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紅旗(華東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
時至今日,整理宋代刻書史料卓有成效者無疑仍首推王國維先生。王國維的《五代兩宋監(jiān)本考》《兩浙古刊本考》(以下簡稱“《監(jiān)本考》”“《浙本考》”,或合稱“兩《考》”),今早已成了經(jīng)典之作,也得到了高度贊譽,“學者欲明南北宋官刊書之經(jīng)過,讀此書(筆者按:指兩《考》),則思過半矣。”[1]306宋刻本研究者也大都會多加引用,如《浙本考·序》“北宋監(jiān)本刊于杭者,殆居泰半”等觀點。但是,也正如王氏本人在《浙本考·序》中所坦言的,“雖可考見者十不得四五”,客觀而論,特別在材料的收集方面是受到了一些限制(見下);這也無庸諱言。為此,筆者曾撰寫一文予以論述。[2]
宋代刻版的考訂,一個根基就是端賴于現(xiàn)存宋元版書籍刻書序跋、敕文等的過錄,但全面、實實在在地找尋宋元版書無疑是一件極為艱難的事,這也是這一版本考撰寫較難逾越的最大難題。而今,隨著一些綜括性質(zhì)、搜羅完備的書目題跋的出版,如《中國版刻圖錄》(文物出版社1960年版)、嚴紹璗編《日藏漢籍善本書錄》(中華書局2007年版)等的出版,以及一些珍稀宋元刻本的大量影印,如《四部叢刊》、《中華再造善本》等,使一些稀有、難得一見的版本走出高樓深閣,能為一般的讀者利用。同時,躬逢盛世,當下在各大圖書館,瀏覽珍稀的宋元刻本或電子文本,亦非難事。筆者已整理了約60萬字的宋代刻書序跋。在這個層面上,從敬重前哲、尊重學術的角度,再一次審視撰寫20世紀20年代、時隔100年的版本學專著,并揭示當下如何全面、科學地整理宋代刻書史料,也是一件頗有意義和價值的事。
對兩《考》的撰作時間,王國維研究專家袁英光、劉寅生在《王國維年譜長編》中提出,1922年3月撰《兩浙古刊本考》,8月撰《五代兩宋監(jiān)本考》,[3]學者多從其說。但兩《考》的具體時間,或者說準備時間先后有別。
先看《浙本考》。王氏在《浙本考·序》中已明言“壬戌二月海寧王國維書”。壬戌即1922年,似無問題了;但其準備時間則在1919年,從1919年11月15日王國維《致羅振玉》的信可知此事。
近日擬作《宋元浙本考》,已從各家書目搜集材料。憶元人有《西湖書院記》,中列刻書目甚詳,前曾見之,試不能憶其在何書中,此考系充《通志》材料也。王雪志亦擬作《蜀本考》,此二事不謀而合。然此書尚須一觀宋人文集,頗不易成也。[4]299
此信能說明以下四個問題。
第一,1918年1月4日,王國維致函羅振玉,談及曹元忠為烏程蔣孟蘋校書編目“終年未有一字”的情形,迫于一時生活的拮據(jù),欲應聘。8月,開始為蔣氏編藏書志。加上這一時段王氏正在校勘《說文》《唐韻》等典籍,已接觸到較多的書目材料。因此,首先從“各家書目”中搜集材料是可能的,這也很大程度上得力于為蔣氏校書、編藏書志的功勞。
第二,王氏著重提到了《西湖書院記》,因特定的位置,這也相當于南宋國子監(jiān)的刻書——此顯然對《浙本考》中“杭州本”部分的撰寫具有重要意義。但實際上,《書院記》僅羅列書名,實無助于深入考辨(僅可按圖索驥)。為此,王氏僅在《浙本考》卷上的按語中提及《西湖書院重整書目記》 (論其變遷)。但這說明王氏進行了廣泛的搜尋。
第三,王氏撰寫《浙本考》的目的是為了“充《通志》材料”。1919年,沈曾植任《浙江通志》總纂,邀請王國維擔任分纂。同年11月覆函王國維商討體例,信見《學術集林》卷三《沈曾植未刊遺文(續(xù))》,題作《答王靜安徵君書》。[5]王氏與張爾田一道負責寓賢、掌故、雜記、仙釋、封爵等五門的撰述。這樣約在沈曾植致函后,王氏開始考慮擬作《宋元浙本考》,以作為《雜記》一門的材料,這在時間上是一致的??忌蛟灿?922年11月21日逝世,此文正在沈氏逝世前后完成,故不得交與通志局。[1]303
