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到底是她家的親侄子,你母親還是放不下!父親跟我說。
父親一般是不說母親的,一輩子都是聽母親說。母親說得對,他聽;母親說得不對,他也不敢不聽。
父親不敢說母親娘家的事。母親娘家的事,要說,也只輪到母親去說去管。
起先是小舅媽要和小舅離婚,離家出走。母親就風風火火跑回家去,劈頭蓋臉把小舅罵得大氣不敢出。母親怕小舅媽跳河,就喊了父親和家人,方圓幾里,一口塘一口塘地尋過去,拿著長長的竹竿去戳人,呼天喊地。其實,小舅媽根本就沒點事,一個人躲在家里,只是給小舅嚇唬一下而已。這一嚇,小舅從此就成了小舅媽聽話的兒子一般。母親始料未及,看著自己的小弟,心里想說的話兒,就落在肚子里,始終沒有說出來。父親呢,當然也不敢說母親,只說小舅他們兩口子好了,比啥都好。
后來,姨父那幾年有些尋快活,先是吵著鬧著要和姨媽離婚,稍后不吵不鬧也還是想方設法要和姨媽把婚離了。母親也是整日里揪心得很,喊了大舅、二舅、小舅,也喊了父親,喊了一大家子人,怒氣沖沖地去姨父家里講理。講來講去,最后把姨父告上法庭。訴狀,是母親要我起草的,母親說一句,我寫一句。就這樣,母親讓我把姨父告上法庭。小小的我,就有些害怕。母親說,不怕,“打蛇就要打七寸”。后來,我知道母親這樣做,為的是不準姨父姨媽離婚。從此,姨父婚沒離成,反倒安生了,不再吵鬧,再也不敢逍遙快活了。姨父再怎樣高興,也只在家里喝點小酒,講些在部隊上的威風。姨父的威風,從此也只在酒里頭。見著母親,帶著笑,“大姐大姐”的喊。有什么事,也全憑母親的安排和調遣。母親的臉就舒暢無比,全然改變了對姨父的看法。每回姨父來縣城看望父母,母親總要我們幾個陪姨父喝兩杯。姨父就很高興,高興了又說起部隊上的事。但姨父總是不時地看母親的臉色。喝得剛剛好,就堅持不再喝了。母親看著父親,父親就說,你姨父有老毛病,不能喝多了,多了傷肝傷胃……
再后來,二舅當了鄉(xiāng)辦企業(yè)的廠長,風生水起,又評了優(yōu)秀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還轉了干。一路走了,二舅就有些飄飄然,忘乎所以。有一天,二舅正兒八經跟母親說,他要和二舅媽離。母親指著二舅的鼻子罵,二舅的鼻子也罵得生出了汗紅漲漲的,二舅的坐凳就坐不穩(wěn)了,急匆匆在母親的罵聲中溜了。自此,二舅老長一段時間不敢往家里來。在路上碰到我,二舅就問母親氣消了沒有。
這些年來,母親最看不慣那些人模狗樣的人,動不動就喊離婚走人說分手再見的人。我們宿舍院落那些離過婚的人,母親總是不聞不問,見了面也不打招呼,看也不看。
怪得很,有一次母親竟然做起她娘家侄媳婦桂子的工作。母親對桂子說,你還是和明足早日離了算了,不然要被他拖死。母親不光是做她侄媳婦桂子的工作,還當面罵他親侄子明足,要他多少講點良心,不要拖死人家桂子。母親拍著明足的肩,說:明足,你要明白,作為一個男人更要懂得肩上的責任,這樣雙腳邁出,才能一步一個腳印,走好自己的路!
父親和我都不說話,只聽著母親恨鐵不成鋼地訓誡明足。這時,我和父親不約而同地望向遠處,明足面前的路向外延伸著,彎彎曲曲,從白描般靜謐的山村一直延伸得很遠很遠……
二
桂子是明足的妻子。
桂子比明足大三歲,有句老話“女大三,抱金磚”。
桂子的父親和明足的父親是親戚,見面三分親。桂子和明足的好事,就是親上加親的大好事。
桂子盡管大了明足三歲,輩分上還高了一輩,但兩人看起來很般配。桂子長得很好,身材也好,臉蛋子也好,穿著也好。按照明足父親的看法,這桂子妹子什么都好,加上又陪了好多的嫁妝,當然好上加好。
桂子看到明足時,也感到很好。長得瀟灑,頭發(fā)油光水滑,衣著光鮮挺括,尤其那雙尖尖的上海遠足牛皮鞋放光敞亮,連一只螞蟻都是爬不上去的。明足手腕上還帶著一塊上海牌的手表,手表上的鏡片折射出的一束光亮閃了她的眼。明足精神得很,桂子滿心歡喜。
明足開口說話,能說會道,天文地理,什么都懂。明足雖然不上學了,卻在大隊部里跟父親學縫紉,上手很快,不幾日就能獨立作業(yè)。明足學什么,一看就會,一點就靈,腦瓜子活泛,好使。
更讓桂子激動不已的是,明足過幾天就給桂子縫制出一件新衣裳,款式不僅新穎,而且大小非常合身,面料柔軟,質量不錯,令桂子非常滿意。桂子心里就直跳,也顧不上羞澀,跟娘說,快點選個日子過門。
過門時,大舅特別高興,整個大院子的人都請了。母親自然也是高興,要我們家大大小小全部都去,禮錢自然是不能少的。父親也跟我們說,這是你母親娘家大侄子第一個大喜,不能不去,不能少了禮數(shù)。
一看,母親在娘家自然像個主事的,進進出出,里里外外,她忙得最歡。大舅和桂子的父親坐在上首,也喝得很歡,很到位。他們兩個都齊刷刷站起來,雙雙舉杯一起敬母親的酒,說不講多話了,都在酒里頭了。一仰頭,干了。我當初以為,是母親上下招呼和里外幫襯著辦的婚事。許多年后,我才知道,當年明足沒有到結婚法定年齡,是母親找人幫了忙成了事。
明足和我同歲,那時我還沒有參加工作,精神的明足已成家立業(yè)。明足成家立業(yè),其實一直都是在大舅的羽翼下護著。明足和桂子住的新房是大舅蓋的,置辦的酒席也是大舅一手操辦的,就連自己新置的縫紉機也是大舅挑選的。明足的一切,大舅都置辦得妥妥當當。按照大舅的規(guī)劃,第二年生個大胖孫子,第三年再生個大胖孫女,若是允許,接著生,生他個四五個,六個七個,呵呵!一個個,像兒子瀟灑英俊,像兒媳貌美如花,一大家子,和和美美,幸幸福福,幾多的好!那日子,才叫日子!
