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再新
認識世界藝術之觀念,離不開國際市場的出現,反之亦然。而中國藝術國際市場的形成,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宣揚、實踐“世界藝術”觀念的一代文化先驅??疾?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外交流的渠道,特別是在連接廣東、上海和世界的努力中,可以注意到兩個不同尋常的人物,敢為天下先,將中國古今藝術與國際市場直接地聯(lián)系在一起。這兩個人物,一是廣東香山人吳衡之(1871—?),19世紀末客寓上海,從事漢英務商教學,同時擔任洋行譯員,介入媒體以及藝術交易,晚年以編纂《英漢大辭典》、翻譯《寶窟生還記》(圖1)、《歸來》《最近名家小說譯叢》(圖2)終其一生。一是安徽歙縣人黃賓虹(1865—1955),1909年移居滬瀆,開始他中年以后的國際學術與藝術追求,在中國繪畫的現代表現上,成為代不數人的卓然大家。時光流逝,先行在十里洋場擔當文化中介角色的吳衡之,已被淡忘,其早年與晚年的行跡,至今闕如。1關于其專題,詳見筆者〈務商、翻譯、世界藝術與世界文學:中西文藝交流的推手吳衡之考略〉,即將于《美術學報》2019年第5期、第6期連載。然而,他在藝術與市場之間建立的廣泛人脈,依舊可圈可點。2詳見筆者〈吳衡之大事年表稿〉,為注1筆者論文附錄,《美術學報》2019年第6期。其傳奇經歷,也隨著中外文化關系研究的深入,尤其是黃賓虹研究的全面鋪開,日顯其重要性。因此,通過考證兩人在20世紀前期交往的行跡,將有助于認識黃賓虹大膽投身中國藝術國際市場的內外成因,亦可為現代藝術史跨語境研究不可多得的范例。
圖1 吳衡之譯述巴洛茲《寶窟生還記》[Tarzan and the Golden Lion]書影,1918年
一
中國繪畫世界市場的形成,追溯其國內的因素,首先得益于黃賓虹、吳衡之所代表的重商傳統(tǒng)。雖然籍貫各異,他們兩人的鄉(xiāng)邦習俗卻有一個共同點,即多錢善賈,左右逢源?;罩莸纳倘耍矫髑鍍沙?,形成了全國性的規(guī)模,以至有“無徽不成鎮(zhèn)”之說,一方面以商促農,改變山鄉(xiāng)地少人多的貧困現實,另一方面推動文化教育,贊助藝術收藏,遂有黃山畫派的形成和發(fā)展;而廣府一帶則有長期的國際貿易傳統(tǒng),到大清盛世,“十三行”作為朝廷外貿經營的窗口,把廣州變?yōu)樗囆g收藏的重鎮(zhèn),并直接參與和推動了中西物質和視覺文化的交流。由于相似的文化背景,吳衡之和黃賓虹先后來到上海這個世界都會,找到各自大展身手的活動舞臺。他們在文化、教育、新聞、出版、旅游、藝術經營等不同的領域,相互依托,共同開拓,強化了以上海為中心的國內外藝術市場發(fā)展。他們的強強聯(lián)手,具有跨語境的時代特征。這不僅涉及國內各地區(qū)之間的市場聯(lián)系,而且突出其與國外客戶的交往,以形成全球范圍內古今中國藝術品生態(tài)圈。在此新范疇中,兩種和兩種以上不同語境下出現的藝術活動共存,呈現彼此制約、互相影響的多重關系,從而區(qū)別于單一語境中發(fā)生的務商現象。
圖2 吳衡之譯述、胡懷琛校訂,《最近名家小說譯叢》書影,1931年,筆者藏
黃賓虹晚吳衡之十余年客寓滬濱,他借力粵友鄧實(1877—1951)的“風雨樓”,不但襄理《國粹學報》、神州國光社,而且從1909年即刊行潤格,鬻畫自給。3此外,黃賓虹在李瑞清(1867—1920)任校長、王云五任教務長的留美預備學堂任國文教員,其學校的性質,類似外文補習???。參見《黃賓虹年譜長編》(榮寶齋出版社,2019年)1910年項下備考王中秀撰,〈黃賓虹十事考之三:留美預備學堂〉,原刊《榮寶齋》2000年第6期,第238—241頁。辛亥革命以后,他一方面與革命畫師高劍父兄弟等辦《真相畫報》,鼓吹革命,另一方面經營“宙合齋”,4參見王中秀《黃賓虹年譜長編》1913年項下。從事古玩交易,涉足國內外藝術市場。1919年8月黃賓虹在《時報》〈附增美術周刊預告〉中指出:“美術者,實業(yè)之母,此為當今世界所公認”,開門見山,申述其藝術社會學主張?!皻W亞各國無不有實業(yè)以致富強,而其研究美術之法,尤關各報與雜志之銷行,得覘進化之遲速。近者中華熱心愛國諸君,汲汲圖謀實業(yè)。而美術之模范,既足以引起各工藝之先聲,美術之觀瞻,又足以慰悅勞動家之勤苦,其優(yōu)勝于尋常游戲,固不待論。第今日之談美術者,醉心歐化,尤當保重國華?!緢笃澮虿蓳裎覈佬g自立之特色與歐亞各國歡迎之極心,類分凋刻、圖畫、巧工、雜器、叢談、著錄、迻譯、攝影凡八門,萃數千年藝術之精英,促四百兆人生活之增進,新知舊學,舍短從長,由是而廣興工業(yè),骎骎乎富強之盛,則《美術周刊》或即其先導也?!?按《美術周刊》于1919年8月26日創(chuàng)刊,自11月4日第11號起附入《文藝周刊》。出身于徽商家庭,黃賓虹歷年從事的實業(yè),造墨、報業(yè)、經營古玩行,諸如此類,清晰地顯現出其重商意識。在該刊“雙十節(jié)”的〈古畫出洋〉一文中,6“又有中華人吳衡之君任翻譯,沈冶生、郁載生二君任印刷?!秉S賓虹重提幾年前“中華人吳衡之君任翻譯”而成的《中華名畫:史德匿藏品影本》7Chinese Pictorial Art:E.A.Strehlneek Collection,The Commercial Press Limited,1914。在《神州日報》的社論中,就像《申報》《時報》為該書的廣告一樣,都同時強調吳衡之與黃賓虹合作的重要性。參見筆者《古畫交易中的藝術理想:吳昌碩、黃賓虹與〈中華名畫:史德匿藏品影本〉始末》,收入盧輔圣主編,《海派繪畫研究文集》,上海書畫出版社,2001年,第597―635頁。(圖3)一書,見證與這位翻譯家的歷史性合作。
圖3 《中華名畫:史德匿藏品影本》書影,1914年
圖4 吳衡之參加南社表格,1921年2月1日,陶喻之藏
吳衡之,名權,又名秉鈞,號香山老衲,晚號退翁,英文名Heng-Chi Wofle(圖4)。和現已所知黃賓虹的出身和早年生活情況正好形成對比,我們對吳的家庭出身和受教育的情況,知之甚少。盡管他在廣州、上海兩地均有房產,8據陶喻之先生提供1921年元月1日南社入社書:“姓名:吳衡之,號香山老衲,名秉鈞。年歲:五十。籍貫:廣東香山縣。居住:廣州河南冼涌西約土代巷善慶里五號。上海閘北華興里四弄底一七〇號。通訊處:現在廣州河南住宅。介紹人:蔡哲夫、謝英伯、高劍父、黃樸存。年月日:十年二月一號?!钡壳翱吹降膮呛庵臍v,實始于上海。從1898年2月10日開始,《申報》出現“惜余英文學塾”招生啟事,其后每屆春秋招生季節(jié)均有招生廣告。其象征性在于,這位年方二十七的香山人,不僅受過良好的英文教育,而且對商業(yè)英文用力尤勤,從教學到實用,俱富有經驗,開風氣之先。
語言是信息傳通的載體,古時亦稱翻譯為舌人。而身為把關人的翻譯,責任重大。以佛教流傳史為例,外來文化的傳播和本土化,離不開佛經翻譯的無上功德。而與之類似,明清之際歐洲耶穌會士之所以重視外文,有其清楚的目標,意在傳布上帝的福音。鴉片戰(zhàn)爭以后,中國知識界和對翻譯這一中介的認識大為改觀,并通過民間辦學,培養(yǎng)才俊之士。除了1862年北京官辦的同文館培養(yǎng)外事與科技人才外,民間主要是在沿海省市如廣東(香港、廣州)、福建(福州、廈門)、浙江(寧波)和上海,主要是為了培養(yǎng)從事商業(yè)貿易活動的人才。在中外文化交流的歷史語境中,吳衡之的開創(chuàng)之功,重要性一目了然。他從設立惜余英文學塾起,繼而經營漢英務商學校,大力推廣商科教育,參預中外藝術交易活動,譯介藝術與文學作家作品,成為培養(yǎng)國際通用人才、推進東西文化互動的精英代表。盡管這方面的史料尚待深入發(fā)掘,他在上海取得的成就,卻是有目共睹的。
