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最早中國”問題不僅在學界內持續(xù)著激烈的討論,還引發(fā)了公眾的熱議。2016年,由許宏先生、何駑先生作為討論雙方,孫慶偉先生擔任主持人,“最中國”討論在北大校園內展開,并進行了全網直播。而2018年許宏與孫慶偉先生在“三聯(lián)公知大會”上的辯論更是將學界與社會的討論帶到了新的高度。辯論過后,趙海濤與許宏先生在《南方文物》上發(fā)文,再度闡釋對于二里頭文化在中華文明發(fā)展進程中的定位[1];《中原文物》亦開設專欄,邀請孫慶偉、韓建業(yè)、張國碩三位先生分別發(fā)文進行討論①;陳淳、李新偉等學者同樣在《中國社會科學報》上發(fā)文表達了自己的看法②。在此期間,國務院新聞辦也召開新聞發(fā)布會,介紹“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的主要成果,為討論提供了重要的背景信息。
在這些討論中,不少學者清晰地認識到,當下存在分歧的直接原因,就在于對“最早中國”這一命題中,不同學者對“中國”一詞的詞義有著不同的界定,并在此基礎上建立了衡量“最早中國”的不同標準。問題討論的范疇并不一致,自然導向了不同的結論。依筆者所見,在對于“中國”含義的不同界定之下,有著更為基本的分野,造成了學者在這一問題上各執(zhí)己見、難成共識的狀況,或可稱之為“論證模式”的分野。
本文所指的“最早中國”問題的論證模式,可以理解為以某種載體為核心,通過回溯載體在中華文明發(fā)展進程中的承襲關系,從而找到特定意義上的“最早中國”。由于學術傳統(tǒng)與學術取向的不同,當今學者自覺或不自覺地采用了不同的論證模式進行研究。依據(jù)核心載體的不同,可以將論證模式分為四類:
(一)文化要素模式,即通過考察文化要素在各考古學文化與信史王朝間的傳承、發(fā)展、匯集、擴散,來回溯文化意義上的“最早中國”。
(二)身份觀念模式,即首先梳理觀念史中“中國”含義的演變,在此基礎上建立起衡量“最早中國”的不同標準,從而論述各種標準下的“最早中國”。
(三)政統(tǒng)模式,即通過將文獻史料中的先商政權與特定考古學文化相對應,將“政統(tǒng)”授予這些考古學文化,進而將文獻史料中最早擁有“政統(tǒng)”的政權(通常選用黃帝政權)所對應的考古學文化視作是“最早中國”。
(四)地域模式:劃出特定地域來考察“最早中國”。
實際論證時,四種模式并非孤立,如身份觀念模式與政統(tǒng)模式就常常聯(lián)用,使文獻史料以及能夠體現(xiàn)自我身份認同的出土文物具有一定的論證效力;在前三種論證模式中,地域模式也常常作為一種界定標準摻雜其中。使用文化要素模式時,同樣可將政統(tǒng)沿革視為表明文化傳承關系的一種重要方式,同時也需要辨清身份觀念模式及地域模式之下的一些關鍵問題。
為了選取最為合理的論證模式,本文將從價值和技術兩個層面上對四種論證模式進行分析評價?!白钤缰袊眴栴}是中國文明起源和形成研究中的核心之一??梢哉f,中國考古學創(chuàng)立伊始,便將重構上古史,“尋根問祖”、探索文明起源視作主要目的之一③。1985年夏鼐先生出版《中國文明的起源》一書后,又將中國文明起源和形成問題的研究推向高潮,并延續(xù)至今。這一研究的核心意義,在于還原信史時代以前的歷史真相,探清中華文明的源流,以完善中華民族的身份認同,并理解中華文明何以呈現(xiàn)為當今的形態(tài)[2]。近年來,以“想象的共同體”理論為代表的反思民族主義思潮,在全世界范圍內對過往的民族主義敘事進行沖擊,又使得中國文明起源和形成研究面臨了新的挑戰(zhàn)。
