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緩緩飄落,輕輕地覆蓋在枯枝和殿頂上,將整座武當(dāng)山裝點成一片素白。
空曠的大殿里坐著一名老者,身穿一襲寬大的道袍,須發(fā)皆白,神態(tài)和藹慈祥。在他面前站著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弟子,她的容貌并不十分出眾,卻自有一股出塵的氣質(zhì)。
“這次路途艱險且不必提,支援北境戰(zhàn)事,是公主殿下瞞著皇上私下做的決定。你真的想好了?”
“是?!迸茏拥穆曇舨桓撸瑓s十分堅定,“這是弟子深思熟慮后做出的選擇,請道尊放心?!?/p>
“既然如此,就盡快動身吧?!钡雷瘘c點頭,囑咐道。
女弟子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離開大殿。她低頭望向覆著一層薄雪的地面,右手下意識地摸了摸衣襟,心想,眼下的時節(jié),北境應(yīng)該也下雪了吧?
眼前仿佛有一個久遠(yuǎn)卻又難以忘記的身影一閃而過。女弟子定了定神,邁開步子,在雪地上踩出了淺淺的腳印。
她即將要去的那個地方……或許有她這些年來,一直想要追尋的答案。
地處中原與突厥邊境的靈州城,此時正值嚴(yán)冬,寒風(fēng)呼嘯。駐軍兵營大門敞開,一眾兵士整整齊齊地站在兩邊,空出一條寬敞的道來。
一名容貌端麗的女子走進(jìn)大門,她身著一襲青色大麾,修長的雙眉微微向上挑起,為本就肅穆的面容又添了幾分英氣。
兩旁的兵士齊齊跪下,高聲喊道:“參見公主殿下!”
公主目不斜視,徑直走到主將營帳前。身穿鎧甲的中年將領(lǐng)單膝跪地,行禮道:“末將郭懷光,參見公主殿下?!?/p>
“免禮?!惫魈Я颂?,“郭將軍多年駐軍北地,勞苦功高,朝廷上下極為敬佩。我一向不在意這些虛禮,往后也都免了吧。”
“謝公主殿下。”郭懷光掀開帳簾,“請?!?/p>
公主點點頭,帶著緊隨她身后的兩名年輕女子走進(jìn)了營帳。那兩名女子一穿紅衫,一著白衣。郭懷光先向那紅衣女子道:“這位想必就是蓮姑娘了,那位是……”
“是武當(dāng)派的夏初瀾女俠,道尊親自派來的,不知將軍是否聽過?!惫魑⑽⒁恍?,示意那名叫夏初瀾的白衣女子上前。
那女子貌不驚人,仔細(xì)看去卻有種沉靜如水的氣質(zhì)。只見她依言上前幾步,向郭懷光見禮道:“見過郭將軍?!?/p>
郭懷光連忙回禮:“說起夏女俠,我當(dāng)然是聽過的。雖然我遠(yuǎn)在北域,卻也知道女俠是如今武當(dāng)派年輕一輩中最杰出的弟子,前些年更是助朝廷平定了西南之亂,深得道尊及圣上信任?!?/p>
夏初瀾道:“將軍謬贊了?!?/p>
“皇上得知北境戰(zhàn)事緊張,不但派我親自監(jiān)軍,還向武當(dāng)?shù)雷鸾鑱砹讼呐畟b。北境守軍驍勇善戰(zhàn),卻少有武藝高強者。夏女俠身懷絕技,想必能助郭將軍一臂之力?!惫餍Φ?。
這位公主便是當(dāng)今的五皇女韓璧。她自幼跟隨宮中武師習(xí)武,及笄后更是屢次同兄長一道上陣拼殺,不但有一身好武藝,還智勇過人。她出行從不帶眾多仆從,僅有一名叫做尹蓮的女侍衛(wèi)貼身陪伴。但其實夏初瀾心里比誰都清楚,皇上對北境戰(zhàn)事,根本沒有公主說的這么關(guān)心。
實際上,公主根本不是皇上派來監(jiān)軍的,而夏初瀾更是公主私下向道尊借來的幫手,與皇上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公主如此說,怕是要將“欺君之罪”包攬在自己頭上,以免郭懷光為難。
“那是自然,末將求之不得?!惫鶓压庹f著,從桌案上取來一疊戰(zhàn)報,對韓璧道,“一月間突厥大軍攻城兩次,雖然都被抵擋住,但靈州城防已岌岌可危。據(jù)我派出的探子回報,柯勒城中的神秘教派玄冥教也插手了攻城戰(zhàn)。玄冥教中高手眾多,這兩次交手,我軍死傷不少?!?/p>
“我這次來,除了履行監(jiān)軍之職,就是為了告訴你一個消息?!表n璧放低聲音道,“玄冥教參戰(zhàn)不是偶然,也無關(guān)突厥可汗的授意。靖王韓允暗中與玄冥教冥王穆薩蘭相互勾結(jié),妄圖顛覆中州江山。”
“什么?這……”郭懷光大吃一驚,卻被韓璧揮手打斷了。
“靖王一向心狠手辣。據(jù)我私下查證,他企圖逼宮篡位已經(jīng)不是一兩日了。一旦靈州城破,突厥大軍長驅(qū)直入,玄冥教叛賊混入中原。若真讓靖王奪了江山,屆時無論是朝堂還是武林,命運都將被顛覆。因此這靈州城,還請將軍千萬守住?!表n璧正色道。
郭懷光點頭道:“守衛(wèi)北境邊陲是末將的本職,即便公主不說,末將也定會與將士們一同血戰(zhàn)到底!”