第四,王氏已充分認識到難度,“尚須一觀宋人文集,頗不易成也”,面對龐大的宋人文集,這確實不容易做到。事實是,對宋人文集,王氏也的確沒加引用。這也毋庸諱言。
至于《監(jiān)本考》,《王國維全集·書信》中有兩處直接提及此事。
1922年8月7日《致王秉恩》:頃擬作《古監(jiān)本五代兩宋正經(jīng)正史考經(jīng)》一卷,昨已脫稿。因思毛鈔《五經(jīng)文字》《九經(jīng)字樣》前有開運丙午(946)田敏序,當是宋時重刊五代監(jiān)本。此本現(xiàn)在海源閣,無由得見,趙意林所刊《九經(jīng)字樣》一種亦此本。長者于經(jīng)、小學收羅最備,當有其書,抑曾見其本否?其書于田敏序外似尚有??苯?jīng)進銜名,故邵、莫二目謂之和凝本,祈賜教一二。[4]324
1922年8月24日《致馬衡》:《國學季刊》索文,弟有《五代監(jiān)本考》一篇錄出奉寄。[4]328
這兩則材料至少反映出以下三點境況。
第一,從時間來看,8月7日,《古監(jiān)本五代兩宋正經(jīng)正史考經(jīng)》一卷已脫稿,不過,此應斷為《正經(jīng)正史考·經(jīng)》,即只撰就了經(jīng)部。其后,17日間,即在24日前,已撰就五代部分(量少)。除此之外,《監(jiān)本考》中涉及的醫(yī)書類,以及極少的《荀子》《莊子》《列子》等書,以王氏功底,在較短的時間內(nèi)撰成,當無疑問。因此,《監(jiān)本考》的擬寫、撰定均在1922年的下半年——這大約是隨著編撰《傳書堂藏書志》已近完成而熟習各版本的結果。這里也可舉一條內(nèi)證:《監(jiān)本考》卷中“《三國志》條”,以及《浙本考》卷上“南宋監(jiān)本”中對正史的案語,實際上正構成了《觀堂集林》卷二一《殘宋本〈三國志〉跋》的主體內(nèi)容;而《殘宋本〈三國志〉跋》在論證的充分、完整方面顯然高于《監(jiān)本考》中的內(nèi)容——這只能是在《監(jiān)本考》的基礎上進一步增添、考釋的結果。正是這條跋文,有撰寫的時日“庚申中秋”,庚申是1922年,中秋按陽歷則為10月14日,即在《致馬衡》信中談及寄出《五代監(jiān)本考》之后的一個多月。這說明確實業(yè)已完工了。
第二,從內(nèi)容來看,其起始的標題是《古監(jiān)本五代兩宋正經(jīng)正史考經(jīng)》(這也顯示王氏確實想做歷代的監(jiān)本考),強調(diào)的是“正經(jīng)正史”,這也構成了《監(jiān)本考》的一個基本特色,即對正經(jīng)正史的著錄比較完備、豐富。當然,這一點也事出有因,因為當日兩宋國子監(jiān)重視刻印的書籍,也以此兩類為核心。
第三,與《浙本考》的撰寫一樣,王氏盡可能地廣泛搜集重要的史料——刻版序跋、準印文書、??钡慕?jīng)進銜名等,但這一難度頗大。為此,王氏曾專門致函王秉恩,并贊其“長者于經(jīng)、小學收羅最備,當有其書”,或“曾見其本否”,但無果,因《監(jiān)本考》中最終還是沒能列出田敏的《序》和經(jīng)進銜名。
對史料來源的直接說明,除上引《致羅振玉》的信外,另有《浙本考·序》:
南渡以后,臨安為行都,……胄監(jiān)在焉,板書之所萃集。宋亡,廢為西湖書院?!?,元代官書,若宋、遼、金三史,私書若《文獻通考》《國朝文類》,亦皆于杭州刊刻?!渭九R安書肆,若陳氏父子遍刊唐宋人詩集,有功于古籍甚大。至諸州刊版,天水以后,公庫郡庠仍世刊刻,而紹興為監(jiān)司安撫駐地,刊書之多,幾與臨安垺。……宋元人所撰方志,若《寶慶四明志》、若《新定續(xù)志》,若《至正四明續(xù)志》,頗記郡中版刻,而他州闕如。今最錄世有傳本,及見于記載者為《兩浙古刊本考》,分郡羅列,釐為兩卷。雖可考見者十不得四五,然大略可睹矣。壬戌(1922)二月海寧王國維書。
再結合兩《考》中實際引用的書目,即可窺見其史料來源的基本情形。要而言之,有以下兩大類。
