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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品貌與人格:《詩經(jīng)》“威儀”政治話語研究

    2017-12-19 02:25:32
    關(guān)鍵詞:威儀大雅明德

    石 超

    (中國石油大學(xué)(華東) 馬克思主義學(xué)院, 山東 青島 266580)

    品貌與人格:《詩經(jīng)》“威儀”政治話語研究

    石 超

    (中國石油大學(xué)(華東) 馬克思主義學(xué)院, 山東 青島 266580)

    “威儀”一詞,是宗周君子(貴族、政治領(lǐng)袖)人格修養(yǎng)論之核心?!渡袝分袃H見兩次的“威儀”,均特指天子之修養(yǎng),且與祭祀中的飲酒場合密切相關(guān)。與《尚書》不同,《詩經(jīng)》中的“威儀”則成為高頻詞,其用法與意義亦有很大改變。具體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一是“威儀”概念的適用主體與場合均有擴大,二是人格修養(yǎng)之外在“威儀”與內(nèi)在“明德”開始剝離。就前者而言,“威儀”概念使后世儒家“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的理念得以確立,為中國傳統(tǒng)政治哲學(xué)鮮明的道德實踐取向定下規(guī)模。就后者而言,外在與內(nèi)在的剝離,不僅激起后代哲人對明德與威儀、心性與形軀、禮義與儀容等范疇組的討論,同時也極大地豐富了儒家修養(yǎng)論之話語體系。

    詩經(jīng); 威儀抑抑; 威儀棣棣; 威儀卒迷; 威儀不類; 敬慎威儀; 威儀是力

    “威儀”,是古典文獻中極具儒家特色的詞匯。然而,對于此概念之準(zhǔn)確定義,歷來受到鄭玄注與孔穎達疏之影響,顯得比較模糊。而鄭注、孔疏對于“威儀”一詞的界定與闡發(fā),主要集中在《禮記·中庸》“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句下及“禮經(jīng)”“經(jīng)禮”“曲禮”等其他相關(guān)概念之下,其共同思路,均是將“威儀”與“禮儀” 等量齊觀,模糊甚至取消二者之間的區(qū)別;同時,將“三百”與“三千”均看做文學(xué)修辭中的“虛指”,進而將二者間明顯的量級之不同一并敉平。然而,當(dāng)我們?nèi)媸崂砉诺湮墨I中“威儀”一詞的用法與意義時,可以發(fā)現(xiàn)鄭注、孔疏的理路并不理想。其中典型一例,見于《大戴禮記·衛(wèi)將軍文子》一篇所記載的孔子之言:“禮儀三百,可勉能也;威儀三千,則難也。”顯然,“禮儀三百”之“勉能”與“威儀三千”之“難也”不可同日而語,其中既有表面的量的差別,更蘊含著深刻的質(zhì)的超越。而與此理路相通但時代更早的一條文獻,對于“禮儀”與“威儀”之間質(zhì)的不同講得更加透徹,《左傳》襄公三十一年載北宮文子之言曰:“有威而可畏謂之威,有儀而可象謂之儀?!彪m然語言極其精練,但意義十分清楚:“可象之儀”顯然等同于“三百禮儀”,是形下、外在的層面,屬于具體可操作的對于身體之規(guī)范化、儀式化訓(xùn)練;“可畏之威”則明顯對應(yīng)著“三千威儀”,是形上、內(nèi)在的層面,特指禮儀規(guī)訓(xùn)所追求之理想君子人格。因此,“威儀”包括“禮儀”而不限于“禮儀”,所謂“三百”,只是“三千”之準(zhǔn)備;而“三千”境界,則囊括“三百”之全部。總之,“威儀”概念至少蘊含三個層次。首先,對于身體之規(guī)范化、儀式化訓(xùn)練,屬形下之準(zhǔn)備,其意義基本對應(yīng)著“禮儀”;其次,外在禮貌規(guī)訓(xùn)所追求之內(nèi)在、超越的君子人格,這是“威儀”概念超出“禮儀”的部分,故而“威儀”對應(yīng)著“三千”;最后,這種理想的君子人格出現(xiàn)在政治領(lǐng)域時所產(chǎn)生的令人賞心悅目又望而生畏的“高尚感”,及其使人心向往之的“秩序之美”。

