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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筆墨江湖

      2019-12-29 00:00:00少一
      湖南文學 2019年1期

      上班后,搞完辦公室衛(wèi)生,皮志遠泡一杯明前茶,端坐于辦公桌前開始翻閱報刊。這是他的習慣動作。每個上午,他有一半時間要花在這上面,雷打不動的。別人看報紙或許出于消遣,他看報紙則是工作一部分。

      網(wǎng)絡時代,資訊發(fā)達,傳統(tǒng)紙媒受沖擊很大。許多報刊如果不靠紅頭文件發(fā)行訂閱,恐怕早就歇菜了。就拿皮志遠所在的單位來說,每年花五萬多元訂閱的那些報刊,堆在門衛(wèi)室很少有人取。門衛(wèi)老頭兒直接拖了拿去當廢品賣,價錢按斤兩論,一個月的煙就有著落了。皮志遠樂觀地估計,全局像他這樣每天還在讀報的,最多不超過三人。人家多的是事,而且每件都直接和效益掛鉤,很來事,看那些狗屁報刊干什么!

      別人不看可以,皮志遠不看卻不行,誰叫他從娘胎里一跟頭翻出來就好這一口呢?他就是靠一支筆寫寫畫畫從大山里拼出來的。皮志遠現(xiàn)在的身份是單位宣傳專干,宣傳專干的工作就是專干宣傳,沒級別、沒油水,但有任務、有壓力,主要職責是給別人做嫁衣、抬轎子。抬著抬著,一不小心就把那些穿嫁衣的人給抬到主席臺上去了。上去之前,人家還和他拍胸拊掌稱兄道弟,等坐到主席臺上,人家眼光朝上仰望星空,皮志遠就只能看見人家朝下噴氣的兩個黑洞洞的鼻孔了。他那支生花妙筆不僅把發(fā)配到邊關派出所的呂所長寫成了全國“特級優(yōu)秀人民警察”,還把單位寫成了全國“優(yōu)秀公安局”。當然,這話是人家開玩笑說的,如果讓皮志遠說出來就顯得不“那個”了——全局三百多民警勵精圖治,用忠誠捍衛(wèi)正義,奮力拼搏得來的榮譽,怎么能說成是他一支筆的功勞呢?可是,說這話的人理由很充足:大家都這么干,為什么是我們而不是人家?以前也這么干,為什么現(xiàn)在是過去不是?

      切!好像還有點道理。

      還有一個事實似乎能給皮志遠的筆墨之功提供一點佐證。原先縣城的治安比較亂,這個單位有點受人欺負,據(jù)說曾有人不辭辛勞,一夜之間把糧食局的牌子摘下來送到公安局大門口,弄得警察灰頭土臉,連破案的面子都沒有。這幾年,公安局在皮志遠筆下聲威重震,看誰還敢胡來!

      皮志遠看報的習慣是從頭一而順。他把堆在桌面上的一大摞報紙一份份往下看。先中央,再省城,然后市縣,先黨報黨刊,后行業(yè)報刊,林林總總皆瀏覽,一份也不落下。他重點關注兩方面的信息,一是報紙刊物上有沒有自己的錦繡文章,二是有沒有別人報道本單位的消息。凡是這樣的“火柴盒”“豆腐塊”,他都要用剪刀裁下來,涂上膠水粘貼在剪貼本上——這是他一年的收成,年底要評比結賬。中央、省、市、縣各有加分細則,斤斤兩兩算出來,往往他一個人的得分頂?shù)蒙习雮€公安局,戰(zhàn)斗力可謂不小。時下,有些工作可以弄虛作假,正如流傳很廣的段子所說:“村哄鄉(xiāng),鄉(xiāng)哄縣,一直哄到XX院?!笨善ぶ具h的工作很扎實,從不摻雜半點“水分”,凡是發(fā)表的文章,他必須把當天的報頭剪下來備查。所以,他的工作雖說有點形而上,但因為量化明確,十分過硬,領導嘴里都說“很重要”。

      看著看著,皮志遠的嘴突然被茶水燙了一下——縣報上一則題為《天鵝鄉(xiāng)衛(wèi)生院還她女兒真身》的消息吸引住他的眼球。該報道說衛(wèi)生院妙手回春,替一名農村“石女”成功做了“那個”手術。見多識廣也好,孤陋寡聞也罷,皮志遠還真是頭一遭知道石女是怎么回事。他就想不明白,那個東東怎么就……會那樣呢?讓醫(yī)生用刀子做出來,還好使嗎?不過,讓滾茶燙嘴的原因還不在事件本身,而是作者。作者叫祁敏,是他的文友。皮志遠覺得祁敏這家伙玩得沒邊兒了,膽真是包天的大,這么隱私的事情竟敢說得丁是丁、卯是卯,就不怕人家告他?

      祁敏是皮志遠老家山里一所中學的英語老師,他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皮志遠早先還在鄉(xiāng)政府辦公室打雜時,他倆就因為有共同的文字愛好而結緣,而且他倆的文章經(jīng)常會在同一張報紙上“撞車”。生活中總有一些現(xiàn)象讓人琢磨不透,比方說,學中文的寫不來文章,偏偏是非科班出身的人癡迷于文字。皮志遠過從甚密的幾個文友中,祁敏在師專是學英語的,偏好寫作一口,報端上屢有露臉;賈新文是大學數(shù)學系畢業(yè),分配到某完中教過幾年書,一心“不務正業(yè)”,后來改行到縣委宣傳部任新聞干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爬到副部長位置,分管外宣這一攤子事兒;再就是馬小詞,脾氣硬,嘴巴臭,因為搞過幾次成功的負面報道,人送外號“馬挑刺”。馬小詞愛好體育,想不到四肢發(fā)達腦瓜子也不笨,從縣晚報拉廣告起步,也不知道上面有什么路子,如今竟混到省城一家政法報去了,雖說干的還是老本行,但從業(yè)的平臺不一樣,牌子打出來能嚇人一大跳。每次回到縣里,他都提前給皮志遠打招呼,讓他“安排”。如此一來,他和皮志遠又多了一層工作關系。皮志遠敬酒的時候,每次都把馬挑刺叫成“馬領導”,巴結的意味很重。皮志遠這么一叫,馬挑刺就真的像領導,他會對皮志遠說:“兄弟啊,干基層宣傳工作不容易?,F(xiàn)在,中國就是個人情社會。嗯,有什么稿子要想在省政法報發(fā)表,就給我吱一聲?!?/p>

      馬挑刺牛皮哄哄。他在政法報的話分量到底多重,皮志遠其實很清楚。

      皮志遠翻完報刊,覺得應該給祁敏打個電話。

      撥通后,皮志遠說:“兄弟,該你請客了。”

      祁敏顯然沒反應過來。他玩笑道:“你們當警察的,是不是白吃白拿有癮啊,我憑什么請你?”

      皮志遠說:“祁老師,你這么說話可就不厚道了。我最反對人家吃獨食。”

      下面鄉(xiāng)鎮(zhèn)要看到縣晚報,一般都是一個禮拜后的事情,要不,它怎么會叫晚報呢?祁敏肯定還沒看到報紙,他的糊涂不是裝的。

      皮志遠就不賣關子了,直截了當?shù)卣f:“兄弟,縣報上登了你寫‘石女’的消息。如實交代,你在天鵝鄉(xiāng)衛(wèi)生院拿了多少好處費?”皮志遠如此說話是基于這樣的判斷:按照縣晚報現(xiàn)行的稿酬標準,一條兩百字左右的消息,稿費十元錢。祁敏的字里行間明擺著是在替天鵝鄉(xiāng)衛(wèi)生院做廣告,如果不是衛(wèi)生院開出的條件很“油水”,誰會拿這種冒風險的事兒做文章去賺那十元錢的稿酬?他又沒癲!

      祁敏聽明白了。他說:“我還真沒拿過一分錢,他們院長請我喝了一餐酒,會醉死。娘賣乖的,晚上回到家里,膽汁都嘔出來了,上了他媽的當?!?/p>

      “你就編吧?!逼ぶ具h說:“反正你那些新聞多數(shù)都是瞎編的?!?/p>

      祁敏說:“我說一件事,你就會信我?!?/p>

      皮志遠說:“你說一百件事,我都不會信你?!?/p>

      “你別忘了,我老婆在天鵝鄉(xiāng)衛(wèi)生院當婦科醫(yī)生?!逼蠲魶]好氣地說:“院長借力打力,我又嚴重懼內,有什么辦法?”

      皮志遠這下信了。他甚至堅信,只要他老婆在衛(wèi)生院上班,院長哪怕給再多的錢呢,可就是借他個膽,祁敏也不敢收。皮志遠不無擔心的是:“會不會有事兒呢?你他媽連當事人的姓名地址都不做技術處理,涉及隱私,你就不怕人家到時候問你要精神損失費?我替你吊著膽呢?!?/p>

      祁敏說:“玩這套,我也算半個江湖了。這種事當事人不簽字同意,我敢亂來?”

      說到這里,皮志遠聽見習主任叫他過去。習主任的辦公室就在皮志遠斜對面,中間只隔了一條過道。

      習主任說:“五一長假馬上就到,有什么想法?”

      習主任這么說,那就肯定是早有想法了。皮志遠回道:“聽主任安排?!?/p>

      習主任說:“政工室?guī)讉€人一年上頭工作辛苦,待遇清貧。這次我們都帶上家屬,去湘西鳳凰瀟灑走一回?!?/p>

      “哪來的錢?”皮志遠知道,局里各二級單位都有小金庫,他們想搞點小動作不成問題。而政工室屬綜合部門,不撈錢,只花錢,是局里當“老”養(yǎng)著的。政工室全體拖家?guī)Э诔鋈ィㄥX不是小數(shù),所以,習主任提出搞集體旅游,不知錢從何來。

      “正是為錢的事想和你商量一下?!绷曋魅握f:“這事恐怕要你暗中出面才能擺平了?!?/p>

      習主任的意思是,讓皮志遠以個人名義打領條,從局財務室領五千元宣傳獎勵,解決這次出游的經(jīng)費問題。這讓皮志遠感到有點為難。

      為了搞活公安宣傳,局里出臺過獎勵辦法,凡在各級報刊發(fā)表的文章,局里按照中央級、省級、市級、縣級四個檔次分別追加五倍、三倍、兩倍和等額的稿酬。這方案當初就是由習主任授意讓皮志遠起草后提交黨委會研究通過的。按照這樣的獎勵標準,皮志遠粗略估算了一下,一年下來他能拿一筆不少的錢,但是皮志遠主動提出自己回避獎勵。習主任問:“為什么?”皮志遠說:“我又打球又吹哨,有點說不過去?!?/p>

      習主任挺他說:“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們的獎勵辦法對事不對人,誰有本事誰拿錢,你沒理由講這個高姿態(tài)?!笨赡苡X得自己的觀點缺少說服力,習主任舉例說:“要說本職工作,刑警大隊就是辦案的,他們能按打擊人頭算獎金,你為什么不能拿宣傳獎勵?”

      皮志遠心里其實也想拿獎金,誰會蠢到與錢過不去呢?可他曾經(jīng)熬夜走穴給法院當槍手,寫過幾篇文章,撈了一點外快,結果有人把事情捅到了局長那里。局長說皮志遠是叛徒,是內鬼,是專門挖公安局墻角的人,差點把他開了。這教訓讓他記憶猶新。他不想在同一個地方摔兩次跟頭。

      呂副政委似乎對習主任的態(tài)度有反感,他支持皮志遠說:“我認為,小皮的想法是對的。搞宣傳是他的本職工作,他拿錢太多勢必惹人眼紅,到時候人家會對我們的獎勵初衷提出質疑?!?/p>

      “可是……”習主任說,“這對皮志遠不公平啊。”

      呂副政委把一口香煙使勁吐在獎勵文件上:“生活中不公平的事情多如牛毛,我們是不是天天抱怨生活?”習主任當時噎得沒話說。

      所以,現(xiàn)在皮志遠聽說讓他領獎金,疑問道:“這事呂政委知道嗎?”

