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靈燕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州 350007)
梁章鉅(1775—1849),字宏中,又字茝林,號茝鄰,晚年自號退庵。梁章鉅生前位極人臣,相繼擔任山東按察使、江蘇布政使、廣西巡撫等重要官職,還曾四次兼署兩江總督,但他在做官之余仍然筆耕不輟,勤于著述,一生都致力于學術(shù)創(chuàng)作。摯友林則徐在為梁章鉅撰寫的墓志銘中評價他 “自弱冠至今手不釋卷,蓋勤勤于鉛槧者五十余年矣”“仕宦中著撰之豐無出其右”[1]。
梁章鉅一生著作等身,尤其對詩話的編纂有著極大的興趣,他編纂的詩話多達十幾部,如《長樂詩話》八卷、《南浦詩話》八卷、《東南嶠外詩話》十卷、《三管詩話》三卷、《雁蕩詩話》上下二卷、《閩川閨秀詩話》四卷等。有學者曾這樣評價梁章鉅對詩話的貢獻,“其詩話著述之富,有清一代,世罕其匹。上述諸多詩話,雖然質(zhì)量不一,但都具有很高的學術(shù)參考價值”[2]。《長樂詩話》是梁章鉅創(chuàng)作地域詩話的一次嘗試,詩話中共輯錄62位詩人的詩作,其所收錄的詩人有許多文采不凡,有的是福建文學史上的著名人物,如晚唐八閩杰出的文學家和思想家林慎思、南宋著名的江湖派詩人之一敖陶孫、明代福建著名文史學家謝肇淛等?!堕L樂詩話》輯錄的長樂縣詩人及其詩作,為后人研究長樂縣的文學發(fā)展提供了寶貴的文獻資料。
梁章鉅一生編纂詩話頗多,從時間上看,《長樂詩話》作于梁章鉅早期。但無論梁章鉅編纂《長樂詩話》是因為個人原因還是受時風影響,都與長樂地區(qū)逐漸興起的區(qū)域文學有密切聯(lián)系,長樂詩學的興起為梁章鉅編纂《長樂詩話》提供了有利條件。
梁章鉅的祖籍地為福建長樂縣江田里,清朝初年梁章鉅祖父帶領(lǐng)全家移居福州城。梁章鉅在《退庵自定年譜》中曾云:“丙寅,三十二歲,家居,輯《長樂詩話》八卷,自為序?!盵3]此時梁章鉅因積勞成疾而自京師請假回籍,在福州調(diào)養(yǎng)已有一年,因而梁章鉅編纂《長樂詩話》在某種程度上是基于對家鄉(xiāng)長樂縣的懷念與追思之情。不過對于《長樂詩話》最主要的編纂目的,可以從卷四“陳亮”條的按語中總結(jié)出來。
章鉅謹按:閩中十子詩,今惟林子羽,高延禮,王安中,有專集傳世。余則均在顯晦之間。而陳景明,鄭孟宣,所存尤僅?!堕L樂縣志》僅載陳詩兩首,鄭詩一首,而《全閩詩話》遂至不能附列一條,今就王應山《閩都記》所登,全錄于右?!堕}都記》亦藏書家所鮮有。故甄采尤不厭其詳,亦表微闡幽之意云爾。[1]
從以上按語看,梁章鉅在編纂過程中堅持“甄采尤不厭其詳”的原則,其目的有“表微闡幽”之意:一方面在著述過程中態(tài)度嚴謹,不輕易放過細微之處;另一方面是為了能夠更全面地展現(xiàn)《長樂詩話》中所列詩人的事跡及創(chuàng)作活動,使長樂縣的詩人能夠留名于史,而不被湮沒在時間的長河里。
《長樂詩話》的論詩對象與范圍僅限于長樂縣的詩人,屬于地域詩話中范圍更小的區(qū)域詩話。地域詩話直至明代才開始出現(xiàn),如明晚期郭子章的《豫章詩話》、曹學佺的《蜀中詩話》。而到了清代地域詩話才開始興盛,不僅數(shù)量有所增加、規(guī)模逐漸擴大,而且在撰述體例上也有所創(chuàng)新[4]。這種開始自覺關(guān)注地方詩學思想與創(chuàng)作狀況并逐漸形成一派的意識當從江西詩派興起,清人更是將其發(fā)揚光大,陳鵬年曾曰:“余東吳舊吏也,緬風流于一行,發(fā)潛德之幽光。所不能辭也。 ”[5]
