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靜
在現(xiàn)代社會談愛,看起來就是陳詞濫調(diào)。充斥在我們周圍的文藝影視作品,幾乎無處不在談愛,這些愛有的撕心裂肺,有的輕飄飄,撕心裂肺的以貌似深情的面貌在感染人,輕飄飄的又以淺嘗輒止的“理智”在告誡人。無論是撕心裂肺還是輕飄飄,都不是真的深情或理智。前者把自我全部拋灑給一個不能接受自己的對象,看起來在貢獻,其實卻是自私,因為他既沒有自愛,也沒有愛他人;至于后者,連“小馬過河”的勇氣都沒有,由始至終把自己封閉在一個“小我”里,從未愛過他人,也不可能在互愛中懂得自愛,更談不上理智。自私的愛,離“厚德”的深情和“載物”的智慧,實在太遙遠。
大愛無私,無私的愛最高級的形式乃是“厚德載物”。想要“載物”,需得“厚德”,要積累德性,就得與苦難并行。許多人沉浸在進步的神話里太久,趨利避害的思維太重,早已失去了愛的能力。他們忘了,愛的能力總是與承受苦難的能力相當。愛需要學習,需要磨練。對愛的學習和磨練時刻不離于我們的生活,不離于我們的當下,也時刻體現(xiàn)在對往昔經(jīng)驗的反復咀嚼之中。于是,在我們勇往直前時,也需要回頭看看歷史,“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新與舊總在攜手同行。
“汎彼柏舟,亦汎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1)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中華書局,1987年,第127-128頁。這是《柏舟》的開頭,也是《邶風》的開頭,甚至也可以說是“變風”的開頭。與“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的雌雄音聲相和不同,《柏舟》以一葉孤舟開頭。舟者“以濟不通”,本是為著渡水到岸,但柏舟卻沒能“濟不通”,它始終漂浮在水流之上,不得靠岸。是沒有人掌舵,還是這一葉孤舟不夠堅固?柳宗元寫“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同樣是孤舟,漂浮著的柏舟卻更加孤獨,它不但承載不了遠離塵囂的自得其樂,甚至也沒有蓑笠翁與它心心相印。這一葉孤舟也不是不夠堅固,因為它是“陽剛至堅”的柏木所造。柏舟陽剛至堅,卻不能如其所愿到達彼岸,到底是什么原因呢?“亦汎其流”,柏舟“汎”,水流也在“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柏舟之所以不能渡水,原因恰恰在于水流的泛濫。水“居眾人之所惡”,可以代表謙和不爭,然而《柏舟》開篇的水流卻不是“謙和不爭”,而是涌動不休、泛濫流行。泛濫的水流好似人心里不斷涌出的欲望,欲望不停歇,水流就不能安靜,也就無法承載柏舟的志向。于是,浮在涌動水流之上的柏舟好似無所系賴,迫不得已只能“隨波逐流”。雖是“隨波逐流”,卻沒有同流合污,柏舟始終堅守著自己作為柏舟的品質(zhì),沒有一刻想要去做泛濫的水流?!芭d者,喻仁人不見用而與群小人并列”(2)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中華書局,1987年,第127頁。,柏舟漂浮在泛濫水流之上,在周遭取利不取義的欲望社會中自強不息,在困境中堅守。仁而不遇,就是柏舟所喻之人的“殷憂”。