大舅說,只要明足和桂子聽話,一切都是規(guī)劃好的,一切都是往前奔的!
也真是不錯,一孩果然是個大胖孫子,大舅高興得不得了,再一次大操大辦,大包大攬,大聲招呼,大快人心。二孩呢,果然也是個大胖孫女,又操辦了百日宴。當時二孩算超計劃生育,大舅笑呵呵地繳了點罰款,一點兒不心痛。這一切,明足和桂子都不用操心,大舅搞得熨熨帖帖。
大舅還和母親說,明足腦瓜子好使,過兩年,大隊部的縫紉社就交給明足。明足有桂子幫襯,這樣他就安安心心地頤養(yǎng)天年了。
母親笑著答應,說真如了你的愿了!
大舅和母親笑著說著,太陽照在門前的水塘上,反射出一條條耀眼的光線,像許多條金蛇在歡快地旋著舞。
三
父親一直不看好明足,但父親從不敢對母親說。
父親后來跟我說過,說他早就看出來,明足是個輕松骨頭,做事也沒有個長性。
母親對大舅尊敬有加,對他的這個大侄子也是很喜歡的。我們每年去幾個舅舅家拜年,買的禮物也要給他這個大侄子一份。后來,我就有些不高興,當著母親的面說,明足和大舅又沒分家,還跟我們是一輩,一份就行了。父親嘴上沒說,其實心里也贊成我的做法。但母親堅決不同意,每年都這樣,斷斷不能改變。拗不過母親,一切如舊。
明足和桂子來父母家里,都是大舅預備的一份禮物,他們自己也不另置一份,只顧帶著一雙兒女來拜年。每次,母親要給大舅回禮,還要給明足桂子的一雙兒女回紅包。父親就有點不快,好幾次都和我說,但他不敢當面和母親說。
成了家的第三年,明足和桂子來了,這回第一次給父母買了禮物。然后,就向母親提出借錢買車的事,明足說他買拖拉機賣水泥。母親不等父親說話,就馬上答應,說只要是干事業(yè),錢放心,一定湊到。
一千元,在那時不是個小數(shù)目。那時,我們一大家子,就靠著父親的工資,和母親零零碎碎替人縫制衣裳維持。母親硬是湊攏到這筆錢,父親拿給明足時,手就有些顫動。父親是個實誠人,親不親,借錢還是立個字據(jù)。明足爽朗應聲,說,放心,一個月內就還清。
二十年后,父親還收藏著這個借據(jù),間三差五還拿出來看一下。他沒有向明足催賬,也沒向母親提起過,卻給我看過那張借據(jù)。父親也許能夠感覺到,借據(jù)雖然陳舊,氣息還在,明足的話音猶在耳,當年的情景再現(xiàn)。
父親后來跟我的兒子說,做人誠信第一,就是跟自己的家里人也要這樣。父親說,誠如試金石,信是金鑰匙。父親還說,沒有誠信的人,他的下場也很可悲的。當年父親說這話的時候,也就是隨口一說,沒有什么用意。
父親那時是不是早就預言了明足的后來,我不得而知。現(xiàn)在再問,也沒有多少意思。但父親當著我的面厭惡一種失信,我還是很明顯地感覺到父親對明足的反感。
當年,明足的光鮮和好動,心眼活泛,接收新生事物快,不僅得到母親的大力支持,在大舅的眼中也是光明一片,前程一路看好。當然,大舅唯一稍有不快的,是明足不肯窩在大隊部的縫紉社里。他不滿足做幾件衣服,他要去外面打拼世界。也許,野心太大,他總想給大地織錦,和時光奔跑,他要看到每天早晨新鮮的太陽。
太陽每天升起,每天升起的太陽已然不同。在新的世界里,明足要追逐的東西太多太多。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明足已然有了太多的想法。
把想法付諸于實施,向舊的世界告別,向新的未來敞開。在明足看來,敞開的世界,傷口愈合要快些。
四
二舅說,明足那時簡直是在撿錢呢。
二舅在廠里先做了兩年的經營副廠長,后來就干上了廠長。小舅也在廠里,負責倉庫保管。
那些年,幾乎每個家庭和單位都搞建設,水泥是緊俏貨。明足能在二舅那里搞到指標,又能到小舅保管的倉庫里存貨。一轉手,就凈賺了不少。他把拖拉機就停在廠門口,票倒來倒去,出貨送貨,想怎么著就怎么著。
賺錢太易,明足用錢也就出手大方。他慢慢地抽上盒煙,喝上小酒,慢慢地也少回家里去,還時不時到石江鎮(zhèn)上的歌廳舞廳里去混。也和人打上小牌,先是賭個三五十元,慢慢地嫌不過癮,越打越大,甚至還掰上“點子”(一種賭博方式,以大小比輸贏)。還有人見著,明足在那些所謂的“美容店”里一泡就一整天。桂子聽見風聲,也去石江鎮(zhèn)街上尋過幾次,有一次碰個正著,兩口子當場就在那里吵鬧起來,明足竟然把桂子甩了一個耳光,桂子的臉上現(xiàn)出五個血手印。
桂子找到二舅哭訴,二舅也甩了明足一個耳光。但明足還是我行我素,和那些人混在一起,喝酒抽煙又嫖又賭,逍遙快活,不管黑天白夜。
桂子也向大舅哭訴,大舅又甩了明足一個耳光。大舅急了,還找到二舅,要二舅把明足水泥那營生的活停了,看他還能快活幾時?大舅也找到母親,說把借他買車的錢收回來,看他還能跑到那兒去?大舅這時只有一個想法,把明足捉回大隊部縫紉社里。