第一,“最錄世有傳本”,一個“最”字,說明作者最重視的就是從傳本上過錄相關的刻書序跋、準印文書、經(jīng)進銜名等(這也在事實上構成了兩《考》的核心內(nèi)容)。但這得力于一個前提,即能目驗業(yè)已珍貴無比的各種宋元刻本。在那時,王氏所居之地海寧、上海,地域上確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明清以來,江浙一帶早已是藏書家的聚居之地。到了清末,烏程蔣汝藻(傳書堂)、南潯劉承干(嘉葉堂)和張鈞衡(適園),更被稱為江南藏書三大家,名噪一時。王氏也曾有兩次大的接觸版本的實踐,一次是1911年10月至1912年春,在日本京都協(xié)助羅振玉整理“大云書庫”所藏的古籍、古彝器拓本等;另一次是從1919年8月至1923年7月,整理、撰寫了蔣氏傳書堂藏書志。以此為背景,得力于傳書堂豐富的藏書,王氏親見的善本書,主要就是蔣氏藏書。[4]309、318、320除此之外,據(jù)《王國維全集·書信》《觀堂題跋選錄》[6-7]、兩《考》本身的提示語,王氏也力所能及地向就近的涵芬樓、藝風樓、盛意園、江南圖書館等商約借書,如《監(jiān)本考》卷下“《書集傳》六卷、《大字毛詩》四卷”下“常熟瞿氏藏元刊本”、“《排字九經(jīng)直音》二卷”下“歸安陸氏藏元刊本”等;以及私人如羅振玉、繆荃孫、沈曾植、王秉恩、查翼甫、劉承干等人,以資參考。這一點,還能在兩《考》中找到直接的證據(jù)。如兩《考》中大量不注明出處的準刻牒文、序跋,就當是錄自蔣氏藏書,因為多了,實在沒必要一一注明。這從《觀堂題跋選錄》中能清楚地看出,如《書古文訓》十六卷、《爾雅疏》十卷等都是以蔣氏藏書來校勘。
但是,在王國維的時代,秘不示人仍是一個藏書家族恪守的信條,如天一閣藏書自明末以來,僅有如大學者黃宗羲等十余人曾被獲準登樓翻閱。雖然王氏世居海寧,毗鄰天一閣所在地寧波,但在王氏求援閱書的人中,是沒有天一閣的。這足以說明其當日借書的艱辛。
整體上,其著錄的內(nèi)容主要為三個方面:版式、行款;敕刻牒文;有關刻書的序跋、記載。但三個要素都全的條目不多,主要是敕刻的牒文,序跋則極少著錄。
第二,“見于記載者”。就兩《考》的實踐看,主要是指引用的各類宋代史料如《玉海》《麟臺故事》《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等,之所以如此,是因《玉海》卷四三《藝文》以及《麟臺故事》卷二之《書籍、校讎》篇都是專門談論校讎、刻本情形的篇章。
此外,還有一些早期的方志。對此,王氏進行了全面搜尋,其引用的《寶慶四明志》《咸淳臨安志》《景定建康志》《嘉泰會稽志》《景定嚴州續(xù)志》《寶慶會稽續(xù)志》《至正四明續(xù)志》均可在《宋元方志叢刊》(中華書局1990年版)中見到。這是因方志中的《學?!贰段募尽分卸噍d有當日存放或刻印的書籍。還有一特殊的就是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因其每一書下大多有解說詳細的題序,而受到青睞。
偶爾涉及宋人的筆記,如洪邁的《容齋隨筆》、陳世南的《游宦紀聞》、沈括的《夢溪筆談》、陸游的《老學庵筆記》等。
零星提及征引的各家書目,如元人《西湖書院記》,即胡師安等撰的《元西湖書院重整書目》。又因明初把西湖書院的書板移到南京國子監(jiān),因此,明梅鷟的《南雍志·經(jīng)籍考》也成了重要的參考書目。但這兩種書目僅能起到按圖索驥的功能(《西湖書院記》僅載書名,《南雍志》略有解說)。除此之外,實際上多用的僅是晁公武的《郡齋讀書志》《館閣書目》,張萱的《內(nèi)閣圖書目錄》《九經(jīng)三傳沿革例》,于敏中的《天祿琳瑯書目》等。這些書目較具體地載明了一些刻書史實而受器重。而與王氏同時代的,提及的僅有常熟瞿氏(瞿鏞的《鐵琴銅劍樓書目》)、歸安陸氏(陸心源的《皕宋樓藏書志》)——則其所見書目,大抵不越江南藏書的范圍。
整個看,兩《考》具有明顯的時代印記,或者說是有一些缺憾。對此,其門人趙萬里先生在《靜安先生遺著選跋·兩浙古刊本考》中業(yè)已指出:
茲姑舉其舛誤之大者言之,一曰不應收入而誤收也。如杭州府項下有錢塘王叔邊所刊前后《漢書》一目,案王叔邊雖自稱錢塘人,然其書實刊于建陽,故為之讎校者乃武夷吳驥,聊城楊氏舊藏宋刊四史中之《后漢書》可證也?!灰运究钍秸`為原刊也。如記元修《宋史》行款……則應為半頁十行,行廿二字,與同時所刊遼、金兩史,及大德間以建康路儒學為中心所刊之十史,款式固無二致也。此外卷中失記原書款式者,亦難擢數(shù)。……凡此皆偶爾疏失,或草此編時,未及見原書,固未可一概而論也。[1]304
實際上是三個問題。第一和第二條,趙氏以聊城楊氏藏宋刊《后漢書》為證,以及誤認原刊款式來指證王氏的錯誤,實際上牽涉到王氏未能目見的缺憾;第三條,王氏失記原書款式,可能是著述體例的局限;固然清初以來,書目早已有意地區(qū)別板式、行款,且此際王氏也在為烏程蔣氏編寫“書目著錄”與“題跋”雙重結合的藏書志,但一些書還是沒能注明板式、行款。這不能不是一個缺憾。因此,為其補足板式、行款,也是應有之義。不過,作為門人,趙先生的語氣實較委婉。但這只是一個方面,整個看,兩《考》還存在以下不可忽略的缺憾。
第一,一些關鍵的典籍未能征引。雖王氏本人已言,“可考見者十不得四五”,明確意識到搜羅完備是不可能的(時至今日還依舊如此);但在此基礎上補苴、增添一些,使之盡可能完備卻是可能的?,F(xiàn)在看,能考見宋朝刻書史實的典籍,首推《宋會要輯稿》中的《崇儒》《刑法》,《南宋館閣錄·續(xù)錄》中的《儲藏》《修纂》,以及《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宋朝事實類苑》《玉?!贰恩肱_故事》《系年要錄》等。但王氏終究沒能利用,是有一定的原因。
清嘉慶十四年(1809),徐松利用修《全唐文》的便利,從《永樂大典》中簽出《宋會要》,讓寫官抄出。同治年間(1862-1874),書稿散出。1915年售給了嘉葉堂的劉承干,其后十多年間,劉氏請人修成清本。1931年北平圖書館從嘉葉堂購得原稿。而1916年2月至1923年6月,王氏正好在上海,而且現(xiàn)在能考證的是王氏不僅與劉氏有交往,1917年還曾向劉氏借閱亟需的宋本《魏鶴山集》,“丁巳(1917)夏日,余研究《唐韻》,作《唐韻別考》,亟欲睹此序(指魏鶴山《吳彩鸞唐韻·后序》),適聞歸安劉翰怡京卿新得宋本《魏隺山集》,因移書求抄寄此文,亟錄于此”。[6]但在現(xiàn)今所能見到的《王國維全集·書信》中,無一字提及《宋會要輯稿》,也未從其結交的上海名儒如沈曾植、繆荃孫等人處得知一二。這或許只能說,此際的劉承干對《宋會要輯稿》一事真是守口如瓶了。這樣,王氏就與對兩《考》極具重要參考價值的《宋會要輯稿》失之交臂了。
南宋陳骙的《南宋館閣錄》及《續(xù)錄》,也是編《四庫全書》時從《永樂大典》中輯錄的。
南宋李燾的《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原有九百八十卷,但因卷帙龐大,傳刻不易,自元以后,世鮮傳本。至清代,傳鈔本僅剩一百零八卷。清乾隆年間修《四庫全書》是從《永樂大典》中輯錄,厘為五百二十卷。雖然,抄本借閱不易,但清光緒九年(1883)浙江書局已有刻印本了——這樣,盡管在其家鄉(xiāng),一時也未能充分利用。
或者說,王氏當日實沒能對從《永樂大典》中輯佚、抄寫的書籍給以足夠的關注,或未能夠及時了解最新學術信息。
至于《宋朝事實類苑》,不知緣何未加征引。但據(jù)1918年5月1日(陽歷6月9日)羅振玉與王國維往來的書信中提到過《事實類苑》,“又查翼甫家有宋元本書出售,中有宋乾道本《路史》、元刊《釋名》、麻沙本《事實類苑》等”。[8]由此可見,王氏是有機會通過借閱而目見的。