子曰:“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3)程樹德:《論語集釋》,中華書局,1990年,第623頁。松柏四季常青,“經(jīng)冬不彫,蒙霜不變”。自古以來,松柏就被用來分別君子與小人。君子無論是身處治世還是亂世,始終都能潔身自好,堅守德性。而小人卻不同,他們只能在治世的盛德教化之下不去做惡,而在亂世卻無法堅守德性而變得肆無忌憚。唯有冬天的嚴寒,才能檢驗松柏的收束力量?!肚f子·德充符》曰:“人莫鑒于流水而鑒于止水,唯止能止眾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獨也正,在冬夏青青?!?4)郭象注,成玄英疏:《莊子注疏》,中華書局,2011年,第106頁。張文江先生解釋“青”通“靜”,靜為“息爭”,“青青”于是變得極有“生氣”。(5)張文江:《〈莊子〉內(nèi)七篇析義》,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40-141頁,第141頁。《大學》言“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與“止”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靜能止爭,尤其能夠停息心里各種相爭之念,而要做到靜,又須得先“知止”,須得時刻“止于至善”?!拔ㄖ鼓苤贡娭埂?,正己而后能正人。只有自己先做到“知止”,才可能延伸出去引導他人向善。莊子正是在這樣的語境下談松柏。“受命于地,唯松柏獨也正”,“受命于地為坤二”(6)張文江:《〈莊子〉內(nèi)七篇析義》,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40-141頁,第141頁。,松柏喻君子,君子不僅有男子,也有女子。雖都是講“仁而不遇”,但比起《毛傳》 《鄭箋》的賢人不遇明君,三家詩的貞女似更符合詩旨。松柏冬夏常青,原因在于“獨也正”,之所以知道它內(nèi)里“獨也正”,恰恰是外顯的“青青”生機?!罢奔础爸挂弧保褂谝灰簿褪侵褂谥辽?。“青青”是外面顯出來的光明,是“光大”,“止一”是內(nèi)在的修養(yǎng),是“含弘”。只有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收束力量積累得足夠多,才可能“青青”、“光大”。青青的松柏處處是厚重的生氣。柏木所造的柏舟能夠在泛濫的流水中堅守,這就是“獨也正”,是嚴冬里的挺拔。挺拔喻男子十分常見,但說女子“挺拔”,似乎并不符合習常的理解,因為在此之前, 《詩經(jīng)》常常以“葛”、“藟”來喻女子。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莫莫。是刈是濩,為絺為綌,服之無斁”,這是詩經(jīng)《葛覃》對女子生命歷程的經(jīng)典概括。在《葛覃》里,象征女子的“葛”不斷延施,從父母之家蔓延到夫家,以勞動和生育的方式繼續(xù)開枝散葉。從出生到死亡,女子總是在兩端之間橫向延展。倘若女子想要縱向延伸,光靠葛自身的力量很難做到,它得借助“樛木”?!澳嫌袠湍荆鹚壚n之。樂只君子,福履綏之”,高木下曲,葛和藟緊緊纏繞,借力攀緣,向上延展出茂盛。高木挺拔,葛藟柔順。《葛覃》里橫向生長的葛,《樛木》里向上攀緣的葛藟,都不是嚴冬里的柏,它們在安靜中蔓延,在歡喜中攀緣。只有治世才有安靜和歡喜,嚴寒里多半都摻雜著“殷憂”。安靜蔓延的葛有“服之無斁”的男子與她相依,歡喜攀緣的葛藟有主動彎腰低頭的樛木與她相和。柏舟所喻的女子既無閑適安靜,也無歡喜,她非但沒機會遇到琴瑟友之、鐘鼓樂之的男子與她和鳴,甚至也沒機會碰到同時代的一個君子成為知己。