在場眾人皆滿面嚴(yán)肅,而那名叫做夏初瀾的武當(dāng)?shù)茏?,則在聽到“玄冥教”三個字后,雙手幾不可察地輕顫了一下。韓璧與郭懷光接下來的對話,她似是一個字也沒有聽進(jìn)去,眼神失去了焦點,空洞洞的,不知望向何處。
夏初瀾站在窗邊,舉目眺望著靈州城城墻的方向。冰冷的空氣從打開的窗戶一陣陣地涌進(jìn)來,她卻似渾然未覺。目之所及處遍地積雪,在月光的照射下,反射出淺淡的藍(lán)色光澤。
地處突厥邊境的柯勒城距離靈州城不遠(yuǎn),而之前公主曾提起過的玄冥教,就坐落在柯勒城中。
聽到敲門聲響起時,夏初瀾下意識地握緊了手里的一枚舊劍穗,問道:“誰?”
“我?!?/p>
門外響起公主韓璧的聲音。夏初瀾忙把劍穗收進(jìn)懷里,走過去將門打開,行禮道:“公主殿下?!?/p>
“還沒休息?。俊表n璧看著房里亮著的燭火,微微一笑,“都說北境的晚上冷,你還開著窗?”
“謝公主關(guān)心,不過我倒不覺得特別冷?!?/p>
“嗯,習(xí)武之人,原本身體就要強健些?!表n璧點點頭,“這里許多將士都抱怨天冷,其實我也不大覺得。對了初瀾,你明天若是起得早,可以上街去逛逛。”
“上街?”夏初瀾不解道。
“當(dāng)然不只是閑逛。你是第一次來靈州城,對這里不大熟悉。你且去城里走一圈,看看靈州城目前民情如何,對作戰(zhàn)有所裨益也說不定?!表n璧想了想,又補充道,“還可以順便欣賞一下北境的雪景?!?/p>
“是,我知道了?!?/p>
夏初瀾摸了摸胸前放著劍穗的位置,輕輕地嘆了口氣。
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夏初瀾就已經(jīng)走在了靈州城的街道上。
靈州城坐落在中州邊境,難免受北地突厥民風(fēng)影響,飲食與衣著都與中原地帶的百姓有些區(qū)別。
樹枝和屋頂上都落滿了積雪,放眼望去一片素白。
夏初瀾找了一處攤子,坐下來要了牛肉湯和烤餅。在等候吃食的時候,看見攤主正把屋外的積雪收集在一口大缸里,又用火石點燃柴薪,將大缸架在火上慢慢燒著。
“老板這是在做什么?”夏初瀾問道。
“看姑娘衣著,是中原來的吧?”老板無奈地笑著,“北境一帶缺水源,加上冬天里井水都結(jié)了冰,只有這一個辦法取水了。不過這打火的磷石也是稀缺得很,大部分是從柯勒城銷來的。如今遇上戰(zhàn)事,磷石出不了柯勒城,也不知道我這牛肉湯的攤子,還能開多久了?!?/p>
夏初瀾用完早飯,粗略在城里轉(zhuǎn)了轉(zhuǎn),發(fā)覺磷石的價格果然高得離譜。有人竟然支了攤子,用大鍋在路邊煮雪,一些貧苦的百姓買不起磷石,便在攤子上買一文錢一碗的雪水喝。
“趁著邊境戰(zhàn)事吃緊,竟然發(fā)這樣的財。”夏初瀾皺眉看著眼前的一幕。
“只要一打仗,民生必亂,自古以來都是如此。唉,靈州城能維持目前的樣子,郭將軍已經(jīng)功不可沒了。”一位路過的行人搖搖頭,搭腔道,“如今有一文錢一碗的水喝,還是好的,這仗再打上一陣子,水可就不是這個價啦?!?/p>
夏初瀾點點頭,沒再多說什么,行人便也徑自離去。
夏初瀾回到軍營時,守在主將營帳外的士兵道:“夏女俠,公主和將軍已經(jīng)等候多時了,請?!?/p>
其實她回來得并不算晚,只是韓璧與郭懷光皆是自律之人,一向早起,這時已在營中商討軍情了。韓璧也未曾在意,見夏初瀾走進(jìn)營帳,只道:“那就先坐下吧。”
夏初瀾道:“公主、將軍,靈州城缺水,百姓只能化雪取水,敢問將軍,營中為將士們儲備的水,可還夠用?”
