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勝華
一
喑喑孩提,我就特別喜歡聽奶奶講“鵲橋相會”的民間傳說,聽著聽著,我就睡著了;讀書之后,我又特別喜歡念秦觀的“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念著念著,我就長大了;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老想再聽“鵲橋相會”的故事,可此時,奶奶傳下這個民間故事,已經孑然離去,我只能帶著這個美麗的傳說和詩文里的美好愿景在農歷七月初七的夜晚癡癡地仰望著遙遠的天河,望著望著,我就成親了。
雖然這二十余年間,我從未見過喜鵲浩浩而去,上天搭橋,讓牛郎織女在銀河之上相會的勝景,但在中國民間,喜鵲不僅是忠貞愛情的促使者和見證者,更是能夠給人帶來吉祥和好運的象征,在人們的心目中,喜鵲是一種誠實守信的鳥。從小植根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氛圍里,我對乞狗入戶,燕子入堂以及蜜蜂進家能給主人帶來好運的說法深信不疑,特別是喜鵲黑的黑、白的白,讓我對喜鵲的好感只增不減。
那時候,我們的山村還是一座微型山寨,七八戶人家坐落在青山綠水間,莊稼環(huán)圍,樹木蒼翠,溪水潺流,野果飄香,蜂鳥成群,山花野卉四季不敗。我家老屋旁邊有爺爺種下的幾棵大青樹,樹高二三十米,樹上年年都來一抱大的馬蜂窩,人在樹下走,蜂在樹上飛,兩不相擾。大青樹根腳的樹洞里,常年居住著一窩蜜蜂,讓我家年年都有蜂蜜吃。葳蕤的樹冠傘蓋一般遮庇著我家的老屋,如果下一陣雨,雨點要很長時間才能落到地上來。因為感覺大青樹上安全,年年春天,一對喜鵲夫婦都要穿戴漂亮地來到大青樹上,擇枝筑巢,抱蛋領娃,等喜鵲娃長大了,它們一家子才歡歡喜喜地離開大青樹,離開我們的村莊。之后,喜鵲夫婦像感恩一樣常?;氐轿覀兊拇迩f里來,常?;氐綘敔數拇笄鄻渖蟻恚瑢ⅰ捌悴琛薄捌悴琛钡拇椭晜鞅檎麄€村莊,我們的村莊果真就來了稀客,來了喜事,來了吉祥。
可是不久,喜鵲就在我們村莊里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劫難。
農業(yè)合作化,幾家獵戶并入我們的村莊,村子大了,人員雜了,煮飯、燒水、照明、取暖、烤煙……生產生活,家家戶戶都用柴火,村子周圍的樹木全被“伐薪燒炭”了,樹矮了,草稀了,水枯了,一簾簾潔白的瀑布沒了,光禿禿的山上裸露出赤紅的焦土,農藥化肥越用越重,鳥飛了,獸走了,人餓了,喜歡和人生活在一起的蜜蜂在我們村莊里絕跡了,喜歡在人前人后跳躍的麻雀銷聲匿跡了……因為父親極力袒護,我家屋旁的大青樹才得以保全下來,那對喜鵲夫婦才得以繼續(xù)回到我們的村莊,回到我家屋旁的大青樹上來筑巢繁殖??尚∠铲o出巢在樹枝上練習翅膀的時候,瘦得皮包骨頭的獵戶兒孫們天天拿著彈弓來打小喜鵲。父親在家里的時候,他們不敢來,可一旦父親出門干活去了,他們就肆無忌憚地來,將一堆堆石頭彈子往大青樹上射去,石頭彈子射穿了樹葉,劃破了樹皮,打斷了樹枝,砸碎了鵲巢,落石砸通了我家的老屋。有的小喜鵲被打斷了翅膀,打折了腳,撕心裂肺地哀號著從高高的大青樹上跌落下來。喜鵲夫婦哀鳴著隨殞命的小喜鵲俯沖下來,它們叫啊,哭啊,求啊,充血的眼睛里帶著仇怨,帶著憤怒……
初具飛翔能力的小喜鵲不得不選擇從高高的大青樹上俯沖逃生,可小喜鵲稚嫩的翅膀實在無力飛高飛遠,它們一從大青樹上俯沖下來,就落在低矮的樹上、莊稼上、玉米地里,讓獵戶的兒孫們逮了個正著。他們抓住小喜鵲,使勁地掐捏著小喜鵲的脖子,讓小喜鵲很快窒息而亡,拔光它們的羽毛,放到火里燒吃……聞著幼鳥被燒焦了的氣味,喜鵲夫婦繞樹三匝,傷心地飛離了我家屋旁的大青樹,飛離了我們的村莊,消失在我的視野里。
我喜歡喜鵲,看得出喜鵲也喜歡我家屋旁的大青樹,喜歡我們的村莊,可喜鵲還是走了。雖然心有萬般不舍,可我為喜鵲的遠走默默祈禱。我祈禱喜鵲在別處安然生活,成群繁衍。
我有一種預感:終有一天,喜鵲會成群歸來。
為了這個預感,我參與新農村建設,參與扶貧攻堅,參與鄉(xiāng)村振興,等著喜鵲歸來!