《毛傳》把國風分為正風與變風,“得圣人之化者,謂之《周南》;得賢人之化者,謂之《召南》”,“二南”為國風“正經(jīng)”,余下十三國風為“變風”?!多嵐{》云:“至于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7)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7頁。《詩經(jīng)》的編排雖不見得一定依照歷史的先后順序,但“二南”與十三國風的治亂之象卻十分明顯?!吨苣稀肥侵问乐L,《葛覃》 《樛木》有圣人所化之象,處處彰顯安靜、歡喜,女子在這樣的安寧中自然能夠橫向蔓延,縱向攀緣,外顯她們?nèi)犴樀囊幻?;而在亂世之中,沒了“服之無斁”、主動“下曲”的男子支撐,女子就不可能安安靜靜地向外蔓延、向上攀緣了,她們?nèi)粝氡3帧蔼氁舱钡牧α?,只能如松柏般挺拔?!袄ぶ寥岫鴦右矂偂保瑑?nèi)直外方的女子靜也順正、動也順正,這就是她的“剛”。
從柔順的葛藟到剛強的柏舟,女子仿佛經(jīng)歷了脫胎換骨的變化,柔順隱去而剛直外露。當高木變得崟岑絕人,葛藟要么不得攀緣,要么那攀緣就變成了掃不去的“墻有茨”。葛藟若是還想保持直方大的品質(zhì),只能成為柏木。歸根結(jié)底,從葛藟到柏舟,并沒有什么脫胎換骨的變化,女子還是那樣的女子,內(nèi)里的品質(zhì)還是如初,只是時勢變了。孟子稱孔子為“圣之時者”,圣人之為圣人,就是因為他能抓住“幾微”,時刻根據(jù)時間、時勢的變化而行動,君子同樣如此。無論是葛藟還是柏舟,都只是取象,無論是柔順還是剛直,也都是君子之一體,治世的柔順與亂世的剛直走的都是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的學習之路。當世風日下、小人成群,“止水”大都變成“流水”時,柏舟女子“耿耿不寐”,心懷深憂,不能遨游。不是不想像《葛覃》中的女子一樣安靜地采葛織衣,做好清潔歡歡喜喜回娘家,也不是不想像《樛木》中的女子一般歡喜地攀緣樛木,用“易簡”幫助累積“高明”,(8)參見王夫之:《詩廣傳》,中華書局,1964年,第4頁。實在是泛濫的流水勢頭太過猛烈。時機需要我成為柏舟,那便做一艘柏舟。王先謙云:“貞女言今汎汎然而浮者,是彼陽剛至堅之柏木所為舟也,乃亦汎濫流行于水中,無所系賴乎?”(9)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中華書局,1987年,第127頁。柏舟女子果真無所系賴么?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柏舟女子的“心”向來有所系賴。她心系什么,愛慕什么?鏡子光潔,能反映人的外在,但柏舟女子卻說鏡子還不夠,它雖能照物卻不能明察內(nèi)心,鏡子照出來的物象不分美丑善惡,而“我心”卻能分辨善惡美丑,容不得半點污穢?!拔倚摹比绱藞皂g和剛強,定然在日常生活中面對各種誘惑時能夠不斷提醒自己“匪”、“不可以”,定然是“持志如心痛”。一旦把“匪”、“不可以”堅守到了骨子里,那便成了一種本能,于是自然“莫能以己之皭皭,容人之混污然”(10)屈守元:《韓詩外傳箋疏》,巴蜀書社,2011年,第24頁。。柏舟女子的所愛從來都是“皭皭”的德性。
然而,柏舟女子要成就自己的“皭皭”并不容易,她需要面對各種境況一次次保持貞定。《列女傳·衛(wèi)宣(應(yīng)為寡)夫人傳》講了柏舟女子的身世。衛(wèi)寡夫人本是齊侯之女,嫁去衛(wèi)國時剛到城門口,衛(wèi)侯就不幸去世,這時她的保母勸她“可以還矣”,夫人不聽,仍舊嫁進衛(wèi)國,為去世的衛(wèi)侯守喪三年。(11)綠凈:《古列女傳譯注》,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第160頁。這是柏舟女子成人后的第一次堅守。古代女子出嫁,三月廟見而成婦禮,衛(wèi)寡夫人尚未嫁進衛(wèi)國,原本有機會重新選擇,但她卻毅然決然走向做寡婦的“不歸路”。在古代,女子的生命意義主要體現(xiàn)在生育的延施,衛(wèi)寡夫人選擇進入衛(wèi)國,也就選擇了沒有延施的未來。沒有丈夫、沒有孩子的未來對于一個女子來說一定舉步維艱。衛(wèi)寡夫人明知有難而不避,這到底是為什么?