聽了這話,郭懷光臉上露出苦悶之色:“實不相瞞,冬季飲水結(jié)冰,須得用火化開方能使用。如今火種磷石庫存不足,將士們尚可忍耐,戰(zhàn)馬卻已躁動不安。如此下去……”
韓璧點頭道:“初瀾,你進(jìn)來之前,將軍正好與我說到這里。軍中飲水是件大事,須得想辦法解決。對了將軍,你方才說有要事向我稟告,究竟是何事?”
“昨夜末將發(fā)現(xiàn)有突厥探子在大營外徘徊,像是在打探什么消息。末將派人前去捉拿,那探子身手卻敏捷得很,轉(zhuǎn)眼便逃得難覓蹤跡了?!惫鶓压獾?。
“探子?”韓璧雙眉緊皺,“會不會是玄冥教墨影使派來的人?”
“末將也是如此猜想?!惫鶓压獯鸬?,“墨影使一向消息最是靈通,說不準(zhǔn)他得了公主和夏女俠進(jìn)入靈州城的消息,前來一探究竟?!?/p>
“墨影使是個極其棘手的人物,若是被他盯上,將軍可要小心了?!表n璧神色凝重道,“前不久剛被革職收押的王副將,就是栽在他手里的吧?!?/p>
提起這件事,郭懷光臉上閃過一絲羞愧之色:“是末將管教下屬無方?!?/p>
夏初瀾不禁問道:“那墨影使是個什么樣的人?”
“墨影使是玄冥教冥王穆薩蘭最信任的手下之一。雖說他五年前才加入玄冥教,但如今的地位卻已經(jīng)在四方死神之上。此人詭計多端,屢次洞悉了我軍的作戰(zhàn)計劃,此前更是用美人計策反了王副將。若非守城軍士一腔血勇,靈州城怕是早就失守了?!闭f著,郭懷光抬起頭看了夏初瀾一眼,猶豫道,“不知夏女俠可曾聽聞,墨影使最初其實是武當(dāng)?shù)茏?,只不過后來叛變,投奔了北域玄冥教……”
夏初瀾挑起眉看了他一眼,神色有些晦暗。郭懷光忙道:“無論怎樣的名門正派,都難免出幾個叛徒。武當(dāng)派是中州武林之首,即便出了墨影使這樣的人物,也仍然是令人心向往之的圣地。只是人心難測啊,聽聞墨影使叛出武當(dāng)前,也是江湖上極有名的人物……”
“郭將軍,你可知道墨影使的真名?”夏初瀾出聲打斷道。
“這我就不知道了,只是聽聞他在武當(dāng)時地位不低,甚至都已經(jīng)收徒授業(yè)了,也不知為何就忽然離開武當(dāng),入了玄冥教。”郭懷光想了想,“不過這些畢竟都是江湖傳言,不可盡信。加上貴派將這秘密守得緊,能聽到這么些風(fēng)聲,就已經(jīng)不易了。”
夏初瀾沉吟片刻,忽然轉(zhuǎn)了話題:“對于軍營內(nèi)火種不足一事,我有個主意,想問問公主和將軍的意見?!?/p>
“夏女俠有主意?”郭懷光精神一振,“如此甚好!”
夏初瀾身穿一襲民間女子的衣裙,臉上罩著薄紗,隱約透出面容。她將鬢發(fā)朝耳后攏了攏,微笑著望向面前肥頭大耳、披金戴翠的突厥商人:“卡班先生,那這筆生意,就這么定了?”
“姑娘是個聰明人,好說,好說?!笨ò嘈Φ煤喜粩n嘴,視線越過她,落在她身后那口裝滿銀條的木箱子上,“要不怎么說,真正的商人發(fā)的都是戰(zhàn)亂的財呢!”
說著,卡班一揮手,兩名仆從抬著一口形狀扁平的大木箱走出來,在夏初瀾眼前打開。里面滿滿當(dāng)當(dāng),裝的全是磷石。
“那貨我就帶走了。”夏初瀾站起身道。
“請便。不過如今城守查得正嚴(yán),火種出城可是要被扣下來的。若是這磷石過不了城門,我可不會退錢的?!笨ò嘤忠粨]手,兩名仆從便抬著那口裝滿銀條的箱子走入了里間。
夏初瀾點點頭:“那是當(dāng)然?!?/p>
她帶來的仆從將那口箱子抬上馬車,一路駛向城門。出城時,馬車被守門的衛(wèi)兵攔住,說是要例行檢查。
夏初瀾滿臉堆笑,將一錠銀子塞進(jìn)衛(wèi)兵手里:“官爺,小本買賣,行個方便?!?/p>
衛(wèi)兵看了她一眼,將銀子丟回她手里,朝馬車走去:“不行,如今非常時期,非得嚴(yán)查不可。你急著塞錢給老子,不是明擺著有問題嗎?!?/p>
“哎,官爺,有話好說?。 毕某鯙懨νι碜o在馬車前。衛(wèi)兵一把將她推開,掀開了貨箱的蓋子。
箱子里裝著不少河鮮干貨,都是柯勒城的特產(chǎn)。夏初瀾賠笑道:“官爺,我就說是小本買賣,沒做虧心事。如今入冬時節(jié),這些特產(chǎn)在中州可是能賣不少錢哪。您看是不是……”
“給我把這些干貨都搬下來!”衛(wèi)兵一聲令下,不少士兵打扮的人紛紛走過來,不由分說便去搬箱子。
“官爺,這……不能搬啊!”這一下夏初瀾真的急了,臉色驀然變得蒼白,額上也沁出了冷汗。不一會兒,馬車上的箱子都被搬完,三個美貌的突厥女子縮在車廂的空隙處瑟瑟發(fā)抖。
“喲,難怪不讓我們查貨。”衛(wèi)兵臉帶笑意,繞著夏初瀾轉(zhuǎn)了一圈,“沒想到你模樣挺清秀,竟然還是個媽媽。”
夏初瀾臉色灰敗,垂頭站在原地。
“膽子不小??!眼下戰(zhàn)事正急,你竟然還倒賣起了我們柯勒城的姑娘。怎么,中州人好這口?”衛(wèi)兵冷笑,“來人,報官!”
