物主義的根本原理決定的。本文擬從這個原理出發(fā),首先從歷史維度探討生產技術對國家與社會關系的影響及其在政治觀念上的反映,接著分析大數據作為重要的生產技術對國家與社會關系影響的內在邏輯及其實踐展現。
從人類發(fā)展的歷史來看,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呈現出復雜性、多面性與動態(tài)性的特征。盡管國家與社會的關系是復雜多變的,但并不意味著對二者關系的詮釋無章可循。從馬克思主義的觀點來說,國家是上層建筑,從根本上由經濟基礎所決定,因而國家與社會的關系跟人類社會的生產力尤其是生產技術有著密切的聯系。隨著生產力的發(fā)展以及由此帶來的生產關系(經濟基礎)的演變促成不同國家形態(tài)的歷史交替,生產力也塑造著國家的結構與行為。因此,生產技術作為衡量生產力水平高低的決定性因素,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國家與社會關系的類型及其變遷。生產技術影響國家與社會關系是通過中間變量,即通過改變人類的主觀能動性(主要是改變人認識世界的能力和改造世界的能力)與生產關系來實現的。當生產技術落后時,社會結構相對簡單,國家職能相對較少,國家與社會的重合度較高;與此同時,人的認知能力較為低下,對國家與社會的界限認識比較模糊,乃至帶有神秘主義色彩。隨著生產技術的進步,人類認知世界、認識國家與社會的能力也在提升,國家與社會關系也在隨之變遷,與此相應的是對國家與社會關系的研究及其思想觀念也在變遷。從邏輯上說,分析生產技術影響國家與社會關系變革應該是從歷史實然狀態(tài)出發(fā),而非從思想觀念出發(fā)來理解它對國家與社會關系的影響。這其實是兩個不同的問題,但又緊密結合在一起,即生產技術對國家與社會關系的實然影響也會反映在思想觀念上,透過不同時期政治思想家們對國家與社會關系的研究與思考可以反觀生產技術對國家與社會關系影響的某種狀態(tài)或某種程度。
農耕時代的社會生產力水平總體偏低,以農業(yè)為主的產業(yè)結構決定了與之相應的社會結構相對簡單,國家與社會的界限比較模糊或者重合度較高。農耕社會盡管已經有了“國家”的概念,但在當時人們的觀念中,國家與社會的關系以及運行模式幾乎是混沌不分的。農耕社會的生產技術落后導致生產效率低下,多數人為了滿足生存需求不得不把大部分時間和精力投在土地上(或者手工業(yè)與商業(yè)),無暇顧及國家與社會關系等問題。盡管少數政治思想家們在思考國家為何以及國家如何治理的問題,但都受限于生產力發(fā)展水平與認知能力,更多地是把人的社會屬性尤其是道德屬性與國家特性附粘在一起,甚至將自然的神秘屬性與人臆造的神靈附加在國家特性上,從而把國家的產生與諸多社會現象歸因于神的作用。但是,恩格斯指出,以“全部技術”代指的生產力發(fā)展水平及其決定的經濟關系,“在氏族社會解體后也決定著階級的劃分,決定著統(tǒng)治和被奴役的關系,決定著國家、政治、法等等”[7]731。也就是說,國家不是神秘的,它來源于社會,且生產技術通過經濟關系這個主要變量在較大程度上決定著國家與社會的關系。
農耕社會時代的國家與社會關系,從規(guī)則建構來看,盡管國家從社會分離出去,但社會運行的規(guī)則以自然的方式投射到國家運行規(guī)則上,即國家與社會在運行機制上呈現一體化的趨勢。國家基本上仿照社會中個人的行為準則以及家庭的運行模式進行統(tǒng)治,國家與社會的界限并不那么判然有別。我們從古希臘政治思想、中世紀神學政治思想以及中國傳統(tǒng)儒家思想中可以一窺端倪。古希臘思想家柏拉圖以“由大見小”[8]58的方式,通過城邦的正義來類比個人正義。所以,在柏拉圖主張的人治體制中社會個人行為的評價機制與城邦的評價機制是等同的,都是隸屬于道德范疇的“正義”。