在上述四種回溯文明發(fā)展進程的載體中,文明所覆蓋的地域具有較弱的穩(wěn)定性,單憑地域來說明考古學文化在文明進程中的地位最難取信于人,這一點將在后文展開;政統(tǒng)向來是證明政權合法地位的工具,政統(tǒng)的辨析也在中國有著悠久的學術傳統(tǒng),然而其對于民族國家的凝聚力卻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想象的共同體”理論的消解[3]6-7。同一文明中的人群的共性,從根本上說,是具有相同的(包括價值觀念、風俗習慣等要素在內的)文化,而反思民族主義思潮所沖擊的,也正是那些在具有不同文化的人群之上所人為構建出的民族共同體。因此,選用文化要素作為回溯早期文明發(fā)展起源的載體,最為合理。文化上的身份認同觀念歷史較短,穩(wěn)定性不高;且身份觀念模式從技術層面看存在其他問題,后文將詳述。下文便從論證技術的層面,來分析四種研究模式的優(yōu)勢與困境。
文化要素模式,指基于不同考古學文化中出土材料的比較研究,考察文化要素在不同考古學文化之間的傳承、發(fā)展、匯聚、擴散,再通過對于文化要素發(fā)展過程的回溯,來揭示各個考古學文化在文化要素上的繼承關系,從而追溯到“最早中國”的論證模式。本文提出的“文化要素”,主要指文明起源期與形成期先民的制度文化及藝術,并輔以在不可證實不可證偽原則上進行討論的思想觀念。如許宏先生在論述二里頭文化的歷史地位時,便通過考察城市規(guī)劃方式和設計理念、建筑布局、宮室制度、墓葬制度,以及青銅禮器為核心的器用制度等文化要素,在二里頭文化、二里崗文化及殷墟之間的傳承發(fā)展,聯(lián)結了二里頭文化與信史王朝,在一定程度上證明了二里頭文化是為晚商和西周所承襲的早期中華文明中心文化[4]223-225,④。韓建業(yè)先生在論述廟底溝時代早期中國文化圈時,也通過對墓葬格局、隨葬品等考古材料的分析,說明了中華文明文化要素在這一時期的逐步成形[5]。嚴志斌先生通過考察漆觚、玉柄型器、圓陶片、酒器組合在良渚至西周的演變過程,有力地說明了裸禮文化在良渚文化、二里頭文化及商周傳承發(fā)展的情況[6]。如果此類證據(jù)充足有力,那么在論證相關考古學文化歷史地位時,與文獻史料相對應就不是那么急切。作為一種基于考古學材料、運用考古學方法(即許宏先生所說的“考古學本位”)的方式,通過文化要素模式得出的結論或許更具實證性。
身份觀念模式在討論“最早中國”時具有兩個基本問題。首先,這一模式下的論證,最早只能回溯到何尊出土時的西周,即“宅茲中國”出現(xiàn)的時代。之前諸如“有夏之居”(《逸周書·度邑解》)的語匯,僅存在于后世文獻史料的記載,反映的只能是文獻成書時期的觀念。其次,諸如成周“中國”說、“大邑商”“中商”“有夏之居”以及陶寺圭尺立表,學者們已經對其進行了深入有力的論證,解讀出其中所具有的“地中之國”以及中心先進文明的含義。但如果將這些語匯或考古遺存作為直接依據(jù),并將擁有這些觀念的考古學文化視作早期的“中國”,其論據(jù)或許并不充分。從民族志可知,古代先民乃至現(xiàn)代土著都以自己的故土為宇宙中心,都有自己的創(chuàng)世神話。比如澳洲土著對故土景觀的每處山石、河流都充滿了敬畏,將它們看作神話史詩的具體印跡,并代表他前世的光榮存在,儼然將本民族所處的位置想象成了世界的中心[7];是故中華文明的先祖將自己視為“地中之國”,也是十分正常的。然而這些表示地域觀念或是標榜自身文明程度的“中國”概念,都是觀念史中的“中國”。今天學界討論“最早中國”,所要探尋的實則是中華文明(同樣被簡稱為“中國”)在起源階段的關鍵節(jié)點,因而需要回溯當今“中華文明”種種文化要素在歷史上的形成與發(fā)展。如果不將觀念史上的某種“中國”概念與作為中華文明代稱的“中國”加以區(qū)分,則可能造成進一步的混亂,比如當古埃及象形文字中找出形似“中國”的符號,或者證明了有法老將埃及視作“地中之國”時,通過這樣的邏輯就能將古埃及視作是“最早的中國”。