“別啊官爺!”夏初瀾腿一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我這兒所有的銀子都拿來孝敬官爺您,姑娘也留下,求官爺不要報官??!都怪小女子一時財迷心竅,這是初犯,我再也不敢了!”
夏初瀾的隨從忙遞上一個沉甸甸的包裹,又親自將三名突厥美人扶下馬車,送到城門處,點頭哈腰地向衛(wèi)兵不住求情。
這時城門口看熱鬧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進(jìn)出的人流漸漸積壓。衛(wèi)兵看了夏初瀾一眼,便道:“行,念你是初犯,這次就放過你。再有下次,非把你抓去蹲大牢不可!”
夏初瀾從地上爬起來,忙不迭道:“謝謝官爺!”說著對隨從們使了個眼色,一行人便趕著馬車,一路朝靈州城駛?cè)ァ?/p>
在他們身后,那守城士兵小聲嘀咕道:“墨影使大人真是神了,說是今晚有人販子出城,讓我們多加留意,嘿,還真有?。 ?/p>
“夏女俠果然高招,用突厥美人混淆城守的視線。哈哈,若是他們知道我們帶了這么多磷石進(jìn)靈州城,怕是要氣瘋了吧!”一名假扮成隨從的士兵笑道。
“先別得意,眼下能不能安全進(jìn)城還不好說?!毕某鯙懸粧叻讲朋@慌失措的表情,臉上又變得平靜如水。她趕著馬車,舉目眺望,前方靈州城墻的輪廓已經(jīng)隱約可見。
忽然,一陣刺耳的簫聲穿透了沉寂的夜空,直向眾人耳中灌來。夏初瀾忙運起內(nèi)力抵擋,而那些扮作隨從的軍士則紛紛捂住耳朵,臉上露出痛苦之色,一個接一個地癱倒在地。
“誰!”夏初瀾叫道。
就在最后一名軍士失去意識的時候,簫聲忽然從尖利變?yōu)橥褶D(zhuǎn),竟吹出了一首悠揚的樂曲。夏初瀾心中一震,不再言語,只默默地聽著回蕩在夜空中的簫聲。那聲音乍聽之下平和寧靜,卻暗藏著說不清的戚惶和孤寂。夏初瀾說不出話,手卻不由自主地探向胸前,那里正藏著一枚已經(jīng)被她帶在身邊多年的陳舊劍穗。
一曲奏畢,夏初瀾只聽到耳邊風(fēng)聲掠過。她抬頭望去,只見一襲身著青色長袍的身影穩(wěn)穩(wěn)地立在覆滿白雪的樹枝上,卻不曾蹭落一片雪花。
那人的頭發(fā)在夜空中飛舞,是如同雪一樣的銀白色。夏初瀾竟似被那銀色刺痛了雙眼,卻又一時移不開視線。
“這位姑娘?!蹦侨司従忛_口,“留下磷石,你走吧。”
“為什么?”夏初瀾用力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時,視線已經(jīng)看向了別處。
“磷石不能讓你帶進(jìn)靈州?!蹦侨说穆曇衾浔模路鸩粠б唤z感情,“你若是再前進(jìn)一步,我就將這些人全殺了?!?/p>
“你們殺死的中州士兵還少嗎?”夏初瀾反問,卻毫不懷疑他能說到做到,于是也并沒有輕舉妄動。
那人從幾丈高的樹枝上一躍而下,穩(wěn)穩(wěn)地停在馬車前面,一手握住韁繩:“下車吧。”
夏初瀾咬了咬牙,猛地抽出了藏在馬車隔板中的劍。她輕揚右手,劍光在空中亮了一瞬,眨眼間便已刺到了青袍男子的眼前。
青袍男子一揮衣袖,將夏初瀾連人帶劍拂下了馬車。夏初瀾用劍撐住地面,在地上劃了一道寸許深的溝,這才沒有當(dāng)場向后跌出去。
“真武蕩魔劍?”青袍男子嘴角輕挑,“練得倒是不錯?!?/p>
“墨影使!”夏初瀾叫道,“就是你吧?”