亞里士多德雖然超越了柏拉圖的思想,認為法治是最好的城邦治理模式,并將城邦的評價機制從社會道德中初步分離出來,但亞里士多德仍然認為城邦的運行模式要模仿社會中家庭的運行機制,并以夫婦、父子關系來類比城邦的統(tǒng)治,“父子關系好像君王的統(tǒng)治,夫婦關系則好像共和政體”[9]36。城邦既是社會性組織也是政治性組織,與社會在本質上是一致的,而且是人類聯合體中至高無上的東西,其活動沒有邊界。而在中國傳統(tǒng)的農耕社會中,“家國天下”的思想源遠流長,宗法制度長期占據統(tǒng)治地位。這種制度本身就是將國家的統(tǒng)治建立在家族的統(tǒng)治基礎之上,或者說以家族治理的規(guī)則來管理國家,形成一種“以家構國”模式或者“家國同構”模式?;趯€人所提出的社會道德要求“仁、義、禮、智、信”等,也是國家統(tǒng)治的思想基礎。
因此,在生產技術落后的農耕時代,無論中西,國家與社會關系都呈現某種程度的一元化,反映在政治思想中就是“一元主義”。古希臘與羅馬的城邦國家開啟了一元主義的嘗試。盡管羅馬帝國時期開始出現世俗與宗教的二元分離與合作,但很快進入新的一元主義爭論——教會與國家的斗爭。由于社會分裂的不安全和彼此斗爭而引發(fā)社會傾向于接受一個統(tǒng)一的權威。這就是霍布斯主義與博丹主權論的出現。而一元主義國家爭論一直持續(xù)到20世紀初[10]136-144。這種一元化并非表明國家與社會之間的關系是融洽的,反而由于生產技術和國家社會認知的落后而具有粗暴統(tǒng)治與管理和矛盾直接對抗的特點。實際上,國家與社會之間的界限并不明晰,甚至出現較大的重疊面,國家與社會的運行規(guī)則與評判標準趨于一致性,國家行為深刻影響社會行為并滲入社會,反過來社會行為也可能被視為對國家表現出的服從或反抗的政治行為。
農耕社會后期隨著生產技術的進步,新的階級與生產關系逐漸形成,國家與社會關系開始了新的演化。正如馬克思指出:“隨著新生產力的獲得,人們改變自己的生產方式,隨著生產方式即謀生的方式的改變,人們也就會改變自己的一切社會關系。手推磨產生的是封建主的社會,蒸汽磨產生的是工業(yè)資本家的社會?!盵11]142這說明生產力的進步產生了新的社會關系,隨著新的統(tǒng)治階級的產生與新的國家形態(tài)的更替,以往的國家與社會關系也開始出現新的變化。以蒸汽機為代表的第一次科技革命在深刻改變國家與社會的關系,人類社會開始進入工業(yè)社會。伴隨工業(yè)化而來的思想解放、市場化和城市化的浪潮,使得國家職能開始擴張,社會分化程度加深,社會結構和社會分層越來越復雜。同時,工業(yè)化生產技術的進步推動了人類認知能力的提升。而生產技術的進步以及認知能力的提升,致使國家與社會的政治關系認知也發(fā)生變化。工業(yè)化生產技術打破了神秘主義對人們思維的禁錮,人們開始意識到國家不是神的產物,而是一個“人造物”,與社會有著根本的區(qū)別。啟蒙思想家通過社會契約的論證方式理解國家與社會的區(qū)別,認為國家是人們訂立契約而產生的,是從社會中分離出來的政治組織。博丹提出的“主權”觀念賦予國家一種抽象主權的形象,注意到國家與社會之間的緊張關系。隨后,霍布斯明確提出國家是“人造的人”,他基于自然法和社會契約論,論證從自然狀態(tài)中建立國家的必要性,從而形成社會先于國家的觀念。洛克在繼承和批判霍布斯觀點的基礎上指出,國家的出現是人們政治意愿的需求,一個政治共同體(或國家)的形成,其前提條件就是人們愿意把政治共同體“所必需的一切權力”[12]61都交給共同體的大多數。盧梭也認為,自然狀態(tài)下人類的生存受到極大的威脅,如果人類不聯合起來成立政治共同體或國家以“改變其生存方式”[13]18,就會滅亡。針對黑格爾把國家與社會二元分離看作是理念發(fā)展的必然環(huán)節(jié)的觀點,馬克思指出,政治國家與市民社會的分離反映的是一種歷史的必然性[14]98-99。這些認識一方面表明基于農耕社會的國家與社會一體化關系開始出現松動或者裂縫,另一方面又為建構新的國家認知及其國家-社會關系理念奠定了思想理論基礎。