經(jīng)歷現(xiàn)代啟蒙的我們,早就習慣了理性的籌劃,習慣了用主體性的思維對待世界,自信地認為“人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衛(wèi)寡夫人沒有經(jīng)過理性啟蒙,她不覺得自己能夠把握自己的命運,她的所愛不是一時之“利”,而是長長久久的“義”。她不會認為嫁去衛(wèi)國做寡婦是“弊”,轉(zhuǎn)頭回齊國重新嫁人就是“利”,因為恒久的“義”也一定是最大的利。她只知道隨時尊禮而行:“適人之道,壹與之醮,終身不改”?!岸Y以時為大”,在每個時代,特定的禮法就意味著道義,而順著道義、行在道上就是在回返自己的原初本性。這就是最大的自愛。衛(wèi)寡夫人或許想過未來在衛(wèi)國的日子不會好過,或許她根本沒有去想。對君子而言,個人利益從來都不需自己去謀劃,因為私智計算出來的利益一定不會是真的利益,真正的個體利益總在總體利益之中。相應(yīng)地,人生的災(zāi)難也不是一次次利弊得失的計較。我們往往習慣于把災(zāi)難看作“人禍”,以為自己總有計算利弊的空間,但君子卻不這么認為。天災(zāi)人禍,人禍從來都與“天”聯(lián)系在一起。子路死,子曰“天祝予”,顏淵死,子曰“天喪予”,恰恰在災(zāi)難中,“天”凸顯出來,同時“我”與“天”也更親密地連結(jié)在了一起?!肚f子·養(yǎng)生主》曰:“公文軒見右?guī)煻@曰:‘是何人也?惡乎介也?天與,其人與?’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12)王先謙:《莊子集解》,中華書局,2012年,第30 頁。人禍即天災(zāi),“我”與“天”倘若總是能保持在融通狀態(tài),那么就不會把生活中的劫難單獨剝離開來,用主體與對象的二元平面關(guān)系去思考、去計較。計較容易滋生怨憤。衛(wèi)寡夫人斷然回絕保母的建議,她大概從未想過去回避人生的劫難,她的反應(yīng)并不是“逆來順受”,而是在理解“天與人不相勝”之下的順命。一旦順命,就談不上“飛蛾撲火”,而是坦然面對,無論前路是安逸還是艱難,都只需“安時而處順”。這就是柏舟女子的第一次貞定。
衛(wèi)寡夫人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原本可以在夫死無子的困境中安靜生活,然而她的苦難卻遠未結(jié)束。為夫守喪后,丈夫的弟弟繼任衛(wèi)侯,請求與她“同庖”聯(lián)姻,她再一次拒絕。比起在城門口聽聞?wù)煞蛉ナ篮髨猿殖黾薜钠D難,這次的拒絕顯得容易得多。既然已經(jīng)可以回返自己的天性,堅守禮法道義,那么任何想要打破這種“堅守”的威逼利誘,都不能再讓人動心。這是柏舟女子的第二次貞定。
拒絕之后,新任衛(wèi)君向她的齊國兄弟控訴,齊國兄弟支持新任衛(wèi)君,令她改嫁,但衛(wèi)寡夫人堅持不從,于是有詩“亦有兄弟,不可以據(jù)。薄言往愬,逢彼之怒”。古代女子有兩種“歸”,出嫁到夫家的“歸”和出嫁后回娘家探親的“歸寧”。這是她們生活的兩極。在這兩極之間,女子的生存感覺有所不同,夫家是生活重心,而娘家卻是時時依戀的源泉,尤其當女子在夫家遭遇委屈,就會更期待父母之家的溫暖。如同葛的生長,無論葛的莖和葉延伸得多遠,總不能離開根的滋養(yǎng)。可惜衛(wèi)寡夫人的娘家非但不支持她,反而伙同夫家一起逼迫她。
“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苯舆B兩個“我心”強調(diào)心志,既是對夫家逼迫的回應(yīng),也是對齊國兄弟無禮“怒氣”的回應(yīng),是可貴的義憤。義憤乃是向上的力量,如同《莊子·逍遙游》里的大鵬鳥“怒而飛”。為什么柏舟女子的義憤爆發(fā)在這里?遭遇小叔的無禮要求尚且可以忍耐,因為還有父母之家可以依靠,但若父母之家也來逼迫,女子就失掉了“根”的滋養(yǎng),成了無根的野草。到此,柏舟女子喪失了所有親人的支持。石頭已經(jīng)夠堅硬,然而堅如磐石還不能表達柏舟女子的心志,畢竟石頭還可以被迫轉(zhuǎn)動。君子說,石可轉(zhuǎn)心不可轉(zhuǎn),席可卷心不可卷?!