      習主任說:“正是他的主意。”

      皮志遠聯(lián)想起什么,回道:“他就不怕影響不好?”

      習主任拍拍皮志遠的肩膀,語焉不詳?shù)卣f:“別說怪話,人家是領導?!?/p>

      皮志遠理解習主任的話。領導的思維都是官本位的,許多時候,出爾反爾在老百姓屬德行問題,對領導來就是領導藝術!

      打完領條出來,皮志遠去財務室報賬。

      上次,市委宣傳部在一個旅游度假村搞全市通訊員培訓,大家都說自助餐吃膩了,嚷嚷著要縣宣傳部帶隊的副部長賈新文想辦法改善伙食。這難不倒賈副部長,他一拍腦門,說,來的都是各單位宣傳專干,這樣吧,大家輪流做東,每個單位限額兩百元,各位先自掏腰包,再回去報賬。皮志遠當時就提出這符不符合財務規(guī)定,到時候領導會不會同意的問題,賈副部長大手一揮說:“這是縣委宣傳部的決定,你們領導如果有異議,讓他問我?!闭f完,他還滿嘴跑火車:“媽的乖,哪個單位的領導隨便一出手不是幾千上萬?兩百元,這個主老子做定了。”

      皮志遠本來打算請示一下呂副政委的。聽賈新文把話說得這般叮當作響,也就打消了匯報的念頭——大家都不請示,皮志遠也要給自己和單位留著面子。只要不往兜內裝,他怕個卵!

      習主任在發(fā)票上已經(jīng)簽了字,他問清事由后并沒說什么。按照局財務規(guī)定,最后必須是主管局領導簽字才能到財務室報銷。事實上,局領導簽字就是個形式主義,真正把關的還是各二級單位一把手。拿政工室來說,就是習主任說了算,他說報就報。現(xiàn)在的人,誰都學乖了,別說正當開支,就算有點小貓膩,只要不動自己的奶酪,哪個局領導還不睜只眼閉只眼?所以,皮志遠滿懷信心去見政工室的主管局領導呂副政委。

      呂副政委辦公室的門虛掩著,皮志遠敲了敲門被獲準進去。長期跟著領導轉,皮志遠成了個很注意細節(jié)的人。他給呂副政委遞發(fā)票的同時,連準備好的水筆也一塊兒遞過去,而且筆帽都拔開了。呂副政委當時正在品茶,他從皮志遠手里接過發(fā)票掃一眼,眉頭就蹙起來了。他抿一口茶,然后咂著厚嘴唇說:“小皮,你先去審計室讓蘭主任審一下再過來?!?/p>

      皮志遠不懂味,說:“習主任說了,財務室有規(guī)定,兩百元以下的支出不必審計?!?/p>

      “是嗎?”呂副政委好像有疑問。

      皮志遠自作聰明地補充道:“括號里說,含兩百元?!?/p>

      “你誤解了我的意思?!眳胃闭nD了一下,“這個習主任,又犯糊涂了!現(xiàn)在是什么風聲?省委巡視組剛駐下來,三個月哩?!?/p>

      皮志遠心里一凜:呂副政委這不瞎聯(lián)想嗎?這芝麻小事怎么扯到巡視組去了?

      呂副政委見皮志遠反應遲鈍,笑笑說:“聽我的,沒錯,這么處理對大家都好?!?/p>

      說起來,呂副政委能有今天,與皮志遠手里那支生花妙筆是分不開的。

      呂副政委原先在城郊某派出所當副所長時和所長有罅隙,而且鬧得不能相容。那年初,局里搞人事調整,兩省交界的一個派出所所長崗位出缺,正愁沒人上山。和呂副所長過不去的所長整起人來很藝術,他不是在局長面前奏下屬一本,而是積極推薦呂副所長上山當所長。當時,呂副所長的女兒正上高三,他在一中陪讀,每天都要全方位服務孩子的高考。呂副所長知道,山上那個派出所純粹扯淡,除了所長,再就一個實習警,在局里的地位無足輕重。那兒一年中有兩百多個霧天,床上的被子每天都是潮的,干幾年必得風濕病。呂副所長心知這個提拔就是所長和局長一唱一和硬塞進他嘴里的一坨狗屎,他吃也不是吐也不是。在老婆攛掇下,他夜里去局長家,表達不想上山的意思。他是空著兩手去的,去得很廉政,局長也就只能按原則辦事了。局長說:“這是組織的決定,你不要辜負了大家的信任?!?/p>

      呂副所長橫下心說:“局長,我知道所長看我不順眼,我是他眼里的沙子。不如這樣,我把這個副所長位子讓出來,你把我調到別的派出所,我只干個普通民警,好不好?”他的本意是既然成了所長眼里的沙子,就自己把自己摳出來算了。

      警令不通!局長還從沒碰到過敢這么當面抗命的下屬。呂副所長和所長之間平時工作中不協(xié)調,局長早有耳聞,只是是非不明,尤其現(xiàn)在看起來,問題多半出在姓呂的身上,這就是個刺兒頭。局長把額上的頭發(fā)盡量往上抹,最大限度地露出寬而亮的腦門,說:“當民警,你也上山。我就不相信,去山里派出所會死人?!?/p>

      呂副所長從局長家出來時鼻子一酸,眼睛就澀了。

      沒想到禍兮福所倚。呂所長在山里干滿五年,吃進狗屎后竟走狗屎運,讓皮志遠一支筆把他寫成了英模。禿頭局長屆滿后調走,呂所長便有了出頭之日。他從政工室主任干起,三下五除二當了副政委,雖說開會時坐主席臺最靠邊,但協(xié)助政委分管全局隊伍建設和思想政治工作,權力可謂不小。

      關于呂副政委和皮志遠之間的枝枝葉葉,全局人人知曉。他們想當然地認為,皮志遠是呂副政委仕途上的重要推手,是給他搭梯子、墊馬蹬的人。如今呂副政委大權在握,該是對皮志遠感恩戴德的時候了。有人甚至向皮志遠公開求證,“呂副政委究竟給過你多少好處?”碰到這樣惡俗的問題,皮志遠總是秘而不宣,裝深沉。因為只有他知道呂副政委是個怎樣的人。

      皮志遠從呂副政委手里接回發(fā)票和筆,去找審計室的蘭主任。審計室一枚章子一個主任,一間獨立辦公室,是局里最牛逼的處室。蘭主任是個女警,體重最保守地估計,也有九十公斤。她的脾氣和身坯成正比,平時做人比較高調,找她辦事不太好說話——這些條件都非常適合干原則性很強的審計工作。更為關鍵的一點是,她老公在縣財政局當常務副局長,公安局花錢超支,許多時候都是仰仗她出面擺平。所以,像蘭主任這么沒人緣的女人能夠坐在審計室主任位置上一直不挪屁股,是頗有基礎和來歷的。

      皮志遠也沒多想,拿著發(fā)票就去審計室。審計室就在呂副政委樓下一層,無非是跑一趟,不費事。進去時,蘭主任正在接一個電話。見皮志遠出現(xiàn)在門口,她只說了三個字“我明白”就把電話掛斷了。她沒問皮志遠找她有啥事,好像她早就知道皮志遠是要她審計發(fā)票。

      接下來,蘭主任并沒看發(fā)票,她對皮志遠冷冰冰地說:“你這筆開支事先報告領導了沒有?”

      皮志遠就把詳情說給她聽。處在更年期的蘭主任情緒很不穩(wěn)定,聽著聽著就煩了。她打斷皮志遠的話說:“皮專干,你的文章我拜讀過,從不拖泥帶水,怎么說起話來這么啰嗦?你就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得了?!?/p>

      皮志遠只好省去許多想說的關鍵情節(jié),回她:“呂政委事先不知道?!?/p>

      蘭主任說:“領導都不知道,我敢審計嗎?你知道目無領導是多大的事兒?”

      皮志遠說:“呂政委原先不知道,但他現(xiàn)在知道了。”

      “既然呂政委現(xiàn)在知道了,一張兩百元的票還用得著我審計嗎?”

      皮志遠覺得蘭主任的話就像繞口令,能把人的腦袋繞暈,但他不得不承認,她的話有道理。皮志遠心想,總得找個理由讓她簽字,要不然自己攥在手里的發(fā)票就成了一張白條。他自掏腰包代表公安局請客,錢雖不多,但怎么想都不是滋味。于是,他結結巴巴地說:“蘭姐,你看,不就兩百元嗎?這條子習主任都簽了,呂政委呢,也就是讓你審一下,說白了就那么個意思,走走程序,你就審一下吧?”

      蘭主任杏眼圓瞪,終于揪住話頭,開機關槍一樣質問道:“皮專干,在你心里,我這審計室是不是形同虛設?”

      這問題比較陰險,皮志遠骨子里是同意她的說法的,但此刻不敢貿然回答。

      蘭主任窮追猛打:“按規(guī)定,局里所有發(fā)票都必須先審計再簽字。既然習主任簽字在先,我這里審計在后,豈不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我們審計工作是一件非常嚴肅的工作,你讓我審計一下我就給你審計一下,我這工作還有搞頭嗎?”她最后的結論是:“別說叫我蘭姐,你就是叫我蘭媽媽蘭奶奶也是白搭?!?/p>

      蘭主任的厲害原先只是聽說而已,這回皮志遠是真的領教了。他想到了賈副部長的承諾。他說:“蘭主任,當時是縣委宣傳部賈部長統(tǒng)一安排的,全縣各單位都這么做,我總不能給公安局丟臉。你看,我是不是給他打個電話,讓他給你說明下?”

      蘭主任把發(fā)票推到一邊,一點都不買賬:“我公安局審計上的事要他宣傳部指手畫腳?真是搞笑!”

      皮志遠還有最后的殺手锏,呂副政委不就在辦公室等著嗎?他說:“蘭主任,我讓呂政委給你打電話行不行?”

      蘭主任撒開蘭花指,擺擺手說:“皮專干,呂政委的態(tài)度我已經(jīng)知道了,你不要讓領導為難,更不要在領導和下屬之間制造矛盾好不好?話我就只能點到為止了,說得太多沒意思?!?/p>

      蘭主任這話讓皮志遠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他忽然想起剛進辦公室時,蘭主任突然收住的那個電話,以及她不怎么自然的表情,莫非——他不敢把呂副政委往壞處想,是因為他覺得自己不說對呂副政委有恩,但總還不至于有怨。他怎么會玩那些小花招?不可能,他寧肯相信是蘭主任在使壞,也不愿把呂副政委往壞處想。

      離開審計室時,皮志遠說:“蘭主任,我維護你的審計權威,但請你相信,我拿兩百元請客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我從不弄虛作假?!?/p>

      蘭主任說:“我并不懷疑你的人品,但這是兩碼事,希望你理解?!?/p>

      習主任聽說皮志遠報賬碰了一鼻子灰,繃著臉好久沒說話。他讓皮志遠把發(fā)票給他,不聲不響地掏給皮志遠兩張紙幣。皮志遠不收,問:“憑什么這么做?這個冤大頭你當我當,誰不是當?”

      習主任說:“拿著,別想多了,我自然有辦法?!?/p>

      后來習主任報沒報上賬,皮志遠不得而知。

      這趟鳳凰游,皮志遠玩得很不開心。

      到那里才知道,所有旅游景點都讓一人承包開發(fā)了,不光獨家,還想到了最厲害的一招——賣通票——所有景點算在一起,看不看隨你,錢是必須得掏。一張通票好幾百,還說是打折的。

      政工室這次全體出動,家屬、孩子加起來十五人。這么大隊伍先要考慮吃住行,區(qū)區(qū)五千元,通票肯定買不起。呂副政委在火車上就說過,這次鳳凰游必須去看看熊希齡和沈從文故居。熊希齡是民國第一任民選總理,被譽為“湖南神童”;沈從文是大文豪,一部《邊城》差點讓他拿了諾獎。這兩人成為鳳凰縣當之無愧的兩張名片。呂副政委近年來對風水學產(chǎn)生興趣,據(jù)說已經(jīng)拜縣文化館搞考古研究的某博士為師,鉆研《易經(jīng)》頗有心得。他想去看看自然帶有實習的目的。習主任的興趣不在這個,他想看的地方是南長城。習主任長期蝸居小縣城,登長城一直是他追求的夢想。如果夢想的實現(xiàn)遙遙無期,那么,先去南長城將就一下那是必須的。可事情卡在一張通票上,有點糙人。習主任賭氣似的說:“太可恨了,什么霸王條款?我們哪兒都不去,偏不讓他賺我們的錢。”

      大家太了解習主任了。他是“叫花子當官——窮怕了”,凡是大把花錢的事比割他的肉還難。他既然是這態(tài)度,呂副政委也不好堅持什么。呂副政委自我解嘲說:“這樣吧,我們就逛逛鳳凰古城和新城。大家平時工作緊張,出來主要是散散心,回去誰問起,我們都到過鳳凰,不是嗎?”