政治思想家們對國家起源的認知,不得不說得益于生產技術的進步與自然科學的發(fā)展。自然科學帶來生產力的發(fā)展,使人們逐漸意識到社會的發(fā)展主要依靠人類的主觀認知能力而不是神的力量。所以,工業(yè)化生產技術讓人們認識到國家不是神的產物,而是從社會中分離出來的政治組織。工業(yè)化生產技術提高了人們改變世界的能力,人們開始運用世俗的力量推動國家的發(fā)展。近代工業(yè)生產技術增強了人們對自然界的應對能力,例如面對自然災害,人們不再束手無策地求助于神,而是積極地去消除自然災害對人類的危害。工業(yè)化生產技術在自然領域對人類主觀能動性的增強,也影響到了人們的政治觀念和行為。正如馬基雅維利提出:“世界上最不確定、最不牢靠的東西莫過于沒有自己的力量支撐的名聲或者權力了?!盵15]65他認為只有通過武裝的軍事力量才能獲取和鞏固政治權力,這也就意味著世俗的力量而非神或社會道德成為國家的統(tǒng)治基礎。工業(yè)化生產技術讓人們看到了世俗力量改變國家與政治社會的成效。同時,生產技術幾乎重新塑造了國家與社會關系的方方面面。正如恩格斯指出,18世紀“英國工業(yè)的這一次革命化是現代英國各種關系的基礎,是整個社會的運動的動力”[11]35。因而在資本主義發(fā)展初期與上升期,為了獲取經濟支撐與推動資本主義自由發(fā)展,這時西方政治思想家們開始鼓吹國家讓步于社會與市場,以“守夜人”的角色服務于資本主義社會發(fā)展。此時國家與社會二者雖然開始出現比較明確的觀念分離但還沒有走向觀念上的對立。
因而生產技術影響國家與社會關系的變遷并非是簡單機械的或者對應的,也就是說,并非人類社會一進入工業(yè)時代就形成了國家與社會關系的二元結構。因為,一方面農耕時代的國家與社會關系并非隨著第一次科技革命的來臨而迅速變革或者崩潰,國家與社會之間長期形成的關系有著歷史的延續(xù)性或者慣性,另一方面生產技術對人的認知能力、政治觀念與生產關系的影響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因而生產技術對國家與社會關系變革的影響也是有一個過程的。到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隨著第二次科技革命的快速發(fā)展,自由資本主義開始進入壟斷資本主義,國家與社會關系的對立與二分的局面也開始加深。因而我們可以看到西方“公民社會”的概念與觀念在這一時期開始明顯變化。“公民社會”從亞里士多德筆下的公民結成的“城邦國家”或“政治共同體”演變?yōu)?7—18世紀啟蒙思想家們的“政治國家”。這仍然表明國家與社會處于高度政治化的一元結構關系。但進入壟斷資本主義社會之后,這一概念及其觀念發(fā)生了本質性的變化,出現“政治國家”與“公民社會”的分離。這種國家-社會的二元劃分,事實上表明國家與社會的緊張關系用一種政治概念及其觀念體現出來了。歐克肖特對此進行了深刻反思。他將近代政治稱之為“理性主義的政治”[16]23,并指出近代自然科學所蘊含的理性致力于追求確定性,即通過技術的手段來滿足人類對自然界的確定性掌控。人類對自然界的這一態(tài)度不可避免地擴展到了政治領域,人類也寄希望于通過技術來確定性地掌控政治世界。于是,國家仿照工業(yè)生產運用機械化的全盤計劃來規(guī)劃政治發(fā)展,致使國家權力全面干涉社會生活,并與社會權利形成對抗與相互制約的關系。因而在這個時期,當國家運行越來越受到了科學技術的影響,國家運用技術手段統(tǒng)治社會時,社會也就出現了一種對抗國家的力量來維護社會權利,從而使得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帶有一種緊張感。因而“公民社會”的概念并沒有隨之被棄用,反而在內涵上成為一種用于維護公民權利而對抗國家權力侵害的、劃分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的政治理念,并成為當今西方學界一種所謂的“話語權”。