不把明足抓回來,桂子也在縫紉社里老不安心。桂子在縫紉社里也是做下手的一把好手,裁剪、扎線、鎖扣,都一絲不茍,若好好地搭上明足的造圖、設計,真是配合得天衣無縫。
大舅這樣想著的時候,天空出現(xiàn)一份明亮。
大舅母不管這么多,帶著兩個小孩,管他們的吃喝拉撒,管他們的笑,管他們的哭,她唯獨沒有時間管自己的兒子。后來,她總喜歡發(fā)牢騷,對著牛,對著豬,對著狗,對著鳥,對著雞,對著鴨,對著桌椅碗筷,甚至有時對著空氣,也發(fā)牢騷。但大舅母,卻從沒對兒子發(fā)過牢騷。
大舅母原來是沒有多少牢騷的,大舅在大隊部縫紉社里,家里一任大小的事都是大舅母的。大舅母身板結實,田里地里,山上山下,屋里屋外,穿梭一般,風風火火。
大舅母從小對兒子明足就看得重,不要他沾一點土星子,也不準他去茅草堆里打滾,就連家家小孩山上看牛塘里放鴨田邊扯豬草的好玩事兒也不準他攏邊。大舅就說,你把他養(yǎng)得一個胖嘟嘟的肉蠶蟲一樣。大舅母就說,家里頭就這么一根蟲,得飽養(yǎng)。
明足就這么飽養(yǎng)著,不知不覺間長大了,長高了。明足就像襁褓里的嬰兒,長得紅撲撲、粉嫩嫩、白胖胖,純真、稚氣,充滿好奇,細嫩、溫潤,油光水滑,一副不經風、不經雨,不知冷、不知熱的樣子。明足不需要想事,該想的,父母都早幫他想了;該預備周全的,父母也早幫他預備周全了。
明足現(xiàn)在老往外面跑,大舅母也不勸阻。桂子跟大舅母抱怨,大舅母先是不做聲。桂子說得多了,大舅母反過來說桂子,說男人嘛你要順著他,想著他,貼心貼肝貼肺地貼著他……他老往外跑,不是他的事,說到底是你的事。大舅母還說:男人嘛,要用心拴著他。
桂子感覺到委屈、無奈和心煩,在大隊部縫紉社里老走神,一件衣裳剪著剪著就剪叉了,縫著縫著就縫偏了,扣眼也老是對不上,穿針引線一不小心就把手指扎出了血。
殷紅的血滴在紙巾上,慢慢地洇開,像一朵懸崖上孤獨的小花在慢慢地綻放,孤獨無依,柔弱單薄,花開花落,無限寂寞,思念太遼闊。
五
明足回到了村子里,回到了大隊部縫紉社里。
看起來,明足還是以前那個樣子,沒有什么兩樣。一雙兒女不用他去看管,田里地里他是用不著出工的,屋里屋外他也是懶得去上心的,村內村外也輪不著他去關心的。
他在村子里晃悠,游走,無所事事。一個人滿村子里晃晃悠悠,如天上一朵慢悠悠的白云,在無邊未知的天空中飄忽著。明足在村子里走著,抬頭看天,他看不見飄在天空里自己的神,在無色無味的世界上,感到有一種東西越長越蒼白。塵埃掠過,和自己虛度光陰。
他穿得精神,他身上的衣服不是縫紉社縫制的,是在鎮(zhèn)上縣城里頭專賣店里買的,挺括,時髦,名貴。那料子平整、敞光、滑溜,手感很好。有人想摸,明足就說,也是你能摸的?你曉得這件衣裳多少錢嗎?沒等人家去猜,他一眼白過來,說:當?shù)媚愫脦讉€月的口糧呢。
明足還常常在進進出出的村人面前老是看手表,有人就問他“要出門?”“要趕時間?”或者“要等人?”他不答話,也不應話,有時只微微地點點頭,或者有時傻傻地笑??匆谎?,再看一眼,仿佛時間是他一個人的,與大家無關,與生命和世界無關。明足帶著亮晃晃的上海牌手表,在白日里光束映照下,又白白地生出一束束光亮。明足尤其喜歡穿一條洗得白白的牛仔喇叭褲,扎一根寬寬的皮帶,戴一副寬邊的墨鏡,見人來了,還很響地吹著口哨。
最晃眼的,還是明足那雙亮晃晃的皮鞋。明足常常把皮鞋擦得光亮照人,走在村子里,就咯吱咯吱響。他擦一雙皮鞋,能擦一大早晨,擦得早晨沒有了生氣。大舅母喊他吃飯,一次,兩次,三次,他不吱一聲,仍然在擦他的鞋,一聲不響地擦,使勁地擦,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來來回回,打量一下,再打量一下,又擦,擦個沒完。大舅母搖搖頭,走開了。去廚房,把飯菜熱在鍋里。
明足對什么事都不上心。大隊縫紉社,他想去就去。就是去了,他也是常常走神,看著窗外的天空,看著遠處的外面的世界。誰也不知道,明足在想什么;誰也不知道,明足的天空里是什么樣的世界。很多的時候,明足就是一個人呆在家里,與睡眠做伴。
明足在家里常常要喝點小酒,大舅母忙多炒幾個菜,還要桂子把酒燙熱,說這樣不傷胃。明足喝著酒時,不言不語,沒心沒肺,語言在他面前失效,情感在他面前熄滅。
大舅母長長的一聲嘆,也陪著坐著,默默地看著自己的兒和眼前的一切。究竟吃比不吃好,只是不說話,她的心里還是有些干著急和無端的猜想。
明足有時也去外面打點小牌,大舅母教導桂子不要攔著,散散心也好。
明足就這樣,郁郁寡歡,一個個蒼白虛無的白天或黑夜,從他的身邊溜過。