      皮志遠心里很不爽。動身之前,他打足主意要去沈從文墓地看看,拜謁一顆“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的不朽魂靈,現(xiàn)在好不容易來了,卻不能遂愿。更讓他窩火的是,這次以自己的名義從財務室領錢,他本來一百個不情愿,有過好一番思想斗爭,后來一想,能去一代宗師墳上看看,也就算了,哪想到會竹籃打水一場空呢。

      當然,令皮志遠更掃興的還不是這個。

      鳳凰古城游至半途,皮志遠忽然接到馬挑刺的電話,說他已經(jīng)到縣城了。皮志遠和老朋友開玩笑說:“這么大動作事先也不報告一聲,想非法越境啊?!?/p>

      “這不是正給你報告嗎?”馬挑刺說,“還有好消息要稟報你,我們卓社長也來了。對你來說,這是一次好好表現(xiàn)的機會。”

      皮志遠還沒見過省政法報的卓社長,只因為稿子的細節(jié)問題和他有過幾次電話聯(lián)系,感覺那人為人爽直、作風干練,值得結交。如果早知道他要來縣里,皮志遠就不會出遠門,無論如何都要好茶好飯迎候他。皮志遠對馬挑刺說:“老兄,我要批評你了。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提前通知?搞得我好被動?!?/p>

      “算噠,”馬挑刺說,“我們也是臨時動議過來的。卓社長說要去壺瓶山走走,我肯定陪他?!?/p>

      “問題是我現(xiàn)在出門了,你知道我人在哪兒嗎?”皮志遠怕馬挑刺起疑心,誤認為他在敷衍,趕緊說,“我正在鳳凰旅游呢,政工室組團來的?!?/p>

      “這樣?。俊瘪R挑刺好像猶豫了一下,然后說,“好辦,我替你在卓社長面前解釋解釋。不過我們現(xiàn)在遇到了一點小困難,你得幫著解決一下。”他說的“小困難”是要皮志遠給他安排一輛警車,將他們送到壺瓶山去。這件事對皮志遠來說不是小困難,而是“大困難”。公安局總共就那么多車,假期值班,一個蘿卜一個坑都排滿了,哪里派得出車來?再說,上面對公車私用管得很嚴,弄不好就會“一炮打響”。所以,這時候別說皮志遠沒權力派車,恐怕就連呂副政委也搞不定。

      他把這個情況向老朋友說明,希望他能理解,可是馬挑刺本來就霸道,現(xiàn)在打著省政法報的牌子,更顯得飛揚跋扈。他說:“皮老弟,你給我聽好了,你的這些理由都是站不住腳的。我們卓社長下基層搞調研,你們公安局作為政法單位理應熱情接待。你無論作為單位負責公安宣傳的專干,還是我們報社的骨干通訊員,都有責任和義務安排好我們采訪所需的交通工具。你要搞明白,這不叫‘公車私用’,這叫‘公事公辦’!”

      皮志遠不得不佩服,這個馬挑刺現(xiàn)在越來越牛逼了,他不僅會寫,還變得能說會道,嘴皮子也操出來了。皮志遠很低調地說:“老兄,你說的有道理,只是……你這么說話,卓社長沒在面前吧?”

      “怎么,你不把朋友當回事,只擔心得罪卓社長?”

      皮志遠馬上說:“不是這意思。我的情況你是知道的,在單位就是個吹喇叭打醬油的,是床底下藏著的那口破鍋。但這些隱情說給你聽可以,家丑不必外揚,總不能讓卓社長知道吧?我們是兄弟,你要在卓社長面前給我留著薄面,對不對?”

      馬挑刺見皮志遠已經(jīng)服軟,語氣便彈簧一樣跳起來,而且不容商量:“我不管那么多,我只要車!”

      皮志遠囁嚅道:“你稍等,我這就給領導匯報,我會盡力辦?!?/p>

      鳳凰古城的游人真是太多了,窄窄的石板街上人頭攢動,不僅有來自全國各地的游客,操著不同的地方口音,還有金發(fā)碧眼大鼻子的外國人,咕嚕哇啦說著洋話。習主任和呂副政委正參觀一個古老民居,他們對民居里的兩件木器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正和主人討論著什么。很顯然,他們對皮志遠與馬挑刺剛才在電話里的一番交鋒渾然不知。皮志遠明知道大家剛剛從通票的壞心情里走出來,再拿派車的事讓兩位領導心里添堵不好,可是他又有什么辦法呢?宣傳工作是他干的,和媒體之間的關系網(wǎng)是他建的,人家當然只找他,而且聽馬挑刺那語氣是不問過程只要結果。這件事辦不好不僅會傷了朋友感情,還會得罪卓社長,斷了工作聯(lián)系。想到這些,皮志遠不得不硬著頭皮給習主任和呂副政委匯報。當然,他不會把馬挑刺欺負他的那些話說給領導聽,他只想促成這件事,好讓自己下臺。

      呂副政委說:“這個馬挑刺辦事太不靠譜了,單位一把手出門,不早做安排,哪有臨時抱佛腳的?你給他回話,公安局的警車都要值班備勤,派不出來?!?/p>

      “我了解馬挑刺的為人,他是個吹牛皮不打草稿的角色,肯定是安排失誤后病急亂投醫(yī),把麻煩惹到公安局來了?!闭f完這話,習主任不無擔心地對呂副政委說:“這尊神……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我們得罪不起?!?/p>

      呂副政委似乎聽懂了什么,他問習主任:“你的意思是……”

      習主任的意思是公安局派不出警車讓馬挑刺抖威風,就給他租個車送上山。但這事必須得呂副政委同意,不然到時候過不了蘭審計那一關。

      “也只好這樣了。”呂副政委表態(tài)說。

      習主任接連打了幾個熟人的電話,五一正是用車高峰期,人家都不空。

      這時候,馬挑刺又給皮志遠打電話催了。他說:“皮老弟,你公安機關的作風怎么就這么拖沓?派個車都磨磨蹭蹭的,要是抓壞人會是什么結果?你的新聞時效性哪兒去了?對不起,卓社長對你們的工作有看法了!”

      皮志遠說:“我還在協(xié)調,保證把你和卓社長送上山?!?/p>

      習主任最終沒有聯(lián)系到出租車,最后商量的結果是由馬挑刺在縣城租車上山,他先墊錢把發(fā)票收好,到時候由公安局報銷。安排妥當后,習主任和呂副政委接上原先的話題繼續(xù)興致勃勃地和民居主人探討祖?zhèn)骷揖叩那笆澜裆?,皮志遠則躲一邊給馬挑刺回電話。

      馬挑刺一聽這安排,電話里火冒三丈,快把皮志遠的耳朵燒糊了。他說:“皮志遠,你把我們當什么人了?省政法報在你們公安局還有沒有位置?你以為我們是討米要飯的叫花子?告訴你,政法報不缺那幾個錢,租車報銷的事就免談了。我還要代表卓社長告訴你一個壞消息,從今以后,省政法報封殺你的稿件!”

      沒等皮志遠做任何辯解,馬挑刺就把電話掛了。再打過去,關機。

      皮志遠腦殼里一片空白,他舉著的電話就像董存瑞手里擎著的炸藥包,放不下來。馬挑刺的影子老在他眼前晃悠。打交道這么多年,他太了解這個人了,心眼小,氣量窄,口氣大,性子暴,一件事不依他,九十九件好事全是白做。他就是個睚眥必報的人,是個不問青紅皂白的人。皮志遠知道和他說再多的話都沒有用,他決定給卓社長親自解釋一下。事情到這份上,就算卓社長真要封殺他,也得把話講清楚吧。

      盡管皮志遠的話說得很委婉,卓社長還是聽出了實質性的“內容”。他哈哈笑,說:“小皮呀,這件事你千萬別放心上,小馬這個人干工作還行,就是這點不好,喜歡打報社的牌子在外面瞎咋呼。好幾個人在我面前打他的小報告,我都批評他幾回了。這樣吧,我向你保證,今后有稿子直接給我,報社的大門對你永遠是敞開的?!?/p>

      皮志遠還從卓社長的話縫里聽出一些額外信息:馬挑刺不是報社的正式采編人員,只因為上頭某領導打過招呼后臨時聘用,主要職責是在策劃部拉廣告,自己也可以寫稿子領稿酬。另外,這次上壺瓶山,馬挑刺大包大攬說有單位安排車輛,不知怎的中途變卦,人家放了他的鴿子……

      皮志遠心想,自己和馬挑刺的朋友交情算完蛋了。

      這是在賈新文副部長辦公室。

      皮志遠最近有很多憋屈,他需要找人傾吐傾吐。久逢知己飲,詩同會人吟??陀^地說,在皮志遠有限的交往圈子里,賈副部長并不是他首選的傾訴對象,但祁敏相隔太遠,遠水不救近火,和馬挑刺又新近交惡,連電話都不接了。他不找賈副部長找誰?

      “你和馬小詞關系不錯吧?”未等皮志遠開口,賈副部長首先冒出這么一句。他這是明知故問,抑或可以理解成打官腔。圈子里耍筆桿子的就那么幾個人,誰還不了解誰?賈副部長接著說:“那哥們不講交情,也沒有家鄉(xiāng)觀念,最近專門跟我對著干,給我們縣里的工作造成了很大的麻煩?!?/p>

      皮志遠以為自己和馬挑刺交惡的事賈副部長都知道了,才找他結同盟的。聽他這一說,方知話出有因,便也釋然。他附和道:“他就這么個人,要不怎會叫他馬挑刺呢?”

      賈副部長說:“你挑刺也好,挑骨頭也好,拿刀子對準外人呀,為什么老跟家鄉(xiāng)過不去呢?親不親故鄉(xiāng)人嘛。再說,他哪次從省城回來,不是我們熱情接待?做人要懂得感恩,再差火也要知好歹?!闭f到這里,賈副部長從桌面上抓過一張報紙遞給皮志遠:“你看看,你看看,他都干些什么?”

      皮志遠接過報紙,很快在省報第六版“群眾來信”欄目看見頭條的通欄標題格外醒目:《XX鎮(zhèn)靠虛報浮夸騙取“百強鄉(xiāng)鎮(zhèn)”稱號》,副題是“對XX鎮(zhèn)申報全省‘百強鄉(xiāng)鎮(zhèn)’的調查”,文中的XX鎮(zhèn)正是馬挑刺的老家。那里是晏副縣長的聯(lián)系點,也是賈副部長這些年來傾注心血、筆耕不輟的新聞沃土?!鞍購娻l(xiāng)鎮(zhèn)”的美譽來之不易,與賈副部長的搖旗吶喊和仕途升遷息息相關,怪不得他火氣這么大。

      賈副部長說:“晏副縣長正在省里召開的表彰大會上領獎,你說這個馬挑刺遲不下手早不下手,專挑這樣的時機潑冷水,叫領導情何以堪?”

      皮志遠也覺得馬挑刺選擇這個節(jié)點給家鄉(xiāng)迎面放箭有點不夠意思。他譴責道:“他是不是發(fā)癲了?”

      賈副部長說:“聽說你倆以前關系挺好,我不知道你對他到底了解多少?”