隨著經濟社會的進一步發(fā)展,尤其是全球化進程的加快與科學技術的快速發(fā)展,人們逐步認識到國家與社會二元對立的觀點難以分析社會現實,因而轉而主張構建國家與社會合作的關系。尤其是社會主義國家的建立與發(fā)展,需要有新的國家-社會關系理論來解釋。國家與社會的互動關系假定國家與社會任何一方作為自變量都難以解釋政治和社會變遷,其理論要旨在于探討國家與社會的相互影響與相互形塑,以及二者關系的動態(tài)演變。米格代爾提出“社會中的國家”的研究方法,注重國家與社會的互動過程[17]。彼得·埃文斯提出的“國家與社會共治”直接指向國家與社會的良性互動,通過制度設計促使國家嵌入社會或者讓公眾參與公共服務,實現國家與社會共治[18]。通過對國家與社會關系歷史譜系的梳理可以發(fā)現,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表現出變動不居的特點,而生產技術成為推動二者關系變遷的重要力量。
從人類社會產生以來,幾乎每一項重大生產技術的出現都會改變人們對政治與社會的認識。生產技術所代表的生產力發(fā)展通過提高勞動者素質、提高人的認知能力(認識世界與改造世界的能力)、優(yōu)化國家治理技術等途徑,尤其是通過生產關系的中介對國家與社會關系的變化產生著重要作用,塑造著不同時期的國家與社會關系。國家與社會關系從某種程度的一元化(界限的重疊與規(guī)則的同構)逐漸走向分離化或二元化(國家與社會的二元對立),既是生產技術進步導致的一種后果,同時也是國家與社會關系緊張的再現。從生產技術的角度來看,緩解這種緊張關系同樣需要生產技術的進步來實現國家與社會關系矛盾的“否定之否定”。發(fā)展到今天,大數據技術的出現為推動國家與社會關系新的變革提供了契機,也成為有效調節(jié)政府與社會關系、緩解權力與權利緊張關系的一項重要生產技術。大數據驅動國家與社會關系變革,主要來說是通過變革人們的認知思維、改變國家治理社會的工具結構和優(yōu)化社會監(jiān)督國家的權利體系來實現的。
在認知科學的語境中,認知涉及信息的獲取、知識的習得、環(huán)境的建構與模型的改進[19]序言。在人類改造自然和變革制度的歷史進程中,認知水平很大程度上受制于數據的收集、處理和積累。農耕時代人們認知事物主要通過經驗觀察作出因果關系的判斷,這種思維模式持續(xù)了幾千年。工業(yè)時代數據收集的方法和手段發(fā)生了質的變化,事物因果關系的解釋被逐漸科學化。大數據作為新時代社會發(fā)展的重要生產力,已經成為衡量社會發(fā)展水平的重要尺度[20]。而大數據具有全樣本化、多維度和精準化等特征[21],改變人們長期以來形成的慣性思維,促使人們對國家與社會關系的認知思維發(fā)生明顯的變化。
首先,大數據逐漸改變公眾與社會對國家形象的認知。公眾利用大數據廣泛參與政治活動,使得國家在公眾的意識中不再是觸不可及的抽象形象。例如在前大數據時代普通大眾獲取外交信息的渠道非常有限,相關的外交決策往往由政治精英自上而下做出。而“大數據時代的開放共享精神、大數據等信息技術的發(fā)展打破了傳統(tǒng)政府組織內部數據割據、分散管理的信息孤島局面,形成了以共享為特征的數據運行機制”[22],因而公眾可以借助互聯網與大數據信息參與外交等政治決策。大數據的廣泛運用,使得國家外交行為受到大眾態(tài)度與社會傾向的影響越來越大,外交不再是少數政治精英的政治行為。在治理貪腐問題上,大眾借助于大數據的網絡技術平臺,積極參與反腐活動,使得“反腐敗的渠道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拓展”[23],反腐的成效顯著提升。大數據促進了公民以及社會力量對政治活動的廣泛參與,拉近了社會與國家(政府)之間的距離,為社會與國家(政府)之間的良好互動搭建了橋梁,從而重塑了國家形象。