吳衡之辦學伊始,就培育了出色的商業(yè)英語人才。像吳培初(1887—?)在《舊上海外商銀行買辦》中所回憶者,“我十二歲時到河南路天津路章東明酒店樓上向吳衡之學英文?!?文載中國人民政治會議上海市委員會文史資料工作委員會編,《舊上海的外商與買辦》,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09頁。吳培初原籍蘇州,生于上海,父親是位布商。1903年起后分別在俄國道勝銀行、荷蘭銀行、美國花旗銀行[Citi Bank]任買辦,其中于1932—1941年間在后者擔任第三任買辦,前后22年。參見康健“吳培初的買辦生涯”www.shfinancialnews.com/xww/.../userobject1ai33409.html,2013年1月20日訪問。后馬路即現在的天津路,而惜余英文學塾的職業(yè)補習科目,使他迅速掌握國際銀行業(yè)務,尤擅英文寫作,成為銀行買辦中的翹楚,月薪高達八百大洋,和普通買辦月薪兩百相去懸殊,證明乃師英文發(fā)蒙的過人之處。辦校一年后,吳衡之與同鄉(xiāng)金廣生10見1899年9月22日《申報》?!耙敿?,請來面敘。此佈?;洊|吳衡之、金廣生同啟?!睋杜f上海的保險中介》,金廣生為清末外商水火保險業(yè)有協(xié)隆洋行買辦?!侗kU中介》2012年第4期,insurance.hexun.com,2019年3月9日訪問。又在“惜余英文學塾招生廣告”中報告了該校近況,并為學生提供改商科為西語專業(yè)的選擇:“本塾向在后馬路如章東明左鄰設帳,因擴充校舍,多增額位,特遷至該路西首乾記弄內,俾有志西文者隨時可來就學。惟本塾功課分有六班,每日兩起,日由九點鐘教至四點,夜由七點至十點。所授課藝,除讀本、史記、尺牘、地志、算術而外,則以撰作、語句、論□、翻譯諸課為尤重,所以專意于此,是欲學者知其文理法,要藉可悟會各書意旨,成效較捷?;蛴屑庇趶纳虒A曃髡Z者,即無論何項言辭均可指授?!?/p>
惜余英文學塾還出了一位中國文化名人,他就是和吳衡之晚年生計直接有關的王云五(1888—1979)。王生于上海,光緒二十八年(1902)十四歲,也就讀天津路上的這所私塾。在《岫廬八十自述》中,王云五描述棄舉業(yè)轉學務商、半工半讀的經歷。11《岫廬八十自述》,第三章〈半工半讀〉,臺北商務印書館,1967年,第20―21頁。這時金廣生已離校,故夜校各班由吳衡之獨任,其能力之強,可見一斑。王云五在同儕中名列前茅,為日后進虹口美國教會辦守真書館專修英文奠定基礎,吳衡之開導之力,功不可沒。
惜余英文學塾越辦越好,1906年秋遷北京路清遠里。民國元年(1911)盤給他人,吳衡之與徽州人合作,12這值得重視,正如《時報》《神州日報》1914年9月2日該校秋季始業(yè)式的報道所示:“末由該校庶務主任黃君惠仁宣告該校由休寧張君蕙蓀、黃君雨辰、吳君燦如等創(chuàng)辦,迄今熱忱毅力,困苦經營,得今興盛之效。”吳衡之聘用老友黃賓虹和安徽名流、歙縣“新安中學堂”校長許際唐(1874—1946)為校董,意在使由徽州人創(chuàng)辦的這所學校,順利轉入他的經營模式,重新運作。建成規(guī)??捎^的漢英務商學校,再開新的風氣。他的招生廣告強調了商校的重要功用,“務以養(yǎng)成商學全材,興商富國為宗旨”,儼然是一份社會改革的宣言。13轉引自王中秀編著《黃賓虹年譜長編》,1912年7月7日項下《時報》“上海務商中學(原名漢英務商學校)招生”廣告。這種重商主義的教育理念,超出了一般意義上的技術培訓,而將商學作為新興學科,大力提倡。這不僅是上海政治、軍事、實業(yè)、文化、藝術各界名流所認同的觀念,而且得到他們有力的參與和支持,成為以實業(yè)救國的組成部分。這年7月,黃賓虹和陳英士、王一亭、莊得之、藍天蔚、周金箴、虞洽卿、陳潤夫、潘蘭史、鍾衡臧、許際唐、李懷霜、王云五、胡都文同任該校校董。從這份名單顯示,吳衡之在上海政商文化界的人脈令人驚羨。而黃賓虹的介入,也表明他在上海知識界的聲望。正如《上海務商中學(原名漢英務商學校)招生》啟示所強調的:
宗旨:灌輸中西學識,養(yǎng)成商業(yè)人才。學科:注重商務專門學識,及漢英文字,旁及各種有關商務職藝。學級:四學年畢業(yè),后二年悉用英文教授……。校長吳衡之啟。
就這樣,學校順利地實施每年的教學計劃,重要活動大都見諸報端。有的內容,則同時在黃賓虹任職的《神州日報》刊載,以擴大輿論影響。1914年9月3日《神州日報》《時報》同時報道務商中學秋季始業(yè)式,在秋季始業(yè)式上,“由校董黃君樸存及殖邊銀行辦事員張君逸才相繼演說。”雖然內容不詳,但黃賓虹對該校的辦學主張,當持贊同態(tài)度。這也提示新生和廣大讀者,《神州日報》《時報》《申報》等滬上媒體在一個多月前別發(fā)洋行[Kelly&Walsh,LD.]與商務印書館同啟的廣告,推廣“西彥史德匿君所編、愛士高女士、戴惠君、畢烈古君、中華吳衡之君、黃樸存君所參訂”的漢英合璧《中華名畫集》出現——“凡有世界藝術觀念者,……而知中華美術之價格矣”(圖5),14參見注6。而同一版面上,常有殖邊銀行“上海第一次通告”15參見王月峰撰,《殖邊銀行研究》,河北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11年。1914年12月10日《時報》也有〈務商學校高級生參觀殖邊銀行〉的報道。,演繹一致的務商基調。16順便提一筆,同時各報有二馬路望平街口成德學校做“暑假英文補習科招生”廣告,連篇累牘,說明惜余私塾的英文教學模式,不斷有后繼者?!蹲至治鲌蟆穂The North China Daily News]該月的英文廣告,還有該圖錄定價20美元(圖6)。
圖5 《神州日報》刊登別發(fā)洋行[Kelly&Walsh,LD.]與商務印書館同啟漢英合璧《中華名畫集》廣告,1914年7月2日
圖6 《字林西報》[The North China Daily News]別發(fā)洋行[Kelly&Walsh,LD.]英文廣告,該圖錄定價20美元,1914年7月9日