在冬天的夜里,遙望蒼穹,星星漂浮在虛無的天際中。
夜,等得漫長又漫長。明足感覺到自己像個孤單的孩子,消失在夜的黑里,消失在無邊無際的夜空里……
大舅母搖搖頭,說,丟了魂了,丟了魂了。
有風吹起,大舅母的眼里有淚花飛濺,雪花飛舞。
六
明足進城打工去了。
母親告訴了父親,也告訴了我。母親告訴父親,是說當年明足借的買車的錢暫時不還了,還要借五百元。父親盡管有些微詞,但也不好多說什么。
明足起先是在鎮(zhèn)上,后來又來到縣城。到了縣城,我也是有一天在街上碰到的。隔老遠,看見明足,明足也明明看見了我,卻趕緊從另一條小路叉開走了。他走得很急,走得決絕,根本沒有回頭看一眼我。我有些茫然和不解,也有些失落,畢竟是親戚呢。
我回去告訴母親,母親說我絕對看錯了。我說,隔老遠就看見了,像得很,不是他是誰?母親卻堅決否定,不是,絕對不是!要是他在縣城,怎么不來家里呢。我說,那我怎么知道?母親還說,你又不是正面碰著的,像的人多了去了。我說,那打扮,那一頭油光水滑,不是他又是誰?
在母親的邏輯里,明足是她的親侄子,在縣城里不可能不來看她。母親的心思,我是知道的。
其實,這時的明足,已有好幾年沒來看望父母了。但母親還是記著他,每年去大舅家拜年,都要我們給明足家?guī)б环荻Y物的。
明足在鎮(zhèn)上時,桂子還能夠間三差五尋得到明足,見一次就吵鬧一次。到了縣城,桂子就很難找得到。桂子聽說我碰到過明足一次,就翻來覆去地問我,問我是哪里碰到的,問明足穿的什么衣、留的什么發(fā)?問有沒有帶了別個女的?問走了哪條路?……直問得我無法招架??粗鹱右蝗f個為什么,我又能回答她些什么呢。
有一天,桂子也不知從哪里得到的消息,大清早地來到我父母家,還喊了二舅、小舅,還喊了她娘家的兄弟。她說,她得到準信,明足就在別個女人家里,就住在楊古坳的一處民房里。桂子明顯很是激動,好似要去大戰(zhàn)一場,擒狼歸來。
母親在關鍵時刻,特別沉穩(wěn)、冷靜。母親說,只要把人帶回來就行,切莫弄出事來,強龍斗不過地頭蛇。母親說,一旦事情危急,就要報警。母親還說,只要人出來了,失點錢抵災,也要舍得!
母親安排我不去現(xiàn)場,在家坐等消息,萬一不測,要我立馬去派出所報警。我在家也是等得焦頭爛額,足足五個多小時!下午六點多去的,一直快到晚上十二點才帶回來明足。
后來才知道,正如母親分析的一樣,那個女人的老公盡管在廣州打工,但這個女人的叔伯嬸嬸不肯放過明足。一聲喊,村子里的男男女女圍了個水泄不通,斥責叫罵聲一浪高過一浪。母親和二舅、小舅他們好說歹說,最后還是用錢買災,那邊才肯坐下來談,后來才肯放行。
明足被帶回家里,很平靜,這時的桂子也是出奇地平靜。二舅、小舅要訓斥明足,母親一手攔著。母親看著明足和桂子,也非常平靜,說,何去何從,你們兩個人商量著。然后,長時間明足和桂子都不說話,母親也不再說話。
后來,母親給他們每人下了一大碗雞蛋面。
一夜無話。第二天清早,桂子帶著明足回家去了。
沒有誰知道,黑夜在眼窩里打轉,黎明在目光下破曉而出。
七
據(jù)說,明足回到家,安生地待了一年。
后來,就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聽到明足的消息。只在他兒子樟寶有時來父母家,或來家里拜年,或來家里看望父母(父母生日了來,父母身體不好他也來),或者他陪他爺爺奶奶來縣城里看病。
樟寶懂事得早,十三四歲那年就不再讀書了。樟寶在家里,什么事都幫著爺爺奶奶做。這個時候的大舅,也不開縫紉社了,可能是因為沒有多少人要縫制衣服了。大家都上街買衣服,又新潮,又便宜,一試,合身,買了就穿上,方便得很。大舅黑青著臉,有一陣不再多說話,把自己那臺伴隨三四十年的縫紉機帶回了家,擺放在大門正中,擦拭了一遍又一遍。
六十多歲的大舅后來把縫紉機里里外外都上了機油,然后用油布包得嚴嚴實實。有一天清晨,從來不做農活的大舅扛了一架犁,走進對面的水田深處……母親常常和我們說,你大舅是很霸蠻的,撐起了這個家,帶著明足一雙兒女。借錢也要送樟寶讀書的,只是樟寶堅決不肯,才沒有辦法。
樟寶十四歲就在高沙街上當學徒,他吃得苦,還很活泛。妹父在那鎮(zhèn)上工商所當所長,樟寶就常下班后往那里湊。樟寶在外面掙到的錢,除了伙食費,一分不少地交給他的爺爺奶奶我的大舅舅母。爺爺奶奶就愈發(fā)地心疼這個孫子,這個孫子也愈發(fā)地懂事、勤勞和吃得苦。
樟寶來我父母家,也愈發(fā)地勤快,喊我父母“姑爺爺”“姑奶奶”很甜,和我兒子我姐姐的兒子還有我妹妹的兒子都玩得融洽。