稗D(zhuǎn)”與“卷”都是動態(tài),是隨著外界事物變化的被動迎合,柏舟女子徹底否定了這種動態(tài)迎合,強調(diào)自己安靜的貞定意志。這是她的第三次貞定,也是詩的高潮。從“不可以茹”到“不可轉(zhuǎn)”、“不可卷”,柏舟女子的心志愈發(fā)堅定,即便沒有父母之家的護佑,即便雙雙失掉夫家與父母之家的支持,也要保持自己的“貞一”。《坤》之彖辭曰:“元亨,利牝馬之貞?!必懻哒蹋瓣蝰R之貞”即牝馬之順,“言如牝馬之順而不息則正”(13)來知德:《周易集注》,九州出版社,2012年,第137頁。。古代女子無外事,所以女子的貞一首先表現(xiàn)為從一而終。從一而終表面上是針對一個人,內(nèi)里卻是在強調(diào)禮法背后自然正當?shù)牧α?。一個時代的某些特定禮法是否適用于另一個時代,這不是我們在此要討論的問題。相比于作為對象物的禮法,活的禮法下鮮活的人的生活才更有討論意義。柏舟女子顯然沒有把禮法當成僵硬之物,她的堅守也不是僵化,而是由禮法入道義。人的生活是類的生活,總需要中介去調(diào)整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禮法或準則就是這樣的中介。當一個人把禮法或準則不僅看成一種被動承受之物,而且看成自由意志的產(chǎn)物,他便可以由中介入道義,達到自由。只有獲得這樣的自由,才可能面對外事保持“貞定”。面對不相干的疏遠之人能夠保持貞定,尚且還算容易,如果面對至親至愛之人能保持貞定,那才算是真正的“知止而后有定”。
“人之其所親愛而辟焉”,“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者,天下鮮矣”,面對親人,一般人都有偏愛之心,很難持守道義之正。血緣的美好親情,常常是一個人對天地有情的基礎(chǔ),一個人對親人的感情有多濃,對天地的感情就可能有多深,相反,親人的無情常常也會直接影響一個人對天地的感情。但對君子而言,情況卻有些不同。血親的抱怨和無情對所有人都是難言的苦痛,即便虞舜也只能呼天。然而,君子雖憂痛卻不沉溺,“知恥近乎勇”,苦痛的力量也可能變成“上出”的可貴勇氣?!扒曳蛩e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14)郭象注,成玄英疏:《莊子注疏》,中華書局,2011年,第4頁。,有多少苦難,就可能有多少勇氣。親人越是無情,人對美好的渴望反而越強烈,就越能夠明辨是非,守住道義,變得貞定。這樣的否極泰來不是人為的籌劃,而是命運的安排,沒有人想去主動經(jīng)歷這樣的苦痛。然而,雖是命運的安排,卻也是主動的承付。只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主動煉獄,才可能把這些苦痛變成上達的志氣。一旦柏舟女子能夠明辨至親至愛之人的惡,能面對親人的逼迫堅守道義,她的潔身自愛便會“若肌膚、性命之不可易也”(15)屈守元:《韓詩外傳箋疏》,巴蜀書社,2011年,第22頁。。一個人有了“若肌膚、性命之不可易”的自愛,自然也就能發(fā)出皭皭之光,于是就有了“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柏舟女子的“威儀”富不可量,多不勝數(shù)。什么樣的威儀才是有形數(shù)字數(shù)不清的呢?
《左傳》襄公三十一年云:“有威而可畏謂之威,有儀而可像謂之儀。”(16)劉勛:《左傳精讀》,新世界出版社,2014年,第1270頁。威而可畏,不少人習慣把威看成“威懾”,只看到它背后的強力,強調(diào)它讓人害怕的一面,然而強力所帶來的威懾缺少真正的根基,它依靠的只是外在于人的物的力量。物與人不相溝通,物的力量就不會長久,只有貫通內(nèi)外的力量才有生機。威儀之威不是外在于人的強力的結(jié)果,有一種威叫“不怒而威”,它根源于自然的“威嚴”?!墩撜Z·述而》里記載孔子“威而不猛”,就是一種自然流露的中道。什么叫“有儀而可像(象)”呢?《詩》云“相鼠有皮,人而無儀”,儀只是人身上的一張皮,只是外在的形式么?沒有皮,人不成其為人,然而只有張外皮恐怕也不成其為人。