1916年吳衡之曾轉任南洋商業(yè)公學校長,旋亦辭去。171915年11月28日《時報》吳衡之廣告,以年老辭去校長職。1930年4月,他在《友聲》雜志第5卷第4號〈海虞游記(德泉)〉之“編者按”:“余于民五(1916年),適長南洋商業(yè)公學。”《申報》1916年5月29日報道他邀請美國兒童教育家到該校演講,而〈巴雪棣夫人演說紀勝〉亦見于《香艷雜志》同年6月第12期,體現他身為教育家的眼光和魅力。18前者是國內最重要的大眾媒體,后者則為新派女性的讀物,表明吳衡之不僅重視教育的現代化,從婦女兒童抓起,而且還通過英文的滬、粵方言翻譯,向家長傳播世界最新流行的蒙特梭利教育法[Montessori Education]擴大商務英文的市場影響。參閱馬勤勤撰,〈《香艷雜志》出版時間考述〉,載《漢語言文學研究》2013年第3期,第60—66頁。承曾四凱博士檢索資料,佟欣女史轉換電子文檔,在此鳴謝。據王中秀先生觀察,民初至1920年前,《時報》上關于吳衡之的報道,就像這類消息,集中于務商教育活動。除了辦學培養(yǎng)務商人才,吳衡之身兼多職。前引王云五所提吳白天的工作,據《上海指南》中律師一欄,有佛盛“F.Vorwerk and F.Voigls,德國人,到申七年,住英租界四川路26號,翻譯吳衡之,文桉吳少英。”19商務印書館編譯所編印,1909年,上海圖書館古籍部藏。注11第20頁,“據說他白天在一個英國大律師事務所當譯員”,當指同一事實,因為德國律師1902年來滬。這對黃賓虹的交游與認識不無裨益。在體現務商意識方面,黃賓虹主政的《神州日報》〈神州月旦〉專欄,201912年3月1日至1913年11月15日為《神州月旦》專欄,參見王中秀《黃賓虹詩文著作系年》(《黃賓虹文集全編·書信編》附錄,榮寶齋出版社,2019年)。之后11月16日到1914年12月4日之間的專欄或副刊名稱不一,如“竹頭木屑”“零縑斷簡”“冰廬雜錄”“冰谼雜錄”等。談及經濟、務商、財政者觸目皆是,成為他報人生涯第一個高峰的亮點。例如,1913年4月2日有署名“千”的時評:“近言經濟學者,嘗謂當今官吏多趨重于法律而不知立法、司法、行政三者,皆當兼有斯學而后可得充分之效果。故今歐美官吏教育雖多有注意,而終不免以財政支絀,而使一般社會商人未能全行。研究及此,常以為憾。茲教育部擬于南京、武昌、廣州設立大學三校,并于各省設立實業(yè)、農林等專門學校十七所,乃正同坐此厄。世界財政問題,豈特中華之危險乎?”作者對德國經濟學家羅修(即威廉·羅塞爾[Wilhelm Roscher,1817—1894])的觀點時有征引,闡釋發(fā)揮,21見1913年4月16日(署名“千”)和7月15日《神州月旦》(署名“忪”)。參見注20,《黃賓虹年譜長編》是年項下王中秀按,1913年6月1日以后“以千一、千慮、瀕、忪、乃等筆名所署本欄諸文作者疑為黃氏,俟考。”從黃賓虹與吳衡之務商學校的關系及各種人脈來看,上述時評出于黃氏之手的可能居多?;蛟S和吳衡之服務于法律界的經歷有關。22黃的德國關系網,包括1909年訂交的潘飛聲,潘1887年至1890年在柏林任教,參見筆者〈藝術鑒賞收藏與近代中外文化交流史:以居廉、伍德彝筆潘飛聲《獨立山人圖》為例〉,載《故宮博物院院刊》,2010年第2期,第1―12頁;在留美預備學校任西文教習的德國人阿特梅,參見黃賓虹《九十雜談》:“辛亥革命前,余屢至金陵。兩江師范監(jiān)督李梅庵、蒯理卿觀察光典(1857―1911)約我興學。余任滬留美預備校文科。聘德國人阿特梅氏?!币约暗聡詹丶?,醫(yī)生教授諦部[Prof.Claude du Bois-Reymond,1855-1925]伉儷等。其中潘飛聲與諦部伉儷,都與吳衡之相熟。
同樣依憑著國內的人脈,吳衡之1921年元月1日由黃賓虹、蔡守、高劍父等介紹參加了愛國詩社——南社。23參見注7。是年9月,其同鄉(xiāng)、親戚、過去的學生和校董王云五以胡適推薦,入職商務印書館編譯所,翌年1月接任所長。24據《岫廬八十自述》:“接任所長的第一年內,即自十年(1921)底迄十一年(1922)年底,首先實施后開二事:(一)改組編譯所,延聘專家主持各部。(略)(二)創(chuàng)編各種小叢書,以為他日編印萬有文庫之準備。(略)”于是,王“調自己人進駐,為自己任編譯所所長改革張目”,25據王中秀先生2009年8月18日致筆者函,是為黃賓虹兒媳羅時敏(1907―2018)語。羅為《商務印書館編譯所職員名錄》(原始記錄,是1905至1930年間所有在所任職的人事檔桉)所載最后一名職員。包括1月3日介紹吳衡之入館,工資一百大洋。26《商務印書館總公司同人錄》(民國十二年一月)雜纂部:何公敢 黃幼希 江練百 阮淑清 戴俊甫 吳衡之 俞韌之 朱時雋 唐旦初 程選公 林滬生 高晴川 童卓漢 錢漱六 孟紫瑚 孫衛(wèi)瞻 高九香 夏粹若 何崇齡?!逗覙菚挕?,孔夫子舊書www.kongfz.com/blog/blog.php?do=showone&tid=2674-2013年1月20日訪問。4月10日又介紹黃賓虹入館,以接替美術部辭職的吳待秋。27據王中秀提供《商務印書館編譯所職員名錄》:“黃賓虹,號賓公,五十歲,安徽省歙縣人,介紹人:王岫廬。入所時間:十一年四月十日,工資:八十元。寄宿所:香興里八弄石二家?!北砀裆线M的是事務部,可能與老友吳衡之的推薦有關。在該館人事登記表上,黃賓虹是進的事務部,工資八十大洋。雖然黃賓虹在所時間不長,他和吳衡之的關系,時有后續(xù),并超越務商教育一端。28在商務印書館共事期間,1924年出版的有吳衡之參與編纂的《第一回中國年鑒》,明顯對黃賓虹產生了積極的影響。參見俞劍華(1895―1979)1948年1月在《美術年鑒》序文中的回憶:“大約在民國十八九年吧,老友黃賓虹先生接辦神州國光社,曾有過編印《美術年鑒》的提議,我也義務的參預過編輯計劃;但是因為編印不易,而神州國光社不久又變了質,黃先生也脫離了,于是這個編印美術年鑒的計劃,連曇花一現都沒有現,就歸于泡影了?!蓖鯌骶?,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8年翻印1948年本,第13―14頁。
二
就國際環(huán)境而言,黃賓虹和吳衡之的務商合作,是時代使然。1914年7月3日起連續(xù)一周,上海各大媒體刊登“漢英合璧《中華名畫集》出現”的廣告,以醒目的標題,見證了他們與西彥共同做出的“二十世紀新發(fā)明”。中外人士從各自不同的興趣和專長走到一起,前提只有一個,那就是黃賓虹在國際都會上海所經歷的時代巨變,漸次形成“東學西漸”的市場經營樣式。在此之前,他就于《神州日報》撰文指出:“中華文明開化,較早于歐美諸邦,而美術發(fā)達,各有顓家,載之史乘,不勝枚舉。近日東西列強,廣開博覽研究等會,方沾沾于東亞文藝,精益求精,務窮奧窔?!?91912年9月10日,署名“大千”。該筆名最先見于《真相畫報》第三期(是年7月1日出版)上刊出黃賓虹兩幅寫生稿,從8月15日起出現在《神州月旦》,頻率頗高。
黃賓虹的西文程度,在其存世文獻中僅見1914年為陳樹人譯《新畫法》所作序言,引英文《圣經》There is no new thing under the sun[日光下無新物],意在弘揚“溝通歐亞”的世界藝術觀念。30此為《黃賓虹文集全編》中唯一的原文征引者。據浙江省博物館收藏《歐畫》殘稿,約寫于1925年許,有歐洲畫家西文姓名拼寫,顯示他英文花體頗為流利。在他的報人圈中,老友涇縣胡懷?。?886―1938)通英文,曾為吳衡之校訂《最近名家小說譯叢》上下冊(上海:商務印書館,1931年,收入《小説世界叢刊》(一),未必完全倚賴粵友接觸西文信息。吳衡之則不同,英文是其本行,而上海買辦圈中盛行的收藏文物的風氣,同時也符合他個人的興趣愛好。以此為契機,他以在外僑界的名望,參預藝術交易,為其他買辦難以望其項背。31英國人艾士高[Francis Ayscough,ca.1860-1933],其祥泰洋行[Scott,Harding&Co.Ltd.]有買辦定海人劉松甫,以收藏海上畫派書畫為主。艾士高夫人[Florence Ayscough,1878-1942,譯名有愛士高、愛司可、愛詩客等]是出生并久居滬上的美國僑民,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感情至深。翻譯了大量唐詩,特別是杜詩,而且對字畫、陶瓷、園林都有專門的研究和著述。其后,完成英文《古今中國名人圖畫錄》,參加1915年在舊金山舉辦的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博覽會展出。參見筆者〈時人畫、古畫的現代市場:買辦收藏家劉松甫事跡考略〉,載《藝術史研究》,中山大學出版社,第11輯,2010年,第483―511頁。《神州日報》1913年12月23日的報道〈西士收藏中國名畫展覽會〉,記者應為黃賓虹本人,32參見黃賓虹前二日(12月21日)《神州日報》《冰谼雜錄》:“西士史德匿君航海東來,居我中國,已十余稔,事獲余暇,究心美術。故凡瓷銅玉石,工藝雕琢,無不精覈。性尤酷嗜古人書畫,以為中國精神文明逾于異域,口講指畫,皆能深中肯綮。暇出所藏唐王摩詰山水卷眎余,……神物流傳,將之海外,中國秘寶,不能為中國人所有,吾生也晚,猶及一睹此圖為幸?!痹蕿樗蛥呛庵?lián)袂打入中國畫國際市場的一幕序曲:
前日,西士宰史爾君于本埠英界博物院路之博物院樓下正廳開國畫展覽會,所陳列各品有宋元明各大家畫卷軸等件,如宋人畫諸葛武侯抱膝長吟圖、元人墨竹、明人張夢晉人物卷、清代袁耀山水,其余美不勝紀。到會者中西人士頗眾。其收藏家為西士史德匿君、諦部君暨其夫人、滿斐德君、士丹黎君、艾士高甫君暨其夫人。來賓之諳畫者為克老能拔君、巳君、皮亞君,譯說各畫故實者為粵東吳衡之君等,玉躞金題,古香異錦,頗極一時之盛。聞將定于明年陽歷1月9號至11號,仍在前處開中國名畫大展覽會云。
從收藏、展覽、出版、媒體宣傳的體制上,這則報道可以體現出日漸統(tǒng)一的現代文化格局,通過編輯《中華名畫》一書過程的若干節(jié)點,我們可以來認識“世界藝術”的觀念,是如何在“中國畫的價格”上得到體現的,由此成為“二十世紀新發(fā)明”。331914年7月3日起到9日,《申報》《時報》《神州日報》連續(xù)出現以此為醒目標題的《中華名畫》廣告,把這一交易和“世界藝術”的觀念聯(lián)在一起,通過市場的介入,界定“中國繪畫之價格”。在近代大眾媒體出現以來,這是當之無愧最重要的藝術類廣告之一。
關于其涉及的方面,筆者曾有概述,34參見Zaixin Hong,“From Stockholm to Tokyo:E.A.Strehlneek's Two Shanghai Collections in A Global Market for Chinese Painting in the Early 20th Century”,in Moving Objects:Space,Time,and Context,The Tokyo National Research Institute of Cultural Properties,2004,pp.111-134。日譯本,洪再新撰、[日]鹽谷純譯,〈ストックホルムから東京へ―20世紀初頭、中國古畫の國際市場におけるE.A.スツラヘルネクのふたつのコレクション―〉,載東京文化財研究所編,《うごくモノ:“美術品”の価値形成とは何か》,東京平凡社,2004年,第185―214頁。在此僅就其較突出者,略作發(fā)揮:
首先,西彥參與中國名畫的收藏是最新的市場行情。對此,鄧實在1911年《輯錄余談》中,有詳細的觀察,稱“西人之愛購中國舊畫,自近二三年始。蓋始庚子之役,內庫所藏唐宋元真蹟,流落海外,西人盡置之巴黎、柏林、倫敦各博物館中,以供眾覽?!?5《神州國光集》,神州國光社,1911年第19卷,第1―2頁。受其啟發(fā),黃賓虹通過旅滬外國收藏家關注這一動態(tài)。由于譯筆的差異,關于這些收藏家的信息,不盡一致,頗多闕如。如主持外僑參展的宰史爾[W.Jessel],和士丹黎[Dr.A Stanley]、滿斐德[Rudolf Mahnfeldt],均為收藏家。36《中華名畫》320頁《藏畫》條還提到高倫年伯[F.Kronengerg],亞伯拉罕[R.D.Abraham],福開森[John Ferguson,1866―1945]等西彥。后則曾于1912年6月上旬舉辦“中國古畫展覽會”,媒體上有上海博物館的預告:“本院承旅滬德國收藏家滿斐特大律師雅意,假到中國古畫數百種,均前代內府秘室及各名大家藏本,光怪陸離,目所罕見。現擇陽歷六月初七、八、九(即陰歷四月廿二、三、四)等日下午二時起至七時止,在院陳列三日,藉供中外士女展覽,滬上名流閨秀不乏賞鑒大家,倘獲惠然肯來,屆時即請移玉本埠博物院本院為禱。入場券每位一元,臨風翹企,無任歡迎。上海博物院謹白?!?76月4日《時報》。諳畫者如克老能拔、巳、皮亞等來賓,細節(jié)不詳。諦部38《中華名畫》320頁《藏畫》譯作“鯉門君”。暨其夫人,柏林大學著名眼科教授,任教于上海同濟醫(yī)校,為生理科主任,1917年后回國。黃賓虹題其所贈《擬古山水》(圖7)曰:“宋代李晞古古畫,可比唐李思訓,有明六如居士常喜為之。今諦部大博士偕其夫人,篤好中華古名畫,儲藏甚富,尤多精品,余曾一一獲觀,自夸眼福。近屬為作畫,因擬古以奉焉?!?9德國科隆東亞美術館藏。關于愛詩客已有專題研究,40參見注31,Lindsay Shen,Knowledge is Pleasure:Florence Ayscough in Shanghai,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2012。Zaixin Hong,“Florence Ayscough:A Pioneer of Promoting Modern Chinese Painting in America.”In Collectors,Collections and Collecting the Art of Ancient China:Histories and Challenges,edited by Guolong Lai and Jason Steuber,University of Florida Press,Chapter 5,2014,pp.119-150;313。詳見后文介紹。而史德匿[E.A.Strehlneek,1876―1946?]在展覽會上出品最多,儼然主角,也是本節(jié)敘述黃、吳合作的核心之一。
其次,上海英租界的博物院,不僅是現代社會公共空間的象征,而且也為收藏生態(tài)圈提供了展覽、觀摩和從事藝術交易的制度。任職于商務印書館編譯所的日本人長尾雨山(1864―1942)在光緒三十四年(1908)率先把“賽會”即展覽會制度介紹到上海,推動了古畫海外市場的開拓。先由中日兩國收藏家參加,后有歐美人士的介入,說明此類展覽,正在由中國擴展到東亞和西方各國,成為新的社會公益機構。
圖8 《中華名畫》英文書名頁,1914年
圖9 《中華名畫》中文書名頁,1914年
圖10 《中華名畫》英文自序,1914年4月