    以上,是我們對“威儀”一詞豐富內(nèi)涵之簡單交代。若從歷史的角度來考察此概念,其豐富的內(nèi)涵則并非從來就有,而是經(jīng)歷了從簡單到復(fù)雜的演變歷程?!巴x”一詞最早見于《尚書·酒誥》與《顧命》兩篇之中,適用主體僅限天子,適用場合僅限祭祖典禮中的飲酒之儀,其意義專指圣明天子的內(nèi)在明德、理智與威權(quán)的外在呈現(xiàn)。與《尚書》不同,《詩經(jīng)》中所直接或間接提到的“威儀”,則涉及大量篇章,其所適用的主體也不再限于天子一人。在這些詩篇中,直接抒寫“威儀”者,總計十一篇。具體講,“在《國風(fēng)》中言及‘威儀’的有一篇一次,即《邶風(fēng)·柏舟》。在《小雅》中言及‘威儀’的有一篇計四次,即《賓之初筵》(四次)。在《大雅》中言及‘威儀’的有七篇計九次,它們是《既醉》《假樂》《民勞》《板》《抑》(三次)《烝民》《瞻卬》。在《周頌》中有一篇一次,即《執(zhí)競》。在《魯頌》中有一篇一次,即《泮水》?!贝送?,還有大量篇章雖未直接提到“威儀”一詞,但所描寫的內(nèi)容或?qū)ο缶c威儀觀念密切相關(guān),如《大雅·蕩》、《鄘風(fēng)·相鼠》,以及《齊風(fēng)·猗嗟》等。這些詩篇的創(chuàng)作時代從西周初期到春秋中期,均有分布。這不僅說明“威儀”乃是宗周文化中一個具有代表性意義的觀念;同時也表明,“威儀”概念一經(jīng)提出,便立刻流行,而且隨著時間的流逝,“威儀”一詞的內(nèi)涵與外延均已發(fā)生重大變化。此變化有如下兩點表現(xiàn):一是“威儀”一詞的適用主體和場合發(fā)生擴大,雖仍與天子之修養(yǎng)和飲酒之場合密切相關(guān),但已經(jīng)不再局限于此;二是隨著統(tǒng)治者德行的敗壞,以及荒淫敗德之事的滋長,人們越發(fā)覺得,有“威儀”者未必有“明德”。那種體現(xiàn)在周先哲王身上的“威儀”與“明德”表里如一、體用一如的完美人格被打破,取而代之的則是徒有虛容虛貌,卻內(nèi)心墮落、行為淫虐之不肖子孫。與此同時,“威儀”與“明德”漸漸剝離為兩層,作為人格之外顯的“威儀”,日趨流于固定的、模式化的形式與流程,竟成為繁文縟節(jié)之代名詞。這種理想與現(xiàn)實之落差,促使人們不得不進一步深入思考二者及二者間之關(guān)系,這也在客觀上使人們對君子人格之修養(yǎng)取徑的認(rèn)識得到豐富。以下,我們將通過分析《詩經(jīng)》中的“威儀”及其所涉篇章來嘗試?yán)迩逋x觀在兩周之際的發(fā)展歷程。

    一、威儀抑抑:《詩經(jīng)》對宗周圣王之贊美

    筆者曾經(jīng)通過對比商、周兩種文化取向之不同,對酒在祭祀場合中的重要作用做過詳細(xì)探討。同時,也初步涉及周人對酒與神靈關(guān)系之看法,大意是,唯有祭祀場合可以用酒,但必須以德行、“威儀”克制內(nèi)心與形體。換言之,與商人不同,周人認(rèn)為在祭祀場合,能夠使自己與神靈產(chǎn)生聯(lián)系的并不是酒對形體的消解,而是超強理智對酒的消解作用之克制與駕馭的反作用。這在西周盛時之作《大雅·既醉》與《周頌·執(zhí)競》篇中,均得到充分體現(xiàn)。據(jù)《毛序》所載,《既醉》乃“大平也。醉酒飽德,人有士君子之行焉”。鄭箋曰:“成王祭宗廟,旅酬下遍群臣,至于無筭爵,故云醉焉,乃見十倫之義。志意充滿,是謂之飽德?!币簿褪钦f,《既醉》描寫的是成王率群臣舉行廟祭時的場景。后來這首詩演變?yōu)樵诩漓胂茸娴牡涠Y上由祝官致嘏辭后所唱之歌。與此類似,《執(zhí)競》則為“祀武王”時使用的詩篇。又有學(xué)者認(rèn)為,它是“合祭武王、成王、康王時所唱的樂歌”??梢?,這兩首詩是對西周早期“飲惟祀”、“祀茲酒”,以及“德將無醉”的威儀觀之充分詮釋。

    具體講,《既醉》篇以描寫“成王之祭宗廟,群臣助之,至旅酬而酌酒,終無算爵而皆醉”之場景為開始。其文云:“既醉以酒,既飽以德。君子萬年,介爾景福。既醉以酒,爾殽既將。君子萬年,介爾昭明。”與此極為相似的敘述方式,亦見于《執(zhí)競》。其文云:“既醉既飽,福祿來反?!逼渲刑岬降闹匾庀笥小白砭啤薄ⅰ帮柕隆?、“昭明”,以及“福祿”與“景?!薄Ec商人縱酒后的迷狂、蕩泆不同,周人的“醉酒”所導(dǎo)致的是內(nèi)心之“飽德”與體表之“昭明”。這種由內(nèi)而外的人格氣象,是感動神靈,使之降下“景?!钡那疤帷R虼?,我們認(rèn)為周人亦承認(rèn)酒乃是祭祀場合中使人與神明溝通之媒介,但與商人不同的是,后者借助的是酒對理智、意識,乃至形體、秩序的瓦解作用。而周人與此恰相反對,他們所依靠的則是對這種瓦解作用的反作用,亦即用一種超本能的“德”來強執(zhí)理智、克制形體,并以此來取悅神靈。對此,《既醉》后文與《執(zhí)競》中均有更詳細(xì)的演繹?!都茸怼吩疲骸罢衙饔腥?,高朗令終。令終有俶,公尸嘉告。其告維何?籩豆靜嘉。朋友攸攝,攝以威儀。威儀孔時,君子有孝子。孝子不匱,永錫爾類。其類維何?室家之壺。君子萬年,永錫祚胤。其胤維何?天被爾祿。君子萬年,景命有仆。其仆維何?厘爾女士。厘爾女士,從以孫子?!薄秷?zhí)競》云:“執(zhí)競武王,無競維烈。不顯成康,上帝是皇。自彼成康,奄有四方,斤斤其明。鐘鼓喤喤,磬筦將將。降福穰穰,降福簡簡。威儀反反。”可見,祭祀場合中的周人,即便“醉酒”,也仍在強調(diào)“朋友攸攝,攝以威儀”,而追求“威儀反反”。這與殷人縱酒迷狂之祭祀風(fēng)俗截然相反。