然而,僅一兩本書未能目驗、征引,固也無甚重要;但此頗具重要參考價值且史料眾多的書未能有效利用,卻在某種程度上削弱了考訂宋朝版刻史實所能達到的深度,這可說是一個大的缺憾。如《監(jiān)本考》卷中“《宋書》一百卷、《南齊書》五十九卷”等“七史”下,王氏僅舉《玉?!肪硭娜凹斡有F呤贰奔啊犊S讀書志》卷二上“《宋書》一百卷”條,實際上可依次舉出:《麟臺故事校證》卷二中[9]、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卷三十一《詞翰書籍·藏書之府》第十八條[10]、《宋會要輯稿·崇儒四·勘書》之十八-十九[11]2239、《玉?!肪硭氖端囄摹贰熬暗氯簳岚濉保?2]等相關條目的內(nèi)容。一番參校、互證后,能考知嘉祐四年(1059),宋仁宗談及??逼呤?,八月,命史臣編校。??边^程中,因館閣藏本多誤,不足為憑,編校官建議廣收異本。但直到六年八月始下詔征書。七年十二月,雖有詔命校定稿送國子監(jiān)刻版,但實際上進展緩慢,直到治平二年(1065),除《宋書》《北齊書》之外的五史才校訂完畢,詔下杭州鏤版。后一直持續(xù)到政和四年(1114)“始皆畢,頒之學官”。據(jù)此亦能知北宋國子監(jiān)???、刻書的艱辛和曲折。也只有綜合各種史料才能正確判斷,否則,就會誤判《麟臺故事》“政和四年”記載錯誤。這樣,三館編校、刊刻“七史”的詳細進程,就一目了然,而非是王氏僅舉《玉海》《郡齋》和牒文所得到的粗略印象。
再如《監(jiān)本考》卷中“《三國志》六十五卷”下,王氏僅引《麟臺故事》卷二中《校讎》篇中的文字說明,其末尾小字注“《玉海》云《唐書》將別修,不刻板”。今核,此語見《玉?!肪硭氖按净H贰睏l,其原因,則可據(jù)《宋會要輯稿·崇儒四·勘書》之二補足:“初詔?!稌x書》,或謂兩晉事多鄙惡不可流行者,帝以語宰臣,畢士安對曰:‘惡以戒世,善以勸后,善惡之事,《春秋》備載。’帝然之,故命刊刻。惟《唐書》以淺謬疏略,且將命官別修,故不令刊板。”這樣,就進一步知曉了刻板的前后原委。同樣道理,據(jù)《宋會要輯稿·崇儒四》之七李淑的進言,能補《監(jiān)本考》卷中“《荀子》二十卷”僅羅列經(jīng)進銜名的不足。
(景祐四年,1037)十月十七日,翰林學士李淑言:“竊見近日發(fā)解進士,多取別書、小說、古人文集,或移合經(jīng)注以為題目,競務新奧。朝廷從學取士,本欲興崇風教,返使后進習尚異端,非所謂化成之義也。況考校進士,但觀詞藝優(yōu)劣,不必嫌避正書。其經(jīng)典子書之內(nèi),有《國語》《荀子》《文中子》,儒學所崇,與六經(jīng)通貫。先朝以來嘗于此出題,只是國庠未有印本,欲望取上件三書差官???、刻板,撰定《音義》,付國子監(jiān)施行。”詔可。[11]2233
據(jù)此,《監(jiān)本考》卷中的書目還可添加《國語》《文中子》兩條,而此條對于理解科舉與版刻的關系也有大的助益。同時,也可補入書目中所見版本,顧廣圻撰《思適齋集》卷十五《宋書荀子跋》:“藝蕓書舍藏宋槧《荀子》二,北宋則呂夏卿監(jiān)本,南宋則錢佃江西漕司本也?!保?3]561還能補充進熙寧元年(1068)詔敕國子監(jiān)刻印《荀子》公文的出處,見《四部叢刊》第56冊中《古逸叢書》中《荀子》所附。
至于《監(jiān)本考》所列醫(yī)書類,如《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難經(jīng)》等,以及律法類,如《律文音義》等版刻的情形,也可據(jù)《宋會要輯稿·崇儒四》補充相關史實,此不一一例舉。
除此之外,重要的還有一大宗,盡管王氏在擬作《浙本考》時說“然此書尚須一觀宋人文集”,但其幾乎沒征引宋人文集。因此,今可據(jù)宋人文集或《全宋文》中關涉刻書的題跋等,盡可能地補全,如續(xù)藏經(jīng)本《閑居編》卷首《重刊〈閑居編〉題記》:
《閑居編》,孤山雜著也,歲久亡版。夷齊居士章氏樂善好施,崇孤山之行,而貴孤山之文,慨然作偈,捐金貳千緡,命工重刊于西湖瑪瑙?!镜v戊申(即八年,1248)秋季,瑪瑙住山元敬書。