再次,為了配合展覽,個人收藏品的目錄,出現了重大的改觀。在《中華名畫》《自序》開篇,史德匿交待“余初擬輯畫目一冊,以為滬上書畫賽會之備覽?!绷钊擞X得蹊蹺的是,史德匿的第一批中國藝術品收藏已于1913年7月易手給瑞典實業(yè)家、收藏家法赫拉斯[Klas F?hr?us,1863―1944](圖8),41見于該書英文書名頁的說明,“which has recently been acquired by Herr Klas F?hr?us,of Brevik,Stockholm.”《字林西報》1914年7月27日第13版書評中,有具體報道:“眾所周知,12個月前,史氏將其全部藏品有條件地出讓給瑞典收藏家法赫拉斯?!睋ê绽沟男鈱O女碧瑟·艾佛斯[Bisse Evers]女士2003年10月22日和11月13日函告筆者,她的太外祖父1912年和極地探險家托利爾德·沃爾夫[Torild Wulff,1877―1917]1912年一同來華,1913年購藏了史德匿的收藏品。但這個事實未在中文書名頁(圖9)和《附載金石陶瓷各品影片,史德匿珍藏》書名頁點明?!岸兰o新發(fā)明”還包括:“嗣經同人慫恿,華友贊助尤力,因出所得收藏,付諸珂珞電版,敷以彩色,又復收求華人論畫故事及其畫法,撮譯大旨,為之圖說。而以金石陶瓷精品附之于后,諒為研求文藝美術者所同好,是可連類而增其興趣者也?!保▓D10)即彩版圖錄、漢英合璧,42據《中華名畫》介紹,“此書有英華、德華二種合璧”,表明史德匿精通德語,這也見于1944年1月31日他用德語贈給經營全球貿易的本克舍家族成員[Benckiser trading family]的簽名本,但德華合璧本并未付諸實踐。都是前所未見者。而請吳昌碩、黃賓虹作序,請周之楨題寫書名,43他以魏體在該頁書寫“史德匿先生珍藏中華名畫,晉笙周之禎題,商務印書館承印”,不知何許人也?如是光緒三十年(1904)進士周之楨(1876―1933),此公曾留學日本政法大學,后任黑龍江高等檢察廳檢察長,黑龍江高等審判廳廳丞,黑龍江法政學校提調,或因此與史德匿在東北有過從?待考。還有,由誰設計封面并以隸筆題書名,亦待考證,以進一步坐實贊助《中華名畫》一書的華友圈成員。沿用中國的傳統(tǒng),強調名人效應。其編輯過程,圖版為第一步,文字為第二步,再由黃賓虹撰寫附載〈金石圖說目錄〉,有〈銅器總論〉〈玉器總論〉〈瓷器總論〉。44《附載》,第72―73頁,有史德匿鳴謝:“以上諸說為中華黃樸存先生所述。先生素精鑒別,并善書畫,今出其緒余,匡我不逮,實所深感?!敝档靡惶岬氖?,Johns,F.A.在“Some Bibliographical Material Additional to Carolyn Denman's‘Jade:A Comprehensive Bibliography’”一文中,收入了“Huang Po Ts'un,Jade”(Note to supplement,“Illustrating a Few Interesting Pieces of Bronze,Ceramics and Jade”to Chinese Pictorial Art by E.A.Strehlneek).(Shanghai,1914),刊于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1 July 1952,Vol.72(3),p.112。
再次,出現了吳衡之這樣用雙語“譯說各畫故實者”。本來,《中華名畫》的圖說部分,由西彥收集編譯,清理之中的事,但吳衡之也把黃賓虹與史德匿交往的內幕,作為歷史故實加以譯說,實為難得。如翻譯吳昌碩1913年10月撰寫《中華名畫》序文,便是佳例?!笆肪萌A多年,中國之文化藝術無不熟聞而稽考,復得良友之助,賞鑒日益精著?!边@位良友何指?45吳序由誰擬稿,暗示黃賓虹為史氏收藏文物美術品掌眼,應為黃賓虹本人,而不像是隱居常熟故里的沈石友(1858―1917)。我們知道,沈常為吳昌碩操刀,如壬子(1912)秋杪吳書“與古為徒”大篆書匾,即為一例:“頃有美國波士敦府博物館設有中國三代鼎彝、名畫及工巧之物,為鉅觀。該館索弟書扁懸之。祈代擬四字(精華炫耀四字如何),并后跋數語?!背型踔行阆壬菔緟侵偶诖松曛x。用詞講究的吳衡之將其譯為“he has the co-operation of a good friend”,確指黃賓虹是這“一位良友”(圖11),就像他把史氏〈自序〉“Much aid was also given by Mr.H.C.Wolfe in the Chinese translations”一句,漢譯為“吳君衡之獨任翻譯,致力尤多”,文眼亦在“獨任”之上,用心良苦。
再次,吳衡之身為務商英文學校校長,與黃賓虹任主筆的《神州日報》關系密切,所譯史德匿著《收藏中國名畫序》,即該書之〈弁言〉,先由該報1913年12月29日、31日連載,不僅和前揭12月20日上海博物院的展覽配合,而且預告了來年1月9日至11日另一場展覽,緊鑼密鼓,成為出版《中華名畫》之嚆矢。
圖11 吳昌碩《中華名畫》序,1913年10月
圖12 黃賓虹《中華名畫》序英文,吳衡之譯
最后,旅滬外國收藏家的興趣對象已從陶瓷等古代器物轉向繪畫,也使兼畫家、鑒藏家和古董商于一身的黃賓虹能在國際舞臺上登臺亮相,即在《中華名畫》以“中華鑒賞家”[Chinese Connoisseur,圖12]名世。1943年12月14日黃賓虹在給傅雷的信中,回憶了在上海外僑圈中的一次經歷,重點不在器物,而在宋畫,更富戲劇性:
二十年前,愚公(宣哲)曾約鄙人至黃浦灘一某俱樂部,以門券每張已二三十元,皆為歐人私家收藏。研究處前到者有土山灣天主堂牧師張漁山,為熟人,向研求中畫,46類似的應用,也出現在1923年沈初鳴(1889-1974)編的《中華名畫》[Exemplaria Picturae et Calligraphiae in Sinis Selecta];收吳歷、徐泰、郭福衡、蔣樹木、鄭板橋、姚鴻等24人的書畫扇面24幅。另有書畫家小傳,中文,法文,拉丁文文字對照,送給庇護十一世[Pius XI,1922―1939年在位],祝賀他當選為羅馬教宗,這可幫助理解張漁珊研究古畫的一個緣由。云今有塞爾維亞之商人得一宋畫冊,全球視為至寶,可供觀覽。及歐人羣集,見馬遠六冊、院雜畫六冊,其五人畫史有名,惟一頁名□□(原文草體)者,遍查無考。今又邀有學者多人研究此,一一觀覽,莫不驚嘆,題跋裝潢猶是五百年前之舊,收藏精美,祇以不識一畫者之名,眾形躊躇蹙額之狀。鄙人謂宣愚公,此必梁楷,宋人書款每如畫押。愚公云何不對歐友公佈之,張漁山亦極贊成,乃指為梁楷之款,當時即檢海內外影印畫冊對之,果符合。歐人識鄙人者以此舉傳播為多。47《與傅雷書》。二十年前,屬記憶有誤,當為“三十年前。”據1912年6月4日《時報》“中國古畫展覽會”廣告:“入場券每位一元?!虾2┪镌褐敯住薄伴T券每張已二三十元”,也不盡確切。
和吳衡之一樣,張漁珊牧師也在跨語境條件下,助黃賓虹一臂之力。481911年4月,土山灣印書館出版劉德齋《燭仇記》,張漁珊神父對書中涉及的中外典故一一加以注釋,并注明出處。參見張偉《劉德齋:見證土山灣畫館的輝煌》,《東方早報》2012年8月6日,http://news.ifeng.com/gundong/detail_2012_08/06/16575408_0.shtml,2019年3月10日訪問。1917年張漁珊編譯有《圣衣會修女德肋撒傳略》稿本,見《明清基督宗教漢語文獻總書目》(http://chinesecs.cn/912.html,2019年3月10日訪問),1931年土山灣印書館刊行,共38頁。而所言“塞爾維亞商人”,便是史德匿,后文會就其五個不同的國藉情況作一說明。值得一提的是,史德匿在外僑俱樂部展示的那部宋人冊頁,共十二幀,刊登在1929年他在東京美術俱樂部的入札目錄中,與黃賓虹的描述正相契合。
1914年7月9日《神州日報》社論〈中國美術之西流〉呼應《中華名畫》廣告,肯定“黃樸存、吳衡之二君實贊助之?!边@在形成中國繪畫國際市場方面的意義,不可低估。如美國資深記者馬克密[Frederick McCormick,1870―1951]在《字林西報》的長篇追蹤報道〈中國文物收藏熱是如何開始的?〉中所做得比較:“在1900年——僅14年之前,世界上關于中國藝術的存在之無知令人難以置信。過去有對陶瓷的欣賞——個別人聽說過玉器,而對中國繪畫的了解,相比今天而言,幾乎為零?!?9The North China Daily News,July 20,1914.
