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丟失的原鄉(xiāng)

郭蘇華

我從來都沒有離開過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

它是怎么一天一天地改變的，我也說不清楚。非常的緩慢，一些工業(yè)文明如此緩慢地、一點一滴地讓你難以感覺地滲透，沒有什么不能夠理解的，就像空氣流動一樣自然地過渡。一切好像就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的，不是這樣，又是什么樣的呢？

村莊，就像一座衰朽的空房子，里面住著空巢的老人，年幼的留守的永遠(yuǎn)充滿了渴望愛和溫暖的孩子，他們的內(nèi)心，就像那些蓋好了卻常年無人居住的樓房，龐大而空洞，無人問津。

風(fēng)還是舊年的，卻失去了優(yōu)柔的溫情，它們穿行在村莊里，帶來寂寞的、空蕩的回聲。

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村子才熱鬧一點兒。有一些在外漂泊的人們回來了。他們帶著陌生的和村莊格格不入的氣息，就像一個陌生人一樣，闖了進(jìn)來。他們自己也覺得有點兒奇怪和突兀。

村子上，到處是新蓋的樓房，大氣，漂亮，卻沒有多少人氣和溫暖。原來的格局和小路都找不到了。就像一個誤闖入人家的人，有一種唐突和粗暴的感覺。

村子里的土地也承包出去了，被種上了經(jīng)濟樹木和花草。人們被土地拋棄了，無所適從的樣子。過了一段時間，大家都到鎮(zhèn)上的工廠打工去了。他們以前非常向往做一個拿工資的城里人，現(xiàn)在，四五十歲的婦女都進(jìn)了廠，男人去做粗活兒或者干保安。人們每天早出晚歸，很快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工廠里的人際很快讓他們活躍起來。他們用手機，玩微信，在上班時偷偷發(fā)朋友圈。

村子周圍蓋了許多樓房，那是被征用開發(fā)的。村子上，沒有人買。他們自家有宅基地，自己蓋就行。房子賣不出去，總還有別的辦法，有一天，人們忽然發(fā)現(xiàn)，在大門旁，書寫了三個漂亮的大字：“頤福院”。這里漸漸住進(jìn)了許多生活不便的老人。兒女在外，沒有時間回來照顧，他們就把老人送到了這里。鄉(xiāng)下開發(fā)出來的樓房，就這樣被利用了起來。

村莊周圍的土地，就像桑葉，被一大片一大片地蠶食。忽然一天，走在路上，你會發(fā)現(xiàn)，綿延幾里的圍墻，又把一大塊兒麥地圈了起來，工廠沒有蓋好，威嚴(yán)的大門已經(jīng)立在那里。工廠名相當(dāng)氣派，不是這個有限公司，就是那個服飾公司。

風(fēng)，在田野里，吹過來，是寂寞，吹過去，還是寂寞。轟隆隆成夜熱鬧的是混凝土攪拌機的聲音，現(xiàn)代的、熱鬧的、繁榮的聲音。

當(dāng)我們從外面回來，故鄉(xiāng)，你認(rèn)不出我這個被異鄉(xiāng)改變了太多的人，而我，又怎么能一眼認(rèn)出面目全非的你呢？

林回來的時候，是在春節(jié)的一個飄雪的上午。他的叔叔，我的本家哥哥去世了。我沒有想到，我們的相見會是在葬禮上。林去了南方的城市，很多年。他的房子蓋在老家舊房子的宅基地上，他很少回來居住。他就像一朵雪花，落在南方的土地上，然后，融化了，成為南方的一分子。

我們變得陌生，疏遠(yuǎn)。我們這對兒當(dāng)年被世俗的藩籬隔開的戀人，在眾目睽睽之下，仍舊不敢說話。

他沒有變得富有，卻活潑而饒舌。他穿著有點兒舊的青色羽絨服，頭上頂著雪白的孝布，似乎刻意跪在我的腳前。我沒有辦法假裝看不見。我這個生活優(yōu)裕的女子，穿著潔白的昂貴的皮草，站在他的身后。心情就像這春雪一樣紛亂。要是可能，也許，我還會愿意跟著這個人，遠(yuǎn)走他鄉(xiāng)，過清貧的日子。

我在夢里，見過他無數(shù)次，但是，從來沒有想過，我們會在這樣的場景下相見。我們把愛情，送到了墳?zāi)估铩?/p>

這也是我們愛情的葬禮。

下午，他很快匆匆告別，跳上南去的列車。那里才是他生活的中心。他的離開，只是不得已，只是暫時的。故鄉(xiāng)，又一次被拋在身后，又一次變得遙遠(yuǎn)陌生，難以理解和接近。而我們，也變得更加陌生，不知道下一次相見，會在哪個葬禮上。

葬禮結(jié)束，我跟隨母親，默默回到她的家。自從父親去了，母親就是一個人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常常暗暗揣想，在鄉(xiāng)下，母親如何熬過一個人的寂寞長夜。雖然，在城里，我們有漂亮的大房子，可是，母親更像一株長在鄉(xiāng)下自由清氣里的植物，要是把她移植到城里，她是不是會水土不服呢？母親一直拒絕跟我們?nèi)コ抢?，說，一個人自由。

白天，母親坐在門前的時候，后面一個胖胖的女孩子會走過來，跟母親攀談起來。這個女孩子有著癡肥的身體，眼睛很大，卻顯得呆滯，性格卻極溫厚，見人禮貌、周到、熱情。每次我回家，她離很遠(yuǎn)就招呼我，自然又大方?！按蠊媚?，你回家??！”我就笑著答應(yīng)。

她沒有讀書，因為癡呆，書是讀不下去的。做人卻是極好，常陪母親坐著，祖孫倆聊天也很投機。小店里的東西有點兒貴;昨晚，家里的豬下崽了;村子上什么人家有一場麻將，她好像什么都知道。母親和她一談就是半天，女孩子有的是時間。母親有時候要把家里的豆子搬出來曬，卻怎么也弄不動。女孩子就說：“老太，我來幫你。你這么大年紀(jì)哪兒還能做事。我看你趕緊跟大姑奶住到縣城里算了。一個人在家，大姑奶哪兒能放心？不過，我在家里，反正也沒事，有空，就來陪你說說話?！?/p>

女孩子一口氣說了一堆話，豆子也搬出來了。她拍拍手上的灰土，說，老太，我回去了。奶奶又要找我了。我有空再來陪你說話。說著，她熟練地跨上三輪車，屁股快活地扭動著，三輪車在土路上左右搖晃著，就像醉酒一樣，搖搖擺擺地去了。母親站在破舊的紅磚小房子的陰影里，不住地夸這個孩子懂事。

可是，女孩子也聽不見，早和她的三輪車吱吱呀呀地走遠(yuǎn)了。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