或許此前并未產生相應的理論自覺,但學術傳統(tǒng)中將考古學文化與文獻所載王朝對應的做法,其核心作用在于將數(shù)千年歷史記載中所建構的先商王朝的政治正統(tǒng),授予特定考古學文化,從而使之能夠在政統(tǒng)意義上被視作是“中國”。比如部分學者堅持認為如果不將二里頭遺址與夏都對應,就只能將二里頭文化看作是最早的王朝國家,而不能將其稱為“中國”,更談不上“最早的中國”①。邏輯學上這一論斷的逆否命題,就是只有將二里頭遺址與夏都對應,(通過文獻史料中夏王朝的政治正統(tǒng))來說明二里頭文化是(政統(tǒng)意義上的)“中國”。然而政統(tǒng)模式中的關鍵癥結在于,這種模式要求必須能夠實證先商考古學文化與文獻史料的對應關系。如果我們以文化要素為追溯“最早中國”的主要載體,將政統(tǒng)繼承降格為表明文化要素傳承關系的一種方式,那么文獻材料對于信史時代之前考古學研究的重要性自然就下降了。
與上述三種模式稍有不同的是,很少有學者會將地域作為判定“最早中國”的直接依據(jù)。真正的問題在于,在文明起源發(fā)展的進程中,是否存在一個中心文化引領著文明發(fā)展的進程,或具有主要的文化要素;如果存在,則這樣的中心文化究竟存在于什么地域,是否僅存在于“中原”的范圍之內。傳統(tǒng)的文獻史料清晰地呈現(xiàn)出了一條政統(tǒng)承襲的脈絡,同時也有大量的考古學材料表明,在仰韶文化廟底溝時期、二里頭文化時期等多個發(fā)展階段中,中原考古學文化向四周強勢擴張、輻射其文化影響力,在文化層面上,它們對外界的影響程度超出外界對它們的影響。然而古史辨派在20世紀20年代對文獻上這種單一中心敘事的真實性提出了根本的質疑。在此之后,傅斯年先生、徐旭生先生相繼提出了“夷夏東西說”和“三集團說”等理論,將中華文明早期的發(fā)展與統(tǒng)一看作是兩個或多個集團間相互碰撞的結果。至20世紀80年代,蘇秉琦先生提出了“區(qū)系類型”模式與“多元一體”的文明發(fā)展觀;張光直先生提出的“中國相互作用圈”理論也展現(xiàn)了一幅相似的圖景,這一點將在后文詳加論述[8]1-2,6?;谏鲜隼碚撘罁?jù),近幾年中,李新偉先生對“中原中心”模式進行了更為深入的解構[9]??傊?,從追尋中華文明的源頭、探尋文化來源意義上的“最早中國”的角度出發(fā),需要重新審視不同考古學文化在文明起源與發(fā)展過程中的重要地位。
在確定以文化要素模式作為基本思路后,便可以對“最早中國”問題作出全面的考察。過去部分學者堅持認為應當確定“最早中國”的排他性標準,這一理念是否合適,或許應當進一步地考量。嚴文明先生曾指出,文明與國家的起源是一個過程,各個考古學文化所代表的文化共同體應都處于文明化或曰國家化的進程之中[10]。其所表達的理念,或許可以概括為“文明發(fā)展過程論”與“國家形成階段論”。這種理念本來應當只是一種基本的認識,可當學界執(zhí)著于找出一種單一的、排他的“最早中國”時,卻自覺或不自覺地將其忽略了。總之,將文明起源與形成的過程進行概括性地敘述,指出各個階段意義上的“中國”的誕生,或許比單一地認定某種意義上的“最早中國”,要更加具有學術價值。
在“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的公開資料中,將中華文明起源期與形成期的發(fā)展進程分為三個階段,并指出了各個階段的斷限與特點,為不同意義上“最早中國”的討論提供了堅實的基礎。張國碩先生與孫慶偉先生將界定多重意義上“最早中國”的理念率先投入于實踐,將討論提升到了新的高度。兩位先生的界定標準都取自于觀念史,以張國碩先生的文章為例,首先梳理了觀念史上“中國”詞義由地域、國都、族群文明到國家的演變過程,加之當今考古學研究中“中國早期文化圈”的含義,從五個不同層面上分別界定出了“最早中國”[11]。然而探討“最早中國”,或許并不是要從古人的標準之下找出答案,而是需要根據(jù)當今的學術取向,基于當今考古學界的理論概括,來揭示“中國”在不同歷史階段上的形態(tài),從而幫助人們理解中華文明形成與發(fā)展的過程。運用韓建業(yè)先生提出的“早期中國文化圈”以及王震中先生概括的“邦國—王國—帝國”這兩種對經典理論的修正,可以對“最早中國”的發(fā)展過程做出一種合適的分段。