從清順治至道光年間,閩人編纂的詩話有十余種[6],如鄭方坤的《全閩詩話》、杭世駿的《榕城詩話》、陶元藻的《全浙詩話》,鄭方坤的《全閩詩話》無論是內(nèi)容、篇幅還是體例都可謂是福建地域詩話著作的標桿。梁章鉅受此影響,自覺搜羅整理鄉(xiāng)邦文獻,關(guān)注地方詩學,創(chuàng)作了《長樂詩話》《南浦詩話》《三管詩話》《閩川閨秀詩話》等一系列區(qū)域性詩話?!堕L樂詩話》是梁章鉅回籍修養(yǎng)期間所作,也是梁章鉅編纂?yún)^(qū)域詩話的一次嘗試,詩話所錄62位詩人均是長樂縣籍,相較于《全閩詩話》而言所錄范圍更小,僅限于一縣之地,但搜集更為詳備,是梁章鉅所作區(qū)域性詩話代表作之一。
《長樂詩話》在編纂體例上,采用了以時為序、以人為目、因人存詩和所記人物之行跡與詩事并行的體例[7]。
以時為序,即詩話按照時間順序進行排序?!堕L樂詩話》共分八卷,卷一至卷六記錄了長樂縣自晚唐林慎思起,直至清朝林鼎復、吳文煥等詩人的生平軼事或創(chuàng)作活動,后兩卷單獨命名,分別為“閨秀”和“方外”?!堕L樂詩話》的卷一至卷六按照長樂詩人生活年代早晚進行排序,輯錄了晚唐至清長樂較出名的詩人的相關(guān)資料:排在前列的為晚唐詩人,分別是林慎思、卓云、陳轉(zhuǎn);其次為宋代詩人林嗣復、陳毅、陳烈等,共18人;再次為明代詩人高棅、王恭、陳亮等,共25人;最后為清代詩人陳騮、林鼎復、林豫吉等,共4人。此外單列“閨秀”一條,分別輯錄晉朝張氏、宋代申屠氏、清代曾如蘭等3位閨秀生平之事?!胺酵狻币粭l則輯錄自唐李頭陀至清代梁章鉅先曾祖砥峰公之事?!堕L樂詩話》以時為序進行編纂,脈絡(luò)清晰,條理分明,讓人一目了然。
以人為目,即所存長樂詩人只要有資料記載于文獻之中,無論有無詩作傳世,《長樂詩話》均將其人單列一條目收錄其中?!堕L樂詩話》中有的詩人資料詳備,如“陳烈”條,不僅輯錄其詩作,還錄入其為官期間的軼事;“潘牥”條,不僅有多首詩作輯入詩話,有的詩作還附帶其創(chuàng)作緣由;“謝肇淛”條的資料更為詳實,著墨尤多,其參考資料有《列朝詩集》《小草齋集序》《長樂縣志》等共計15種,不僅有詩人生平簡介和詩作文集,還將其為官經(jīng)歷、他人評價、交游往來等資料一并收入。有的詩人可能因為資料有限,收集困難或已佚等原因,所錄內(nèi)容十分簡略,如“卓云”條,僅從《長樂縣志》中搜得其籍貫、官職、詩作名稱,此外無更多信息,整條內(nèi)容不超過50字?!傲炙脧汀睏l僅錄其一首詩作?!白右睏l更簡單,只從《三山志》中摘得兩句詩。梁章鉅編纂《長樂詩話》時,以人為目,只要有長樂詩人出現(xiàn)于相關(guān)文獻中,不論資料詳略,單列一條,悉數(shù)輯入,從而避免了有詩人資料錯漏的情況出現(xiàn)。