青袍男子回過頭,在月光的映照下,冰雕般精致的側(cè)臉上籠著一層淡白色的光暈。銀色的發(fā)絲垂在臉頰旁,看起來竟不像塵世中人。
他只朝她淡淡地看了一眼,并沒有回答,徑自驅(qū)著馬車朝柯勒城駛?cè)?。夏初瀾半跪在地上,忽然感到胸中氣血翻涌,驀地噴出一口血來?/p>
她急忙在原地坐下,一邊調(diào)息,一邊等待眾人醒來。
幸好,此次以身犯險并非一無所獲——為了以防萬一,她早已將一部分磷石縫在了眾人衣物的夾層里。
夏初瀾站在韓璧面前,看著擺在桌上的一小箱磷石,微微低下頭去。
“聽說你這次遭遇了墨影使的阻截,”韓璧拈起一枚磷石,“還在他手里受了傷?”
“這次是我辦事不利,請公主責(zé)罰?!毕某鯙懙?。
“責(zé)罰?”韓璧笑了笑,起身拍拍她的肩,“與墨影使正面交鋒,不但兵卒未損,還帶回了戰(zhàn)利品,我為何要責(zé)罰你?”
“公主……”
“不必說了,墨影使是何等樣人,我應(yīng)該比你清楚。這次你做得已經(jīng)很好了。”韓璧道。
“是啊,雖然不多,但這些磷石,也夠軍營里撐一陣子了?!惫鶓压庖踩玑屩刎?fù)般地笑道,“夏女俠這次真是幫了大忙了?!?/p>
“初瀾,你的傷好些了嗎?”韓璧問道。
“謝謝公主關(guān)心,已無大礙了?!?/p>
“如今兩軍在城下膠著已久,這樣拖下去,對我們來說并不是好事。初瀾,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交給你去做?!表n璧沉吟片刻,“但此事極為危險,你并不一定要答應(yīng)下來?!?/p>
“公主請講。”
“我需要你再次前往柯勒城,想辦法進(jìn)入玄冥教臥底,為我們提供內(nèi)部情報。”韓璧皺起眉,又道,“此事的確極其兇險,你若不同意,此事作罷便是,我們再另想辦法。”
“公主,我愿意去。”夏初瀾的聲音不大,卻極為堅定。
聽到她一口答應(yīng),韓璧反而愣住了。
“公主請勿多慮。既然道尊派我來相助北境戰(zhàn)事,便不會貪生怕死。敢問守城將士在出生入死時,可曾想過危險二字?”她說著猶豫了一瞬,“只是昨天夜里,我的容貌或許已經(jīng)被墨影使看到,我擔(dān)心……”
“初瀾如此深明大義,倒讓我慚愧了?!表n璧從袖中摸出一封信,“這是我模仿靖王的筆跡寫下的,又設(shè)法弄到了他的印鑒。如今突厥久攻靈州城不下,也正是用人之時。你拿著這封信去向冥王穆薩蘭投誠,想來無人會懷疑?!?/p>
夏初瀾接過信,粗略看了一遍,臉上的驚訝之色一閃而過。她斂容朝韓璧道:“既然公主已經(jīng)安排得如此細(xì)致,我也一定會盡力而為?!?/p>
第二天,夏初瀾一早便打點好行裝,獨自騎馬出發(fā)。待行至柯勒城時,已近正午光景。城中多是圓頂建筑,上有煙囪。此時正是午飯時分,不少煙囪里都有裊裊炊煙升起。
其實若非韓允與玄冥教勾結(jié),圖謀中州江山,柯勒城與靈州城原本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兩城中的百姓時有來往,相互之間也并無敵意。因此看到夏初瀾一身漢人打扮,城中的突厥百姓也并未在意。
柯勒城本就不大,玄冥教又是不少居民禮拜真神的所在,因此并不難找。
從外面看去,玄冥教的主建筑是一座形制奇特的塔樓,可隨意進(jìn)出,內(nèi)里設(shè)有三處祭壇,許多百姓正跪在形態(tài)奇異的神像前頂禮膜拜。
夏初瀾找到一位管事模樣的人,遞上信件說明了來意。那人看了看信封,似是不敢打開,只說讓她在里間稍等片刻。
過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一名身著黑袍戴面具的男子走出來,對夏初瀾道:“奉殿下之命前來加入敝教的人就是你?”
他這話問得直接,語氣卻彬彬有禮,夏初瀾點了點頭,再次遞上信件。黑袍人看后,將信遞還給她,問道:“靖王殿下近來可好?”
“殿下一心籌謀大事,殫精竭慮,談不上好。”
黑袍人微微頷首,又問:“那王妃娘娘可好?”