有時,王氏雖然錄有序跋,但還可略作補證、考釋,以便進一步提升其價值,如《浙本考》卷下“寧波府刊板·郡齋本”條,列紹興十九年徐琛刻《徐文公集》三十卷的跋,其一,可補明出處,“《四部叢刊·初編》影印校宋本《徐文公集》卷首”;其二,可補徐琛的生平事跡,據(jù)《乾道四明圖經(jīng)》卷一二《太守題名記》以及《寶慶四明志》卷一《郡守》詳列的太守姓名、職官,徐琛,紹興十七年(1147)四月至二十年(1150)四月任太守;其三,《寶慶四明志》卷二載紹興十九年“徐琛即明倫堂之后建稽古堂”,重視文教。這樣珠聯(lián)璧合,自可彰顯更具體的一些史實,而非僅是簡單的條目羅列。
第二,最大量的還是據(jù)現(xiàn)存的宋元刻本去廣泛輯錄序跋、牌記等。因藏書秘不示人等原因,有一些宋元刻本王氏沒能目驗。大體上,其所見如前文所述,限于浙江、上海為中心的江南一帶,如盛名一時的山東聊城楊氏海源閣等,就沒能借閱(其自言“無由得見”)。還能說明的是,即便是王氏1919年8-9月在天津,1923年8月以后均在北京,其也沒能到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等查尋一些善本(今有《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一書)以進一步補充。這不能不是一種失策,或是一個較嚴重的問題。這樣說可能有些苛責了,畢竟當日閱書不易。
而今,則可在更廣泛的范圍內(nèi)找尋一些宋元刻本?,F(xiàn)存宋元刻本的三個主要分散地,即中國和日本(日本漢學家阿部隆一估計,宋版存世者總共不過六七百種)。
(1)充分利用已影印出版的各種宋元版書籍。大陸方面,如《四部叢刊》(含初編、續(xù)編、三編,上海商務印書館1922年版)、《續(xù)古逸叢書》(1922年始編,廣陵書社1994年版)、《中國版刻圖錄》(采錄國圖、上圖、南圖、遼圖和天一閣的藏書,宋刻共190種)、《中華再造善本》(其中《唐宋編》《金元編》共758種,其《續(xù)編》重明清時期)、《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即民國時期北平圖書館宋元明早期善本的專藏,其中宋刻53種、元刻102種)、《日本宮內(nèi)廳書陵部藏宋元版漢籍選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日本國會圖書館藏宋元本漢籍選刊》(鳳凰出版社2013年版)、《中國古籍珍本叢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年版)等。又如《甲庫善本》,抗戰(zhàn)期間運抵美國會圖書館,后運存臺北“故宮博物院”,這也構成了臺灣所藏宋元刻本的半壁江山。
(2)利用已出版的圖錄等,按圖索驥查尋相關刻書史料。這主要有《中國國家圖書館古籍珍品圖錄》(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年版,古籍善本部分)、《上海圖書館藏宋本圖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靜嘉堂文庫宋元版圖錄》(日本汲古書院1992年版,宋版122部),以及臺灣省“故宮博物院”編《“故宮博物院”宋本圖錄》(“故宮博物院”1977年版,載錄78種)、《宋版書特展目錄》(“故宮博物院”1986年版)等。
(3)從前人或當下的研究成果中間接獲取??沙浞掷脟澜B璗的《日藏漢籍善本書錄》(對序跋、牌記等著錄較詳細、全面)、《靜嘉堂文庫宋元版書錄》(1992年),林申清的《宋元書刻牌記圖錄》(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年版)亦可參照。
這樣廣泛查找的結果,一方面能補充、充實一些新的刊刻史料。如《監(jiān)本考》卷中“《文選》六十卷、《文苑英華》一千卷”條下,可補如下。