可我等啊,等啊,須發(fā)都快等白了,別說是平素村里討親嫁娘辦喜事,就是村里過大年,喜鵲也再沒有回過我們的村莊。說來也怪,沒有喜鵲的村莊,喜事變喪事的事情也是偶爾有之;沒有喜鵲的村莊,我感覺年夜的飯菜不香甜。想喜鵲了,過年了,我只能到賣年畫的攤點上買回幾幅《喜鵲登梅》圖,掛貼在家里沖沖喜。
當我在城市里看到喜鵲夫婦將窩巢安置在高大的電塔之上來孵化小喜鵲的時候,我就莫名地為它們擔心:這樣赤裸著身體的小喜鵲在寒風瀟瀟、冷雨簌簌的電塔上不會被凍壞嗎?不會觸電嗎?
擔心之余,我發(fā)自內心地責問自己:要說山清水秀,城里哪比得過我們鄉(xiāng)下,可喜鵲為什么甘愿起居在城里而不愿回到我們的村莊里來呢?
而今,我們的村莊通電、通水、通路了,家家戶戶都用電來煮飯,用電來照明,用電來取暖,再也沒有人貪婪地砍樹伐木當柴燒了,再也沒有人以狩獵為生了,當年被砍得光禿禿的山,重新長出郁郁蔥蔥的草木,這些草木一年比一年茂盛葳蕤,有的地方甚至已經茂密遮陰得我都找不著回家的路了,一些消失多年的飛禽跑獸,漸漸回來了。
我發(fā)現,喜鵲也開始在我的村莊和縣城之間來回飛翔,可它們還在徘徊、還在猶豫??晌蚁嘈牛灰覀兘ㄔO好了生態(tài)文明的美麗鄉(xiāng)村,喜鵲就會重新回到我們的村莊里來。
歸來吧,喜鵲,我在美麗鄉(xiāng)村等著您!
二
我居住的這座縣城,住進了許多燕子。
白天,燕子悄無聲息,不見蹤影,可一到傍晚,燕子就從縣城周邊的農田和山林竄出來,在暮色蒼茫中聚到縣城里來住宿。燕子不像其他鳥類那樣宿在樹上,它們比肩接踵,呢呢喃喃,一排排一串串地露宿在街巷兩旁的電線上。
因為燕子呢喃,這條街巷的夜市生意格外火爆。
燕子最喜歡在山坳間的農田和森林之上來回飛翔,我常常在望遠鏡里看見一只蟲子剛剛從綠色的森林或碧綠的莊稼上振翅起飛,幾只燕子就會騰空而起,將蟲子攔截在空中,讓莊稼舒適飽滿,讓樹木叢生葳蕤。
春夏季節(jié)的雨前雨后,燕子三三兩兩地出沒街巷里,在行人和車輛之間嗖嗖穿翔,忽而從低處疾躥而上,又忽而從高處疾馳而下,有時會迎著你疾馳而來,讓你有一種快要被燕子砸痛的感覺……
斜風細雨,燕子翻飛,最能勾起我對鄉(xiāng)下老家那窩燕子的眷念。
盡管我們的山村沒有城里漂亮,可年年春天都有燕子飛來,尋找可以筑巢落戶的地方。一對燕子夫婦,還特別光顧過我家,它們從院外飛進我家院里,從院里飛進我家的堂屋,又從堂屋飛到院子里,反反復復,好像是在為以后的飛行尋找最佳航線。它們有時候會在門楣上停留片刻,交頭接耳,呢呢喃喃,似乎真心把我家當成它們的家了。我們一家人喜出望外,都以為燕子就要來我們家安家落戶了,都高興得不得了。父親為此還特意跑到鐵匠那里打制了一只馬鞋,釘在門楣上,以便燕子銜泥筑巢,落戶在我們家??赡且灰梗赣H和母親因為吃穿瑣事,爭吵起來;燕子夫婦在父親的馬鞋上蹲站了一宿,把我家的家境聽得明明白白,天還沒有亮明,它們就走了。
我們一家人甚感納悶,頗感遺憾,雖然嘴上不說,可心里都有這樣的意會:燕子肯定是嫌棄我們家了。