夏初瀾低垂眼瞼:“殿下一向?qū)δ锬锞粗赜屑樱瑑扇讼嗑慈缳e,卻也沒什么不好的?!?/p>
這套說辭是臨出發(fā)前韓璧特別交代的。果然,聽了她的回答,黑袍人恭敬道:“姑娘請隨我來?!闭f罷領(lǐng)著她走進(jìn)了一條幽暗的甬道。
甬道盡頭是一間石室,室內(nèi)的光線很暗,只有墻壁上的兩盞燈燭照亮了四周。北面的墻邊坐著一名男子,大約四十來歲,穿著寬大的黑色斗篷。聽到夏初瀾的腳步聲,他抬頭打量了她一眼,蒼白的臉和狹長的眼睛流露出狐疑的神色。
帶夏初瀾進(jìn)來的黑衣人默不作聲地退了出去。夏初瀾朝椅中坐著的中年男子行了一禮:“見過冥王大人?!?/p>
“你是什么人?”冥王穆薩蘭問道。他嘶啞的嗓音回蕩在石室里,透著一種說不出的詭異。
“在下是靖王殿下安插在武當(dāng)派的眼線。由于殿下的政敵,布衣皇子韓直也在武當(dāng)派跟隨道尊學(xué)藝,在下便多年來一直為殿下監(jiān)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毕某鯙懟卮?,“這次恰逢北境戰(zhàn)事吃緊,在下便按照殿下的意思,自薦成為韓璧公主的幫手,一同前來北域,并設(shè)法與冥王大人接上頭?!?/p>
“那布衣皇子韓直最近可有什么動作?”穆薩蘭又問。
“回冥王大人,公子直本人無心于皇位,卻心懷慈悲,憐憫天下蒼生,想必不會對如今的亂世坐視不理。他目前尚未有什么動作,可武功卻精進(jìn)了不少,殿下的意思是趁著他羽翼未豐……”
“本座知道了。”穆薩蘭不耐煩地一揮手,“殿下這是在埋怨本座辦事不利,事到如今也未曾攻下靈州城,是不是?”
“在下不敢揣測殿下的意思,但如今武當(dāng)派只以為我是他們派往貴教的臥底,卻不知我原本是殿下的人。冥王大人只要給在下一些假情報,靈州城自然不攻自破?!毕某鯙懙?。
“本座知道了?!蹦滤_蘭點頭道,“你且先下去,本座必不會辜負(fù)靖王殿下的厚望?!?/p>
夏初瀾推開房門,走進(jìn)院子里。
柯勒城的夜晚與靈州一樣寒冷,雪花紛紛揚揚地落在造型各異的鎏金屋檐上,遠(yuǎn)處形似火山熔巖的雕塑也被落雪覆蓋??蛇@樣的景象,卻與靈州城里銀妝素裹的雪景千差萬別,非但令人感覺不到一絲潔凈,反而讓這座幽暗的堡壘顯得更加陰森詭奇。
“墨影使大人!”稍顯稚嫩的少年聲音在夜里突兀地響起。夏初瀾循聲望去,只見一名大約十五六歲的少年一陣疾奔,跑向了不遠(yuǎn)處身著青色袍服的白發(fā)青年。
“尤圖。”那白發(fā)青年正是之前在郊外攔住夏初瀾馬車的人。他臉上并沒有露出什么表情,靜靜地看著少年跑到自己面前,“前些日子讓你夜探中州守軍軍營,辛苦了?!?/p>
夏初瀾心里一驚,雖然公主他們已經(jīng)猜到探子是墨影使派去的,卻沒想到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
“不辛苦,大人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庇葓D笑了笑,神色又忽轉(zhuǎn)黯然,“只是我不明白,我們?yōu)槭裁匆蛘棠??可汗過去不是好戰(zhàn)的人,是他變了嗎?”
“不是可汗變了?!卑装l(fā)青年伸手拂去欄桿上的積雪,隨意地坐了上去。
“那我們還像過去那樣,不是很好嗎?”尤圖在他身邊坐下,十五六歲的少年比他矮了一截,雙腿晃晃悠悠,夠不到地面。
“這些事,輪不到我們這樣的人去做決定?!卑装l(fā)青年略微低下頭,“冥王能說服可汗與中州交戰(zhàn),我們就必須服從,沒有其他選擇?!?/p>
“可是墨影使大人這么有本事,也無法決定嗎?”尤圖問,“你沒辦法說服冥王和可汗嗎?”
“是啊?!卑装l(fā)青年答道,“不只是這樣的大事我無法決定,甚至就連我自己的命運,我都決定不了?!?/p>
尤圖沉默了一會兒,卻也沒有再問什么,只道:“墨影使大人,有興致的話,吹一曲來聽聽吧。我很喜歡大人的簫聲。”
“好。”白發(fā)青年從腰間取出一支通體深綠的墨玉簫,放在唇邊輕輕吹響。
溢出唇角的是極其明快的音色,簫聲回蕩在寂靜的夜里,似乎讓眼前地獄般的景象也與先前有了幾分不同。夏初瀾沒有出聲,只靜靜地聽著,直到一曲吹畢,白發(fā)青年拍了拍少年的肩:“尤圖,先回去吧。”
“是,墨影使大人?!甭犨^了這首曲子,尤圖的心情似乎明快了不少,躍下欄桿漸漸跑遠(yuǎn)了。
“后面偷聽的那位,出來吧?!卑装l(fā)青年又將墨玉簫湊到唇邊,隨意吹出了幾個音符,簫聲迅速消散在空氣中。
夏初瀾從陰影里走出來,行至白發(fā)青年旁邊,行禮道:“墨影使大人。”
白發(fā)青年抬頭看了她一眼。只這一眼,便讓她的心微微提了起來,如同被一根看不見的細(xì)線懸在空中。
“你是什么人?”他淡淡地問。
“我是……”
“不必說了,我知道。”白發(fā)青年忽然又打斷了她,“前天夜里我打了你一掌,傷好了嗎?”