蘇秉琦先生在《中國文明起源新探》一書中,曾提出了“古國—方國—帝國”的模式框架,用以概括中華文明早期國家從誕生、成熟,到形成大一統(tǒng)專制帝國的發(fā)展過程[12]131-145。王震中先生在這一理論的基礎上做出了更為精準的概括,將其修正為“邦國—王國—帝國”的序列[13]。對于國家標準的界定向來眾說紛紜,上述的三階段論或許可以視作是不同界定標準的一種調和,但它本身也向我們揭示,早期國家的形成發(fā)展在總體上是一個漸進式的過程,即使從社會形態(tài)發(fā)展的角度找到一個具有排他性的、獨一無二的“最早中國”界定標準,也很難充分地證明這便是界定“最早中國”的最為合適的標準。而“邦國—王國—帝國”模式框架所揭示出的早期國家發(fā)展進程中的多個斷裂、或者說是質變之處,則提示我們可以從多種意義上來對“最早中國”進行界定。
“邦國—王國—帝國”的模式框架著眼于對中華文明早期國家發(fā)展過程的概括,而在最早的文明國家誕生之前,文化和地理意義上的“中國”便已顯現(xiàn)出雛形。既然將“最早中國”問題視作是對“中國”形成的各個階段的討論,那么討論的范圍也不應局限于國家的誕生,而應當具有更寬闊的視野。在20世紀80年代,嚴文明先生便提出了中華文明“重瓣花朵”式的史前文化格局,中原文化區(qū)為花朵的中心,在其周圍其他文化區(qū)層層分布,這一格局的形成“奠定了以漢族為主體的、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的基石”[10];張光直先生也提出了“中國相互作用圈”模式,指出自公元前4000年起,中國各地區(qū)的考古學文化開始具有了密切的聯(lián)系,開始共享諸多考古學成分,且一定地域范圍內各考古學文化的相似性要勝過該范圍外的考古學文化,因此可以看作是一個相互作用圈。而且“這個史前的圈子形成了歷史期間的中國的地理核心”[8]1-2??傊祟惱碚摰暮诵挠^念在于,在文明國家誕生之前,此后匯聚成中華文明的諸多考古學文化便已經開始了密切的交流,在一定的地域范圍內形成了相互作用的文化圈,這一文化圈在地理和文化的意義上奠定了中華文明的基礎,在這一文化圈內誕生了中華文明最早的國家。這一類理論在揭示“中國”的形成過程時,基本沒有借助對政統(tǒng)傳承以及身份認同觀念的考察,而是將目光聚焦于最早的文化共同體的形成,以及這一共同體中開始起源的中華文明文化要素,可以視作是運用文化要素模式進行分析的一種典型實踐。
如今許多學者都指出,構成“最早中國”討論的兩翼,一翼是“中”,一翼是“國”,在“中”和“國”兩個范疇上提出合理的標準,再統(tǒng)合兩種標準界定出一個“最早”,便可得出一個有說服力的“最早中國”。依照這種思路,前文提出的文化要素模式即可視作是判斷何為“中”的途徑,隨后提出的國家發(fā)展階段觀念則是界定何為“國”的方法。早期中國文化圈并不具有“國”的含義,但它是“中國”共同體形成發(fā)展的最早基礎?!白钤缰袊眴栴}固然要揭示“國”的形成,但處于探尋中國文明起源與發(fā)展歷程的大背景之下,揭示出文化意義上“中國”的發(fā)展過程,或許是應當放在首位的。綜合上述論證,以下四種概念可以被視為最值得討論的四種“最早中國”,即中華文明發(fā)展的最早基礎、這一基礎上最早誕生的文明國家、第一個強力對外輻射影響力并產生趨同性的王國,以及首先實現(xiàn)大一統(tǒng)的帝國。對四種意義上“最早中國”的界定,將構成“最早中國”討論的基本范圍,也將形成對中國文明起源與早期發(fā)展過程的基本敘述。這一討論框架并非是封閉的,它著重于突出發(fā)展過程中的各個節(jié)點,來描述“中國”起源與形成的過程。