      皮志遠不知道賈副部長問這話的真實意圖,但他沒把自己和馬挑刺交惡的事告訴他。皮志遠做人處事有原則,公是公,私是私,個人感情與工作關系從來不打混。他相信馬挑刺對他的誤解只是暫時的,過段時間迷霧散去,他們的關系還會回到從前那樣。

      賈副部長又說:“古話說得到位,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良禽擇木而棲,我勸你今后離他遠點兒,跟這種人攪得太深影響不好。”

      皮志遠就是想破腦殼也悟不出賈副部長這話里到底蘊含著哪些復雜的信息。

      賈副部長續(xù)上話題說:“我們盡量先禮后兵,他如果識趣的話,我們還有將來一說。如果給臉不要臉,把老子惹毛了,我也是不怕事的?!闭f到這兒,他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幾乎是在用鼻子哼著說話:“對付流氓最好的辦法就是耍流氓,你要讓他感覺到你比他更流氓!”

      賈副部長放出這種狠話,皮志遠是信的。賈老師當年從學校改行從政時,校長不簽字,坊間傳說他曾揣著家伙直接找到校長辦公室,把匕首和申請報告同時掏出來擺在桌面上讓他“看著辦”。校長看著那把寒光閃閃的冷兵器渾身直哆嗦,二話沒說就把字簽了,只是筆力有所不逮,那字簽得像雞爪爬。后來,玩得最好的哥們向賈副部長求證此事,遭他矢口否認。也有人問過那校長,校長未作正面回答,思慮片刻,最后說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古訓:“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p>

      皮志遠順著賈副部長的思路也想到了那句話:“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彼M言道:“書上有話,小勝靠力,中勝靠智,大勝靠德。我認為你堂堂副部長跟這種人較真不值得?!?/p>

      “為什么?”

      皮志遠直言道:“你是穿皮鞋的,他打赤腳?!苯又ぶ具h就把馬挑刺目前在省政法報的尷尬身份告訴了他。

      “拉廣告?怪不得的,他現(xiàn)在像瘋狗一樣亂咬人,一定是撈錢撈瘋了?!辟Z副部長忖了一下,好像洞悉什么真相似的說:“你果然知道不少嘛。”

      皮志遠覺得,賈副部長說話的樣子好陰鷙。他本意是來找賈副部長傾吐心曲的,想不到一番交談下來,反而多了一重心事。

      意外碰到馬挑刺,是深秋一個淫雨霏霏的上午。皮志遠給縣晚報送稿子轉身,擎著傘走到車站門口時,忽聽得身后有人叫他,聲音好熟悉,扭頭一看竟是馬挑刺。馬挑刺跟久違的朋友似的,主動伸出手來跟皮志遠握手。他抓住皮志遠的手不放,像搖一根繩子那樣不停地搖,說:“好幾個月沒見面了,走,喝一杯去?!?/p>

      畢竟五一長假那次因為租車的事,兩人之間有過齟齬,皮志遠一時轉不過彎來,加上前不久賈副部長對他有忠告,讓他離馬挑刺遠點兒,他很想找個理由推脫。可話沒出口,馬挑刺拍著胸前的包說:“兄弟發(fā)了個小財,今天我請客?!比缓?,不由分說拉著皮志遠就往車站對面的酒店走去。

      見面起,馬挑刺一直在笑,笑得皮志遠心里空空落落的。他試探著問:“發(fā)的什么財,趕快分享一下。”

      馬挑刺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不折不扣說了。

      這次,馬挑刺從縣醫(yī)院拿到了十萬元酬金。原來,縣醫(yī)院今年申報二甲,同時參評全國“百佳醫(yī)院”,宣傳上有大動作,預留出一筆不少的宣傳經(jīng)費。馬挑刺的新聞鼻子比狗還靈,他認為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必須抓住不放。他先打電話給醫(yī)院院長,從鄉(xiāng)情導入話題,表示愿意為家鄉(xiāng)醫(yī)療衛(wèi)生事業(yè)的繁榮發(fā)展盡綿薄之力。院長對馬挑刺的能力有所耳聞,就在電話里說了幾句應景的話,說是商量商量,讓他到時候找辦公室聯(lián)系。沒想到馬挑刺雷厲風行,幾天后就直接找到醫(yī)院辦公室來了。辦公室主任不在家,兩個女同志負責接待馬記者。她倆并沒聽說有這個“形象宣傳”的計劃,言稱自己做不了主,只能向主任匯報,主任再反饋給院長。院長說:“這個人太不識趣了,聽到風就是雨,別理他?!?/p>

      女同志很為難。她們不能對記者失禮,又不敢把院長的指示直言相告,于是局面有些尷尬。馬挑刺冷坐著,沒人和他說話。后來,女同志建議他下次再來,馬挑刺卻賴在辦公室不走,堅持是院長親口答應過他的,他大老遠從省城跑來多不容易,見不著院長就不走人。那架勢,完全是上訪的板眼。

      挨到中午的時候,女同志總算找到借口,下逐客令說她們要下班回家吃午飯,馬挑刺這才起身,并留下話:“我下午再來?!?/p>

      馬挑刺走得心事重重的,連公文包都丟在沙發(fā)上忘了拿。他都走出辦公室?guī)酌走h了,一個小姑娘追出來喊:“馬記者,你的包!”

      “媽的,太不把老子當盤菜了?!闭f到這里,馬挑刺很氣憤。他對皮志遠說:“他們不仁,就別怪我不義;他們做得出初一,我就做得出十五。俗話怎么說的?不把鞋子擺在他娘的床邊,他就不認得我是他后老子。”于是,馬挑刺下午沒去醫(yī)院辦公室正面強攻,他改變策略,采取迂回戰(zhàn)術,終于讓醫(yī)院乖乖地“配合”了。

      故事很精彩。皮志遠聽著聽著,對眼前這位老朋友的認識又加深了一層。他不得不在心底里承認,馬挑刺這人心直口快,對朋友還是信得過的,要不然他不會把這些丑聞告訴自己。況且,這人不記仇,心胸夠寬廣。要換成別人,他們之間的友情到五一節(jié)那天就該畫上句號了。

      菜上齊后,兩人邊吃邊聊。

      馬挑刺擰開兩個“歪把子”——二兩小瓶裝的郎酒。他們不要酒盅,用正嘴巴對著“歪嘴巴”直接咕嚕,當?shù)匕堰@喝法叫“吹牛角”。

      故事伴著酒興還在走情節(jié)。

      從醫(yī)院辦公室被攆出來后,馬挑刺在附近快餐店點了一盤豬肝,一個火蔥炒蛋,一碟油炸花生米,還要了一小瓶邵陽老酒,打發(fā)饑腸轆轆的肚子。買單的時候,馬挑刺問老板:“你聽說醫(yī)院最近死過病人嗎?”

      馬挑刺真還問對了人。就在上個月,店老板一個表姐的兒子感冒發(fā)燒,送到醫(yī)院治療,結果第三天就不明不白死了。說起這事,老板至今憤憤不平。他說:“我們找醫(yī)院扯皮,他們說孩子本來就有什么遺傳病史,感冒只是誘因。我們要醫(yī)院賠錢,喊三十萬,醫(yī)院說他們沒責任,不給,我們就不同意把尸體弄回去。后面警察來了,還來了個副縣長,成立了什么調查組。調查組也白搭,還不是官官相護嗎?查來查去,最后說不屬于醫(yī)療事故,醫(yī)院只象征性地拿了三萬元安葬費,還說是出于人道主義。人家的孩子長到十二歲,是一碗米養(yǎng)大的嗎?我去!三萬元,他們做事太黑良心了?!?/p>

      馬挑刺向快餐店老板要了他表姐的電話號碼,表示愿意替他表姐討還公道。老板很熱心,他說:“你是搞暗訪的記者吧?”

      馬挑刺想了想,附在老板耳邊悄悄說:“我是‘焦點訪談’的?!?/p>

      老板喜出望外,直接撥打表姐的電話邀功:“我有個記者朋友,從北京來,要來向你了解孩子的事,你給他詳細說說。”老板一高興連馬挑刺的單都免了。

      馬挑刺如獲至寶。他不僅找到了孩子的父母,弄清了整個事件的細枝末節(jié),還順著這條線索挖出了其他的醫(yī)療事故。他了解到的情況是,近三年來,這家醫(yī)院在醫(yī)療過程中先后死了七個病人,由于監(jiān)護措施不力,還另有兩個住院病人墜樓身亡。馬挑刺長期活躍在新聞一線,他知道什么東西分量最重,哪些把柄是醫(yī)院的死穴和七寸。對一個正在申報二甲和全國“百佳”的縣級醫(yī)院來說,馬挑刺敏感地意識到自己掌握的這些事實足以打亂醫(yī)院的全部陣腳,讓他們美好的希望化作泡影。當然,馬挑刺手頭現(xiàn)有的所謂證據(jù)不一定都能把“醫(yī)療事故”的帽子扣在醫(yī)院頭上,但他堅信在這個競爭激烈的時代,這些東西就算模棱兩可,甚至含有捕風捉影的成分,也完全可以成為競爭對手打壓對方的重磅炸彈。評審部門對這種引起社會關注和飽受詬病的單位必須審慎行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保守哲學教會了他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處事原則。

      把資料收集到位后,馬挑刺給縣里主管文教衛(wèi)的晏副縣長打電話。他先自報家門,然后直奔主題,說:“晏縣長,我很冒昧地給你打電話,是有一項重要工作向你匯報??h醫(yī)院不是正在申報二甲和‘百佳’嗎?可是,有人向我反映,近三年來該醫(yī)院事故頻發(fā),七人在醫(yī)治過程中死亡,兩人墜樓殞命,院方最多的一次賠償人家十八萬元。我這里每起事故都有時間、地點、姓名和受害人家屬的聯(lián)系方式,這個情況不知你清不清楚?”

      晏副縣長當然清楚。今年,縣醫(yī)院申報二甲和“百佳”是縣文教衛(wèi)系統(tǒng)的重頭戲??h委縣政府高度重視,明確晏副縣長為領導小組組長。眼下,上面的評審工作已到了節(jié)骨眼上,這時候如果出差錯,所有的努力都將前功盡棄。如果是這樣的結果,晏副縣長的那個“副”字短時間里恐怕就抹不掉了。馬挑刺是什么角色,晏副縣長很清楚,“百強鄉(xiāng)鎮(zhèn)”的笑話鬧得沸沸揚揚,馬挑刺早成了縣里的“名人”。他只要屁股一撅,晏副縣長就知道他想拉什么屎。可就算恨不得活剮了他,晏副縣長還得在電話里裝客氣。他言不由衷地說:“馬記者啊,你是家鄉(xiāng)的名人,雖然身居省會要津,但長期以來關注家鄉(xiāng)的建設和發(fā)展,令人感佩啊。首先呢,我要感謝你們媒體的輿論監(jiān)督,我們的工作還有許多需要改進的地方?!闭f到這里,晏副縣長話鋒一轉:“好了,兄弟,電話里我們不談工作。這樣吧,百聞不如一見。你既然回到家鄉(xiāng),我就應該盡地主之誼。我想晚上請你吃個便飯,當面交流一下,你看如何?”

      馬挑刺聽出了預料之中的效果,他說:“哎呀,晏縣長,手背手心都是肉,我很為難的。群眾的呼聲不得不回應,縣里的工作也必須支持一下,但不管怎么說,這事是你晏縣長分管,我要是不事先給你通氣,把事情捅上去,壞了你的大事,怎好意思?所以呀,我才不得已給你打這個電話啊。至于吃飯,我看就免了吧。一來呢,我得馬上趕回報社,那邊認為這條新聞關注民生,意義重大,針對性強,有望評為年度好新聞,正催著發(fā)稿,時間太緊——新聞講的就是時效性,這個你懂的;二來呢,這件事既然已經(jīng)擺上桌面,我要是吃了你晏縣長的飯,嘴巴就軟了,傳出去對你我影響都不好,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晏副縣長心里直罵娘,嘴里還得說:“兩碼事,完全是兩碼事。馬老弟,我們只談感情,不談工作。今天這頓飯,純屬我私人宴請。你要是不給面子,那就是瞧不起我晏某人,我往后也不把你當兄弟了?!?/p>

      馬挑刺又吹了一次牛角,對皮志遠說:“你猜結果怎樣?”