其次,大數據促進國家政治行為更加規(guī)范化、法治化和人性化,推動公眾合法權益保障措施更加完善,改變人們對國家與社會關系的認知。政府的行政、政黨的活動、國家的外交活動等在大數據時代越來越透明化,使得社會對國家的監(jiān)督越來越有利。不同于紙媒時代,信息化時代政府越來越多地通過采取信息技術工具來處理日常工作,大數據有助于增強政府決策過程的科學化和民主化,使政府能夠更好地回應社會多元化的利益訴求[24],而這種工作方式為加強權力監(jiān)督提供了便利。大數據技術使得現代社會網絡信息高度發(fā)達,雖然它致使個人的許多隱私極其容易被外界獲取,對公眾合法權益造成嚴重威脅,但反過來也成為政府需要不斷完善公眾合法權益保障措施的倒逼力量,從而形成“在個人數據上構建一個既能有效地保護個人權益,又能充分維護數據活動自由的民事權利格局”[25]。大數據為社會對國家政治行為監(jiān)督所提供的便利,以及對保障公眾合法權益所形成的倒逼作用,為國家與社會之間的良好互動搭建了橋梁,有助于以合作思維替代國家-社會二元劃分下的對抗思維。
再次,大數據驅動政府與公眾、社會組織合作共治的理念形成。大數據時代,復雜多變的網絡社會挑戰(zhàn)了行政管理的傳統(tǒng)模式,繼而推動“作為傳統(tǒng)社會結構中心的政府在自身結構、職能、角色等方面都將發(fā)生重大的轉型”[26]。政府的職能是有限的,在處理公共事務上的能力也是有限的。在大數據時代,政府行為的這種局限性更加凸顯出來。大數據帶來的高度復雜化和多元化的公共事務問題,促使政府更加意識到自身能力的不足,政府一方面沒有足夠的能力去解決所有的社會問題,一方面又擔負著解決社會問題的責任。無力解決而又必須解決的問題,政府需要借助于其他力量,如公眾、社會組織等力量共同參與。此外,大數據為提升公眾理性政治參與的能力和政治素質提供了平臺,為公眾參與公共事務奠定了技術基礎。在公共事務治理的問題上,政府與公眾、社會組織合作共治體現的正是公共治理的思維模式。因此,治理思維取代管控思維既是大數據推動的一種結果,也是其發(fā)展的必然選擇。
大數據不僅是一種新型的數據分析方法,同時也是認知思想史上的一次重大變革[27]。人的認知思維的變化會引起其行為的變化。大數據所塑造的認知思維是普遍意義上的,具有一定的延伸性,它直接影響到國家治理這種政治行為的變化,改變著國家治理社會的技術工具結構。
從國家治理公共事務的模式來看,大數據推動自上而下科層式經驗主義的治理方式轉變?yōu)榫毣卫矸绞健4髷祿r代,社會分化帶來的利益多元化促使公共問題和公共事務更加復雜化。工業(yè)化時代以來自上而下的官僚科層制經驗管理模式已經不能有效地應對社會出現的各種問題。大數據注重事實依據,能夠糾正人們由認知不足造成對事實理解的偏離。同時,大數據在分析問題時不僅僅依據事實,還動用人的邏輯性思維與數據的邏輯性關聯,因而它能夠加深對問題的全面認識。大數據的這種優(yōu)勢對于糾正自上而下命令式的武斷決策提供了幫助。在國家決策上,大數據既能夠在信息相對充分的條件下作出,保障頂層設計與中央政策的科學性,同時又能夠注重思辨這種價值判斷在政策制定中的合理運用,以此確保政策及制度的人性化。因此大數據成為國家提升公共管理能力和公共服務水平的重要保證[28]。