“中華文明探源工程”表明,距今約6000年前(或是更早的時期),在黃河流域、長江流域以及西遼河流域的廣大地區(qū)內,已經形成較為成熟的農業(yè)體系,在此基礎上,各地方文化開始向文明社會加速發(fā)展;與此同時,各地先民在相互交往的過程中,逐漸形成了共同的信仰(包括對龍的信仰、對祖先的崇拜等)[14]。韓建業(yè)先生所提出的“早期中國文化圈”,可以視作是對這一現(xiàn)象的最新理論總結:在公元前4000年前后的時代,仰韶文化東莊—廟底溝類型向外強力擴張,使黃河上中游文化形成空前的趨同局勢,且包括中原、黃河下游、長江中下游、東北等諸多地區(qū)在內的中國大部分區(qū)域開始交融聯(lián)系成一個超級文化共同體或文化圈。這一超級文化共同體在地理意義與文化意義上,都為夏商周乃至秦漢以后的中國奠定了基礎,標志著“早期中國文化圈”或者文化意義上“早期中國”的正式形成[5][15]。李新偉先生也指出,各考古學文化在隨葬器物上較高的相似性,反映出各地區(qū)的社會上層之間在那一時期已經構建了交流網絡,推動了各地區(qū)的一體化進程;盡管廟底溝文化究竟可否看作強勢向外輻射的中心文化有待商榷,但至少已經有充分的證據(jù)證明某種文化交流圈的形成[16]。兩位先生還歸納了在那一時期已經顯現(xiàn)出雛形的中華文明文化要素,韓建業(yè)先生提出的有以農為本、重視禮制、祖先崇拜等思想觀念[5],李新偉先生則從原始宇宙觀、天文歷法、權力表達方式、喪葬和祭祀禮儀等角度進行了歸納[16]?!霸缙谥袊幕Α睘槲幕氐陌l(fā)展奠定了地理與文化上的基礎,堪稱中華文明發(fā)展基礎意義上的“最早中國”。這種意義上的“最早中國”并不指代某一特定的考古學文化,而是指各考古學文化發(fā)展的一個共同基礎。
探源工程同樣指出,在距今5000年前,以良渚文化為代表,部分區(qū)域的社會建立了國家,率先進入到文明階段。黃河流域、長江流域內多個文明國家并立,中華文明進入了“古國時代”。在各個早期文明國家中,良渚文化最早進入文明社會階段,且文明程度最高。不同規(guī)格間差異巨大的墓葬等級、象征神權的神人獸面紋以及明顯居于核心地位的良渚遺址,說明良渚文化已產生明顯的社會分化。良渚遺址規(guī)模之宏大前所未見,制作大量珍貴玉、漆、象牙、陶器等所需的專業(yè)工人數(shù)量也很龐大??梢娏间疚幕哂蟹浅姶蟮纳鐣M織和動員能力,非國家無以為之[17][18]。良渚文化是“早期中國文化圈”內第一個進入文明社會的考古學文化,盡管良渚文化地處中原之外,但基于文化要素模式的基本思路,通過玉器形制、裸禮文化等文化要素在二里頭與商周文化傳承發(fā)展的事實[6][18],便能表明它至少是中華文明的一個重要源頭。但如果需要明確良渚文化具體的歷史地位,還需要通過進一步的努力,來對幾個關鍵問題做出解答:良渚文化作為一個能夠控制一定地域的早期國家,究竟應該被認定為“邦國—王國—帝國”發(fā)展序列中的邦國還是王國?對于其后的考古學文化,良渚文化究竟產生了多大的影響?能否被認作是中華文明各文化要素的一個重要源頭,亦或許只是產生了較小影響的支流?這需要相關理論的進一步發(fā)展,還需要更多文物的出土及解讀。
在距今約3800年的時限上,探源工程的報告中又作出了重要劃分。這一時期,中原地區(qū)在繼續(xù)持久地接受周圍先進文化因素的同時,自身一些特征性較強的文化因素也開始對外輻射,而且輻射的范圍很廣,為先前所未見。二里頭文化即是其中的代表。二里頭都城整體嚴整有序的規(guī)劃,大型夯土基址為代表的宮室制度,貴族墓葬顯示出的墓葬制度,專門祭祀區(qū)域和祭祀遺存體現(xiàn)的祭祀制度,中國最早的青銅禮器群、承上啟下的玉禮器群和綠松石龍形器等特殊“重器”所顯示的器用制度,顯示出二里頭文化具有“斷裂性”發(fā)展特點的較高文明水平。也有大量的考古學證據(jù)證明二里頭文化空前的對外輻射力以及對其后二里崗文化、晚商王朝在文化層面上的重要影響[1][4]。由此可見,二里頭文化當為“王國”意義上的“最早中國”。然而二里頭文化也面臨著與良渚文化相似的兩個問題:首先,二里頭文化之前的良渚文化、陶寺文化等等,都已經具有對外擴張性,能控制一定的區(qū)域,而其后的商周王朝,控制的區(qū)域又在二里頭文化的基礎上愈發(fā)增大,從這一角度出發(fā),如何體現(xiàn)二里頭文化作為第一個“廣域王權國家”的特殊地位?其次,若不借助文獻中夏商王朝之間的政統(tǒng)傳承關系,如何證明二里頭文化是一個由二里崗文化及晚商王朝所主要繼承的、中華文明早期發(fā)展進程中的中心文明?在這兩個問題上,以許宏先生為首的考古團隊已經提供了許多有力的證據(jù),包括證明二里頭文化與此前考古學文化在發(fā)展進程中的“斷裂式”進步,以及和二里崗期、殷墟期商王朝在城市規(guī)劃、墓葬制度和器用制度上的高度相似性,取得了廣泛的認同。與界定良渚文化歷史地位時的狀況相同,二里頭文化作為文明發(fā)展進程中第一個“王國”的地位基本取得共識,只是仍需要更充分的考古證據(jù)來對其歷史地位進行細化的、完善的界定。