因人存詩,即《長樂詩話》中每記錄一位詩人,則將與之相關(guān)的資料盡可能輯錄于內(nèi),或是詩人的一些詩歌作品,或是詩人生前有代表性的趣事軼聞,或是詩文及生前事跡。從詩文作品中可以看出詩人的學識素養(yǎng)及詩文風格,有些甚至反映了詩人的行事風格與高潔品質(zhì)?!堕L樂詩話》記載北宋“海濱四先生”之一陳烈的事跡,“元豐中,劉待制瑾為守。元夕,不問貧富,每戶科燈十盞。陳先生烈,以詩題鼓門大燈籠云:‘富家一盞燈,太倉一粒粟。貧家一盞燈,父子相聚哭。風流太守知不知,惟恨笙歌無妙曲?!劊T而謝之”[1]。不僅反映陳烈的才學,更表現(xiàn)陳烈不平則鳴的剛直性格以及陳烈敢為民發(fā)聲、體恤百姓的高尚品質(zhì)。此外詩話還載有陳烈赴宴、游鼓山等所作詩文。又如“潘牥”條,所載詩文頗多,有潘牥赴宴所作,有為贊官妓毛詩詩不屈于叛賊所作,有游寺與賞梅所作,另有佳作數(shù)首。由此可見,《長樂詩話》因人存詩,如有詩作便收入其中,使長樂詩人的佳作得以保存,不致失傳。
《長樂詩話》輯錄晚唐至清長樂縣詩人作品120首,還有一些摘取的零散詩句。輯錄的詩作內(nèi)容題材多樣。
《長樂詩話》中,一些長樂詩人較為關(guān)注國家時事與百姓的生活,比較典型的如南宋著名學者、詩人兼詩論家敖陶孫。他的詩深受江西詩派影響,是江湖派詩人之一,為人品格高尚。其所作的《次韻馮孔武雪中簡聞人簿乞炭》開頭一句“君不見朱門煌煌多近臣,豹胎煮蘼蠟為薪”[1],深刻揭示了權(quán)貴們的奢靡生活,與杜甫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一樣揭示社會貧富懸殊。宋理學家陳烈,為人耿直,為官正直清廉,關(guān)心百姓,對于那些為官嚴苛或不體恤百姓的官員敢于作詩諷刺。其所作《三山志》“富家一盞燈,太倉一粒粟。貧家一盞燈,父子相聚哭。風流太守知不知,惟恨笙歌無妙曲”[1],意在諷刺宋天章閣待制劉瑾在元豐年間當太守時,不顧民情,強制每戶百姓不分貧富,在元宵節(jié)期間點燈十盞以慶佳節(jié)。劉瑾聽聞此詩后,撤銷元宵節(jié)點燈規(guī)定并感謝陳烈的警示,減輕了百姓的負擔。
《長樂詩話》中有一些詩是長樂詩人為贊揚那些有氣節(jié)的人而寫。有的哀悼為國捐軀的將軍,如林慎思的《哀林虔中》、陳公榮的《挽老成》;有的惋惜賢臣遭貶,如敖陶孫的《贈朱文公》;有的贊揚官妓因不屈服于叛賊而死的精神,如潘牥所寫 “淮海艷姬毛惜惜,娥眉有此萬人英。恨無匕首學秦女,向使里頭真杲卿。玉骨花顏地下土。冰魂雪魄史間名。古今無限腰金者,歌舞筵中過一生”[1]。此類詩感情真摯,表達作者的贊揚或惋惜之情,深刻感人。
《長樂詩話》中有一半左右的詩是寫景,藍天碧水、梅蘭竹菊、翠山綠林均入詩。另有約四分之一的詩與寺廟有關(guān),大多為詩人游寺所作,大都寫寺廟及其周圍的景物,可以看出長樂縣佛教盛行,以及長樂詩人對寺廟的偏愛之情。此類詩中有的贊景物之幽靜,有的表達對僧人閑適之狀之羨慕,也有的嘆其人煙稀少、有負美景,如林誥的“何處遇幽景,當陽絕頂尋。云霞千古態(tài),松竹四時陰,岫列天邊嶂,泉鳴澗底琴。高人不游此,應負愛山心”[1]。此類詩語言清新淡雅,自然深隱,雋永有味。
《長樂詩話》中還有一小部分是懷古詠史詩。此類詩大都用典,借景抒情,表達長樂詩人的情懷抱負,如宋代潘牥的《過曹娥江》,明代閩中十子之一王恭的《書李白問月》《書李白觀泉》《書王孫射雁》等,詩風哀婉,喻意深隱。詩話中還輯錄一些詩人與友人的唱和贈別之作,如宋代黃榦的《答曾伯玉借長編》、明代陳全的 《送陳廷器歸長樂》《送叔韜兄歸長樂》、林慈的《送人之廣陵》等,情真意切,表達詩人對友人的不舍以及此去經(jīng)年、路途遙遠的擔憂之情。