      皮志遠說:“還用猜嗎?你敲詐成功!”

      馬挑刺對皮志遠用的貶義詞毫不介意,他得意地把歪把子杵在桌面上:“奶奶的腳!晚上,院長和辦公室主任都冒泡了,當著我的面,一個個孫子似的。晏副縣長假裝把他們狠狠地批評了一頓,還逼著他們給我賠禮道歉,一個勁地敬酒。最后由晏副縣長拍板,我們達成君子協(xié)議。我獅子大開口,十萬元!報紙給一個整版,宣傳工作由醫(yī)院辦公室配合,我統(tǒng)籌?!?/p>

      皮志遠問:“要花不少精力吧?”

      馬挑刺說:“一個晚上的事。我把他們辦公室提供的資料歸攏,總結呀,匯報呀,等等等等,全是些自吹自擂的官樣文章,再把院長、書記的照片放大后擺在顯眼位置,想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題目,“杏林春色閱不盡”,就OK了。搞這種形象宣傳,說穿了就是燒錢裝樣子,盡量少出錯別字和病句就行。我估計報社除了我和校版編輯外,再就沒人囫圇看過。”

      “錢呢?”皮志遠最關心的是這個:“你拿多少回扣?”

      馬挑刺笑得很詭秘。他用筷子指著皮志遠的鼻尖:“你終于問到要害了,這可是商業(yè)機密,不足為外人道也。我只能原則性地告訴你,老子這一單,一年的日子就有了?!?/p>

      皮志遠還不死心地瞎猜:“就算二八分成,你一晚上也有兩萬元進賬。媽的,抵得上我半年工資了?!?/p>

      馬挑刺為了滿足皮志遠的好奇心,干脆和盤托出:“我也不把你當外人,實話告訴你,我和報社的約定是一個版上交兩萬元。”

      皮志遠驚得張大了嘴,一顆花生米丟進去來不及咀嚼,直接掉出來,砸桌上“叭”的一聲:“你也太狠了,一晚上八萬元全落進私人腰包,這不等于搶銀行嗎?”

      “小點聲好不好?”馬挑刺看了看不遠處正坐著玩手機的女服務員,提醒皮志遠說:“話就說到你這兒打止,出了這個門,誰也不準提這事?!?/p>

      皮志遠道:“你就不怕我哪天翻臉不認人舉報你?”他說這話明顯是要敲打他五一那天的無禮。

      馬挑刺很霸氣地說:“你要是有那個膽,就不是今天的你了?!?/p>

      皮志遠看馬挑刺如望天之星云。他的表情把馬挑刺的成就感最大限度地激發(fā)了出來。馬挑刺按捺不住了,開始給皮志遠指點江山:“這時代,人們要么在掙錢,要么正在掙錢的路上。只要不越過法律的紅線,你采取任何方式都是無可非議的。黑貓白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F(xiàn)實就這么殘酷,許多事情正門走不動,旁門左道卻行得通,邪門歪道甚至更好走。就拿醫(yī)院來說吧,他們如果按正常程序和我談,說不定八萬五萬都行。最后把我搞煩了,老子死咬著十萬元不松口,他們還不是只能蒙在被子里吃臭屁?”

      皮志遠插話說:“你掌握的那些事實太有殺傷力了?!?/p>

      “NO!”馬挑刺搖著頭,“實話告訴你,大多是我瞎編的,我哪來的氣力去搞那些無聊的調查。我僅僅從快餐店老板那里知道了一點小道消息,然后見過他表姐一面,前后談了不到半小時,許多情況都是后來道聽途說的?!?/p>

      皮志遠不解:“你在晏副縣長面前言之鑿鑿,一副憂國憂民的情懷,就不怕穿幫?”

      馬挑刺很有把握地說:“現(xiàn)在,哪個單位都有膿包,誰也經(jīng)不住捅。我一聽晏副縣長那口氣,就知道他心虛得很。我干這行太久了,知道套路是怎么玩的。”他拍著皮志遠的肩膀說:“皮老弟,你囿于縣城這方窄窄的舞臺,行走在一個小小的權利官場,耳濡目染,把許多東西看得太死板,太教條,這是你人生的悲劇。念在我們這么多年的兄弟交情,我給你承諾,什么時候你要是玩膩了,有勇氣走出體制的話,就跟我去省城混。別的我不敢保證,來錢確實比你現(xiàn)在容易得多,活兒也簡單輕松。老弟啊,不要舍不得丟下你手里那個缺邊的飯碗。龔自珍先生怎么說的,‘著書都為稻粱謀’啊。”

      馬挑刺的話引起皮志遠的思考。他承認馬挑刺真的混出來了。他一個僅有職高文憑的農村人,能夠在省城站穩(wěn)腳跟,有老婆孩子,有車子房子,走到這一步太不容易。但是,魚走魚路,鱉行鱉路,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要皮志遠拋開現(xiàn)有的一切過馬挑刺那種沒著沒落的日子,皮志遠做不到。皮志遠忽然想到了賈副部長提到的“百強鄉(xiāng)鎮(zhèn)”,他覺得無論作為朋友還是知情者,他都應該給馬挑刺一個善意的忠告。他要讓馬挑刺明白,生活中不光有法律的紅線,還有做人的道德底線。

      沒想到,皮志遠的話一出口,就遭到馬挑刺激烈地抨擊。他說:“你知道‘百強鄉(xiāng)鎮(zhèn)’有哪些硬指標嗎?這些指標都是關乎民生的。你評上去了,今后上面的扶持就少了。鎮(zhèn)上那幫人為了撈取政績,給自己的前途鋪路,不惜弄虛作假虛報浮夸,到頭來坑害的是家鄉(xiāng)老百姓!我只舉一個簡單例子,你經(jīng)常坐車從我們鎮(zhèn)上過,那條街道坑坑洼洼,車轱轆攪得塵土漫天飛揚,有誰想過整修一下嗎?那不是百強鄉(xiāng)鎮(zhèn)嗎?鎮(zhèn)上不就有全縣最?!恋乃帻堫^企業(yè)嗎?他們如果真想造福一方,替老百姓謀福祉,我老家還會是現(xiàn)在這個鳥樣子?你說,誰不希望家鄉(xiāng)好?哪個王八蛋會與自己老家人過不去?我是實在看不下去了。大家都在裝睡,都在哈腰,我不站出來說話,我們這些半拉子文人身上僅有的那點傲骨會讓人看笑話的。那些居廟堂之高的人,長期以來只聽得進好話,為什么?忠言逆耳,良藥苦口嘛。我就是要給他們上點眼藥。我們要像迅哥兒那樣‘橫眉冷對千夫指’?!?/p>

      “可是,”皮志遠說,“你別忘了還有下句,‘俯首甘為孺子?!!?/p>

      馬挑刺的酒喝出情緒來了:“老弟,我是知道的,這么多年你一直在給人家歌功頌德,可是,誰把你當回事了?你筆下產(chǎn)生的那些英雄,哪個不比你過得瀟灑?我告訴你,我們文人的腰桿子要想挺直,手里的筆尖首先就要剛硬,就不能彎折。”

      在馬挑刺的宏論面前,皮志遠多年來建立起的道德觀和價值體系開始奔潰。他無端聯(lián)想起那張兩百元錢的發(fā)票,呂副政委的笑臉和蘭審計的話,一齊涌進他的腦?!?/p>

      一晃又到年底。

      每年這時候,單位各項工作總結評比,大家多多少少都有點盼頭。只有皮志遠,“年年姐兒十七八,歲歲寂寞看落花”。一方面,他所從事的工作本身就帶著服務性質,似乎與立功獲獎無緣;另一方面,與習主任的高風亮節(jié)有關。每到局里研究表彰授獎的時候,別單位一把手跟打仗一樣赤膊上陣死拼硬搶,半根毫毛都不愿輸,只有習主任像個才出閣的新媳婦羞羞答答。他總在跟屬下解釋他的難處:“評優(yōu)評先是我們政工室牽頭在搞,僧多粥少,全局幾百雙眼睛都骨碌碌盯著,我們可不能讓人家說我們操縱規(guī)則,近水樓臺?!?/p>

      今年可不一樣?;蛟S是馬挑刺一番“教誨”讓皮志遠醍醐灌頂,茅塞頓開,他居然向習主任提出,要爭取一個“三等功”指標。上面出臺的文件明確規(guī)定,凡生前被記立個人三等功(含三等功)以上者,去世后方可額外追加一萬元補助。這不是寫在紙上玩兒的,局里已經(jīng)有過世民警的家屬真金白銀地領過這筆錢。操筆桿子這么多年,皮志遠得過的新聞獎勵證書可以裝兩大纖維袋了,從國家級、省級、市級,到縣級,各種規(guī)格不一的紅本本記錄著他的人生來路和輝煌業(yè)績??墒?,這樣的證書絕大多數(shù)都是沖著精神層面來,加起來遠不能和一次“三等功”的含金量比。顧了面子沒里子,皮志遠再也不能光顧著賺吆喝、講境界,這回他豁出去了。

      習主任對皮志遠有點刮目相看。他并不覺得皮志遠的要求有多么不合理,他甚至感到問心有愧。這么多年過去,怎么就沒想到應該給皮志遠一個結結實實的三等功呢?現(xiàn)在,讓皮志遠自己提出來,簡直有點逼良為娼了。

      皮志遠說:“習主任,我沒有好大喜功的本意。我只是想,等到有一天,當我躺下再不能醒來的時候,后人能因為我給他們留下過一點看得見摸得著的好處,而對他們的父親多存一番念想,覺得我這一生也沒白活?!?/p>

      聽罷,習主任眼睛潮潮潤潤的。他說:“應該的,我堅決支持!”

      習主任把皮志遠的要求匯報給呂副政委。呂副政委慨嘆道:“小皮這個要求的本質意義太悲壯了,我們似乎忘記了一件早就該做的工作,現(xiàn)在必須彌補。我在黨委會上一定替他力爭,必須的?!?/p>

      祁敏的“石女”新聞發(fā)酵一年后果真有了動靜。次年春,當事人的委托代理人——一個唯恐天下不亂的農村“土律師”到學校找祁敏,聲稱他的當事人已就那則新聞報道構成侵犯個人隱私權一案委托于他。擺在祁敏面前的路有兩條,要么協(xié)商解決,要么對簿公堂,隨他選。一開始,祁敏并不鳥他。祁敏有足夠的底氣:首先,這條新聞是天鵝鄉(xiāng)衛(wèi)生院請他寫的,而不是他“撥草尋蛇打”。如果要想揩油,祁敏請土律師去找衛(wèi)生院。相比之下,衛(wèi)生院才是一頭肥豬,那里油水豐足。其次,他當時征求過那女人及其家屬的意見,問可不可以實名報道。那女人不僅表示同意,還在他的采訪本上簽下自己的名字。這是有據(jù)可查的事實。第三,新聞報道必須忠實于五個“W”的基本準則,這也是一個業(yè)余通訊員應該遵循的職業(yè)道德,他不想用“某某某”代替當事人的姓名欺騙受眾。再說了,即使他隱去真實姓名,如果有人成心對號入座,一樣可以找麻煩——這樣的無賴,社會上還少嗎?