這樣的開創(chuàng)性意義,徐珂(1869―1928)在《清稗類鈔》卷四介紹“英人史德匿藏古瓷”條目中,50《清稗類鈔》,鑒賞類四,商務印書館,1917年。卻未能認識到,可能和他本人的收藏喜好有關:
英人史德匿者,服務于上海之海關者有年,頗通漢文,且明畫理,解禪悅,而又精鑒別,富藏弆。……安吉吳倉碩大令俊卿以其著有論說,深贊美之,謂:“吾國稽古之士,或未能及,將見中西治術,合而為一,美術之進化,此為起點。”誠哉是言。
顯然,徐珂對中國繪畫世界市場的景況比較陌生,其征引吳昌碩《中華名畫》序文,與古瓷收藏無關。到1923年,籍吳、黃的關系,徐珂與史德匿就古畫觀摩有一面之緣,是為后話。51參見筆者〈古畫出洋新編:中瑞篇〉,載《紫禁城》,紫禁城出版社,2007年第7期,第180—89頁。類似情況,還有1918年報道〈古玩出洋之近訊〉的《時報》記者,不清楚《中國名畫》所諸錄的藏品早已流向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在斯堪的納維亞半島成一中心。該文稱:“出洋古玩向分五莊,一為英法莊,二為中政莊,三為美洲莊,四為日本莊,五為南洋莊。歐戰(zhàn)以來,除日本略有運出,美亦有所買不多,余均停止,茲聞近日美洲商運辦磁器書畫者漸較前為多,而香港爪哇亦有畫件運出”云云。521918年12月27日。這里,“中政莊”的確切定義待考,或可指代北京琉璃廠,但語焉不詳?;蛴懈杏谶@一《近訊》,黃賓虹大半年后主持《時報》《美術周刊》,做了增補。幾乎前后腳的時間,1919年9月22日史德匿去京都,53又據布衣書局拍好書網站https://www.paihaoshu.com/detail/4267.html,有拍品《中華名畫》,為1919年9月22日史德匿給衫山茂丸(字其日庵)的簽名本,可知比他1929年在東京俱樂部舉辦藏品拍賣早10年,史德匿已到過京都活動,值得注意。與日本政壇怪杰杉山茂丸(別號其日庵,1864―1935)交往,贈送簽名本《中華名畫》以為紀念。黃賓虹〈古畫出洋〉一文,也在這一語境下現身,點出“洋莊”在“古畫出洋”過程中的特色。
前一節(jié)提到,黃、吳所代表的徽、粵兩系經商傳統(tǒng),源遠流長。據1923年3月14日《時報》報道,他們的關系又有新進展:“頃有皖紳黃某以其先祖所珍藏之宋元明清四代名人畫品攜帶來滬,意在重新裝裱珍藏,為滬上一般好古物之流及識古董者所悉,要求在滬展覽,藉以表揚國粹。黃某遂允所請,定于本月十六日即陰歷二月十二日午后二時,假閘北公興路天通庵路粵商醫(yī)院右側通閣路石橋北堍退藏室一一陳列,以供眾覽,聞內有數十余幅貴重精品,實為現時所僅有者云?!蓖罴濣S某何許人,待考。在吳衡之家展出藏品,頗合情理。3月16日《申報》有〈古畫展覽會今日舉行〉的即時報道:“閘北粵商醫(yī)院右側退藏廬為吳衡之君別墅,地極幽雅,布置尤精。吳君與海內素富收藏之某公相友善,出其精藏之宋元明清各大名家書畫多件,于本星期日下午,在是廬開會展覽云。”3月19日,《申報》的〈古畫展覽會之參觀〉再做深度報道,續(xù)上諸多人脈:“上星期日退藏廬之古畫展覽會,自宋逮清,琳瑯滿壁,其中宋元名人作品不尠,王靄、勾龍爽、黃山谷、盛子昭、李仲賓、張長公、陳白陽、藍田叔、王石谷、惲南田、戴醇士、年羹堯等數十幅尤美,參觀者如唐少川、甘翰丞、勞敬修、張聿光、黃樸存、李仲乾、徐仲可、楊雪瓊、雪玖、雪珍,暨西人史德匿等,惟惜藏畫主人未將詳細會址披露,且僅展覽一天,故頗有人覺有微憾云。”
這個周日匆匆發(fā)生的古畫觀摩活動,透露了不少信息,事關務商和藝術收藏交易,頗可玩味。上海方面,吳衡之和唐紹儀(1862—1938)、勞翰臣(1859—1941)、勞敬修(1863—1959)等同鄉(xiāng)名流重聚,他們也是收藏大家,顯示粵人在滬的人脈。廣州方面,吳衡之請黃賓虹聯(lián)絡高劍父,向廣東省財政廳為其在穗的業(yè)務説項。54高劍父書:“樸存先生:昨獲手諭之日,正梅光培廳長卸事之秋,繼以鄭鴻年接任該廳長事,廳內職員多所更動,乃逕訪鄭談此事,據云東門外院子岡前經批準該商承領,似未便將桉推翻等話,煩覓承領人交涉,而弟又不識其人,無由效力,殊負差委,日間來滬,再當面陳一切也。弟月前屢欲來滬一行,嗣以事阻,遂爾遲復,歉甚歉甚,諒恕諒恕。衡之先生前先代道歉。弟高劍父頓首。廿六日?!眳⒁姟饵S賓虹年譜長編》是年3月項下王中秀按:“原信未署年月,查鄭鴻年(洪年)、梅光培廣東財政廳的交卸事在本年2月,而黃賓虹與吳衡之相晤在3月12日,則高氏信當為4月26日所覆。信件顯然涉及吳衡之在廣州的商業(yè)活動,具體情由不詳?!睋钊羟缧指嬷藶閰呛庵跂|門外院子岡投資房地產事,參見沈仲強撰,〈大元帥府時期處理‘官產’的點滴回憶〉,載《廣州文史資料存稿選編》第8輯,中國文史出版社,2008年,第162—164頁。在這次短暫的聚會上,掌故大家徐珂(仲可)得與史德匿照面。還有楊白民(1874—1924)的三個女兒也來了,這些畫家姐妹都與黃、吳相熟,后文會再提及。當然,在《中華名畫》問世十年后,史德匿和黃、吳又一次碰頭,觀看宋元明清畫作,最富象征性?;蛟S這是三人最后一次相聚,亦未可知。55兩個月后,即1924年5月18日留日歸來的汪亞塵(1894—1983)在《時事新報·藝術周刊》52期上發(fā)表〈賣畫〉一文,對“洋莊”的區(qū)域特色,有一個生動的比較:“古畫有銷洋莊,就是生存的畫家也銷洋莊,粗的銷日本,細的銷西洋,有幾位窮畫家發(fā)了洋財?!?/p>
1926年,黃賓虹在《藝觀》畫刊發(fā)表〈滬濱古玩市場記〉,分析介紹了日本消費中國藝術的行情。他和史德匿可能都不清楚,遠在瑞京的法赫拉斯因為投資失誤,資金短缺,邃將其中國藝術藏品收付諸拍賣,56參見Catalogue of A Choice Collection of Chinese Art,S.Bj?rcks Konsthandel,Stockholm,Sweden,1926.承艾思仁[Soren Edgren]教授惠贈該圖錄復印件,在此鳴謝。使如《八美圖》(圖13)等仕女畫,進入新一輪的國際市場流通。而1929年3月史德匿再次赴日,在東京俱樂部舉辦了藏品展銷入札,是1913年7月史德匿第一批藏品易手后的第二批藏品,包括有梁楷、馬遠、夏珪、李唐的紈扇十幀、冊頁二幀,見于《中國美術目錄》(圖14)。57參見注34。日本東京美術俱樂部入札目錄,東京美術印刷社3月20日制版印刷。承高居翰[James Cahill,1926—2014]教授、湯姆·伊布雷[Thomas Ebrey]教授分別惠示該圖錄原件,在此鳴謝。而其中梁楷的《澤畔行吟圖》(圖15),后來又轉輾流傳,現藏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
圖13 [清]華煊,《八美圖》,設色絹本,縱25.4厘米,橫10.16厘米,私人藏
圖14 《目錄:スツラヘルネク氏所藏品展觀》,東京美術俱樂部,1929年,筆者藏
圖15 [宋]梁楷,《澤畔行吟圖》,墨筆絹本,紐約大都會美術館藏
從黃賓虹、吳衡之介入“洋莊”的情況,可以看出滬濱古玩市場與北京琉璃廠各有千秋。對此,《新北京報》記者根據黃賓虹演繹的“塞爾維亞人”故事,在〈繪畫市場:塞老兄買古畫生財有道〉的采訪中,58見1941年12月3日,記者署名“諦聽”。道出了兩者的區(qū)別。認為史德匿“這種做法,中國的畫商似乎做不來的。第一,其人沒有美術常識,而且富于保守性。第二,沒有冒險性,做生意不愿多下本錢,或在遠處著眼。第三,雖然有所謂‘走洋莊’的人,只不過把收買來的古物,賣給另一批與西洋人接近的中國人,并不是直接與外國美術商人辦交涉。由此三端,來推測將來琉璃廠的商人,倘若再不充實腦筋,放大眼界,開拓新生路,只好回家種地,別無他路可走,(因為他們賺來的錢,全都置了地了)?!本瓦@樣,從1914年7月9日59“With E.A.Strehlneek's complements.9th July 1914.”http://www.kongfz.com,accessedAugust8,2018.到1944年1月31日,60“Herrn A.Benkiser,Mit besten Griissen gemicdmet von E.A.Strehlneek,Shanghai,31sten Januar 1944.”http://www.kongfz.com,2018年8月8日訪問。前后三十年,史德匿用別發(fā)洋行定價20大洋一冊的這部豪華本圖錄,權作業(yè)務名片,可謂“二十世紀新發(fā)明”之一。61就筆者所見世界各圖書館和私人收藏的史德匿《中華名畫》簽名本,日期受贈者多為在滬過訪其古玩店的外國人,不乏名人,還有他訪日期間拜訪的文化重臣。
史德匿曾數易其在滬住址,從1914年的寧波路7號甲宅,62到1927年3月22日,還是同一住址,見筆者現任職的University of Puget Sound圖書館所藏簽名本。到1931年的卡德路第41號,63《申報》1931年1月23日史德匿的廣告,“瑞和洋行 禮拜一拍賣:準于元月廿六日上午十點鐘并下午二點半在卡德路第四十一號即E.A.Strehlneek,Esq.史德匿君住宅內拍賣書樓、大菜間、臥房等,一應上等木器,紅木古董廚,嵌瓷圍屏蔭木面臺凳套[機]幾,北京地毯,畫鏡正實,漢、明、康熙、乾隆瓷器、銅器、象牙、各種古董,所有年份均系準實,來路冰箱,鐵灶,電燈、電扇,一應另星雜物等,不及答客。欲購者準于禮拜六及禮拜日,請來參觀可也?!背型踔行阆壬菁馁Y料,在此申謝。后者是他1月23日又一次在滬報露面,拍賣家具?!笆返履涔磐嫘小保矎慕髀?6號(圖16)64據China Rhyming http://www.chinarhyming.com/2016/10/21/strehlneeks-galleryof-chinese-art-shanghai/2016年10月21日報道中刊登的名片,地址劃掉44b,改為26Kiangse Road.遷到260號(圖17),如1940年《上海市工商行名錄簿》的地圖上,江西路260號“史德匿古玩行”清晰可見。65上海工商行調查所,1940年,第40頁。直至1946年1月,他在加入上海市古玩同業(yè)工會會員后,隨即他便把經營了多年的買賣盤給了華商張雪庚。662006年夏筆者與王中秀先生同去上海檔案館,查到了這位黃賓虹歐洲搭檔1946年1月加入“上海市古玩同業(yè)工會會員入會志愿書”和轉手“史德匿古玩行”的親筆簽名文獻。在這兩份表格上,深居簡出的史德匿親筆填寫了拉脫維亞的籍貫(圖18),使他撲簌迷離的多重國籍問題,蓋棺論定。這可能是因為他掌握多種語言給中日同人造成的錯覺。事實上,他既不是英國人,67參見吳昌碩1913年的序言。也不是曾計劃出版德華合璧《中華名畫》的獨國紳士,68參見《中華名畫》1913年6月15日日本小栗秋堂跋《江干雪霽圖卷》影印本。更不是瑞典官員,69參見正木直彥(1862—1940)《十三松堂日記》(東京中央公論美術出版,1965—1966年)卷二,661頁,1929年3月12日條。與塞爾維亞也八桿子打不到一塊。701941年黃賓虹給“諦聽”說事,1943年與傅雷通函,說明一些細節(jié)已漸趨模糊,如年份記憶,也是如此。參見注47?;蛟S是考慮到這段古物交易變幻多端的特點,在黃賓虹身后捐贈給浙江省博物館的全部藏書中,見不到《中華名畫》蹤影。而老友吳衡之或已于抗戰(zhàn)前后謝世,消失在歷史的迷霧之中。71參見注1的考證分析。
圖16 “史德匿古玩行”(江西路26號)名片
圖17 “史德匿古玩行”(江西路260號)名片,筆者藏
圖18 史德匿1946年1月加入上海市古玩同業(yè)工會填寫的會員表
三
中國繪畫世界市場的形成,還有一個重要面向,即以古為新,以新傳古,讓近代以來“時人畫”的國內市場面向國際。黃賓虹在《滬濱古玩市場記》有這樣的描述:“辛亥以前,薦紳之家,多談時人筆墨,余無聞知?!边@個局面在辛亥以后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呢?