到了公元前221年,秦王朝首次建立大一統(tǒng)集權統(tǒng)治,當屬帝國意義上的“最早中國”。自此,中華文明結束了考古學界所討論的早期發(fā)展階段,進入了新的歷史時期。
綜上所述,在“最早中國”不同界定標準之下,還存在著論證模式的分野。四種論證模式中,當屬“文化要素模式”最具合理性。在此基礎上,本文根據(jù)“文明起源過程論”與“國家發(fā)展階段論”的基本理念,由“早期中國文化圈”“古國”“王國”“帝國”四種考古學概念出發(fā),提出廟底溝時代早期中國文化圈是文明發(fā)展基礎意義上的“最早中國”,良渚文化是早期文明國家意義上的“最早中國”,二里頭文化是廣域王國意義上的“最早中國”,而秦王朝則是帝國意義上的“最早中國”。其中良渚文化與二里頭文化在中華文明早期發(fā)展進程中的具體地位尚存一定爭議,需要進一步的研究與討論,但根據(jù)現(xiàn)有的材料,將它們定性為各自意義上的“最早中國”,應當是合理的。
本文所支持的“文化要素模式”,雖然相較于其他三種論證模式更具合理性,但在理論和實踐的層面上也都有尚待完善之處。在現(xiàn)有的理論基礎上,文化要素模式需要對時時刻刻不斷融入中華文明的少數(shù)民族文化及外來文化也具有包容性,完善對于文明起源的定義,否則便可能因為文明源頭過于龐雜而陷入哲學上的“起源不可知論”。進一步而言,面臨現(xiàn)代化所帶來的日新月異的文化樣貌以及相應的身份認同挑戰(zhàn),對于“文化要素”概念的定義也需要進行細化或修正;甚至說問題背后的“中華文明”“中華民族”“民族國家”等概念,雖然如今國內學界在大體上能夠達成一致認識,但其背后仍然潛藏著學理上乃至政治上的爭議。若想在最大程度上達成“最早中國”問題的定論,這些概念問題上的爭議或許將是無法繞開的問題。與此同時,考古材料與文化要素(尤其是思想觀念)相對應的方法論也需要得到理論層面上的發(fā)展。而在學術實踐上,更豐富的考古材料、更精妙的論證方式不但能更加充分地說明各考古學文化間在文化層面上的影響關系,還能為理論層面的發(fā)展提供可靠的依據(jù),推動新方法、新理論的誕生。任何理論都不會是毫無缺陷的,對于一種尚待發(fā)展的理論而言尤是如此。盡管仍然面臨著一些挑戰(zhàn),但在討論“最早中國”問題、追溯中華文明起源時,文化要素模式將會是最接近實現(xiàn)討論目標的一種論證模式。
注釋
①孫慶偉:《“最早的中國”新解》,《中原文物》2019年第5期;張國碩:《也談“最早的中國”》,《中原文物》2019年第5期;韓建業(yè):《最早中國:多元一體早期中國的形成》,《中原文物》2019年第5期。②陳淳:《科學地探索夏朝與“最早中國”》,《中國社會科學報》,2019年6月10日。李新偉:《從廣義視角審視“最初的中國”》,《中國社會科學報》,2020年5月11日。③許宏:《前中國時代與“中國”的初興》,《讀書》,2016年第4期。李新偉:《“最初的中國”之考古學認定》,《考古》2016年第3期。李伯謙:《中國考古學的歷程.清華歷史講堂初編》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第28頁。④趙海濤、許宏:《中華文明總進程的核心與引領者:二里頭文化的歷史位置》,《南方文物》,2019年第2期,許宏:《最早的中國》,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23-22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