    有趣的是,在《詩經(jīng)》中亦有對殷人之祭祀場面的描寫,恰可與《既醉》、《執(zhí)競》兩篇合而觀之。即《大雅·蕩》篇。該篇借文王批評殷人之言,暗含著作者對時王的諷諫。其文云:“文王曰咨,咨女殷商。天不湎爾以酒,不義從式。既愆爾止,靡明靡晦。式號式呼,俾晝作夜?!边@種不顧威儀(“爾止”),而無日無夜、無休無止的縱酒,與“朋友攸攝,攝以威儀”的克制相比較,差異是不待言的。那么,《既醉》中的“攝威儀”究竟何指?對此,毛傳曰:“言相攝佐者,以威儀也?!编嵐{云:“朋友,謂群臣同志好者也。言成王之臣,皆有仁孝士君子之行,其所以相攝佐威儀之事?!逼渲校瑪z字,《說文解字》釋為“引持也”,段注曰:“凡云攝者皆整飭之意?!币虼?,“攝威儀”亦即“整飭、修飾”威儀。而以威儀相勸佐,則是群臣、上下所共守的政治秩序,也是祖先降下福祉的前提??梢姡诖嗽娭?,群臣在成王之率領(lǐng)下,或說在其威儀之感召下,圓滿地完成向祖先、神明祈福的儀式。這說明,威儀關(guān)系到主祭之人的德行,唯有“威儀孔(甚)時(善)”,才能使神明“永錫(賜)爾類(善)”。顯然,《既醉》與《執(zhí)競》篇中的“威儀”仍與《尚書·酒誥》中所見意義接近,乃是特指天子在飲酒場合中之儀容、氣象。

    “威儀”的適用對象特指天子,亦為作于西周早期之詩篇的共同特征。除《既醉》篇外,還有《大雅·假樂》篇,亦關(guān)涉天子之威儀,但不限于飲酒之場合?!睹颉分^,該篇描寫成王“立朝之威儀,致密無所失”,故而褒“嘉”之。此外,關(guān)于該詩之主旨,還有“美宣王”、“美武王”等眾說。無論所美圣王具體為誰,其作為二《雅》中之作品,成于西周是可以肯定的。從其內(nèi)容來看,則主要記載群臣向周王頌德祝福之事。其文云:“假樂君子,顯顯令德。宜民宜人,受祿于天。保右命之,自天申之。干祿百福,子孫千億。穆穆皇皇,宜君宜王。不愆不忘,率由舊章。威儀抑抑,德音秩秩。無怨無惡,率由群匹。受福無疆,四方之綱。之綱之紀(jì),燕及朋友。百辟卿士,媚于天子。不解于位,民之攸堲?!痹娭幸浴帮@顯”、“皇皇”形容君王之“令德”。所謂“顯顯”、“皇皇”,乃是具有明顯的光明意象之詞匯。其背后,無不暗含著周人對君王的贊美與期待,其內(nèi)核則是關(guān)于領(lǐng)袖人格的“太陽隱喻”。而“顯顯令德”、“穆穆皇皇”等溢美之辭正是這種預(yù)期的直接體現(xiàn),或稱文本化。從人君體表所展示的氣象之角度看,他的“光明之德”又具體落實于體表之“威儀抑抑”與“德音秩秩”。唯有這樣的人君,才能“率由舊章”、“率由群匹”,進而“燕及朋友”;他不僅是“民之攸堲(所愛)”,還能成為“四方之綱”。顯然,《假樂》篇所描寫的天子之威儀,與《尚書·顧命》篇中的意義一致,它關(guān)乎天子修養(yǎng)之內(nèi)在德行與外在排場的方方面面。

    以上所論《既醉》、《假樂》兩篇皆屬《大雅》。據(jù)高亨解,“雅借為夏,夏是西周王畿的古名”,所以這兩篇應(yīng)當(dāng)均為西周時代之作品。再加上《毛序》、鄭箋所論,又可以進一步肯定這兩篇均作于成王時代。而其中所涉威儀之適用對象均為天子,與《尚書》中的“威儀”一詞用法吻合,不僅證明《既醉》、《假樂》等篇的時代較早,也可支持本文開篇對西周早期威儀觀所下之結(jié)論。但隨著西周政權(quán)的穩(wěn)固,后代君主居安而忘危,生活日漸奢靡,德行也隨之墮落。致使其外在之威儀、排場與內(nèi)在之德行、修養(yǎng)產(chǎn)生脫節(jié)。反映在《詩經(jīng)》中,便出現(xiàn)為數(shù)不少的以“敬慎威儀”為主題、旨?xì)w的諷諫之詩。其中言及“威儀”之處,也摻進很多不同于正面贊美的其他味道。

