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上初二,考完期末考試,有人建議去一家新開的快餐店聚餐,一大群男孩子便歡天喜地騎了自行車沖過去。七兜八轉(zhuǎn),經(jīng)過一個(gè)巷口,他忽然瞥見:“永福巷。”心里一凜,雙手同時(shí)捏閘,自行車戛然而止,其他人的車早已經(jīng)浩浩蕩蕩地從他身邊擁過去——他父親住在永福巷。
他一兩歲時(shí),父母離了婚,他隨母親生活。五六歲時(shí),父母為撫養(yǎng)費(fèi)問題鬧上了法庭,從此,母親絕口不提父親,他也再沒有見過父親。是誰告訴他他父親的地址呢?他早已無法回想,心底卻在此刻迎面一記聲音:“呀,原來在這里?!薄路鹗翘て畦F鞋無覓處。
他膽怯地、猶疑地向前跨了一步,趕緊立住,他不知道父親的門牌號碼。他小心地探頭,向巷內(nèi)看去,一排排緊閉的門,關(guān)緊的窗,隱約聽得,啾啾的鳥叫聲。他莫名地想,城里讓養(yǎng)鳥嗎?這樣靜這樣靜,仿佛根本沒有人家。而他的心擂鼓一樣怦怦跳起來。
找還是不找,怎么去敲那一扇扇沉默的門?又怎樣認(rèn)出那張本該十分熟悉的面容?他沒想過。將自行車鎖好,一步步走進(jìn)去,才走了幾步,他整個(gè)人都松弛下來——他好像來過這里。
是真的。灰白的、泥灰半剝的墻圍,深紅木門上油漆綻痕處處,舊年的春聯(lián)褪盡殘紅,溫柔地堅(jiān)持著,那油垢的窗紗是人家的廚房吧?所有的,都似曾相識。
他大大方方地向前走,像回家一樣諳熟自然,沿著七拐八繞的巷道。他甚至籌劃著,見到父親時(shí),他要說什么?是上課、老師、他最要好的朋友,或者想買一條褲腳有流蘇的牛仔褲,還是有次他騎車闖了紅燈,被警察罰站——因?yàn)樽杂X太沒面子,他向來沒告訴過人——還要說什么……
陽光驀然暈眩地?fù)鋪恚媲耙咽擒囁R龍的大街,他吃驚地站住,然后慢慢地、惘然地回頭,原來這條巷只有這樣短。他突然明了,他可能根本就找不到父親,卻又不甘地,重新走回巷內(nèi)。腳步越來越沉重,不斷地左看右看,有沒有可能,一扇門突然打開,出來的正是他的父親。來來回回,無窮無盡,他不知自己走了多少趟。
“你在干什么?”突然,一聲大喝,一位中年男人向他大步走過來。一時(shí)間,所有的血都沖上頭頂,難道是父親認(rèn)出了他?
那男人對他當(dāng)胸一掌:“你這小子,一個(gè)下午都在這里晃來晃去,鬼鬼祟祟的,想偷東西?”
惡狠狠的臉貼得那么近,連五官仿佛都變了形,他尋不回一點(diǎn)記憶。直到又一掌,將他推得一個(gè)踉蹌,他才掙命似的解釋:“我沒有,我是來找人的……”
“找誰?”那男人虎虎地吼著,“我看你半天了,還在裝!”又搡一把。他眼里飽飽的淚馬上就要墜下來:“我真的找人?!彼惯@樣冤屈他。不知不覺間,聲嘶力竭?!罢娴?。”
沒人聽他的,人們議論紛紛:“現(xiàn)在不得了呀,這么小的伢就會做賊?!蹦悄腥烁鼉戳?,一把揪起他,他身不由己地被甩出好幾步:“快滾快滾,不然抓你去派出所?!?/p>
直到騎上自行車飛速逃竄,他的兩行眼淚才終于決堤而出。后來,他差點(diǎn)被他媽打了一頓:考完試不回家,在外頭玩,害家里人到處找。
他媽在他4歲時(shí)就又結(jié)婚了。他爸,也就是他后爸——對他像自己的兒子一樣,他周圍的人,都不知道那不是他的親生父親。
他長得不大像媽媽,人家都說,他可能像爸爸,他就想知道,他長什么樣子,這么多年不見,他有沒有,想過他……
//摘自作家葉傾城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