《麟臺故事》載:“大中祥符四年八月,選三館秘閣直官校理勘《文苑英華》、李善《文選》,摹印頒行”。并錄詔敕節(jié)文,“竊見李善《文選》援引該贍,典故分明”等。其具體摹印情形,則詳見《宋會要輯稿·崇儒四》之三載:“景德四年(1007)八月,詔三館秘閣直館校理分?!段脑酚⑷A》、李善《文選》,摹印頒行?!置敝v黃鑒、公孫覺校對焉。”[11]2231而劉崇超上言的具體時間,據(jù)《宋會要輯稿·職官二十八》,在天禧五年(1021)七月。其第一次詔印情形,又見王應麟《玉?!肪砦逅摹端囄摹た偧恼隆贰坝何酢段脑酚⑷A》”條:“祥符二年(1009)十月已亥,命太常博士石待問???,十二月辛未,又命張秉、薛映、戚綸、陳彭年覆校?!敝劣诒彼伪O(jiān)本《文選》的經(jīng)進銜名,可見韓國奎章閣所藏六臣注《文選》卷末所附的跋語,“天圣三年(1025)??绷水?。校勘官將仕郎守許州司法參軍國學說書臣公孫覺……”。又案,這種刻版??苯?jīng)進銜名,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據(jù)現(xiàn)存宋元刻本等過錄,如前所言的“中華再造善本”等影印本,而盡可能一一補足。
或增添新的條目,如《浙本考》卷下“嘉興府刊板”,能增加“秀州本六臣注《文選》”一條,并據(jù)奎章閣藏六臣注《文選》末所附,能補出秀州州學的刻書跋文:“秀州州學今將監(jiān)本《文選》逐段詮次,編入李善并五臣注,其引用經(jīng)史及五家之書,并檢元本出處,對勘寫入。……”
或補出牒文,如《監(jiān)本考》卷中“《三國志》”條下所錄中書門下牒,王氏沒注明出處,今可補出:牒文可具見日靜嘉堂文庫藏本(原陸心源皕宋樓等藏)《吳書》二十卷前目錄后。[14]349
或補充王氏曾明言遍覓不到的跋文,如上引《致王秉恩》一信中,欲尋找寶禮堂潘宗周所藏七十卷《禮記》中的黃唐跋以及《九經(jīng)字樣》中田敏的序。今據(jù)潘宗周《寶禮堂宋本書錄·經(jīng)部》“《禮記正義》七十卷”條下能予以補出:
六經(jīng)疏義自京監(jiān)蜀本皆省正文及注,又篇章散亂,覽者病焉?!勺樱?192)秋八月,三山黃唐謹識。
此外,還可補進參與人員的銜名,如“進士 傅伯膺”“迪功郎充紹興府府學教授 陳自強”,以及校正官“朝請郎提舉兩浙東路提舉茶鹽干辦公事 黃唐”等。[15]至于田敏《序》,則可見《中華再造善本續(xù)編》(唐宋編·經(jīng)部)中《五經(jīng)文字》所附(清初席氏釀華草堂影宋抄本)。
另一方面,也可糾正一些錯誤。如《監(jiān)本考》卷中“《后漢書志》三十卷”條下,其所錄的“乾興元年(1022)十一月四日牒文”。今據(jù)《中華再造善本》中劉昭《后漢書志》比核,其錄文有一些錯誤,“伏□(況)晉、宋《書》……乞差臣與各官(學官)共同(同共)校勘,……十一月四(日)牒文?!厮就街袝睿ㄊ厮就郊媸讨校?。(括號內(nèi)的為《再造善本》的文字)又據(jù)《宋史》,乾興元年七月,以王曾為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呂夷簡、魯宗道為參知政事,與牒尾三人的列銜正吻合,即可補足人名。
或?qū)伞犊肌窏l目補充一些內(nèi)容,以使其進一步完備。如《監(jiān)本考》卷中“《毛詩正義》十卷”條下,王氏排列經(jīng)進銜名后,注“右見日本竹添氏所藏南宋覆本”。案:王氏所說的“竹添氏所藏南宋覆本”,今可見《日藏漢籍善本書錄·經(jīng)部·詩類》“《毛詩正義》(殘本)三十三卷”下所載;而在李沆上表列銜后,有“紹興九年九月十五日紹興府雕造”一行,并列銜如次。
校對官右迪功郎監(jiān)潭州南岳廟 韓彰
校對官右迪功郎監(jiān)潭州南岳廟 穆準
管干雕造官右文林郎紹興府觀察推官 曾掞
管干雕造官右承直郎紹興府觀察判官 白彥良
此實際上也是《浙本考》卷下“紹興府刊板·乙紹興府本”的內(nèi)容。但王氏說的板式“每半頁十五行,行二十五字”,與嚴紹璗所錄“每半頁有界十五行,行二十二字至三十二字不等,其中以二十五字或二十六字居多”略有不同。[14]62島田翰的《古文舊書考》卷二《毛詩正義》亦言“半版十五行,行二十二字三字四字五字不等”。[16]可見王氏所錄有一定的偏差。又,島田氏考證《毛詩正義》的版刻情形較為詳細,可參考。