    二、敬慎威儀:《詩經(jīng)》對昏君佞臣之諷諫

    以“敬慎威儀”為主題的詩篇,多集中于《詩經(jīng)·大雅》之中,但與《大雅》之整體風(fēng)格頗有不同,這些詩篇歷來被稱為“變雅”。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云:“從此(即《民勞》篇)至《桑柔》五篇是厲王‘變大雅’?!奔词钦f《民勞》《板》《蕩》《抑》《桑柔》這五篇,在《大雅》中與其他各篇不同,都是以譏刺周厲王之暴政、虐政為鵠的。其所表現(xiàn)的情調(diào)也是凄苦憂愁,這與《大雅》其他篇所謂“正雅”的雍容華貴之高雅格調(diào)形成鮮明對比。需要特別注意的是,在這五篇中,《民勞》《板》《抑》均出現(xiàn)了對人君威儀之討論與規(guī)勸,《蕩》篇則專門諷諫縱酒淫泆的亂政。另外,除以上所涉“變雅”,還有《大雅·瞻卬》《小雅·賓之初筵》《鄘風(fēng)·相鼠》等,亦為諷諫詩,其主題亦可歸于“敬慎威儀”之類。對以上詩篇之分析,可以幫助我們了解威儀觀在西周中晚期的演變軌跡。

    先來看《大雅·民勞》篇。據(jù)《毛序》解,該篇乃為“召穆公刺厲王”之詩。鄭箋曰:“厲王,成王七世孫也。時賦斂重數(shù),徭役繁多,人民勞苦,輕為奸宄。強凌弱,眾暴寡,作寇害,故穆公以刺之?!彪m是刺諫之詩,但通篇沒有激烈之辭,而是反復(fù)申訴人民生活之勞苦,與小人讒言之險惡。通篇蘊含著作者憂君愛國的諄諄勸侑之情。詩人從不同的側(cè)面提出使王改過、重整朝綱的諫言。其文曰:“柔遠(yuǎn)能邇,以定我王”;“無棄爾勞,以為王休”;“敬慎威儀,以近有德”;“戎雖小子,而式弘大”;以及“王欲玉女,是用大諫”。所論皆可歸為一點,即“敬慎威儀”??梢?,西周天子之位傳至厲王,其作為內(nèi)在“明德”之“光”的“威儀”氣象已然喪失殆盡,但人民心中仍然保有對天子所應(yīng)具備之“明德”與“威儀”之向往。顯然,這里的威儀仍然特指天子人格之外在氣象。所謂“敬慎威儀,以近有德”,則是婉轉(zhuǎn)地批評厲王之無德,并希望他能從“慎威儀”做起,重新找回天子之德。

    《大雅·板》篇,乃是“凡伯刺厲王”之詩,因其“變祖法度,故使下民將盡病也”。與《民勞》的婉轉(zhuǎn)隱晦不同,《板》篇對厲王的批評可說是開門見山、單刀直入。原《詩》開篇即云:“上帝板板,下民卒癉。出話不然,為猶不遠(yuǎn)。靡圣管管,不實于亶。猶之未遠(yuǎn),是用大諫。”之后,詩人又“借批評同僚為名來勸告厲王”,指出天將降下災(zāi)禍,只因天子“威儀卒迷”,而導(dǎo)致“善人載尸”,意即“善人君子,則如尸然,不復(fù)言語”。最后,詩人搬出“天之怒”、“天之渝”來警告厲王:“敬天之怒,無敢戲豫。敬天之渝,無敢馳驅(qū)。昊天曰明,及爾出王。昊天曰旦,及爾游衍?!币簿褪钦f,天子的一舉一動都在上天的監(jiān)視之下,因此,“戲豫”、“馳驅(qū)”、“出王(往)”、“游衍”等敗壞威儀之事,都將成為使天降罰的隱患??梢姡@里的“威儀”仍指介于天子與神明之間的媒介,只不過其所強調(diào)的是“攝威儀”以祈福的反命題,即“喪威儀”而招禍。與《民勞》相比,這首詩的作者似乎已對厲王徹底失望,不再相信他能重拾西周先王之威儀與明德。只希望他畏懼天怒、天罰而有所收斂。

    但是,厲王不但不聽勸諫,反而變本加厲。從《大雅·蕩》篇的內(nèi)容來看,其行徑幾與商紂無異。據(jù)《毛序》載,該篇是召穆公見“厲王無道,天下蕩蕩,無綱紀(jì)文章”,而“傷周室大壞”時所作詩。該詩頗有特色,“除第一章直寫外,其余七章全以文王口氣指責(zé)殷紂王,乃是托古諷今、指桑罵槐的手法”。詩中雖然沒有出現(xiàn)“威儀”二字,但其以文王之口反復(fù)斥責(zé)的殷人之放縱,恰恰回到當(dāng)初周人首次提出威儀觀念時所要對抗的縱酒與淫泆之初衷。詩人借文王之口諷諫厲王,亦即要厲王記起當(dāng)初商王沉湎于酒色,導(dǎo)致威儀喪盡,終至國破身亡的教訓(xùn)。顯然,全詩的諷諫意味較《板》篇更進一步,直指周人威儀觀之本源。