“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后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這就是只有外皮的樣子。真正的儀一定“可像(象)”,那什么樣的儀才可以作為萬世之法供人學習呢?《中庸》曰:“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發(fā)育萬物,峻極于天,優(yōu)優(yōu)大哉!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待其人然后行。故曰‘茍不至德,至道不凝焉’?!?17)王文錦:《禮記譯解》,中華書局,2001年,第793頁。只有內(nèi)寓至誠的工夫,才可能外顯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坝袃x而可像”并不是只有形式的禮儀,它是內(nèi)在威嚴自然外顯的結(jié)果。有威之人不必有儀,剛猛過頭就不成其為儀,有儀之人也未必有威,只有外在的形式禮儀談不上有威;有威之人一定有儀,內(nèi)有至德的威嚴,外在的容止一定中和,有儀之人一定有威,外有崇禮的好容儀,內(nèi)里一定有敦敦厚重之力。有威可畏,有儀可象,威儀便成了文質(zhì)彬彬。
威儀之為威儀,既具體而微又形容廣大。說它具體,是因為威儀總是某個具體之人的威儀,不是抽象的威儀,君有君的威儀,臣有臣的威儀,夫有夫的威儀,婦有婦的威儀,男有男的威儀,女有女的威儀。柏舟女子的威儀離不開她作為一個女子、一個守寡婦人、一個國君夫人的身份,她的威儀一定是契合這些“位”的威儀。所謂“富不可量、多不勝數(shù)”的威儀,若用一個長句來表達,就是“在位可畏,施舍可愛,進退可度,周旋可則,容止可觀,作事可法,德行可像,聲氣可樂,動作有文,言語有章”(18)劉勛:《左傳精讀》,新世界出版社,2014年,第1271頁。,若只用一個詞來概括,那就是“無體之禮”(19)王文錦:《禮記譯解》,中華書局,2001年,第750頁。。所謂“富”和“多”,可以比這個長句的形容還更多,實際上說不清有多少,因為那是“無體”。
“體”總括人身十二屬,是身體看得見的部分,“無體”隱去了身體的有形部分,仿佛讓人忘記了身體,看到了不屬于肉體的東西?!盁o體”內(nèi)里暗含著“吾喪我”(20)郭象注,成玄英疏:《莊子注疏》,中華書局,2011年,第24頁。。忘記這個特殊的身體,并不是全然忘記自己,而是忘記作為小我的這個自私個體,打開自己。打開自己,就讓“我”通達了整體,通向了天地,把“我”變成了“吾”。所以《韓詩外傳》言“養(yǎng)身者忘家,養(yǎng)志者忘身”(21)屈守元:《韓詩外傳箋疏》,巴蜀書社,2011年,第19頁,第16頁。。內(nèi)有充沛的志氣,便可“破體”,“破體”不是不要身體,而是要在更高的層次上“養(yǎng)身”(養(yǎng)神)?!盁o體之禮”大抵就是在“破體”的基礎(chǔ)上所展露出的“禮”?!抖Y運》曰:“夫禮,必本于天,殽于地,列于鬼神,達于喪祭、射御、冠昏、朝聘?!毙杏诖蟮赖亩Y總是上與天地自然合一,下達人倫日常的方方面面?!对姟吩疲骸跋嗍笥畜w,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22)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中華書局,1987年,第249頁。體(體)與禮(禮)形相通,老鼠尚且有身體之質(zhì),難道人卻不能從有形之“體”上達“無體”之禮么?無體之禮,就是禮的最高境界。禮借由身體展露,卻又不止于身體,它能把有形的身體與無形的精神連結(jié),于是有形之體的行動便能生發(fā)出穿透身體的力量,如同柏木一般生機勃勃。柏舟女子的威儀所展露的就是這樣的生生之氣。