      祁敏的話指向明確,刺痛了土律師。他嚴辭駁斥道:“第一,文責自負,這完全是你的個人行為。法律只追究新聞寫作者的責任,不存在找衛(wèi)生院理論。第二,你那采訪本上的簽名,只能證明我的委托人曾接受過你的采訪,有這么回事,但她并沒明確授權你可以公開報道。第三,你的報道在社會上給當事人造成了一定的負面影響,并直接釀成了她婚姻失敗的嚴重后果,構成實質性侵權。我不管你的新聞原則是什么,我只要求你對我的委托人造成的損失負責?!?/p>

      祁敏這才搞明白,他那個“火柴盒”大的新聞當真引燃了一場大火。女人原本談了男朋友,他們已經(jīng)領證,準備擇日結婚了,可男朋友突然從縣晚報上看到那則消息。他不僅忌諱女友身上那個至關重要的器官是個贗品,懷疑會不會影響未來的生活和諧和生育,更在乎她此前一直對自己隱瞞真相——這涉及人的品質問題,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他們的婚姻滅燈了。男朋友在義無反顧踹掉女友的同時,還要求女方退還所有彩禮。除了現(xiàn)金,當初許多物品都是量身定做,比如說衣服、首飾等,都穿過用過了,哪能原物退還?女人家里只得忍氣吞聲按原價給男方補錢。

      土律師就是這女人隔壁村人,因為信譽不佳,業(yè)務一直蕭條。他從這件事情上看到商機,主動找上門,要求給他們提供法律援助。女子一家本是厚道人,這件事已經(jīng)讓他們顏面掃盡,不得安生,他們再也不想把這泡屎攪起來臭??墒?,土律師就是個攪屎棍,他一番古道熱腸的煽動和包打天下的承諾,讓他們稀里糊涂地在授權委托書上簽了字。土律師事先不拿原告一分錢,他說這叫“風險代理”。

      土律師開給祁敏的私了條件是:賠償當事人精神損失費五萬元,承擔相關訴訟費用,在報紙上公開道歉。祁敏有所不知的是,土律師與女方家簽訂的代理協(xié)議上白紙黑字寫著:“代理人的服務費將按照被告賠償?shù)?0%由委托人在結案后支付。”這就意味著如果賠償?shù)轿?,土律師能夠拿到一萬五千元。稍微有點法律常識的人都知道,只要被告有點身份,而且拿得出錢來,面對這種纏身的官司和螞蝗一樣的對手,他們都會選擇退財免災。同時,像這種民事官司,法律肯定支持受害人,原告百分之百勝訴!所以,這樣的風險代理說白了沒有任何風險,土律師只等著從祁敏口袋里掏錢了。

      沒想到事情并不如土律師想象的那么便宜,他和祁敏的第一輪磋商談崩了。祁敏給土律師的印象成了“茅坑里的石頭”。他離開時扔給祁敏幾句很雷人的話——“祁老師,我本來是想給你留著面子,把事情盡量控制在最小的范圍內,不影響你為人師表的形象,可是,你現(xiàn)在態(tài)度這么惡劣,那就對不住了。我們法庭上見!”

      皮志遠接到祁敏的電話后沒有太大的吃驚,因為這樣的結果在他隱約的預期之中。倒是祁敏,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要皮志遠給他出謀劃策。他說:“在政法系統(tǒng),我只有你這個靠得住的朋友。你既懂法律,又和法院有工作聯(lián)系,擺平這件事全仰仗你了。”祁敏所說的“與法院有工作聯(lián)系”無非是指皮志遠曾經(jīng)暗渡陳倉給那邊寫過幾篇報道??墒悄嵌际呛脦啄昵暗氖铝?。時過境遷,辦公室?guī)讉€說得上話的法官朋友早就調離原崗位,皮志遠已經(jīng)沒了他們的聯(lián)系電話。

      想這些有什么用呢,現(xiàn)在事到臨頭,皮志遠也只能為朋友兩肋插刀。他告訴祁敏:“趕緊下來一趟,我?guī)闳フ屹Z副部長。這件事除了他恐怕誰也擺不平。”皮志遠骨子里的想法是,賈副部長分管全縣對外宣傳工作,他自己也是寫新聞出身,深知基層通訊員有多不容易;另外,說句不厚道的話,要說炮制假新聞,他比誰都在行。所以,賈副部長應該站出來替祁敏撐腰。法院受理此案沒問題,但這案子說破老天也就那么回事,只要賈副部長以縣委宣傳部的名義出面協(xié)調,法官那兒定然好商量。但若憑祁敏一己之力,他敗訴賠錢是必然的。

      第二天是周末,祁敏趕來縣城。

      怎么去見賈副部長,皮志遠和祁敏有過一番周密籌劃。祁敏的意思是直接把賈副部長約出來吃飯喝酒,順便把事情談談。皮志遠建議先和賈副部長聯(lián)系,他同意在家里見面就去他家,他讓在辦公室見就在辦公室見,因為這是周休的非工作時間。但是,吸取過去的經(jīng)驗教訓,見面不能空著手去,沒有敲門的“磚塊”,至少也得帶兩條好煙和一對好酒才方便“研究”一下。這對祁敏來說,代價已經(jīng)不小了,但人不求人一般大,現(xiàn)在是祁敏要搬救兵,有什么法子?

      按賈副部長的意思,就在他辦公室談。聽完原委,賈副部長臉上陰云密布。他不無憂慮地說:“祁敏,你攤上大事兒了。我不得不佩服你有新聞敏感,可是,什么正能量的新聞不好寫,你卻劍走偏鋒非要捅這個馬蜂窩?”

      祁敏唯唯諾諾,把自己的理由說了一大堆。

      賈副部長右手屈起來,用指節(jié)敲著大班臺說:“別說那么多客觀好不好,你應該從主觀上多找原因?!?/p>

      皮志遠看到祁敏面子上下不來,馬上接過話題解圍說:“賈部長,祁敏是個老實人,現(xiàn)在有了麻煩,首先想到的就是您。要說呢,我們可都是您麾下的兵,任何時候,您不保護我們,我們誰都倒霉?!?/p>

      賈副部長狠狠剜了祁敏一眼,沒好氣地說:“嗬,老實人!盡干蠢事!”他把祁敏放在桌面上的煙酒推了推,說:“我一再強調宣傳紀律,總有人當耳邊風,這回嘗到苦果了吧?我也表明態(tài)度,在這件事情上,誰的屁股不干凈,誰自己擦。你祁敏有本事惹一個‘石女’,就不要把火燒到宣傳部來?!?/p>

      賈副部長這番話讓皮志遠聽后像鉆進冰箱,打了個寒戰(zhàn)。他最直觀的感受是賈副部長隨著官位的升遷變了,變得和以前大不一樣了,讓人感覺陌生了,變得令人匪夷所思了。皮志遠不甘心就這么退去,他鼓足勇氣說:“賈部長,在祁敏這件事情上,我有幾點個人看法,或許在認識上與您有所不同,您要不要聽聽?”

      賈副部長說:“但說無妨,我還不至于那么官僚吧,我們又不是外人?!?/p>

      皮志遠說:“我認為,這件事情,祁敏本人要負主要責任,但是……”他鼓足勇氣說:“縣晚報社也難辭其咎。”

      賈副部長從老板椅的靠背上欠了欠身子,伸出左手大拇指:“新鮮,愿聞其詳?!?/p>

      “祁敏所寫的新聞稿投給報社后,報社有責任審稿把關,對這類可能引起名譽侵權的報道應該提出修改意見,或及時終止發(fā)表。如果通訊員寫什么,報紙就登什么,那還要編輯干什么?又如果我寫一篇反動言論,報紙是不是也全文刊登?登出來會不會有人問責?該向誰問責?從這個意義上說,祁敏寫‘石女’純屬個人行為,而晚報發(fā)表才讓這件事成為社會行為。按理說,報社才是第一被告,祁敏只是追加被告,嚴格說,天鵝鄉(xiāng)衛(wèi)生院也要拉進來才不失公平?,F(xiàn)在,一個地方若是出事,上面就要追究相關人員的連帶責任,不也是這個道理嗎?所以,我認為報社在這起新聞侵權事件中不能置身度外?!?/p>

      縣晚報歸賈副部長親自管。皮志遠口口聲聲把責任往報社推,實質上就是在直接炮轟賈副部長,他當然不高興。他說:“按照你的邏輯,這件事不是祁敏不該寫,而是報社不該登,反倒是報社錯了?你倆這是來向我興師問罪的吧?”

      皮志遠說:“賈部長,您理解有誤。我的意思是說,現(xiàn)在事情出了,組織上應該想辦法關心和幫助祁敏一把。于公來說,祁敏作為基層優(yōu)秀通訊員為全縣宣傳工作做出過貢獻,這是大家公認的。您作為宣傳口的直接領導,無論出于愛護通訊員還是維護宣傳工作的權威,都理所應當站出來說話。不能因為這件事讓大家感到灰心,覺得宣傳工作沒什么搞頭。于私呢,賈部長你是知道的,祁敏寫這則消息,從報社只拿到十元錢稿費?,F(xiàn)在人家張口就是五萬元。這么算下來,祁敏要寫五千篇稿才賠得起這一筆,他這輩子就是把自己寫死也了不完這個難。一個老師,一個月工資才多少?讓他一個人掏腰包,于情于理都有點說不過去呀?!?/p>

      賈副部長說:“有什么好建議,我想聽你把話說得更明白點?!?/p>

      皮志遠已經(jīng)知無不言,就只好言無不盡了。他說:“我的想法是,鼓打千錘不如雷轟一聲,這件事請賈部長出面和法院交涉,一是把賠償數(shù)降下來,爭取控制在一個雙方都可以接受的范圍內——所謂精神賠償,從來就是橡皮筋,彈性很大。二是晚報社和天鵝鄉(xiāng)衛(wèi)生院各幫著承擔一部分賠償,以減輕祁敏個人的壓力。這樣處理既保護了我們的通訊員,更重要的意義是向社會上極少數(shù)別有用心的人傳遞出明確無誤的信息:那就是誰想借新聞鉆牛角尖敲詐作者的圖謀都不會得逞!讓一肚子壞水的土律師趁早死心。同時,也讓報社立于不敗之地——怎么說,通訊員與報社的關系都是打斷骨頭連著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想,這是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案?!?/p>

      賈副部長似乎有所動心。他沉吟良久,最后說:“先談到這兒吧,開庭還有日子哩,我考慮考慮。”

      賈副部長和馬挑刺終于撕破臉了。

      事情由賈副部長最先挑起。他向省政法報和有關部門實名舉報馬挑刺假借記者身份到處招搖撞騙,敲詐勒索,無惡不作。賈副部長的舉報大致分兩部分,一是揭露馬挑刺的假記者面目。這個沒問題,上面很快查清楚,報社也出面澄清,馬挑刺不是媒體正式在編記者,沒有官方頒發(fā)的“記者證”,他只是臨聘人員,用一句通俗的話說,就是個跑腿打醬油的。報社之所以迅速撇清這些關系,是要告訴人們,馬挑刺哪怕十惡不赦,也不能代表報社。他就是惹出天大的禍都得自己扛,報社要把風險降到最低。問題出在第二部分,賈副部長的舉報中,關于馬挑刺招搖撞騙、敲詐勒索的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許多表述都是捕風捉影,有杜撰性質。

      這樣的舉報查來查去不會有什么結果。對馬挑刺來說,無非是扒掉了他長期以來披在身上裝大尾巴狼的那件外衣,面子上有點擱不住。反過來,他卻抓住舉報信的瑕疵倒打一耙,讓賈副部長搬起的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賈副部長智者千慮,百密一疏。他寫舉報信使用的是縣委宣傳部的公文紙,抬頭的紅色楷體字被人理解成官方,而在舉報的結尾卻并沒有加蓋宣傳部的印戳。這就正如一個人上身穿西裝、系領帶,下面卻吊著花短裙,男不男、女不女的,很不成體統(tǒng)。馬挑刺的反擊抓住要害,他手腕通天,不知從哪里搞到了舉報信原件的照片掛在網(wǎng)上。他承認自己只不過是一名被邊緣化的媒體人,但因為持守正義和良知得罪了副部長賈新文,便遭此誣陷。馬挑刺是很懂得籠絡民意那一套的,他“用事實說話”,言辭低調而無辜,懇切而煽情,抓住了廣大網(wǎng)民同情弱者和仇官的普遍心理。于是,輿論倒向一邊,人們紛紛譴責賈副部長,對馬挑刺表示聲援和同情。