第三,引書不夠規(guī)范,只列書名,不言卷次,過于簡略,更難以復核,應以現(xiàn)代的學術規(guī)范補足。細分又有兩種情形。① 遍布于全書的引文只列書名,如《玉海》《麟臺故事》等,此固然是那個時代的風氣,但今人運用、核檢起來頗不方便,實有詳列出處的必要。② 過錄某一所見刻本的牒文、上表時,如《監(jiān)本考》卷中“《后漢書》”條下“黃復翁所藏宋本有此牒”“大德本《漢書》有此條”,也過于簡略,需明示此書曾藏在何處,或某書目所載。這還好一些,更多的牒文下是不注明出處,這更不便于利用。今為方便讀者,則應力求全部注出,如上一處,黃復翁指黃丕烈,其《百宋一廛賦注》“后漢翻雕……規(guī)疊矩重”下注:“殘本《后漢書》,每半頁十行,每行大二十字,小廿四字。……乃北宋間翻雕景祐本也?!杷匕鄷啊跞肭d元年中書門下牒國子監(jiān)文一通”。[13]399這些內(nèi)容可據(jù)補。
另外,王氏行文中涉及的一些人物、書籍也有注明的必要,或進一步說明,以方便使用,同時也進一步提升其學術價值。如《監(jiān)本考》卷中“《唐書》二百二十五卷”條下“《天祿琳瑯書目》所著錄《唐書》有此二行”,今核此書,可補出“此見《天祿琳瑯書目》卷二”。[17]27又,王氏未錄的經(jīng)進銜名,亦可補出:“提舉曾公亮,刊修歐陽修、宋祁,編修官為范鎮(zhèn)、王疇、宋敏求、呂夏卿、劉義叟,后載是月二十六日準中書劄子,奉旨下杭州鏤版頒行,富弼、韓琦、曾公亮董其事,??惫贋榕犰?、陳薦文,同校對官吳申、錢藻?!庇?,更具體內(nèi)容可參見陸心源的《儀顧堂題跋》卷二《宋嘉佑杭州本新唐書跋》。[18]
再如,《監(jiān)本考》卷中“《后漢書》九十卷”條下,牒后結銜僅錄其姓,“工部侍郎參知政事馮 兵部侍郎參知政事王 兵部侍郎平章事寇 吏部侍郎平章事畢”。而據(jù)《天祿琳瑯書目》卷一《監(jiān)本附音春秋公羊注疏》下,知四人分別為馮拯、王旦、寇準、畢士安,[17]10可據(jù)補。
第四,王氏所列的一些刻書條目(即書目)有誤,今可據(jù)原書改正。如《浙本考》卷上“南宋監(jiān)本”條,是據(jù)《景定建康志》列出《周易正文》《尚書正文》等書;今復核《宋元方志叢刊》第二冊《景定建康志》卷三十三《文籍志·書籍》,還應補上《周易注》《尚書正義》等共十三種書,[19]即有較多的遺漏。再如《浙本考》卷下《嚴州府刊板》,王氏據(jù)《新定續(xù)志》,列板書八十種;今據(jù)《宋元方志叢刊》第五冊《景定嚴州續(xù)志》卷四《學?!匪校?0]王氏所列的《復齋易說》《儀禮注》兩書,《景定嚴州續(xù)志》中無,就應說明、刪去。
當然,如若想補苴、完善,在此基礎上,如有的話,再補出各現(xiàn)存版本的刻書牌記,如《詩集傳》后“庚子淳熙七年四月十九日曾孫朝奉大夫權知筠州軍州事兼管內(nèi)勸農(nóng)營田事 詡 重校證刊于本州公使庫”,《纂圖互注春秋經(jīng)傳集解》后“龍山書院圖書之寶”(均見《中華再造善本》),以互相發(fā)明,也是一種更好的方式。
時至今日,兩《考》在宋代刻本的研究中仍具有其重要的參考價值。不過,也毋庸諱言,其所列刻書史料的遺漏、錯誤,或疏略、不規(guī)范處,即便是粗略來看,也還是很有一些(除一時沒能目驗一些珍稀的宋元刻本外,一些重要典籍沒能參閱,也是一個重要原因)。今據(jù)相關文獻,不是小修小補,而是盡可能地補充、更正,全面輯錄相關的刻書序跋、敕刻牒文、牌記和其他文獻記載等史料,一一標明出處,并加按語考辨一些史料、史實等,這就構成了現(xiàn)代學術意義上的刻書史料全面、深入、科學的整理。當然,這也是一個難度較大的工作,但以此為發(fā)端,卻可以構建一個較好的全面研究宋刻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