《長樂詩話》除了輯錄以上幾類詩歌以外,還輯錄一些詩人生平趣聞軼事,使詩話更為生動有趣。但梁章鉅在編纂詩話之時尚未形成完整的詩學思想,因此未在詩話中加入個人詩文評論。從入選的詩作來看,無論是寫景抒情還是托物言志,大都語言自然淡雅、不飾雕琢,真實反映長樂縣詩人的人格修養(yǎng)、情感狀態(tài)與活動軌跡,也可以看出梁章鉅在選錄詩人詩作方面,注重詩人品性——詩人要敢于為民發(fā)聲,詩作要反映真情實感。
學術(shù)發(fā)展至清代,逐漸形成了學不廢文、文不廢學、學術(shù)與文學相互滲透的學術(shù)風格[8]。梁章鉅受清代這種學術(shù)思潮的影響,在詩話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出乾嘉學派的治學風格。梁章鉅在編纂《長樂詩話》時其所列詩人雖然僅限于長樂一縣,但緊緊圍繞長樂詩人的生平交游與事跡進行編纂,考證詳實,旁征博引,通于方志,出處詳明。
梁章鉅在《長樂詩話》中所輯錄的詩人資料相當廣泛,為了將詩人客觀地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梁章鉅盡可能搜集各個詩人的相關(guān)資料,旁征博引,錄于詩話。如卷三的“高棅”條,引用了《四庫全書總目》《唐詩品匯序》《列朝詩集》《靜志居詩話》《明詩綜》《閩書》《說詩啐語》《小草齋詩話》《香祖筆記》等十幾部著作材料。高棅的生平著作,有的引自《四庫全書總目》“《唐詩品匯》九十卷,拾遺十卷,明高棅編。宋之末年,江西一派,與四靈一派,并合而為江湖派……杜常,胡宿之類,或誤采宋人,小小瑕疵,尤所未免,卷帙既富,核檢為難,第觀其大概可矣”[9];高棅的詩文舉例,有的引自《閩書》“林真士長樂人,工山水,與高棅友善。棅題真士畫云:‘楚云天外數(shù)峰青,春水桃花滿洞庭。落日樓臺明鏡里,欲?,幧蛳骒`’”[10];他人對高棅的詩文評價,有的引自《明詩綜》“俞汝成云,漫士意興俱佳,而歌行尤勝。李舒章云,廷禮如制錦善手,頗有尺度。顧元言去,翰籍才識特達,惜文多意少,且乏新興。至擬古諸作,頗擅雕蟲。往往有責于藍者”[11]。
梁章鉅這種全面客觀、不摻雜個人主觀臆斷的治學態(tài)度與考證方法不僅在 《長樂詩話》中得到體現(xiàn),在其他的一些詩話著作中也得到體現(xiàn),如梁章鉅后期所作的《南浦詩話》。
歷史上許多詩人若是名氣不足,便無法名列文學史,這樣就需要從地方方志或是其他詩話中尋找相關(guān)資料?!堕L樂詩話》中引用了大量詩話內(nèi)容,如“謝肇淛”條,共引用13部著作材料,引自《長樂縣志》的有“謝肇淛字在杭,號武林江田人。父汝韶,司教錢塘,置側(cè)室,生肇淛故名與字皆志所出也……曰鼓山志,曰支提太姥志,方廣巖志,長溪瑣語,史考,史測,史觽,禮考,詩話,麈余,五雜俎,文海披沙,家食時所搜討也”[12]。另有多條資料引自《小草齋詩話》《隨園詩話》《榕城詩話》等諸多詩話?!堕L樂詩話》還廣泛引用地方方志,如“陳毅”條資料引自《三山志》《長樂縣志》,“林嗣復”條資料引自《閩都記》,“陳烈”條資料引自《三山志》《弘治通志》《長樂縣志》。其他詩人引用的方志還有《高郵州志》《晉安逸志》等。
《長樂詩話》也彌補了《長樂縣志》之不足。蔡鎮(zhèn)楚先生說:“許多無名詩人乃至名氣不大的詩人,不僅正史無傳,連地方志亦無立足之地,他們的詩名早已湮沒無聞,而在地方性詩話的字里行間,卻能見其人而聞其聲。特別是封建社會的婦女,地位低下,即便是大家閨秀、掃眉才子,也很難進入正史與地方志的歷史王國,然而詩話給予她們以一席之地。”[13]《長樂詩話》單列“閨秀”一條,記錄了張氏、申屠氏相關(guān)事跡與詩文,較早關(guān)注區(qū)域女性詩學的發(fā)展,也為今人研究福建長樂地方女性詩學提供了重要的參考資料。