我們先來看“以古為新”這一模式。在1915年舊金山萬國博覽會上,曾參加1911年意大利都靈博覽會的沈敦和(1866—1920),推出了《中國現代美術作品選》,直接示范這個商業(yè)手段,用臨摹品,提示原作的藏家,建立國際市場渠道。72除了慈禧(1835—1908)太后御筆與何詩孫(1842—1922)的山水,其余都是由上海畫家臨摹的古畫,作為介紹上海藏家的一個門徑。
接下來,我們看以新傳古的模式。其突出的代表,當推1919年出版漢英合璧《中華名勝圖說》(以下簡稱《圖說》),73《中華名勝圖說》[The eighteen famous sceneries of China,Hsing-fên Wu;H C Wolfe]初版,珂羅版印制。The Eighteen famous Chinese landscapes painted by Madame Wu Hsing-Fen,the most distinguished paintress of modern China.This catalogue contains eighteen collotyped reproductions,with descriptions in Chinese and English by Heng-Chi Wolfe,Second edition,revised.由歙邑吳淑娟(1853―1930)繪18幅山水名勝,香山吳衡之譯述。卷首有吳衡之、74自序(譯英文),“民國八年嘉平月香山衡之吳秉鈞?!泵绹跍虝踩蔥Rev.Even Morgan]牧師、75Shanghai,1919.許默齋(1873―1925)、76“民國八年十一月上虞許家惺默齋甫書于滬北之二悲室寓廬。”黃賓虹等人的序文,附加上海協(xié)約戰(zhàn)事賑濟會名譽秘書愛詩客1919年4月25日致唐熊(1892―?,字吉生)函并譯文。1926年又出修訂本(圖19),添加吳子玉(1874—1939)上將、77“壬戌(1922)仲春吳佩孚?!泵绹v滬總領事克銀漢[Edwin S.Cunningham,1868—?]、78April 23,1926??算y漢(又名克寧翰)1918年10月到1920年9月25日,1921年3月26日到1926年11月16日,1931年4月3日到1935年12月1日期間任職上海總領事。領事處屬員蔡彬華[Miss Helen B.Chapin,1892—1950]79April 22,1926.序。相比所有作者,黃賓虹既對老友“藝通中外”的成就給予高度的評介,也在“歐亞溝通”的跨語境范疇中,重新評說二人多年的合作經歷,提綱挈領,尤為重要:
圖19 吳衡之譯述《中華名勝圖說》,1926年修訂本
自來補天煉石,侔造化于媧皇,益地呈圖,極遐荒于王母。是以虞嫘剏始,畫祖咸飲,佉盧旁行,書體尤異。蓋采繪五色,溯源中古而遙,而車書大同,衍傳奕禩之下,則畫事之彰施,與迻譯之精碻,其功甚鉅,不可得而泯也。老友衡之先生,學貫天人,藝通中外,嫻習蟹行之字,覃精象數之書。遂而曠覽九州,旁研六法,撫琴動操,儕宗炳之雅懷,揚葩飛文,屬陳思之綺采。乃索吾縣唐吉生君之母吳太夫人所繪中華名勝畫十余幅,次第詮釋,區(qū)別源流,辨南北之宗風,李、王軌異,聯(lián)東西之學派,歐亞溝通,將使翰墨流傳,丹青炳曜。中邦多士,賡忘憂于茂蘐,南樓老人,振殊榮于香樹,而不徒采繪之工,足為藝林生色已也。于是乎書。賓虹黃樸存。80黃賓虹易“題《中華名勝圖說》”為“吳衡之譯某女士畫譜序”,易“唐吉生君之母吳太夫人”為“某女士”,易“于是乎書。賓虹黃樸存”為“于是乎序”,重刊于《學術世界》1936年第1卷第8期,第98頁,意在紀念吳衡之,暗示老友或已謝世。
讀者從這篇文字看到,作者意不在突出“南樓老人”,而在強調吳衡之與老人之子唐熊的商務約定。透過這獨特的視點,說明吳身為策展人,擔當舉足輕重的角色。
吳衡之選擇吳淑娟作對外宣傳,中間有很長的鋪墊。吳淑娟自署杏芬女士,父鴻勳,曾佐幕曾國藩,以蘭竹名世。夫唐昆華,子唐吉生。工山水花鳥人物蟲魚。曾刊印《百花圖》長卷,一時名公巨卿題詠殆遍。參展1911年意大利都靈博覽會,作品為意大利皇后購藏。唐吉生秉承徽州傳統(tǒng),1915年編纂漢英合璧《中國近世女界大畫家吳杏芬畫》圖錄,約請時評家陳國權(1875—?)撰寫序文,81Ch'e Kuo-Ch'uan,Shanghai,August 15,1915。該圖錄硬皮精裝本一冊。封面上燙金英文說明:Chinese Paintings by Madame Wu Hsing-fen The most distinguished paintress of modern China,With coloured and collotyped reproductions and described in Anglo-Chinese.Note:-The pictures contained in this catalogue are the property of Mr.T'ang Hsiung,No.136 Rue des Peres,French Concession Shanghai,China。內收錄“吟華閣圖、管夫人像軸、百花圖長卷、寫意花鳥屏、西湖十景圖冊、團扇及折扇集錦”等數十幅,皆珂羅版精印、部分為彩圖。卷首有英國駐威海衛(wèi)大臣駱君題詞,吟花閣畫稿,百花圖詠。據長期在北京傳教的美以美教會醫(yī)生何德蘭[Isaac Headland,1859-1942]藏本(現藏俄亥俄州立大學圖書館)的題辭,可以知道唐熊通過國際友人在宣傳他母親藝術方面的努力:“Presented to Dr.Isaac Headland By C.H.McCloy In behalf of Madame Wu through the courtesy of her son Mr.T'and Hsiung.Columbus,Ohio,June 30,1919.”積極在幕后推轂。但其借力的洋人,為威海衛(wèi)的英國總督駱克[Sir James Stewart Lockhart,1858―1937],并未打開市場。82參見Sonia Lightfoot,The Chinese painting collection and correspondence of Sir James Stewart Lockhart (1858-1937).Lewiston,E.Mellen Press,2008.而后,唐吉生接洽吳衡之重新包裝,編纂漢英合璧《圖說》,采用的皆為“二十世紀新發(fā)明”,十分奏效。耐人尋味的是,《圖說》有兩篇序文都以吳衡之主譯的《中華名畫》為話頭,83參見注75莫安仁序:“He is already know in the world of art by his assistance in the compilation of Mr.E.A.Strehlneek's Chinese Pictorial Art”、注76許默庵序:“史德匿《中華名畫》一書,其尤著也。中西人士,皆視為考古之津逮?!币辉購娬{“洋莊”的魅力,但重點則轉向了當代的女畫家吳杏芬和她的營銷代理。正如許默庵序文所說:“吳杏芬女士,素擅丹青,為彼邦人士所重,是冊十八名勝圖,臨摹諸家筆法,尤為難能。香山吳衡之先生為之編譯華英文字,釋明精義,琳瑯滿目,相得益彰。先生品高學富,淡于進取,旅滬卅載,半生歲月盡銷磨于教育事業(yè),其他若創(chuàng)辦報社,設立學會,凡有裨于社會者靡不竭勞瘁以赴之。故其成績彰彰,在人耳目。民國肇興以來,專致力于國粹美術之學,金石書畫,悉心研幾,著作頗富。……是冊出版,吾知于美術界又放一異彩矣?!?/p>