樟寶從不說起他的父親明足,經常說起他爺爺奶奶,說得最多的是他以后要報答爺爺奶奶,說他的爺爺奶奶很不容易。
在高沙街上,樟寶當學徒沒兩年,就去了上海,在一個模具廠打工。后來,又回家結了婚,生了兩個小孩,又帶了老婆去了上海。
但樟寶只要聽說家里有事,爺爺奶奶病了或爺爺奶奶過生日了,端午了、中秋了、過春節(jié)了,他就飛回來。每次回來,總要到縣城來看望我父母。每次來,買了很多東西,還要給我父母包紅包。
父母就很高興,母親見到我們就說:樟寶懂事,樟寶真的很懂事呢。又說,你大舅舅母帶得有力。但這個時候,我從來不見母親說到樟寶的父親明足。
樟寶回來,只要是放假,就要喊我兒子他們幾個去外面吃大餐。有一天,兒子對我說,說樟寶講的,他們這一代不能斷了往來,要相互幫襯。我忽然想起,樟寶的父親明足和我是表兄弟,我們這一代卻基本斷了往來,也從來不在一起交流。有幾次,明足明明是想湊上前來搭訕什么,我卻裝作沒看見似的。
據(jù)說,明足和桂子都去廣州打工,過年過節(jié)都很少回來,而且,也從來沒捎回過錢。這些年,是大舅舅母幫他們帶大一雙兒女。
樟寶那年結婚,明足也沒有回來。樟寶就當著爺爺奶奶的面說,他的父親早死了,他只有爺爺奶奶!從來沒有打過樟寶的大舅,一巴掌打在樟寶的臉上,樟寶的臉緋紅。樟寶沒有嗔怪爺爺,只覺得自己淚水直想流,他忍住了。他站在那里,卻分明看到爺爺?shù)难廴σ布t了。
樟寶的奶奶愈發(fā)地煩惱不安,甚至有時一個人坐在那里發(fā)呆,喋喋不休地說自己的崽早死了!死了好,死了好,死了一了百了!……母親說,你大舅母莫不是有些神經了?但大舅母在大眾場合,很少說話。尤其當著大舅和樟寶,從不說自己的兒子明足,也從不問及。
樟寶聽母親說,就有幾次帶了他奶奶來縣城看病,看了幾次也看不出精神有什么不經常。
母親有一天跟我低低地說,你大舅母怕是想兒子想的!
母親要我們幾個去看望大舅母,大舅母親神情呆滯,空洞洞的眼光看著遠處沉寂空曠的天空。
在大舅母的記憶里,時光一片空白。
八
大舅舅母這幾年,越來越難,越來越窩心。
他的女婿,也就是明足的姐夫,原先干著村里的秘書兼著村里的信用專干。先是明足老往他那兒跑,借錢跑運輸,借錢開店,借錢投資,借錢賭錢……慢慢地,他也跟著明足打上牌賭上了癮,信用站的窟窿越來越大,就堵也堵不上了。東窗事發(fā),明足的姐夫就被捉了判了刑。
明足的姐姐回娘家來哭訴,咒罵弟弟的不是,說是弟弟害了他姐夫。這個時候,哪里還找得到明足,明足和桂子都早已不在家了,到廣州打工去了。沒有對證,大舅就對女兒吼,亂說什么,怪只怪明子自己!公是公,私是私,公家的錢,能挪作私用嗎?明子是明足的親姐夫,他在法庭上也終究沒有說出明足借了他的錢,一個人全部頂起了,落得個判了五年的實刑。
那幾年里,大舅就還要照料女兒女婿的兒子。女兒要去外面打工,要還信用站的錢,兒子只得放在家里。那幾年里,小女兒女婿也出外打工了,把兒子也放在外婆家。難怪,每次樟寶回來,樟寶總是很心痛自己的爺爺奶奶。
在父母家里,我從沒聽到樟寶講起過自己的父親明足。只有一次,母親問樟寶:小妹子(樟寶的妹妹)這個月出嫁,你父親應該要回來吧?樟寶又說,他回來什么,死了一樣的!一向對樟寶很憐愛的母親,一下子變了臉色,說:樟寶,你怎么能這樣說話呢。他再不是,也是你的父親!……母親數(shù)落著樟寶。我看到,樟寶臉紅脖子粗,坐在那里不發(fā)一言。
再后來,樟寶的父親明足我還是見過兩三次。每次見到,都是正月初三以前,我們去大舅家拜年。新年的氣氛里,鄉(xiāng)村還原了鄉(xiāng)村的本來面目,走到哪里,都是一團和氣,歡聲笑語。大舅家也一樣,明足也更是穿得光鮮和時髦,他要么在打著牌,要么就進進出出招呼著客人。這時,明足的臉上,也溢滿了歡樂和祥和。他有時還跑去廚房里指導著父母做菜,或喊樟寶小妹子上菜,盡管沒有人聽他的,但也沒有人在這種歡樂祥和的時刻用不好的臉色對他。
開席了,大舅舅母還在廚房里忙亂著,明足就像家里的主人般陪客人上席,還滿嘴仁義客套話,說得滾瓜爛熟,一套一套的。明足舉杯,一個一個輪流著敬,都是情義滿滿,不容你不動情,不容你不喝。他打圈來打圈去,酒越喝越多,話越來越大,免不了又要說他怎么怎么講情義,說自己在城里有多么多么的牛皮……大舅舅母上菜時聽到,也不說他,只是默默地走開。這個時候,只有樟寶不屑地看著他父親,有時低低地跟我說一句:莫理他!喝酒,吃菜。然后,碰了我的酒杯,一仰脖子,喝了,揚長而去。
明足似沒有聽到一樣,一個人在酒席上唱戲。
我突然在想,久不回來的明足,在酒席上是不是在找一種存在感?這時,有人在手機上跟唱著一首李宇春演唱的歌曲:云層肥厚,天地很寬;瘋狂愛你,與你何關;真實過度,反變虛幻;無辜出世,野蠻生長……