    厲王之后,雖有“宣王中興”,但西周王室的衰敗已成定局。之后即位的幽王,其種種倒行逆施,較之厲王,有過之而無不及,終使西周王朝招致滅亡?!洞笱拧ふ皡n》篇即是針對幽王的諷諫詩。據(jù)《毛序》曰,該詩為凡伯所作,乃“刺幽王大壞也”。詩中“不吊不祥,威儀不類”一句,指出幽王不理政事,不恤臣民,望之不似人君的荒淫與不堪,仍隱含著周人觀“威儀”而知德行的傳統(tǒng)思維。如果說西周貴族對于時王仍有顧忌,所作詩篇多以規(guī)勸、引導(dǎo)為主的話,那么,以下一首則顯得格外激烈:“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相鼠有齒,人而無止!人而無止,不死何俟?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該篇名為《相鼠》,出自《鄘風(fēng)》。詩中以老鼠之皮、齒、體,比喻昏君之儀、止、禮,并激烈地詛咒道,人若無此三者,“胡不遄死”!可見,人民對于當(dāng)時統(tǒng)治者的逆行已經(jīng)忍無可忍,貴族階層若再不收斂、克制,將必定遭受滅頂之災(zāi)。

    鑒于此,一些清醒、理智的貴族開始反思與自警。衛(wèi)武公,則是這些有遠(yuǎn)見的貴族中最為突出的代表。體現(xiàn)在《詩經(jīng)》中,則是衛(wèi)武公所作兩詩,分別是《大雅·抑》與《小雅·賓之初筵》。其中《賓之初筵》的創(chuàng)作意圖,據(jù)《毛序》載,是“衛(wèi)武公刺時也。幽王荒廢,媟近小人,飲酒無度。天下化之,君臣上下沈湎淫液。武公既入,而作是詩也”。據(jù)此,可以推斷《賓之初筵》作于幽王之時。從其諷刺縱酒亂政的內(nèi)容來看,亦與幽王時代的世風(fēng)符合。注意到武公的身份——即為接受《酒誥》、領(lǐng)封妹邦的衛(wèi)康叔之后——便更容易使人領(lǐng)會詩人對西周末年亡國景象的憂憤。這種憂憤之情,借用詩歌的藝術(shù)手法,被表達得淋漓盡致。該詩首先描寫酒宴之初,參與者未醉之時儀容整肅、彬彬有禮的狀態(tài)。接著樂師奏樂,宴者祭祀祖先,祈求福祿,還是一片祥和而又融洽的場面。這實際是要為下文的描寫做鋪墊。前后對比之下,醉酒后的喪威儀、敗德行之丑態(tài)將展現(xiàn)無遺。其文云:

    賓之初筵,溫溫其恭。其未醉止,威儀反反。曰既醉止,威儀幡幡。舍其坐遷,屢舞仟仟。其未醉止,威儀抑抑。曰既醉止,威儀怭怭。是曰既醉,不知其秩。

    賓既醉止,載號載呶。亂我籩豆,屢舞僛僛。是曰既醉,不知其郵。側(cè)弁之俄,屢舞傞傞。既醉而出,并受其福。醉而不出,是謂伐德。飲酒孔嘉,維其令儀。

    凡此飲酒,或醉或否。既立之監(jiān),或佐之史。彼醉不臧,不醉反恥。式勿從謂,無俾大怠。匪言勿言,匪由勿語。由醉之言,俾出童羖。三爵不識,矧敢多又。

    以上三節(jié),對飲酒之過程刻畫入微,生動地展開了一幅由克制到放縱的飲酒圖。其中尤以威儀與“屢舞”兩種意象貫穿始終。未醉時的威儀反反與抑抑,既醉時的威儀幡幡與怭怭,形成鮮明的對照。三句“屢舞”,從仟仟到僛僛,再到傞傞,將西周末年貴族的荒淫生活揭露無遺。可見,那時的西周貴族,早已忘記周公“德將無醉”的告誡,飲酒時的克制與自持亦被“載號載呶”的放縱所代替。而武公作此詩,目的正是要通過形象的描寫來深刻揭露貴族放縱的丑惡,進而諷刺、規(guī)勸當(dāng)時的貴族要收斂欲望、端正行止。

    肆皇天弗尚,如彼泉流,無淪胥以亡。夙興夜寐,灑掃庭內(nèi),維民之章。修爾車馬,弓矢戎兵,用戒戎作,用逷蠻方。

    意在振作精神,整頓軍備,重現(xiàn)周先哲王之赫赫武功。又云:

    質(zhì)爾人民,謹(jǐn)爾侯度,用戒不虞。慎爾出話,敬爾威儀,無不柔嘉。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

    無易由言,無曰茍矣。莫捫朕舌,言不可逝矣。無言不仇,無德不報?;萦谂笥?,庶民小子。子孫繩繩,萬民靡不承。

    意在告誡新王及諸侯,要守法度、慎言語、敬威儀,不可朝令夕改、非法妄行??梢?,對威儀的要求已不僅僅限于天子一人。又云:“視爾友君子,輯柔爾顏,不遐有愆。相在爾室,尚不愧于屋漏。無曰不顯,莫予云覯。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边M一步強調(diào),“敬慎威儀”的修養(yǎng),不僅要展現(xiàn)于大庭廣眾,更要在“爾室”獨居之中時刻不忘、不懈。因為“神之格思,不可度思”,又怎可厭殆?將“威儀”與神明之關(guān)系從祭祀祈福之宗教儀式擴大到包括獨居在內(nèi)的一切場合。威儀觀之演變痕跡,于此顯露。