      這樣的事情,最明智的做法是冷處理。賈副部長最好別發(fā)聲,因為你理虧,處在下風,形勢很不利。可冷靜不是賈副部長的風格,嫉惡如仇、勇于戰(zhàn)斗才是他最招牌的性格特點。面對這樣的挑釁,他自以為站在正義一邊,怎會坐得住身、沉得住氣呢?他在網(wǎng)上公開回應,言語粗鄙,很不中聽。馬挑刺當然不客氣。兩人隔空叫陣,你來我往爭吵不休,后來完全偏離事實本身,相互之間搞成人身攻擊,與潑婦罵街沒啥差別。

      賈副部長在舉報馬挑刺之前,并沒給領導匯報。這在官場上可以理解成“目無組織”。現(xiàn)在,宣傳部跟著倒霉,而且跳進黃河也洗不清,這讓領導十分惱火。這時候,人家不在背后朝賈副部長踢腳就很夠意思了,誰還會站出來替他頂雷?于是,賈副部長成了孤家寡人??砷_弓沒有回頭箭!以賈副部長的個性,他不會就這么服輸,他肯定要站出來反擊。

      也不知從哪里嗅到的氣味,賈副部長直接找到皮志遠辦公室來。他開門見山說:“馬挑刺長期以來禍害我們的宣傳工作,我們必須旗幟鮮明地向他亮劍。你和他是老朋友,當然,我和他以前也是,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皮志遠已經(jīng)從網(wǎng)上跟進了賈副部長和馬挑刺徹底翻臉的由來,而且,他知道他倆的過節(jié)始自“百強鄉(xiāng)鎮(zhèn)”的報道。皮志遠從賈副部長的話里還聽出了不言而喻的意圖:第一輪賈副部長已經(jīng)輸給馬挑刺,他現(xiàn)在是要在宣傳戰(zhàn)線結成同盟,搜集證據(jù)徹底擊垮馬挑刺,希望能鎖定勝局。都是同道中人,皮志遠對同行之間的這種內訌沒有半點興趣,他更不想把自己牽扯進去。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產(chǎn)生過這樣幼稚的想法——在賈副部長和馬挑刺之間充當中間人,斡旋一下,緩和他們的關系。但這樣的念頭他馬上就打消了。他心知他倆是一個山頭的兩只老虎,各自的獠牙和利爪都足以置對手于死地。皮志遠在他們之間連一只兔崽子都不是,弄不好受傷的只會是他。

      皮志遠說:“賈部長,鑒于您是我的領導,馬挑刺又是我的朋友,在這件事情上,我就不持立場了。您能理解我嗎?”

      賈副部長說:“這是原則問題,不存在理解不理解。我也不妨直說吧,你這種態(tài)度的本身就是持有立場,不維持正義倒向馬挑刺一邊,你是在為虎作倀,你讓我失望。”

      賈副部長的任性皮志遠見多不怪,他賠笑說:“賈部長,你高看我了,我可沒那本事?!?/p>

      賈副部長說:“那我就直接提問吧,在那次申報二甲和‘百佳’中,馬挑刺從縣醫(yī)院拿過多少錢?”

      皮志遠頭皮一麻,渾身瘙癢,好像有痱子在炸。他說:“賈部長,我沒聽懂您的話?您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沒意思?!辟Z副部長說:“你就別裝蒜了。你們在人家店子里喝酒時高談闊論,就不擔心隔墻有耳?”

      皮志遠的第一感覺是事情壞了,自己趟渾水了。他第一個想到的是那天和馬挑刺吹牛角時,坐在旁邊一直玩手機的那個女服務員。他媽的,真是人在屋里坐,禍從天上落。該死的馬挑刺,那天怎么就碰上他了?碰上也就算了,偏偏還鬼使神差跟他喝什么貓尿。皮志遠想起來恨不得掌自己嘴才好。

      皮志遠突然靈感來襲,他決定把責任嫁禍給萬惡不赦的“歪把子”。他說:“我和馬挑刺是喝過酒,可是,我那天喝得爛醉,他說過什么,我一點兒也不記得了啊。哦,您說醫(yī)院?您可以去醫(yī)院調查嘛。”

      賈副部長心知從皮志遠嘴里是掏不出什么有價值的東西了。臨走,他聲色俱厲地說:“你有選擇趨利避害的權利,我不勉強,但和馬挑刺這樣的新聞敗類作斗爭是我們今年宣傳工作的重要任務之一,我提醒你還是想起什么說什么的好。年底,我要將這項工作納入對你們單位的目標考核。”

      皮志遠對賈副部長這話的直接解讀是:公安局如果不把馬挑刺拿下來,或者說皮志遠不能給賈副部長提供有價值的線索掀翻馬挑刺,公安局全年的宣傳工作將會被一票否決,到時候所有的板子都會打在他的屁股上。

      祁敏新聞侵權一案,法院如期開庭。鑒于這起案件涉及個人隱私,法院采取不公開開庭審理。土律師始終不讓步,堅持五萬元半個子兒也不能少,否則就要向社會曝光,以輿論制衡新聞。最后,還是當事人自己良心發(fā)現(xiàn),主動把賠償降到了三萬元。

      賈副部長后來也想明白了,祁敏與“石女”相關的新聞官司,晚報社怎么說都擺不脫干系。他如果不親自過問,事態(tài)可能失控,到時候局面不堪收拾。所以,他帶著社長親自出庭應訴。數(shù)額確定后,事情卡在了賠償金的如何分攤上。法官建議晚報社、衛(wèi)生院和祁敏平分,各出一萬元。賈副部長與縣衛(wèi)生局局長溝通,讓他出面做做工作,由天鵝鄉(xiāng)衛(wèi)生院抬大頭,拿兩萬元,把晚報社的單一并買下。這樣的結果讓祁敏很不舒服,表面看起來各打五十大板,誰也沒話說,就算晚報社落空,也是衛(wèi)生院替它背鍋,但實際上最吃虧的是他。本案中,晚報社責任非小卻一毛未拔;衛(wèi)生院雖說拿出兩萬元,但他們是用公款買平安,區(qū)區(qū)兩萬元不痛不癢;只有祁敏是私人掏腰包,他的錢才是正宗的血汗錢!

      為了安撫祁敏的情緒,賈副部長將他拉到一邊做思想工作。賈副部長高屋建瓴地說:“祁老師,我知道你對這樣的結果不滿意,但你想過沒有,晚報社是宣傳部的下屬單位,宣傳部是黨和政府的喉舌。如果因為一起新聞官司讓宣傳部給當事人賠錢,傳出去像什么話!從事我們這項工作的同志今后還哪來的職業(yè)榮譽感和崇高使命感?”賈副部長當然知道,在一萬元現(xiàn)金面前,他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太欠缺說服力,他需要用更物質的安慰讓祁敏接受眼前并不公正的現(xiàn)實。他說:“我是這樣考慮的,我們先把這起案子平下來。到年底,我會名正言順地通過獎勵宣傳功臣的方式給你一筆補償,這叫堤外損失堤內補?!?/p>

      祁敏想,自己那些價值兩千多元的煙酒總算沒有白白送出去,賈副部長也盡心了。換位思考,賈副部長確有他的難處。他都這么考慮了,自己還能怎樣呢?再說,這檔子糗事說到底還是自己惹出來的,冤不到哪兒去。這么一想,祁敏心里也就敞亮多了。

      第二年春,祁敏被縣委宣傳部評為年度“宣傳功臣”。在全縣宣傳思想工作總結表彰大會上,祁敏佩戴大紅花閃亮登場。為了這次亮相,提前得到通知的他花五十元在一家理發(fā)店專門刮過胡須,做過發(fā)型,把自己整理得跟新郎官一樣光彩照人。在歡快喜慶的樂曲中,祁敏聽主持人念到自己的名字。他從座位上起身,整理自己的西服,用適中的步伐走上主席臺,從賈副部長手里莊嚴地接過獲獎證書,然后握手,再轉過身來,面對電視鏡頭,努力調整面部表情,制造出并不自然的微笑。證書里夾著黃皮信封,那里才是他今天重點關注的內容。回到座位后,祁敏按捺住砰砰亂跳的迫切,用指甲悄悄剝開信封,他急切地想知道這個稱號能包給他多少錢。他昂著頭,眼睛盯著主席臺上的賈副部長,不敢有絲毫游移,指頭卻賊一樣伸進信封,開始不動聲色地捻動。他只捻到五張。他覺得不可能,再捻兩遍,沒錯,還是只有五張。頓時,他看賈副部長的目光就拉成了兩把鋒利的刀子……

      剛走出會議室,皮志遠打電話向他道賀,問他得了多少獎金,嚷嚷著要他請客搓一頓。

      祁敏沒正面回應他的話,只說:“兄弟,我發(fā)誓,從今往后哪怕餓得舔屁股也不寫狗屁新聞了?!?/p>

      不明就里的皮志遠在電話里打著哈哈:“嗬,得了表彰還這么悲觀,你是越快活越喊啊?!?/p>

      祁敏撂一句:“老子操表彰它八輩子祖宗!”

      然后,他就由著皮志遠在電話里“喂喂喂”,再不去理他。

      皮志遠的三等功沒批下來。

      局黨委會上是過了關,但報給縣政府后讓晏副縣長一炮放了。晏副縣長認為,馬挑刺遠在省城,而在“百強鄉(xiāng)鎮(zhèn)”評選和縣醫(yī)院二甲與“百佳”申報過程中,他掌握的情況死火,時機也把握得恰到好處,每次都能做到精準打擊,縣里應該有內應。而縣里和馬挑刺走得最近的就那么幾個人,雖不能鎖定那個“翻腳板”是誰,但皮志遠算一分子,他無論如何都擺不脫嫌疑。一個被領導認為有污點的人向組織伸手要三等功,皮志遠是打錯算盤了。他能夠想到的是,晏副縣長對自己有看法一定與賈副部長在他面前煽風點火有關。賈副部長想拉皮志遠共同對付馬挑刺,可皮志遠態(tài)度曖昧,這讓賈副部長認為皮志遠站錯了隊,立場有問題,必須得敲打敲打他。

      習主任替皮志遠憤憤不平。他滿含歉意地說:“我人微言輕,這么簡單的事情都沒辦好,讓你失望了?!?/p>

      皮志遠突然想起那張兩百元的發(fā)票。他問:“習主任,那票報沒報?”

      習主任反問道:“你怎么老惦記這事?”

      皮志遠惦記的其實并非那張發(fā)票,他真正在意的是呂副政委為什么玩他。他說:“我不明白我哪兒得罪過呂政委,難道背人過河還挺人腰嗎?”

      呂副政委已于年初調任縣政法委副書記,據(jù)說那里只是跳板,過渡一下后,他馬上就會交流到外縣公安局任政委。這讓皮志遠和習主任都覺得適當討論一下呂副政委和發(fā)票的事有了基礎。習主任忖了忖,說:“小皮,你給我說實話,你是否從市局政治部宣傳科替呂副政委領過一筆慰問金?”

      皮志遠一頭霧水:“沒有啊,我從沒聽說過什么慰問金,多少錢?”