把威儀視作無體之禮,無體之禮又得通過身體展露,既然不是不要身體,那為什么不叫“有體之禮”呢?稱“無體之禮”而非“有體之禮”,很可能內(nèi)含忘卻生死的勇氣?!俄n詩外傳》曰:“此三子(王子比干、柳下惠、伯夷叔齊)者,皆天下之通士也,豈不愛其身哉?為夫義之不立,名之不顯,則士恥之,故殺身以遂其行?!?23)屈守元:《韓詩外傳箋疏》,巴蜀書社,2011年,第19頁,第16頁。無獨有偶,船山也認為柏舟女子與伯夷有“同情”之處。他說:“古之有道者,莫愛匪身。臣之于君委身焉,婦之于夫委身焉,一委而勿容自己,榮辱自彼而生死與俱,成乎不可解、而即是以為命。然而情睽而道苦焉,哀惡從而遣、思惡從而為之度哉?”(24)王夫之:《詩廣傳》,中華書局,1964年,第16頁。要成就“無體之禮”的威儀,就得有“殺身成仁”的勇氣,而要想避免“委身”于人的逼窄境地,就得“莫愛匪身”。愛身與殺身,表現(xiàn)雖不同,道理卻相通,二者都是自愛的結(jié)果,都是循道的結(jié)果,時勢不同,選擇就不同。有了“威儀棣棣”,柏舟女子自然散發(fā)出“赫兮晅兮”的光明,這樣的光明會給她足夠的力量去抵御黑暗。
一陰一陽之謂道,柏舟女子的堅守有多貞定,她所受的侮辱就有多深厚。不僅夫家逼迫她,娘家也逼迫她,不僅親人逼迫她,衛(wèi)國的眾多在位“君子”也逼迫她?!皯n心悄悄,慍于群小”就是她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所處的逼窄境地。這樣的窮境對于一般女子已經(jīng)徹底絕望,然卻成就了柏舟女子的第四次貞定。她是前國君夫人,她的選擇不僅僅影響一個家庭,更會延及衛(wèi)國甚至整個天下,如同那位待火而死的宋伯姬。對她而言,人生的每一個選擇都會是一次“如履薄冰”的檢驗,如同時刻行走在“刀鋒”之上。在“群小”的逼迫下堅守道義,在泛濫流水中做一艘柏舟,柏舟女子有著萬夫莫當?shù)挠職狻R砸粩橙f,柏舟女子的貞一與“群小”在德性上的搖擺形成鮮明對比,她的“一”對峙小人的“多”,非但不遜色,反而能綻放出“赫兮晅兮”的耀眼光華。在親人的逼迫下,在小人的包圍中,柏舟女子看似已經(jīng)無路可走。然而,無論是群小包圍,還是覯閔受侮,君子總能絕處逢生。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求仁得仁的人,才會做到“人不知而不慍”(《論語·學而》),才會“遯世不見知而不悔”。有了不被知的覺悟,絕處才會變成生地,所以即便是“慍于群小”,即便是“覯閔受侮”,柏舟女子卻仍能“靜”,能“靜言思之”。
不過,雖有“靜言思之”的沉淀,柏舟女子卻仍舊無法釋懷。地上已經(jīng)沒有支持她的人,仰頭望日月,日月也“迭而微”,于是她只能再言“心之憂”,坦言“不能奮飛”。全詩以“殷憂”、不能“遨游”開頭,又以“心憂”、“不能奮飛”結(jié)尾,首尾一貫,都是“憂而不能解”之象,中間以“我心”和“威儀”明志,又是“憂而不困”之象。柏舟女子到底是憂不能解,還是憂而不困呢?船山曰:“謂伯夷之無怨者,伯夷之心也。父以其國而命諸弟,己去而大負釋,北海之濱、樂融融也。傳伯夷而為之怨者,亦伯夷之心也。君不惠而喪其天下,臣尋干戈于君而天下戴之,眾不知非,而獨銜其恤西山之下,惡得樂之陶陶也?”(25)王夫之:《詩廣傳》,中華書局,1964年,第15頁。柏舟女子與伯夷確有“同情”之處,她不怨,卻有憂。“憂不能解”是她的深情,“憂而不困”是她的通達。深情與通達并至,才能達到自愛與愛他的中和。
盧梭說:“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26)盧梭:《社會契約論》,何兆武譯,商務(wù)印書館,1980年,第4頁?!吨杏埂吩唬骸疤烀^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比颂焐哂袗鄣哪芰?,但卻不一定都能在生命中展開這種能力,愛的能力需得“率性”、“修道”,需要在苦難中學習??嚯y是生命的特殊環(huán)節(jié),它是磨煉人的利刃,既可能把人重新打回動物的禽獸狀態(tài),也可能刺激人去領(lǐng)悟存在的意義。柏舟女子用她的生命歷程教會我們?nèi)绾卧诳嚯y中保持貞定,如何保持自愛與愛他的通達,如何厚德而載物。只有達到自愛與愛他的通達,愛才能生發(fā)出光華,一種穿越時空的普遍的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