燕子來而復返,讓我們留有遺憾,心有耿耿,但對營建美好生活,我們絲毫沒有氣餒。我們繼續(xù)讀書演數,父母繼續(xù)勤快勞作,勤儉持家,供養(yǎng)我們所有子女各盡所能地讀完書。經過起早貪黑的讀書、勞作,未經幾年,我們家終于把那間“茅檐低小”的草舍翻蓋成游春格式的大瓦房,能書會畫的父親在板壁上彩繪出精美的飛燕,并且在廊柱上寫著唐人劉禹錫《烏衣巷》里有關燕子的詩句:“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p>
說來也巧,我們家畫房蓋好的那個春天,飛走的那對燕子夫婦又飛回來了,它們在村子里轉了幾圈之后,一眼就相中了我們家的畫房,毫不猶豫地將窩巢搭建在我們堂屋的樓楞旁邊,孵化出一窩呢呢喃喃的小燕子。讀書回來等待工作的我,整日在家里看書觀燕,我注意到,只要燕子父母銜著蟲子振翅歸來,即使還在門外,機敏的小燕子就會高興得你擠我撞,爭著把頭伸出窩外,把一張張黃色的小嘴張得大大的,等待喂食。沒事的時候,我笨手笨腳地學著燕子夫婦那樣服侍起小燕子。下雨天,蟲子蜇著不動,小燕子的父母很難覓到蟲子,我就淋著雨,到外面的草地去捕捉那些還沒有長翅膀的嫩螞蚱來喂小燕子。起初,我大聲地嘰嘰嘰,嘰嘰嘰地引誘小燕子,盡管聲音模擬得很像小燕子的父母,可小燕子緊縮在窩里,就是不出來,就是不向我張口。我想,一定是我的聲音太大,嚇著它們了;后來,我學著小燕子的父母小聲呢喃,小燕子才把頭伸出來,張開嘴巴,將一只只肥嫩的螞蚱吞咽下去……小燕子很講衛(wèi)生,這一點,它們的天賦似乎超過了我們人類。內急了,它們就把屁股鼓出巢外,將燕屎排落在巢外,燕子窩的下面時時有掃不凈的小燕屎,我就拿父親的廢舊報紙鋪在那個地方,讓小燕子的屎落在上面,打掃起來,也就容易多了。
燕子是極通人性、極喜歡熱鬧繁華的鳥,它們善于趨利避害,謀求舒適生活,這一點很像我們人類。
在我們鄉(xiāng)下農村,如果燕子選中在你家筑巢安居,說明你家空氣清新,陽光充足,生活殷實,家庭和睦,因此,鄰居都十分愿意到你家來聚會閑聊。
知道我們家住進了燕子,村里的女人們常常聚在我家的燕子窩下面蠟染花裙,刺繡腰帶,撕麻結線,縫制花衣,順便也敘敘農事,拉拉家常,說說婿媳;男人們常常聚在我家的燕子窩下面商量村里的大小事務,謀劃村里的美好前景;讀書娃子常常聚到我家的燕子窩下面來寫字算數,直到家里有人叫飯了,他們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燕子是很有靈性的鳥,它們對命運的感知和對未來運勢的敏銳程度都超出了其他鳥類,它們能夠從房子主人的言行舉止覺察出屋主對它們的態(tài)度。在選擇搭建窩巢的時候,它們首先考慮自身安全和寶寶出世之后的舒適,這一點也很像我們人類。
其實啊,我們人類何嘗不在向動物們學習和借鑒它們的生存技能呢?
呢喃,是一種交流方式,是輕聲細語的表達,一個燕子家庭雖然只有巴掌那么大,但再大的風雨,它們都能夠擁有一個安全穩(wěn)固的家,風雨過后,它們都擁有一片廣闊的晴空,這與它們夫妻之間的呢喃,父母和孩子之間的呢喃,兄弟姊妹之間的呢喃不無關系。
燕子呢喃,家順國興。
責任編輯:李軍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