他果然認(rèn)出自己了!夏初瀾不禁心里一跳,強自鎮(zhèn)定道:“無礙?!?/p>
“無礙?”白發(fā)青年嘴角微微一挑,似笑非笑,“想來不會這么快便痊愈??吕粘堑囊雇?,比靈州還要冷上幾分。你身上帶著傷,若是無事,晚上還是不要隨意出屋子的好。”
夏初瀾本想點頭,卻站在他身側(cè)沒有動。覺察到她的視線,白發(fā)青年又問:“你在為靖王做事,為什么?”
“我原本就是靖王府的人。我母親是王府的女傭,在我十歲那年她去世了。”夏初瀾前半句倒沒有說謊,“于是我便按照靖王殿下的意思,離開王府拜入了武當(dāng)派?!?/p>
白發(fā)青年不置可否,甚至沒有去辨別她話中的真?zhèn)?,只問:“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嗎??/p>
夏初瀾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去:“不知道?!?/p>
“你不知道?”白發(fā)青年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冷笑。
夏初瀾猛地感到兩人之間的空氣愈加冰冷,像是被這場無邊的雪凍住了,讓她無法動彈,也不能呼吸。她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白發(fā)青年身上,掃過他的眉梢眼角、他披散在肩側(cè)的銀色長發(fā),以及他輕輕握著墨玉簫的修長手指。
夏初瀾再次緩緩搖頭,動作滯澀又堅硬。
“你不知道,那我就告訴你,我是武當(dāng)派棄徒,葉亦清。”
“葉亦清”三個字像是抽掉了夏初瀾僅存的意識。她的臉色忽轉(zhuǎn)慘白,幸而白發(fā)青年并未抬頭看她。
她不知道他是誰?怎么可能,只是再次親眼見到他的時候,無論如何也無法點頭承認(rèn)罷了。
空靈的簫聲再次響起,又漸漸遠(yuǎn)去。等到夏初瀾回過神來時,發(fā)現(xiàn)葉亦清不知何時已經(jīng)離開了。
夏初瀾一揚手,放飛了一只色澤漆黑的夜鳶。
這只夜鳶是韓璧所養(yǎng),用來在夜晚傳遞書信。它的羽毛是如同夜空一樣的顏色,飛上天際后,便迅速融入了黑暗里。
書信上的內(nèi)容很簡單,三日后突厥大軍將突襲靈州城駐軍軍營。實際上這算不上什么機密,若是公主他們派探子來打聽,也一樣能夠知悉,夏初瀾所為,不過是讓守軍盡早準(zhǔn)備迎戰(zhàn)罷了。
熟悉的簫聲每天夜里都會響起,有時是來自中州的樂曲,有時是突厥獨有的曲調(diào),或婉轉(zhuǎn)或空靈,或高亢或低沉。
夏初瀾總是坐在葉亦清身后的不遠(yuǎn)處,靜靜地看著他的背影。直到簫聲止歇,吹簫的人悄然離去,她也依然恍若未覺地坐在原地。
兩人未曾說過一句話,倒是那天來找葉亦清的少年尤圖漸漸與夏初瀾熟稔起來。兩個人時常坐在一起聽著葉亦清的簫聲,尤圖臉上總是帶著一點與他年紀(jì)不符的憂愁神色,問她:“夏姐姐,你也不喜歡打仗吧?”
“又有誰會喜歡呢。”夏初瀾淡淡地回答。
“墨影使大人也不喜歡。”尤圖凝視著葉亦清的背影說。
“是嗎?”
“他心里裝了很多事,從來不對任何人說?!庇葓D想了想,“我總覺得他藏著很多秘密,一直活得很辛苦。”
“嗯。”夏初瀾點點頭。
“我先回去了?!庇葓D站起身,拍拍衣角上的雪,徑自跑遠(yuǎn)。
夏初瀾的視線又回到了葉亦清身上。不一會兒一曲吹畢,他轉(zhuǎn)回身,緩緩向她走來。夏初瀾微微一驚,卻見他已一掀衣袍下擺,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夏初瀾頓時有些手足無措,放在膝上的雙手不由微微握緊。葉亦清若無其事地把玩著手中的墨玉簫,輕描淡寫地問:“道尊還好嗎?”
“還好。”夏初瀾拿不準(zhǔn)他問這話是什么意思,于是含糊地回答道。
“那就好?!?/p>
“你當(dāng)初……”夏初瀾?yīng)q豫了一會兒,下定決心般地問道,“為什么會離開武當(dāng)派?”