九
有一天晚上,母親急急地來到我的家里,說她第二天清早要去市里的中心醫(yī)院。我說,哪里不好?母親搖頭。母親說,去看人。我問,哪個?大舅、舅母,還是姨媽……母親仍是搖頭,又長長地嘆了一聲。
母親坐了下來,過了好久,才說,是那個足寶(明足的小名)。不曉得,好當當?shù)囊粋€人,得了急病,今夜里從廣州送回到市里。母親顯然有些害怕和茫然,問我,告不告訴你大舅?我說,不急,問清楚情況再說。母親說,樟寶已經在飛機上了。
母親是個急性子,我知道她等不了。她從我家里出來后,就一路電話不停,打了大舅、二舅、小舅和姨媽的電話,也打了明足的姐姐和妹妹的電話,還打了我的姐姐和妹妹的電話。
母親不知道明足的病情,一味地猜,莫不是喝酒,莫不是高血壓,莫不是心臟病,莫不是腦溢血……母親想來想去,越想越害怕,又打我的電話,說干脆拉回縣里來,怕死在外面……我堅決反對,不管什么病,本來就不應該送回小地方,要往大地方大城市送,才有利于治病。
第二天早晨,我問父親,母親去了市里的中心醫(yī)院嗎?父親說,去縣人民醫(yī)院了。我說,怎么回事?父親說,明足昨夜被連夜拉回到縣人民醫(yī)院了。父親說,很嚴重,據(jù)說是腦殼痛,顱內出血,醫(yī)生建議不動手術。我說,那也不能拉回到縣人民醫(yī)院來,要在市里的中心醫(yī)院觀察呀。
原來,明足是在廣州發(fā)病,頭痛得喊天撞地,送到醫(yī)院,在一家私人醫(yī)院看了,又沒有準備好多少醫(yī)藥費,就被人送了回來。樟寶從上海趕到市里,又要了救護車連夜送回了縣人民醫(yī)院。
在縣人民醫(yī)院的病床上,明足已經完全不成個人樣,一夜之間,骨瘦如柴,雙目無神,嘴不能吃東西,也不能說話。大舅舅母趕到了,顯然是嚇壞了。大舅母一個勁地自言自語:出了報應,真的是出了報應了……再也沒有多余的話。樟寶,在醫(yī)院里找上找下,一臉鐵青。醫(yī)生來了,把還有一點主見的二舅喊了去,嘀咕了幾句,簡單看了一下病人,就走了。
桂子回來了,也是得到消息從廣州趕回來的。我問,明足和桂子不是在一起嗎?二舅才告訴我,兩人名義上是夫妻,在廣州是各過各的,各顧各的。小舅在長沙,說請不到假,暫不回來。小舅還說,要是看到不行了,他還是應該要請假回來一趟。小舅就一再地在手機上問,問得樟寶也煩,說:問問問,不死也得被你問死了。此時,我看得出樟寶心里的煩亂與痛苦。
看著病床上的明足,原來生與死,是這樣的隨便,這樣的不負責任。
明足在昏迷中,或許此時的他,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腦海中過電影一般,沿途的風景,后退的記憶,或走或?!也恢溃藭r他從頭來過,會是一個什么樣的選擇?我知道,這種想法是可笑的。蘇格拉底早就說過:人生沒有第二次選擇!
我再次平靜地去面對明足,忽然想起一個高僧說過的一句話:首先得打開他憂郁的結。
十
明足在縣人民醫(yī)院里只待了兩天,又被拉回家里去了。
母親說,你大舅舅母怕自己四十多歲的兒子死在外面,進不了屋,上不了老祖山。
小舅在省城打電話回來,說,不能就這樣,人還沒落氣,哪能不治呢?不過,小舅說歸說,他人沒回來,錢也沒打回來。
母親也堅持,說:一個活活的人,哪能不治呢?二舅也說,不能讓院子里的人看不起!又喊應樟寶:就看你的了——你父親不治,你在鞏橋村這一方是抬不起頭的。這時,大家的目光都齊刷刷地掃向樟寶。
母親和二舅就立馬主持開家庭會,又聯(lián)系省城的醫(yī)院,說動手術要二三十萬。家庭會上,要樟寶、桂子發(fā)言。樟寶說,要動術也行,他的負擔大,現(xiàn)在手里頭只有三四萬元,再怎么到朋友那里借,最多只能湊到六七萬。他希望一大家子都能湊一點,他到時慢慢還。大家又看著桂子,桂子說二十來年,她從來沒有得到過明足一分錢,她一個人在廣州糊口,也沒攢下錢。大家還是盯著桂子,眼光中有一種相信,也有一種疑惑。大家相信明足確實沒有給桂子幾個錢,但也懷疑桂子這么多年打工,怎么會沒存下幾個私房錢呢?母親和二舅一耳語,說,桂子,也別多說,你有沒有錢,只有你自己知道,回娘家想辦法,拿兩萬塊。桂子還想說什么,但終究沒有說出來。
這個時候,大舅母出來了,一會兒笑,一會兒哭,說,不治了,真不治了。樟寶容易嗎?你們不是不知道,這樣是要把樟寶身上的水全榨干了……二舅就罵人,你自己的兒子,要放在家里等死嗎?!是不是要讓鞏橋村一村的人,看我們一大家子的笑話嗎?!聽到二舅的斥責,大舅母一下又顯得異常的鎮(zhèn)定,說:等死是個死,不等死也是個死。死了,真死了,一了百了!