梁章鉅深受乾嘉學風影響,在編纂過程中除了從不同著述中搜集資料,還對這些資料進行考證,如有遺漏之處,梁章鉅都會在其后做按語進行補充或是加入自己的一些看法。卷一的“林?!睏l,梁章鉅在引自《豹隱叢談》的資料后做了如下按語,對林希籍貫進行補充說明。
章鉅按:林希林概之子,省府志并作福清人。《太平環(huán)宇記》云:長樂縣元和三年省,以地并入福堂。(福堂即福清,或沿此而誤歟)。然《直齋書錄解題》云:《神宗實錄》,朱墨本,莆田蔡卞元度,長樂林夕子中重修。(上言莆田,不言興化軍,則下言長樂,亦指縣名可知。)又云,林氏野史,長樂林希子中撰。(同卷有中興會要云,晉江梁叔子撰。有晉江,不言泉州,清源,則亦指縣名可知。)是林希實曾家吳航也。今據(jù)之。[1]
又如卷四中“李騏”條,梁章鉅先是摘錄了《長樂縣志》中李騏的兩首詩作,后又在結(jié)尾處做了按語,對李騏身世進行考證,解疑補缺。
章鉅按:俗傳馬鐸、李騏為同母異父兄弟。鐸之母,初適馬氏,生鐸。再適李氏,將生騏。夢其故夫,遂名以馬。及登第,臚傳日,成廟怪其名,遂以馬旁加其,今鄉(xiāng)黨猶艷稱之。王世貞史料,何喬遠閩書,俱載其事。按沉景倩野獲編言,嘗考兩家志銘,鐸之母為卓氏,騏之嫡母為葉氏先亡,繼母黃氏,俱封安人。然則,兩人固風馬牛不相及也。周櫟園閩小紀亦云嘗屬長樂令訪其邑中前輩,俱云無之。而兩家后人,亦云世俗謬傳,絕無影響,且當時亦無增馬為騏之事。即一母所生,方且為母諱,何至以前夫之姓馬名,公然暴母之短。然弇州傳聞失實,容或有之。而何氏以吾閩人作閩書,豈宜不加詳考,而承訛若此乎。[1]
梁章鉅在摘錄內(nèi)容后做按語之處不只以上所舉兩例,另有“林?!薄鞍教諏O”“王恭”等條也都有梁氏按語,或為評論,或為另參諸作進行考證。這些都反映《長樂詩話》力求為我們?nèi)娉尸F(xiàn)長樂歷史上那些無名詩人的生平事跡,讓我們了解他們的悲與歡、哀與愁。
清代地域詩話創(chuàng)作繁盛,鄭方坤的《全閩詩話》作為福建地域詩話的標桿,其他的詩話已很難超越它。梁章鉅便在其基礎(chǔ)上拓展出一條新路,由地域詩話創(chuàng)作轉(zhuǎn)向范圍更小的區(qū)域詩話,從更小的地域出發(fā),進行更深入專一的資料匯集,使《長樂詩話》成為研究長樂文學發(fā)展狀況極為重要的文獻資料。
蔡鎮(zhèn)楚在《中國詩話史》說:“地方性詩話最突出的特點,一是地域性,論詩的對象與范圍只限于一定的區(qū)域之內(nèi)……二是通于方志,或以詩存人,或以人存詩,使數(shù)以千百計的地方詩人特別是無名詩人及其詩歌賴以僅存,為編輯地方人物志提供了極其豐富的寶貴資料……三是博于詩事,寓詩旨的探求于考述詩事之中。”[13]蔡鎮(zhèn)楚所說的地域詩話特點在《長樂詩話》中均有體現(xiàn),《長樂詩話》所輯錄的對象范圍雖然僅限于長樂一縣之詩人詩事,卻展現(xiàn)了長樂一縣詩學的歷史發(fā)展?!堕L樂詩話》在體例上以人為目、以時為序、詩人行跡與詩事并行,記錄了長樂縣史上許多文采不凡的詩人?!堕L樂詩話》共輯錄長樂62位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活動,因人存詩或以詩存人,讓這些詩人及其資料可以流傳后世,為后人研究長樂地方人文歷史提供重要文獻。