值得注意的是,賑濟是一個公益活動,其運作的商業(yè)模式,旨在賑助慈善事業(yè),前揭1914年7月9日《神州日報》社論〈中國美術之西流〉的結篇,就是史德匿在滬的公益活動。吳淑娟身為名流畫家,熱心于社會慈善事業(yè)。1917年捐作品十幅與協(xié)約國紅十字會,買得款一千七百余元,悉數充賑?!秷D說》中附錄愛詩客致唐熊英文函,介紹新近吳杏芬將賣畫所得都作為捐助西伯利亞戰(zhàn)事的賑款$1300,用以擴大對外國讀者的影響力,也續(xù)上吳衡之與愛詩客的舊誼,所以他在自序以此故事收筆:“夫人于歐戰(zhàn)時西伯利亞紅十字會募捐,慨以積年得意之作數十幀捐送美國婦女會,鬻資多金,以充經費,其急公好義,不但筆墨精華足傳于世也?!?/p>
同樣值得注意的是,這種舊誼對提高女性畫家的地位不無裨益,有助于社會經濟條件和國際文化交流的不斷改善(圖20)。84建構女性價值觀,由此得到女性的關注。兩篇加拿大學人的論文,一是Elise David,“Making Visible Feminine Modernities:The Traditionalist Paintings and Modern Methods of Wu Shujuan”(MA Thesis,Columbus: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2012),二是Doris Ha Lin Sung,Redefining Female Talent:Chinese Women Artists in the National and Global Art Worlds,1900s-1970s(PhD.Thesis,Toronto:York University,2016),從不同方面展開了這一課題,便是其延申。這也和黃賓虹對于女子畫學的一貫提倡相吻合。1921年70壽辰詩畫合作,1921年春正月,鄉(xiāng)人吳杏芬七十壽辰,登堂祝嘏,黃賓虹與汪律本(1967—1930,字鞠友)、汪聲遠(1886―1969)等作《寒林遠岫圖》表示祝賀。85見《杏芬老人古稀錄》海上百名家合作第1集,西湖有美書畫社,1924年。其目錄有云:“寒林遠岫圖。汪鞠友畫松,黃賓虹添竹石,沈珊若寫寒柯,汪聲遠點寒鴉,楊雪瑤綴溪石,楊雪玖補平遠山?!鼻拔奶岬?,黃與楊雪瑤(1898―1977)、楊雪玖(1902―1990)、楊雪珍(1907―1995)三姐妹1924年3月在退藏廬觀摩古畫,是其后續(xù)。86我們可以看到史德匿簽名本中,贈給上海的“美國婦女俱樂部圖書館”[To the Library of American Women's Club],時間就在抗戰(zhàn)前夕的1936年3月17日。見于美國謝瑞鏇[Stephen Tse]藏《中華名畫》本。
圖20 史德匿《中華名畫》簽名本,贈給上海的“美國婦女俱樂部圖書館”,時在1936年3月17日,美國謝瑞鏇[Stephen Tse]藏
還有,由吳衡之所編《圖說》的《畫目》,包括:泰頂凌云 嵩山雙眉 廬山飛瀑 羅浮香雪 武夷九曲 太乙天都 黃海松風 鐘阜余霞 蜀棧曉行 桂林獨秀 疊翠多壽 瀟湘夜雨 黃鶴煙波 滇池涵月錢塘觀潮 蘆溝古渡 酒郡雄關,體現仿傳古求新的宗旨。這一組表現中國名勝的山水作品,對急劇變化的時代審美風尚,起了積極的回應作用。正如石守謙《山鳴谷應:中國山水畫及其觀眾之歷史》第12章“迎向現代觀眾”對于張大千(1899―1983)這一時期活動的描述,說明山水畫家不論寫生和臨古都面臨攝影、電影紀錄片等新媒體的挑戰(zhàn)。87臺北石頭出版有限股份公司,2017年,第341—380頁。參見筆者〈山水畫風格史的糾結與化解:石守謙《山鳴谷應:中國山水畫和觀眾的歷史》讀后〉,《藝術史研究》,中山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20輯,第365—390頁。1930年春,《友聲》雜志88《友聲》第5卷第4號,1930年4月,是刊創(chuàng)于1923年7月。發(fā)表了署名“退翁”的〈中西人對于旅行觀念之異點〉一文,從務商的立場,89同時引《易經》為旅游指南,說明其擅長之術,整個為商業(yè)行為。大力倡導現代的旅行觀,重新認識人與自然的關系。90稍后,退翁又譯述其《歐美探險名人匯傳》自序:“友聲旅行團印行月刊,而以撰述屬余……民國十九年六月一日中山縣吳退翁謹識于滬北之退藏廬。”一方面,吳衡之在雜志上“附錄吳杏芬夫人題自繪黃海松風圖古律一章(詩略),圖見拙作《中華名勝圖說》,畫法蒼古,有黃鶴山樵筆致?!边@一年吳淑娟謝世,吳衡之刊其舊作,作為紀念。91“退翁又識”另一方面,他向黃賓虹索游記稿,并為其《黃山前海游記》加“編者按”:“賓虹先生為余老友,嘗同事于涵芬樓。昨向乞游記,乃以此稿見惠。先生道德文章,素為士林所重,讀是篇,可以想見其人矣?!?2“退翁謹識”同年7月,黃賓虹《桂游日記》刊于吳衡之執(zhí)編之《旅行月刊》,繼續(xù)支持老友的編務,93即《友聲》第5卷第5號。參見《黃賓虹年譜長編》1930年春項下王中秀按:“吳衡之和王云五關系很不錯,在商務編過年鑒。1930年接友聲旅行社的《旅行月刊》應是兼職。但不知為何不久就消失了。王云五1929年9月短時期脫離商務印書館,1930年2月商務印書館總經理鮑咸昌去世,重返印書館接任總經理職,旋赴歐美考察半年。此際,吳衡之有沒有辭去,待考?!笨梢姸岁P系到1930年依舊如故。從翻譯、辦學到推進旅游,吳衡之體現了廣東人的特長,正所謂“為人作嫁”,也正可以和黃賓虹所代表的徽皖士紳和商團大力提倡黃山旅游相呼應。這些作為社會風尚的實踐和理念,也是國際范圍內時代趣味的轉向。
四
綜上所述,我們試圖從重商傳統(tǒng)、古畫出洋、與古為新三個方面重構中國藝術國際市場之成因,而黃賓虹、吳衡之分別代表的兩個區(qū)域文化傳統(tǒng),具有典型的時代特征。盡管黃賓虹對世界現代藝術史的貢獻在于他和現代主義運動的直接對話,盡管吳衡之的務商活動涉及中外交流的方方面面,盡管黃賓虹與吳衡之在多數場合的業(yè)務關聯(lián)若即若離,而且并不局限于中國藝術國際市場一端,但所有這些努力,卻是彼此呼應,互為因果的??梢院敛豢鋸埖卣f,如果沒有吳衡之等人向國人介紹“世界藝術”觀念的話,那么,中國藝術——特別是中國繪畫——的價格,就很難在20世紀初期的國際市場上得到界定。同樣道理,如果沒有黃賓虹、吳衡之等人大膽地投身到中國畫的國際市場潮流中的話,那么,中國古今繪畫就難以在世界民族之林中得到自己應有的地位,創(chuàng)造與世界現代主義運動一同奮進、繼往開來的巨大成就。正因為此,重新認識中國藝術國際市場的成因,使得久已封塵的黃賓虹與吳衡之關系,愈顯其歷史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