最后的家庭會,在母親和二舅的主持下繼續(xù)。二舅說,不管是借還是挪,他自己拿三萬。母親說她和父親年紀大了,帶著我那弱智的弟弟,也沒存下幾個錢,但她替我們三姐妹做主,說一人一萬。明足的姐夫和妹夫,也站出來表態(tài),說他們一人兩萬。二舅這時又拿起電話打小舅電話,不容小舅在電話那頭說什么,說你家啟寶開公司,行不行至少得拿三萬!樟寶的妹夫剛結婚,也站起來,說也湊兩萬。這樣一湊,就有二十四五萬了。大家就商量著去省城的事,各自分頭去做準備。
這時,大舅母又闖了進來,說,不治了,真不治了!母親說,錢都湊齊了,咋不治了?那可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你身上掉下的肉呢。大舅母鎮(zhèn)定地說,錢是湊到了,能不能治好不說,這么多的錢,你們這是要樟寶一輩子都上不了岸了……說到這里,大舅母的眼睛里水汪汪的。
樟寶心疼大舅母,扶了他奶奶去了房里,房里還有躺在床上的爺爺。
我這時去看了臥在病床上的明足,只兩三天,完全不像昔日的明足,瘦得不像個人形,口里的氣時斷時續(xù)、若有若無,他的女兒小妹在替他擦拭著身子。
忽然一下,明足的眼睛睜得老大,雙手伸出來,往兩邊亂拿,嘴里還嘟囔著,水,水……小妹以為父親要喝水,忙用調勺去喂,明足卻用力移開嘴唇。
明足的眼一下盯得老大,很嚇人,惹得小妹一聲喊,大家齊齊地往這邊涌來。
風起云涌的痛苦和折磨,一下子凝固了。
十一
一上午,就是這樣,明足好像要去了。忽然,又好像很清醒,眼睜開,睜得老大,呼吸也很均勻,雙手又伸出來,要找什么似的,嘴里還嘟囔著。
母親看到這個樣子,說,等過這一天,明天再作打算。母親走了出去,又和二舅商量著,然后喊來樟寶,說:要做兩手準備……母親舉重若輕,在關鍵時候,是整個大家庭的主心骨。
這時,樟寶的妹妹急急地走了過來,扯了扯樟寶的衣角。樟寶跟著小妹,走到僻靜處低聲地說著什么。樟寶情緒有些激動,被小妹摁住,好一會兒才平靜。
好一會兒,樟寶表情呆滯地走到母親和二舅的跟前,小妹也來了。這個時候,兩兄妹說出了一個驚天秘密。
原來,小妹剛才接了一個電話,是有人打了父親明足的電話。小妹先是沒有出聲,仿佛聽到那邊很急切,等她出聲了,那邊又掛了。小妹一看,來電顯示的名字是“老三”。小妹再往上翻,就發(fā)現(xiàn)這個老三和父親聯(lián)系頻繁,應該是父親的朋友和熟人。小妹又翻微信,果然就有這人,果然和父親頻繁聊天。聊天都是一些短信:要么,要多少?還要么,還要多少?到了,什么時候到?錢,該付了。錢,什么時候付?……沒頭沒腦,鬼鬼祟祟,隱隱約約,小妹感覺到事情沒有這么簡單,背后肯定有問題。
就這樣,小妹來找哥哥樟寶,并說這個老三在微信里說中午要找上門來。微信上有那個老三的頭像,樟寶一眼就認了出來,說有一年春節(jié),這個人還到家里喝過酒,說父親和他都喝得爛醉,還在家留宿了。明足常常說他在外朋友多肯兩肋插刀,但其實帶回家里或者尋到家里來的朋友幾乎沒有,所以樟寶就記得真切,錯不了,就是這個人!