從處理國家與社會的關系來看,大數據為國家有效回應社會利益訴求提供技術平臺。近代以來,世界各國普遍都在努力建立和完善社會保障體系,但在信息化不發(fā)達的時代,社會保障很難做到精準化。隨著大數據的到來,這一問題逐步得到有效解決。大數據技術較為全面記載個人的多種社會保障信息,政府能夠依據這些信息準確地發(fā)現問題,以便于及時為目標群體提供必要的社會幫助。國家利用大數據完善社會保障體系,是國家主動調整與社會關系的重要體現,對于社會秩序的可持續(xù)發(fā)展是有利的。大數據能夠使秩序動態(tài)化,在優(yōu)化既有秩序的同時又能使秩序更加以人為本[29]。從這個維度看,國家利用大數據的優(yōu)勢完善社會保障體系,為滿足個體利益的合理訴求提供了可能。
從國家推動經濟社會發(fā)展的方式來看,大數據促進政府與社會之間合作關系的強化?,F代國家采用市場經濟模式,為經濟社會發(fā)展提供較為廣闊的空間。但市場失靈的問題又促使國家與社會之間的關系亟須變革。這會產生兩種區(qū)別比較明顯的國家行為:一是國家強化對經濟與社會的干預來防止市場失靈,但又會產生政府失靈的問題;二是國家賦予市場更多的自主權,但又產生公共產品供給不足、貧富差距拉大、社會公平正義失序等問題。因此,如何有效平衡國家(政府)與社會(市場)的關系成為市場經濟中一個重大的現實命題。這類似于諾斯所說的“國家悖論”。這也說明國家與社會都無法依靠某種單獨力量來解決問題或者解答命題,二者之間需要形成一種平衡與合力來共同探尋這一重大命題的解決之道。而大數據為政府與社會在公共問題上的合作提供了空間,因為大數據的開放特征“要求建立以政府為主導,社會協(xié)同參與的新的多元主體治理結構”[30]。
國家權力的監(jiān)督和制約是國家與社會關系中的核心命題,可以說是國家從社會中分離出來之后社會最關心的問題。權力監(jiān)督的一個關鍵要素是信息公開,公眾若不能有效掌握權力運行信息,社會監(jiān)督國家權力的效度就比較低。大數據的海量數據不僅僅是數量的大而全,還包括數據類別的多樣性。大數據推動權力運行相關信息在權利感知空間、權力共享空間和信息互聯空間中流動,為構建網絡化社會監(jiān)督結構提供平臺[31]。借助大數據技術的趨勢分析、對比分析、交叉分析等方法,可以有效發(fā)現國家權力運行過程中的異常情況。大數據時代個人的生活日益被數字化,大量的個人數據被現代各種數據庫保存。政府官員的資產動態(tài)、日常行蹤、人事往來,都是有跡可循的。公務人員的工資普遍是通過銀行代發(fā)的,其正常收入在銀行的數據庫里清晰可見。同時個人的房產等也有明確的登記,公務人員的資產可以說被大數據記載得很清楚。因此,大數據技術為社會大眾對國家公職人員的監(jiān)督搭建了有利的平臺。同時,大數據為社會監(jiān)督國家權力提供了高效的反饋機制。社會公眾通過大數據平臺,能夠及時將國家權力運行存在的問題反饋給相關部門,這對于問題的快速有效的解決是非常有利的。例如,社會大眾可以通過網絡完成相關事宜的辦理,而且事后可以對辦事人員的態(tài)度等進行留言評價。同樣,政府的決策、執(zhí)政黨與政府的主要會議、代議機關的會議與活動等,同樣可以通過大數據來獲取。因此,大數據已經為社會監(jiān)督國家權力提供了有利的條件和平臺,為社會監(jiān)督國家權力構建起了多維度的權利體系。這是技術進步的結果,也是推動改善國家與社會矛盾關系或者權力與權利緊張關系的主要技術力量。
大數據可以說是一種生產力水平發(fā)展到新階段的生產技術標志,對國家與社會關系產生著重要影響。大數據對人們認知思維的改變,對“以人為本”的國家治理行為的塑造以及對國家權力的有效監(jiān)督,推動著國家與社會關系變革及其發(fā)展趨勢,二者形成合作互補、相互依賴的關系比以往更加明顯。因而當從生產技術影響國家與社會關系變革的歷史邏輯維度與理論維度考察轉向現實維度的考察時,我們可以發(fā)現大數據驅動國家與社會關系變革的表現形式是多方面的。從目前來看,以下這些方面也許是大數據影響國家與社會關系的邏輯的主要表現。
