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
兒子即將遠行。
臨行前,他讓我給他做床棉被,不要羽絨被、蠶絲被、羊絨被,就要棉花被。素來笨手笨腳不擅女紅的我,繡花、納鞋墊、打毛衣、縫縫補補,這些針頭線腦兒的活計壓根兒上不了手。到街上踅摸,居然找到一處手工縫制棉被的地方。女店主看上去50歲左右,嬌小玲瓏、干凈利落,一張口,別人難以分辨的家鄉(xiāng)話讓我倍感親切,詢問之下,果真是老家人,兩村相距不過兩里。床單、被套、枕頭一并做了,純棉的質(zhì)地摸上去柔柔軟軟、暖暖和和。兒子把棉被抱在懷里,高高大大的身材被明亮的陽光照耀成一個矮矮的熊影子。我緊隨其后,瞇縫的眼里有陽光,有溫暖,還有點點淚光中慈祥的奶奶戴著老花鏡為我縫棉被的情景——
記憶中,奶奶曾給我做過兩床棉被。12歲那年,我第一次離家上初中,剛出七月(農(nóng)村習(xí)俗七月不做、不拆、不洗被褥),奶奶就把席子鋪在當院,在斑斑樹蔭下,穿針引線為我做棉被。奶奶是十里八鄉(xiāng)出了名的巧手。年輕時奉養(yǎng)老人、養(yǎng)育子女,一家老小從頭到腳的穿著全靠奶奶手工縫制,裁剪勾縫,長短肥瘦,不管新舊,每個人上身都合適得體。瞎眼的西屋姥姥撐開樹根般蒼老彎曲的手指一揮一舞比畫,大閨女(奶奶的大名)繡的花能引來蜂蝶,剪的紙能招來鳳凰,剃的鞋樣又俊又俏,她的手是觀音奶奶偏心安的,心里出的那些稀罕玩意兒,別人想學(xué)都學(xué)不會。
奶奶坐在席子邊上,抻好拽展粗布被里開始貼棉花,貼了一層又一層,潔白的棉花在席面上暄騰開來,如一朵蓬松的云彩落在了院子當中。奶奶的頭上身上沾滿細細的棉絮,眼睫毛上也掛了一層銀白絨毛。我坐在廊階上看包了語文書皮的《水滸傳》,內(nèi)心洶涌著仗劍江湖的俠骨柔情。奶奶貼好棉花,一聲吆喝斷送了我的江湖夢。我蹲下身子,幫奶奶把被面平展鋪在棉花正中央,白花花的云朵就變成了艷麗的鳳穿牡丹。奶奶把被里的四邊折起來,從被子那頭“禿嚕?!比咏o我個線團,癟著嘴念念有詞:“一邊留一拃,縫縫挑挑不露頭。妞,別咬長了,浪費?!睅湍棠坛锻昝蘧€,奶奶挪挪停停地繞被子轉(zhuǎn)一圈兒,棉線也在棉被上蚯蚓似的涌動了一圈兒。被里包被表,被表扦被里,棉被初步成形。我一頭扎向棉被,陽光透過樹葉的罅隙跳進眼里,我躲貓貓般在棉被上翻滾折騰。奶奶拿笤帚打我屁股:“小祖宗,還沒縫好,把棉花滾不勻?qū)嵙?,不凍手腳就涼肚!”我乖乖滾向席子邊沿,邊在書里行走江湖,邊看奶奶用針鼻劃線,針尖穿梭,一條條棉線像一壟壟喜人的莊稼被奶奶細針密腳縫在了棉被上。
奶奶給我縫的第二條棉被是1991年,我中考時金榜題名,成為我這輩兒里第一個靠讀書吃上供應(yīng)糧的人。母親說將我蓋的棉被拆洗拆洗,把棉花彈成網(wǎng)套就行,奶奶執(zhí)意要做新棉被。這次,奶奶做棉被不在當院,而是上了樓。她不允許我上樓“搗亂”,一個人獨自忙活了好幾天,奶奶已年過耄耋,做活兒依然利索精致。奶奶不讓我上樓,我便只敢站在樓梯口抻長脖子張望。樓上有“老爺”,黃毛丫頭不得隨便入內(nèi)——奶奶敬畏的神明,我再調(diào)皮也不敢冒犯。我看見奶奶燒完香拜完“老爺”,才開始縫被子,我還看見一個大紅的包袱捆放在樓板上。母親說,那是奶奶為爺爺和自己縫制的送老衣服和被褥。
奶奶縫的棉被陪我走過十多個年頭,溫暖了我的青蔥歲月,也溫暖了我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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