母親、二舅,還有樟寶、桂子、小妹,加上我,就進了房,母親還鎖了門。母親環(huán)顧大家,說吧,不要瞞了。我一頭霧水,看著母親,看著大家。二舅說,家丑呢……二舅說,也不瞞你們了,縣人民醫(yī)院的人說了,可能是吸毒種下的根!又說,還得了臟病,醫(yī)生說化驗的單子里有顯示。桂子這時突然大哭,說這個死鬼,殺千刀的!母親有些不耐煩,制止了桂子的哭鬧。小妹低低地說,她發(fā)現(xiàn)父親的房里有礦泉水瓶子,還有塑料管子……說到這兒,大家已經明白。
母親顯得很嚴肅,說只講到這里,出去了,誰也不能亂說一句話,都要爛到肚子里,埋到土里頭。明足是母親看著長大的,母親一直喜歡他,看好他。明足竟然走了這樣一條不歸路,回不去鄉(xiāng)村,走不進城市。母親是個要臉面的人,母親更是個有主見的人。我知道,母親的痛心和疑惑,不是寫在她嚴肅平靜的臉上,而是深深地烙進了她的心里。
中午時分,那個老三來到家里,看著明足的情形,一會兒就準備走人。樟寶跟上他,小妹也跟上自己的哥哥樟寶,跟在最后面的是我的母親。
土壩上,幾個人一前一后,走在午后毒辣的太陽光下。陽光下的人影,一個個被拉長,變形了。
十二
就是這個時候,明足在晌午毒辣的太陽下去了。去的時候,明足顯然很痛苦,撞頭揪胸,眼睜得老大。
接下來,就是母親和二舅在井井有條地安排。母親說,當大事,再大的事都以后再說。
明足的喪事辦得像喪事,該要走的禮數(shù),該要辦的法事,該要置的靈屋,該要擺的排場,該要請的人,該要用的錢,該要擺的酒席,該要放的炮火,該要請的戲班子……一應俱全,不簡化,不落下。
明足走的時候,小妹哭得又兇又狠,樟寶也是痛苦陰郁,端著父親的神主牌子一步慢似一步,緩緩地走在毒辣的太陽光底下。
村子里,沒有兩樣,只有晌午的狗一齊地村子里亂叫,叫得人瘮?shù)没拧?/p>
許多年后,我還記得村子里那天的狗叫。還有樟寶端著的靈位牌,那靈位牌上自己父親的名字明明寫錯了,寫的是“先父王鳴足之靈位”。出殯路上,炮火放得正旺,整個村子都被驚懵了。
我也有些懵,隨著送葬的隊伍緩緩走向遠處的山岡,村子在晌午的毒辣的太陽下,顯得出奇地安靜。
明足走的那一年,和我同歲,四十五歲的好年華。
明足走的時候,在靈柩里,還是穿得那樣整齊和光鮮,頭發(fā)油光水滑,穿的皮鞋還是那樣光亮照人。
那個晌午的毒辣的太陽下,偌大的村子顯得毫無生氣。
樟寶還在上海打拼,時不時回來照顧我的大舅舅母。沒有一年的時間,大舅舅母已老得不成樣子,大舅母還得了健忘癥,常常把孫兒樟寶當成兒子足寶。
桂子呢,又去廣州打工,好似沒事人一個。
母親呢,明足已經從她的詞典里消失,從來沒有一次談到過他。但我知道,母親對娘家的思念愈發(fā)地細密了。母親經常找理由回娘家,看大舅看舅母,就連那些旁舅舅母的生日也要回去,還有侄兒侄女的下輩有喜事她也要趕回去。父親不敢當面說母親,跟我說,你娘都七十多歲了,身體也不好,勸勸她,少折騰吧。我去說,很少在我面前發(fā)脾氣的母親竟然發(fā)了火,說:我都快入土的人了,我要死了,我的大侄兒都走了,娘家總要來些人吧……母親眼淚雙流,我趕緊住了口。
娘家,是母親的一塊心病。娘家,早已不是娘思念中的那個溫暖的懷抱了。這些年的變化,娘家人已忘記了母親,但母親從沒忘記娘家的天地。
第三年,我來大舅舅母的村子里扶貧,母親說,按情形,你大舅舅母都八十多歲的人了,又有病,你給爭取一個貧困戶名額吧。我說,看看吧,現(xiàn)在貧困戶的條件嚴格得很。母親當時就沒有接我的話,有一陣子還不理我。后來,我找到村里和鎮(zhèn)里,說了大舅舅母的情況,列入精準識別的范圍??烧翆毬犝f了,死活不同意。
行走在鞏橋村的日子里,我常常記起那個晌午的毒辣的太陽,感覺到太陽還是把我的眼睛燒灼得好痛,好痛。
時間已是深秋了,晌午的陽光,還是那么肆意地燒灼著大地。
十三
樟寶也進了城,還去了大上海,這一直是大舅最為擔心的。早年,明足也是一個人孤單地進了城,折騰來折騰去,搞得灰不溜秋,搞得人不像人,最后灰飛煙滅。
其實,大舅早就明白:明足,在人生的路上一直未明其足,雙腳沒有踏在堅實的大地上,游蕩在鄉(xiāng)村和城市間,像蒲公英一樣,一吹就散了。
我知道,在大舅心中最怕樟寶又成為另一個明足。那個時候,太多太多鄉(xiāng)下這樣的村子里,有很多人進了城,各自便有各自不同的人生,像明足這樣極其慘敗的人生,終究是大舅一家永遠的痛和不敢面對的事情。
好在樟寶在上海立了足,自己還單開了一個小模具廠。樟寶自己又當老板,又當技術員,還當銷售員,這樣拼命地搞了好幾年,廠子就有了幾分興旺,后來自己也買了房,但他還是不時地回來看他的爺爺奶奶。
樟寶有一天跟我說,他羞于談論自己的父親明足,并不是父親最后搞成那樣慘不忍睹、不可救藥,而是自己的父親辜負了很多人,也辜負了他自己。樟寶說,明足,明足,父親一生都沒有明白自己腳下的道路。
我為樟寶有這樣清醒的認識,感到特別的高興,這也是樟寶給他父親明足最好的慰藉。
讓大舅最高興的,是樟寶還在村里新修了房子。正如大舅所說,這里才是樟寶的根,有屋才有魂。上海的房子,再貴,再好,不落地,不生根,終是沒有魂的。否則,百年過世,魂就會到處游蕩和不安,歸不來兮!
樟寶在鄉(xiāng)村和城市之間來去自由,平心以對,令大舅和母親越來越欣慰和放心。
再去看望大舅母,此時的她,已然無喜無憂,平平靜靜,不哭不鬧,不言不語,定坐在一個矮凳上,終日抱膝閑看,花開花落,去留無意;云聚云散,時光流逝。
我想起閑暇時讀過的一首詩:終日看天不舉頭,桃花爛漫始抬眸。饒君便有遮天網,透得牢關好便休。
于這世界,我忽然有了一種開悟和釋然。
這時候,有一首歌飄過來:殤,逆風凄然北望/傷,暗自流盡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