大數據時代是一個以數據信息及其相關技術為生產技術的時代。在這樣一個快速發(fā)展的時代,經濟和社會的發(fā)展訴求越來越多,需要國家與政府提供更多的人性化服務。傳統(tǒng)政府“管控者”的角色及其政府職能難以滿足經濟和社會發(fā)展的要求,對此政府也在積極轉變職能,為社會提供更多的公共服務,以改善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大數據將推動政府機構改革過程中政府與社會多元主體關系的重建、政府職能的規(guī)范、政務流程的優(yōu)化等方面的深層次實踐[32]。充分利用大數據的技術優(yōu)勢,在已取得的管理成就基礎上建立信息化服務平臺,滿足社會日益增長的合理訴求,促進政府角色向“服務者”的轉變,成為大數據時代政治發(fā)展的迫切任務。
20世紀70年代以來,西方國家政府面臨的行政危機使其掀起了新公共管理運動的改革浪潮。在新公共管理運動中,西方國家誕生了新公共服務的理念。與此同時,從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中國為了激發(fā)社會活力和促進市場經濟發(fā)展,政府一直致力于簡政放權,努力改善政府對社會的管控職能,同時注重提升服務職能。此后,國家(政府)在社會活力增加以及政府服務職能完善的基礎上,積極利用大數據這樣一個具有生命力的新興技術工具,推動信息化共享平臺的建立,更為有效地促進政府向“服務者”角色的轉變。政府通過數據資源共享平臺來引導和服務經濟社會發(fā)展。在這個過程中,大數據產生了兩種相向而行的推動力作用:一是大數據為社會提供了認識政府職能、厘清政府行為的技術手段與技術動力,使社會更加準確地和符合規(guī)范地要求政府轉變職能,強化為社會服務的職能;二是大數據也為政府充分了解社會訴求、精準解決社會矛盾、準確提供服務項目提供了技術手段與技術動力。這兩種力量的匯集,促使政府角色由“管控者”向“服務者”轉變,從而有助于改善國家與社會的緊張關系,為國家與社會的合作發(fā)展奠定基礎。
技術進步與社會分工分層發(fā)展增加了社會、經濟、政治等領域問題的多元化程度和復雜化程度。單一的政府力量已經難以有效應對日益層出不窮的公共問題。重大公共問題尤其是社會矛盾的爆發(fā),往往造成國家與社會之間出現緊張關系,甚至造成國家整體性風險。面對日益復雜且多元化的公共問題,以及由此衍生的國家與社會風險,需要促進政府與社會之間的合作治理,拉近二者之間的平等關系,協(xié)調國家與社會的關系。一方面,大數據及其數據信息共享平臺,為政府引導非政府組織與公民共同參與國家社會治理,建構多元化治理結構提供了可能。另一方面,政府的行政效率與行政能力日益成為社會評判政府績效及其承載的國家職能的標準,只有打破政府與社會的數據壁壘,實現數據資源共享,政府與公眾和社會組織進行合作共治,才能更好地“促進公眾參與社會公共事務,擴大國家治理的群眾基礎”[33]。因此,“以大數據資源為依托,整合動員社會各個階層、各類組織和各種團隊的力量,共同參與政府治理”[34],成為國家推進政府治理與經濟社會穩(wěn)定發(fā)展的必然選擇。
同時,國家借助于大數據完善電子政務服務,為政府與社會提供了合作的網絡化平臺。大數據時代許多政務工作是在虛擬的網絡平臺上進行的,淡化了政府與公民和社會組織直接的人際面對面聯系。電子政務的發(fā)展在某種程度上對國家權力構成一種緩和的作用,即面對面的人際辦事與冗長的政務流程會出現一些與政務工作無關的因素,而這些無關的因素可能摻雜著政務人員行使國家權力時對公民與社會組織施加的單向度的強制力,從而引發(fā)公民與社會組織對政務人員及其所承載的國家權力的不滿與沖突。官僚科層制所帶來的權力消極影響,在人際面對面交往中可能體現得更加明顯。政府與公民和社會組織在虛擬網絡平臺上的平等交往,更能弱化人際面對面交往中的情感因素與權力因素而提高管理者與被管理者之間的合作關系與合作效率。由此,建立在大數據基礎上的網絡平臺能夠拉近政府與社會二者之間的平等合作關系,從而更有效地促進國家與社會之間的合作關系。