      “上面慰問‘特優(yōu)’警察的,五千元。呂副政委過問這件事,市里有人說,那筆錢是你代領的?!?/p>

      “不可能啊,呂副政委為什么不直接問我?我怎會干出那種要錢不要臉的事來?”皮志遠臉都氣黑了。

      “他不會問你?!绷曋魅畏治稣f,“他渾身的光環(huán)都是你一支筆的杰作,可他很清楚,你除了熬出白頭發(fā)并沒有得到過什么。你拿那點好處也說得過去,只是方式欠妥。他一定是這么考慮的?!?/p>

      “不行!”皮志遠說:“我們必須去市局對質,把事情查清楚,還我清白。”

      “我絕對相信你,肯定是有人從中搗鬼,私吞了那筆錢,再把屎盆子扣到你頭上。不過——”習主任憂心忡忡地說,“這件事只能到此打住,讓時間證明一切。”

      “為什么?”皮志遠無限委屈地望著習主任。

      “我記得清代書畫家、文學家鄭板橋題過兩幅著名的匾額,一個叫‘難得糊涂’,一個叫‘吃虧是?!!绷曋魅握f,“呂副政委的政治生命正處在上升期,這件事一旦鬧開,勢必得罪人,到時候對誰都不好。小皮啊,憑你我目前的話語權,我們只能忍氣吞聲。你一向有服從意識,而且是公認的呂副政委的恩人,如果因為一張兩百元的發(fā)票和他鬧掰,前面那些付出就全都白費了,不明真相的人不會相信你的清白,反而會懷疑你的人品。佛教說,但做好事,不問前程。我們相信好人自有好報,就把好人做到底,就揣著明白裝糊涂,把吃虧當享受吧。”

      終于,賈副部長和馬挑刺上演了一出現(xiàn)實版的“冤家路窄”。馬挑刺現(xiàn)在像一個幽靈來無影去無蹤,不知他是什么時候住進縣委招待所的。那個傍晚,賈副部長和晏副縣長陪完客人出來,走到招待所門口,碰到馬挑刺正迎面走來,避之不及。賈副部長想起數(shù)月來讓這個冤家在網(wǎng)上把自己整得夠嗆,心中的怒火不禁熊熊燃燒。他指著馬挑刺厲聲喝問:“馬小詞,你這個人渣,是不是又冒充記者回家鄉(xiāng)搗亂來了?”

      馬挑刺和晏副縣長因為縣醫(yī)院申報二甲和“百佳”有過一面之交。他覺得賈新文剛才的話有失身份,很是侮辱人。他沒搭理賈副部長,而是先和晏副縣長打招呼,然后像主持人現(xiàn)場采訪似的問:“晏縣長,你覺得賈部長這么說話合適嗎?”

      馬挑刺等于將了晏副縣長一軍。晏副縣長本是討厭馬挑刺的,但這一刻,他對賈新文的印象也壞到極點。他諾諾連聲,嘴里應付著馬挑刺,心里暗罵著賈新文,他希望這場尷尬的邂逅盡快過去。

      賈副部長既想替晏副縣長解圍,又要給自己爭面子。他對馬挑刺說:“不要糾纏領導,你是不受歡迎的人,給老子滾遠點?!?/p>

      馬挑刺說:“晏縣長,賈部長的話你都聽到了。他如果再放厥詞,我就對他不客氣?!鞭D過來,他對賈副部長開始發(fā)飆:“賈新文,我們的事情還沒了斷,你等著,我不會放過你的?!?/p>

      “你想怎么搞?老子奉陪到底!”賈副部長開始挽袖子。

      馬挑刺把一口痰惡狠狠地啐在地上,說:“你就是個流氓。”

      馬挑刺的話剛落音,賈副部長的拳頭就飛上他的臉。沒等晏副縣長反應過來,馬挑刺的鼻血已經(jīng)噴得一臉都是。晏副縣長萬萬沒想到,戴眼鏡、寫文章的賈新文還是個假斯文,竟會如此沖動,讓他陷于兩難境地,進退維谷。他怒其不爭地剜了賈副部長一眼,快步離開。與此同時,門口兩個保安沖過來……

      賈副部長揮出去的拳頭直接導致他和馬挑刺的矛盾升級。他們在網(wǎng)上的那番唇槍舌劍本已塵埃落定,可賈副部長的拳擊不僅重新砸出火花,還把晏副縣長也給搭了進去,讓馬挑刺手里有了更多的籌碼。他一紙訴狀遞到法院,賈副部長連同宣傳部成了當之無愧的被告。這讓賈副部長不由得想起祁敏的“石女”官司,沒料到時隔一年多,驚人相似的一幕會在自己身上重演。

      關于那起曠日持久的官司,多說無益。結果是賈副部長敗訴,公開賠禮道歉,最后到底賠償多少錢,說法不一,有說十萬的,有說二十萬的,還有說天文數(shù)字的。更具戲劇性的是賈副部長希望單位能給他擔些賬的要求遭拒絕。宣傳部認為,賈副部長給單位帶來的負面影響已經(jīng)不小了,這種人不值得同情,更何況宣傳部本身就是清水衙門,哪來的錢搞賠償??傊谂c馬挑刺的這場較量中,賈副部長輸?shù)煤軕K。

      不過,馬挑刺也別高興得太早。沒多久,他東窗事發(fā)迎來厄運——因涉嫌借新聞敲詐勒索被公安機關抓獲,很快檢察院批準逮捕。最直接的證據(jù)來源于縣醫(yī)院的“形象宣傳”,光是那一筆就夠他喝一壺了。消息傳開,許多受害者紛紛舉報,馬挑刺的罪行滾雪球般增大。原來這些年,馬挑刺被省政法報解雇后,偏居省城一隅沒干人事。他利用自己長期在下面跑新聞建立起來的人脈關系廣泛收集各地官方或民間的敏感信息,然后猴子穿花衣假充正人,打著激揚文字、為民代言的旗號,專門給地方找茬,從中漁利。正如他所說的那樣,“現(xiàn)在到處都是膿包,誰也經(jīng)不住捅”,以至于他的陰謀屢屢得逞,“生意”越做越大,好處和甜頭撈得盆滿缽滿。一個人干不過來,他就干脆雇了槍手,采訪、寫作、編輯、約談、發(fā)稿一條龍,把壞事明目張膽地做成了產(chǎn)業(yè)。上面已經(jīng)發(fā)話,馬挑刺的案子必須窮盡一切辦法,廣泛搜集證據(jù),最大限度地讓他得到嚴懲??墒牵k案人員在工作中遇到瓶頸——許多單位面對調查保持沉默。盡管當初他們飽受馬挑刺的慪氣,但受人脅迫畢竟是“家丑”,說出來臉上無光。在案件協(xié)調會上,領導明確指示:“凡是被馬挑刺敲詐的單位和個人,只要配合調查,一概既往不咎。如果藐視正義拒絕作證,查出來后堅決依紀依法處理?!庇谑牵瑐刹楣ぷ鬟M展順利,查證屬實的數(shù)額據(jù)說達到七位數(shù),法院隨便判,馬挑刺都少不了十年。

      人們紛紛猜測拿下馬挑刺的勇士會是誰,只有皮志遠最清楚,這個“功臣”非賈副部長莫屬——突破口應該就在那次和馬挑刺吹牛角的酒店,而且首功來自那個玩手機的女服務員。那段時間,賈副部長出現(xiàn)在各種場合時都顯得精神飽滿,器宇軒昂,煞有介事地扮演著一個無名英雄的角色。

      當然,賈副部長也是要付出一些代價的。當他接到法院應訴通知后,領導在會上公開說:“賈部長,你把手頭的工作暫時放一放,處理好法院那一攤子爛事后再來上班。”這種話可以理解成組織上對他的關心,也可以做出更具深意的解讀——賈副部長又不蠢。

      馬挑刺被法律收拾沒多久,組織上便開始考慮給賈副部長做一個定論。用紅頭文件紙舉報人家,當著晏副縣長的面動手打人,而且社會上還有傳聞,說賈副部長和某酒店女服務員關系曖昧。這幾件事情在社會上已經(jīng)引起軒然大波,造成了惡劣影響。用一個很不恰當?shù)谋扔鳎@就是一粒老鼠屎,硬是壞了縣里這鍋粥。無論是出于幫助和教育賈新文本人,還是拿他當反面教材對全縣黨員干部進行紀律作風整頓教育,組織上都不得不拿他開刀,殺雞儆猴。于是縣紀委做出決定,撤銷他的副部長職務,行政級別由副科級實職降為普通科員。這就意味著賈新文又回到生活的原點,跳槽到行政崗位的十多年全白干。他給自己算過一筆賬,如果一直待在教學崗位,他已經(jīng)拿到中教高級職稱。當年一同分到學校的那些同行如今每月比他多拿一千多元工資,人比人氣死人!

      新年上班后,宣傳部的人發(fā)現(xiàn)賈新文一直沒來辦公室。單位第一次開會,打電話給賈新文,賈新文回答說:“不用通知我開會了?!钡诙?,他向單位遞交了辭去公職的報告。部長挽留他,勸他正確對待組織決定,不要意氣用事,跌倒了還可以再爬起來。他卻說開弓沒有回頭箭,什么都不要,堅決裸辭——一家上市企業(yè)的老總非常賞識他的人品和才干,要重金聘用他,年薪三十萬。在體制里行走多年,賈新文感到官場的水太深,憑自己的泳技不僅游不到理想的彼岸,甚至快被淹死時想抓一根救命的稻草都沒有。他權衡來權衡去,決定賭一把。未來不可期,但人生本來就是一場豪賭,一時的輸贏算得上什么!

      皮志遠不相信這樣的消息,他打電話給賈新文——人家都在削尖腦袋往體制里走,他想勸老朋友回頭,不要輕率地做出那種冒險的決定。皮志遠清楚地知道,企業(yè)是更大的名利場,以賈新文的炮筒子性格很難融入,他可能心血來潮誤判形勢,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更何況他已不再年輕。可是賈新文已經(jīng)換號了,電話里一個客氣的女聲用標準的普通話告訴皮志遠:“您呼叫的號碼已暫停使用。”看來,賈新文已經(jīng)以決然的姿態(tài)告別過去,他是想要開始一種新的生活了。皮志遠只好在心里為他默默祝福,稍有遺憾的是他不能把許多的心里話說給他聽了。原先礙于他是領導,又那么強勢和膨脹,有話不便說;后來,賈新文與馬挑刺內斗連連受挫,皮志遠又擔心被他誤解成“落井下石”,有話沒敢說;現(xiàn)在時機成熟,皮志遠想和賈新文推心置腹好好聊聊,想不到人家不給他機會。

      馬挑刺的案子已經(jīng)查清,公安機關即將向檢察院移送起訴。一個周末,皮志遠借工作之便,謊稱要對馬挑刺采訪報道,獲準去看守所看他。辦完手續(xù)后,皮志遠在指定的會見室等,許久沒等來人。后來,監(jiān)所民警告訴皮志遠,馬挑刺聽說是他,拒絕見面。他委托民警給皮志遠帶話: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小看這位兄弟了。

      把“你要是有那個膽,就不是今天的你了”那句話對應起來,皮志遠懂了馬挑刺的絕情,他一點也不責怪他。

      從看守所回來的那晚上,皮志遠神情落寞,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祁敏、馬挑刺、賈新文幾個人輪流在他腦海里晃悠,讓他心里無端地生出悲涼厭世之感。天快亮的時候,他做出了一個重要決定,準備上班后找習主任談談。

      局指揮中心調度室工作的主要職責是值守公安局對社會公開的一部電話,除了負責傳達來自各方面的會議通知外,還要應付全國各地五花八門的電話咨詢。同時,前臺“110”無法處置的復雜警情和縣里臨時出現(xiàn)重大事件也會歸口到調度室,經(jīng)值班人員請示匯報后處理。調度室有一間不足二十平米的房子,里面擺放一個單人床,、一套辦公桌椅、一臺舊電腦、一部電視機、一組鐵皮柜子,還安了空調,配了沙發(fā)、飲水機,日常生活用品一應俱全。那里原本有四位老同志二十四小時輪班,兩道鐵門將他們封閉在狹小的空間里,值班期間須臾不能離開,沒有足夠的定力、放不下許多欲念的人不能勝任。有人開玩笑說,進了那個門,就等于把自己拘留了。最近,一位老警到齡退休,急需有人補位。政工室習主任找好幾位老民警談,人家都一口回絕,甚至公開說:“那哪是人待的地方!”

      皮志遠卻瞄準那個崗位,主動請纓。

      習主任聽了皮志遠的想法,眼珠子瞪得銅鈴大:“說說你的理由吧?!?/p>

      皮志遠扳著指頭,一五一十說:“那里與世無爭,幾乎不和外人打交道,是塊難得的凈土;那里工作沒有壓力,只要耐得住寂寞就行;再說,一項工作干久了容易產(chǎn)生職業(yè)厭惡感。我搞宣傳工作二十年,實在太累了。我想沉下心來,認真讀點書,興趣好就寫點屬于自己靈魂的文字……”

      沒等皮志遠把話說完,習主任火氣十足地說:“毛?。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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