《長樂詩話》中所輯長樂詩人資料來源甚廣,廣采眾多方志、詩話、文集,許多詩人資料在《長樂縣志》記載簡略,甚至都不曾輯錄?!堕L樂縣志》僅載卓云、陳毅等幾句詩文,陳轉(zhuǎn)、林嗣復、陳合、林誥等人《長樂縣志》無一字記錄。南開大學圖書館藏有張東皚收藏的《長樂縣志》稿本,上海圖書館存有《長樂詩話》手抄本,長樂縣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于1999年據(jù)上海手抄本排印出版《長樂詩話》,均成為了解長樂縣詩人及文化創(chuàng)作的重要資料。學術(shù)界之前普遍認為《長樂詩話》是梁章鉅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詩話,后有福州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蔡瑩涓考訂,第一部詩話應是編撰于乾隆五十九年至嘉慶四年之間的《補蘿山館詩話》。《補蘿山館詩話》已散佚,未見傳本[14]。《補蘿山館詩話》雖已散佚,但其中部分資料散見于《長樂詩話》之中,使《補蘿山館詩話》不致全然失傳??梢哉f,《長樂詩話》所載詩人詩作,不僅記錄了詩人的詩作,某些詩作中還記錄了地方風俗名勝,彌補了《長樂縣志》《補蘿山館詩話》等資料的不足,為后人研究地方文獻提供了重要資料。
《長樂詩話》關(guān)注家族詩歌創(chuàng)作史,探究長樂家族詩學人群,視角獨特。梁章鉅通過對長樂某些家族詩學的資料匯整,間接反映長樂詩學發(fā)展之盛。長樂縣歷史文化名人眾多,且很多都出自書香世家,《長樂詩話》將不同家族的詩學傳承展現(xiàn)出來。如謝氏家族,《長樂詩話》先介紹祖父謝杰出使琉球及奉使冊封所作詩文,后記錄其孫謝肇淛《游燕集》二卷、《小草齋稿》一卷、《小草齋詩集》三十卷等文集,還輯錄他人對謝肇淛文學創(chuàng)作的高度評價,而這些成就在很大程度上歸功于謝氏家族深厚的家學淵源。梁氏家族,《長樂詩話》介紹梁氏十世祖梁行慤,詩文不飾雕琢,自然深隱;介紹九世祖梁仕榮,不求聞達,僅有幾句詩文留世;輯錄八世祖梁汝春的兩首詩作;對七世祖梁天佑、六世祖梁春暉等也有介紹?!堕L樂詩話》一直記載至梁氏三世祖,對今人研究梁氏家族文學具有很高的參考價值。除了謝氏、梁氏家族外,《長樂詩話》還輯錄陳氏家族陳轉(zhuǎn)及其后世子孫陳烈的相關(guān)文集?!堕L樂詩話》從家族詩歌創(chuàng)作史的角度來編纂詩話,反映了長樂詩學發(fā)展繁盛的狀況,創(chuàng)新了區(qū)域詩話創(chuàng)作,為地域詩話的編纂拓展出一條新路。
綜上,《長樂詩話》是梁章鉅編纂地域詩話轉(zhuǎn)向編纂?yún)^(qū)域詩話的一次嘗試。梁章鉅在編纂詩話過程中,文不廢學、學不廢文,以考據(jù)入詩,夾雜個人議論補充,為文嚴謹,秉承“以學入詩、詩以言教”的原則,選詩講求詩歌反映現(xiàn)實、為文要雅等。還創(chuàng)新性地從家族文學創(chuàng)作角度論詩話,關(guān)注區(qū)域家族文學,對后世研究梁章鉅詩學思想的發(fā)展變化提供重要的研究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