大數據時代社會的力量和地位得到較為顯著的增強,公共事務的處理越來越離不開社會力量的合作與支持。生產技術的巨大飛躍,國家與社會都難以控制對方,按照“國家-社會”與“強-弱”相互匹配的四分法都難以全面解釋現代化的復雜的國家與社會關系?,F代化的和正在現代化的國家都在進一步簡政放權,加快將政府的部分職能向社會轉移。政府也在使用大數據技術促進政府行政程序簡化、推動政府購買公共服務的發(fā)展以及推動社會自治等方面著力。這既在近乎重塑或再造政府流程與政府形象,也在塑造國家與社會的新關系。
大數據促進政府行政程序的簡化,被簡化的部分政府程序交由社會承接。政府簡化不必要的行政程序,一方面是裁減重復設置或不必要的政府部門,以此規(guī)避重復的行政程序;另一方面是簡政放權,把一些能夠由社會承擔的事務交由社會組織或社會機構來承接?,F代技術的進步使得國家的職能在調整、政府行政的邊界在調整,也說明國家控制或治理社會的方式也在調整,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在發(fā)生微妙的變化。
大數據推動政府購買公共服務或公共服務外包行為,促進部分公共服務的實際供應者和決策者由單一主體轉變?yōu)槎嘣黧w。技術進步與經濟發(fā)展加快了社會的復雜程度,致使社會公眾的需求日益多元化和個體化,而傳統(tǒng)的政府公共服務形式難以滿足社會多樣性的需求。大數據技術與政府購買公共服務結合是必然趨勢[35],政府利用大數據技術平臺向社會購買一定的公共服務,或將部分公共服務通過外包的形式轉交給社會組織,從而使社會也承擔一定的國家職能。
大數據改變國家對社會的管控或治理方式,推動社會自治的發(fā)展。大數據作為一種生產技術,在有利于社會監(jiān)督政府的同時,同樣有利于國家與政府加強對社會的治理。但大數據的開放性而非壟斷性,使得國家與政府管控與治理社會的方式需要發(fā)生變化。政府包攬社會一切事務既不可能,也面臨著治理成本過高和治理績效較低的問題。因而政府需要放開部分管理權限,促進金字塔型管理結構轉為扁平型管理結構。對于一些僅僅與社會成員自身生活相關的事務,可以賦予社會成員所屬的社會組織自治權,由社會組織來管理公共事務。大數據以其先進的技術平臺優(yōu)勢和豐富的信息資源優(yōu)勢,加快社會對國家部分職能尤其是公共服務職能的承接,進一步打破國家與社會之間的界限,從而為國家和社會關系的協(xié)調發(fā)展奠定基礎。
與其他生產技術一樣,大數據也是一把雙刃劍,在推動國家和社會發(fā)展的同時也可能阻礙甚至破壞國家與社會的合作關系。無論是政府的大數據壟斷還是社會組織的大數據壟斷,都可能會產生基于數據信息資源壟斷而形成的新的權力專斷。這對國家與社會之間出現的合作關系及其發(fā)展形成新的威脅。政府通過大數據技術可以對個人和社會組織進行實時的跟蹤監(jiān)控,這種情況容易造成國家全面管控社會,形成權力壓制權利的局面,致使國家與社會關系的緊張乃至對立。反過來,社會組織利用大數據形成的專斷權力,也容易形成權利挑戰(zhàn)權力的局面,致使國家與社會關系的緊張乃至對立。但無論如何,大數據與人類史上的生產技術一樣,在產生消極作用的同時其積極作用從長遠來看仍然是主要的。人類也正是通過不斷的生產技術進步來實現自身的發(fā)展進步,推動國家與社會關系的變革。國家的消亡過程也就是國家的逐漸隱退而融入社會,從而走上“自由人的聯合體”。而這一切仍然需要生產技術所代表的生產力的極大發(fā)展作為前提條件。因此,在規(guī)避大數據消極影響的基礎上充分發(fā)揮大數據的優(yōu)勢促進政府與社會之間的合作,改善國家與社會之間的關系,既是一種可能,也是一種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