    又云:“辟爾為德,俾臧俾嘉。淑慎爾止,不愆于儀。不僭不賊,鮮不為則。投我以桃,報之以李。彼童而角,實虹小子?!痹龠M一步將德行與威儀聯(lián)言。意即,能夠修養(yǎng)容止、威儀,而使之沒有過失的人,又怎能不成為大眾學(xué)習(xí)之榜樣?這也是修明內(nèi)在德行而使之美善的必由之路。又云:“荏染柔木,言纟昏之絲。溫溫恭人,維德之基。其維哲人,告之話言。順德之行,其維愚人。覆謂我僭,民各有心?!边@里明確將善攝威儀、舉止美善之“溫溫恭人”,說成是“德之基”,再次道出西周先人認(rèn)為圣王明君應(yīng)當(dāng)做到“明德”與“威儀”表里如一、間無毫發(fā)的觀念。最后,詩人殷切地傾訴著對新王以及后輩諸侯的期望,并反復(fù)告誡說:

    於呼小子,未知臧否!匪手?jǐn)y之,言示之事。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借曰未知,亦既抱子。民之靡盈,誰夙知而莫成?

    昊天孔昭,我生靡樂。視爾夢夢,我心慘慘。誨爾諄諄,聽我藐藐。匪用為教,覆用為虐。借曰未知,亦聿既耄。

    於乎小子,告爾舊止。聽用我謀,庶無大悔。天方艱難,曰喪厥國。取譬不遠(yuǎn),昊天不忒?;剡y其德,俾民大棘。

    其中,“天方艱難,曰喪厥國。取譬不遠(yuǎn),昊天不忒”一句,明顯是將西周滅亡之根本原因歸于統(tǒng)治者不用“舊止”,意即不遵循先王留下的關(guān)于明德與威儀之修養(yǎng)的教訓(xùn)。進而警告東周統(tǒng)治階層,不要重蹈覆轍,必須自警與克制。可以設(shè)想,在經(jīng)歷過西周末年的大混亂之后,那些殘留的舊貴族,為了茍延殘喘,必將有所收斂。這在客觀上達到部分恢復(fù)祖先之美德與威儀的效果。也正是由于東周之初還有為數(shù)不多的像衛(wèi)武公一樣的有識之士,才使周人社稷得到挽救,而不至于如當(dāng)初殷紂一般徹底滅亡,這也從某種程度上使業(yè)已失控的威儀觀不至于蕩然無存。

    綜上可知,《詩經(jīng)》中以威儀為旨?xì)w的諷諫詩,均將天子之外在威儀與內(nèi)在明德作為一體之兩面,而且將它放在政治生活中的重要位置。這是《詩經(jīng)》中之“威儀觀”順著《尚書》而來的一條線索。但值得注意的是,隱藏在這些詩歌背后的深層意義,則是人們已經(jīng)對天子之“威儀”及其權(quán)力之合法性產(chǎn)生懷疑。在此基礎(chǔ)上,詩人們不僅對當(dāng)政者提出中肯的規(guī)諫與批評,甚至也有激烈的詛咒,同時,還發(fā)出要改造“威儀”概念之呼聲。具體講,一是要將威儀觀之適用對象由天子擴展至全體貴族,二是要將威儀觀之適用場合由祭祀典禮引導(dǎo)至包括獨居在內(nèi)的一切場合。而由《詩經(jīng)》開啟的這兩種趨勢,將在后代文獻中——尤其是《左傳》《國語》中——得到充分體現(xiàn)。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以衛(wèi)武公為代表的高級貴族,在西周滅亡、東周初建時特別重視“威儀”的做法,在客觀上使人格修養(yǎng)之外在“威儀”面相被片面拔高;甚至以為,只要是“溫溫恭人”,便可是“惟德之基”。這種針對特定歷史情況而發(fā)出的矯枉過正的言論,必然導(dǎo)致貴族階層在人格修養(yǎng)途徑上更偏向外在一面,進而使體表之“威儀”與內(nèi)心之德行相互剝離的歷史進程得以開啟。

    三、“威儀”外延之?dāng)U大及其與內(nèi)在德行之剝離

    前面,我們通過分析《詩經(jīng)》中時代較早的涉及“威儀”之篇章,發(fā)現(xiàn)其對威儀觀的認(rèn)識基本與《尚書》保持一致。只是在衛(wèi)武公作《抑》篇的時代,才顯露出某些新的動向。概括地說,包括以下三點:第一,“威儀”之修養(yǎng),不再僅是天子一人之事,而是對全體貴族的要求;第二,對“威儀”之重視,不再僅限于祭祀祈福,而是要貫徹于包括獨居在內(nèi)的一切場合;第三,人格修養(yǎng)之外在“威儀”面相被片面拔高,其與內(nèi)在“明德”面相間的互動與制衡遭到?jīng)_擊,這就必然導(dǎo)致體表與內(nèi)在脫節(jié)??疾臁对娊?jīng)》中《魯頌·泮水》《大雅·烝民》《邶風(fēng)·柏舟》《齊風(fēng)·猗嗟》諸篇中的“威儀”概念,恰好可以一一印證以上三點。下面,我們將具體分析之。

    首先來看《魯頌·泮水》?!睹颉吩唬骸啊躲罚炠夜苄捭鷮m也?!彼鲚^為簡單。就其內(nèi)容來看,該《詩》主要是贊美魯僖公征伐淮夷的戰(zhàn)功,及其能文能武、“穆穆”、“明明”的才德與氣象。該詩開篇敘述“群臣在泮宮報告戰(zhàn)功,淮夷派使者來朝進貢”的場景。對魯僖公之威儀給出了一個總體式、遠(yuǎn)景式的描寫——“其旂茷茷,鸞聲噦噦”,“其馬蹻蹻,其音昭昭”。又云:

    穆穆魯侯,敬明其德,敬慎威儀,維民之則。允文允武,昭假烈祖。靡有不孝,自求伊祜。明明魯侯,克明其德。既作泮宮,淮夷攸服。矯矯虎臣,在泮獻馘。淑問如皋陶,在泮獻囚。

    以上,是對僖公之氣象的具體刻畫。說他威儀“穆穆”,“允文允武”,能使“淮夷攸服”,能夠“維民之則”。其中,“敬慎威儀,維民之則”句下孔疏曰:“(魯僖公)敬慎其舉動威儀,內(nèi)外皆善,維為下民之所法則也”。不僅如此,“僖公行己有道”,使“魯國之民,無有不為孝者,皆庶幾庶行孝”,可謂“化之深也”。所言體現(xiàn)的正是人君以美好的外在威儀來影響、轉(zhuǎn)化臣民的政治理念在現(xiàn)實中的實踐及其效應(yīng)。顯然,“威儀”概念之適用對象已經(jīng)從天子一人的范圍擴大至諸侯。該詩最后又?jǐn)⑹隽唆攪鴮⑹吭谫夜挠绊憽⒙暑I(lǐng)之下軍容盛壯、戰(zhàn)無不勝的風(fēng)貌。通過側(cè)面描寫,進一步使僖公之英明威武、德化廣大的威儀與氣象得到強化。尤其是最后一段,“以鸮鳥集于泮林比喻淮夷來朝于魯,以鸮鳥食我桑葚比喻淮夷使者受魯國的款待,以鸮鳥壞我好音比喻淮夷向魯國說順服的話”??梢?,人君之明德與威儀,不僅可以感化本國臣民,對于敵對之夷族,亦能使其歸服。

    再看《大雅·烝民》。該篇為宣王大臣尹吉甫所作,其中雖正面提到“威儀”,但與前文討論過的詩篇都不同。“威儀”的適用對象不是天子,不是諸侯,而是當(dāng)時為王卿士的仲山甫。可見,至遲在宣王的時代,威儀觀的適用對象就已經(jīng)擴展至天子之臣。其文云:“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天監(jiān)有周,昭假于下。保茲天子,生仲山甫。”將仲山甫的降生,看做是上天對周朝的降福。后文又對其評價道:

    仲山甫之德,柔嘉維則。令儀令色,小心翼翼。古訓(xùn)是式,威儀是力。天子是若,明命使賦。

    將仲山甫之德行與威儀并舉,說他“令儀令色”、“小心翼翼”,勤事天子,得到信任和重用。顯然,西周后期以后,“威儀”這一原本僅適用于天子的特殊概念,其普遍化之進程已被開啟。具體表現(xiàn),正是人們對諸侯、人臣亦提出“古訓(xùn)是式,威儀是力”之預(yù)期。換言之,“敬慎威儀”,已經(jīng)成為貴族階層共同遵守的人格修養(yǎng)之準(zhǔn)則。但與人君之“威儀”不同,臣子的“威儀”修養(yǎng),有其特殊性。正如下文所云:

    王命仲山甫,式是百辟,纘戎祖考。王躬是保,出納王命,王之喉舌。賦政于外,四方爰發(fā)。肅肅王命,仲山甫將之。邦國若否,仲山甫明之。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解,以事一人。

    仲山甫出祖,四牡業(yè)業(yè),征夫捷捷,每懷靡及。四牡彭彭,八鸞鏘鏘。王命仲山甫,城彼東方。四牡骙骙,八鸞喈喈。仲山甫徂齊,式遄其歸。吉甫作誦,穆如清風(fēng)。仲山甫永懷,以慰其心。

    可見,西周末期以后的“威儀”概念,較之《尚書》所載而言,所發(fā)生的變化是極大的。其外延由僅適用于飲酒場合中之天子,逐步擴大到一切場合下之諸侯、人臣。這也反映出中國古代政治生活中的某些特質(zhì),發(fā)展到極致,便是“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以及“人皆可以為堯舜”之觀念的提出。但在這之間還要經(jīng)過漫長的歷程與歲月,其中至為關(guān)鍵的一步,則是“威儀”概念適用對象之范圍向普通貴族、士人的進一步擴大。

    在《邶風(fēng)·柏舟》一詩中,就可以看到這種擴大化的思想史痕跡。針對該篇,《毛序》以為:“言仁而不遇也。衛(wèi)頃公之時,仁人不遇,小人在側(cè)?!备吆嘁来税l(fā)揮道:“作者是衛(wèi)國朝廷的一個官吏,抒寫他在黑暗勢力打擊下的憂愁和痛苦?!睋?jù)此,可以推斷該詩當(dāng)為東周時代衛(wèi)國一位在政治上遭受排擠、打壓的普通貴族、士人之作品。詩人在傾吐自己的憂憤時,用“威儀棣棣”來形容自己之德才。原詩云:

    汎彼柏舟,亦汎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據(jù)。薄言往愬,逢彼之怒。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憂心悄悄,慍于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靜言思之,寤辟有摽。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其中“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兩句之大意為:石雖堅,亦可轉(zhuǎn),我心非石,不可轉(zhuǎn);席雖平,亦可卷,我心非席,不可卷。換言之,作者所言,乃是對自己內(nèi)心正直如矢之德行的表白,而自己的內(nèi)心之堅貞與正直,呈現(xiàn)在體表上,就是所謂“威儀棣棣,不可選也”。該句傳曰:“君子望之,儼然可畏。禮容俯仰,各有威儀耳。棣棣,富而閑習(xí)也。物有其容,不可數(shù)也?!编嵐{云:“稱己(作詩者)威儀如此者,言己德備而不遇,所以慍也。”意即作者“言自己儀容美備,不可勝數(shù)”。可見,《柏舟》此句形容作詩者容貌、舉止皆合君子之德,將內(nèi)在德行與外在威儀合而為一??梢钥醋鐾x概念適用主體逐漸從天子、諸侯、命臣擴大至普通貴族、士人之一例。

    隨著“威儀”外延之?dāng)U大,它的影響也越來越大。個人體表所展現(xiàn)之威儀容止,不僅成為統(tǒng)治階層評價一個人德行的重要標(biāo)準(zhǔn),也成為貴族們競相追逐的目標(biāo)。在這樣一種風(fēng)氣影響下,便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外在“威儀”與內(nèi)在德行不符的例子。與之相應(yīng)的諷諫詩,也就應(yīng)運而生?!洱R風(fēng)·猗嗟》便是。原《詩》共分三節(jié),均言魯莊公面目美俊、形貌壯盛,又分別以“趨蹌”、“射侯”、“舞射”為重點。其文云:

    猗嗟昌兮,頎而長兮。抑若揚兮。美目揚兮,巧趨蹌兮,射則臧兮。猗嗟名兮,美目清兮。儀既成兮。終日射侯,不出正兮。展我甥兮。猗嗟孌兮,清揚婉兮。舞則選兮。射則貫兮,四失反兮,以禦亂兮。

    該篇之中,雖無“威儀”一詞,但實際上正是諷刺莊公徒有“威儀技藝”,“然而不能以禮防閑其母,失子之道”。所論,正是“威儀”與德行不符的情況。顯然,在春秋時代,隨著“威儀”概念外延的進一步擴大,它的內(nèi)涵也已發(fā)生微妙的變化,漸漸淪為僅僅是一個人軀體之形貌、面目、趨步、舞射等純外在之表現(xiàn)的形容,而與內(nèi)在之修養(yǎng)與人格剝?yōu)閮蓪?。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威儀”已經(jīng)不再具有正面之意義。對此,孔穎達疏“威儀技藝”句曰:“言其形貌之長,面目之美,善于趨步,是有‘威儀’也。言其善舞善射,是有技藝也?!边@種“威儀”,與周先哲王之威儀,顯然不可同日而語。如果說后者是內(nèi)在“明德”之自然外發(fā),前者則是對以往圣王之陳跡、糟粕的機械模仿。正因為它已喪失內(nèi)在“明德”的光芒之源,所以表現(xiàn)出來的不過是純生理的悅目,以及模式化的契合,然而并未傳達可以借以感化他者,使人欣欣向往之“默會”消息。這種“威儀”,非但不能傳遞道德之訊息,也無法感動近者,更遑論使“四方訓(xùn)之”、“四國順之”?可見,《齊風(fēng)·猗嗟》一詩通過反諷魯莊公的表里不一,為我們展示了春秋時代人君修養(yǎng)的內(nèi)外脫節(jié),這種情況持續(xù)惡化,到了孔子之時代,則在社會上出現(xiàn)了大量所謂“鄉(xiāng)愿”之徒,這種社會現(xiàn)實也是刺激孔子所代表的早期儒家深入思索“仁”、“禮”概念及其相互關(guān)系的直接原因之一。

    至此,我們已對《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的“威儀”,以及相關(guān)詩篇作出詳細(xì)的梳理與分析。從中,我們也可見出“威儀”概念在兩周之際之演變的清晰線索。這一演變體現(xiàn)為兩個方面,一是“威儀”概念的適用主體與場合的擴大,二是外在“威儀”與內(nèi)在明德的剝離。就前者而言,“威儀”概念使后世儒家一切皆以修身為本的理論傾向得以確立,為中國哲學(xué)鮮明的道德實踐取向定下規(guī)模。就后者而言,外在與內(nèi)在的剝離,不僅激起后代哲人對明德與威儀、心性與形軀、禮義與儀容等相互對應(yīng)之范疇組的討論,也極大地使古代君子之修養(yǎng)取徑得到豐富??傊x觀之抽象化與系統(tǒng)化之歷程,也是古人之思維水平不斷向新的高度提升之歷程。

    2016-04-10

    (1985—),男,內(nèi)蒙古包頭人,中國石油大學(xué)(華東)馬克思主義學(xué)院講師,博士,主要從事國學(xué)與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研究。

    山東省社會科學(xué)規(guī)劃研究項目“孔門身體政治研究”(批準(zhǔn)號:16DZXJ01);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wù)費專項資金資助“宗周君子威儀修養(yǎng)論研究”(批準(zhǔn)號:17CX04027B)。

    I222.2

    A

    1000-5072(2017)10-0067-11

    [

    責(zé)任編輯

    閆月珍

    責(zé)任校對

    池雷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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