“問得真可笑。”葉亦清輕笑一聲,站起身來,“并不是所有的事都需要理由?!?/p>
她也知道自己問得可笑,但這些年來,她比誰都更想聽到這個理由。
“夏姑娘,冥王有請?!币幻谂廴苏驹谙某鯙懨媲埃Ь葱卸Y道。
“請問冥王大人找在下有何貴干?”夏初瀾問。
“夏姑娘去了自然知道。”黑袍人說罷轉(zhuǎn)過身,示意夏初瀾跟上。
夏初瀾跟著黑袍人走上一條幽暗的小路,路的盡頭是一片湖泊,湖水呈現(xiàn)出鐵銹般的暗紅色,遠(yuǎn)遠(yuǎn)看去如同血漿一般。湖上架著縱橫交錯的石橋,黑袍人帶著夏初瀾從石橋上迂回曲折地走過,停在一處半球形的黑色大殿前。
兩人走到門邊,石門自動向兩旁開啟。黑袍人將夏初瀾引入大殿,殿內(nèi)光滑的球形墻壁上亮著昏黃的燈火,地板殘缺不全,從破碎的石板縫隙間,能看到暗紅色的湖水隱隱涌動。大殿中央豎著四根立柱,立柱上纏繞著長長的鎖鏈,鎖鏈的末端連著手銬和腳鐐,一直垂落到地面上。
“夏姑娘請?!焙谂廴酥噶艘幌骆i鏈的方向,對夏初瀾道。
夏初瀾看了那鎖鏈一眼,站在原地沒動:“這是什么意思?”
“冥王大人交代屬下,今日為姑娘行洗髓之禮,還望姑娘不要為難屬下?!?/p>
“洗髓?”夏初瀾皺眉,“那是什么?”
“身懷別派武功,前來加入玄冥教者,皆必須行洗髓之禮。洗髓之后,可將別派武學(xué)轉(zhuǎn)化為玄冥內(nèi)功‘彼岸黃泉’。之前修為越高者,經(jīng)轉(zhuǎn)化后的‘彼岸黃泉’內(nèi)功也越精湛?!焙谂廴私忉尩?,“事不宜遲,請姑娘不要辜負(fù)了冥王大人的一番好意。”
“若是我不答應(yīng)呢?”夏初瀾問。
“那就怨不得屬下不客氣了?!焙谂廴艘宦暳钕?,無數(shù)人影從四周的黑暗中現(xiàn)出身形,如同潮水一般向夏初瀾涌了過去。
夏初瀾抽出腰間的長劍,身子在原地輕巧地一旋,劍光朝著四面八方飛出去,將擁來的黑影擊退:“這就是你們對待靖王殿下的方式嗎?”
“哦,到了現(xiàn)在,夏姑娘還在以靖王殿下的人自居?”石門再次洞開,一人當(dāng)先走入,正是冥王穆薩蘭。一頭銀發(fā)的葉亦清垂手站在他身側(cè),后面還跟著四個戴著造型各異的面具的人,看模樣是冥王座下的東西南北四方死神。
“教有教規(guī),自古以來入玄冥教者,人人都必須接受洗髓之禮,即便原本是靖王殿下的人,也不能例外。”穆薩蘭狹長的眼眸瞇了起來,看上去如同閉著眼睛,“接受洗髓過后,便一輩子都無法脫離玄冥教了。只有摒棄之前的一切,才算是真心誠意為我教效忠?!?/p>
“在下來向冥王投誠,也是為了靖王殿下的大業(yè)。無論身在何處,在下都是殿下的人,何須接受洗髓之禮?”夏初瀾反問。
“姑娘以何種武功為靖王殿下盡忠,又有什么分別?況且洗髓之后,修為有增無減,想來殿下不會介意的?!蹦滤_蘭冷笑一聲,“再說若不洗髓,武當(dāng)派和中州守軍如何相信你已經(jīng)取得了我們的信任?”
夏初瀾默然不語,腦中不停地搜尋著應(yīng)對之法。穆薩蘭瞥見她的表情,不耐地道:“姑娘不必考慮了?!闭f著一揮手,四方死神齊齊逼了上來,要強行將夏初瀾押往大殿中央。
一桿通體幽綠的墨玉簫從一旁伸出,突兀地將四方死神攔在了原地。穆薩蘭目光一凝:“墨影使,你這是何意?”
葉亦清信手收回玉簫,語氣平靜道:“冥王大人,夏初瀾動不得。”
“哦,這是為何?”
“正如她所說,她是靖王殿下的人。冥王這般做法,莫非不相信殿下?”葉亦清道,“加上突厥大軍久攻靈州城不下,殿下只怕早已沒了耐心,才會將此人派來。若只是如此倒也罷了,就怕殿下誤會我玄冥教不盡心,這才將夏初瀾派來監(jiān)視我們的行動。若在這時強行讓她洗髓,豈不是讓靖王殿下更添猜忌?”
葉亦清說完,有意無意地瞟了夏初瀾一眼。夏初瀾低下頭:“殿下心思細(xì)密深沉,他的意思我不敢妄加揣測。殿下只說讓我盡力相助玄冥教,并未多說其他。若冥王執(zhí)意讓我洗髓,就容我修書一封,差人送往靖王府,請殿下做決斷?!?/p>
穆薩蘭臉色變幻數(shù)次,終于冷哼一聲,拂袖離去,四方死神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那些從黑暗里涌出的影子,也漸漸隱去了身形。
夏初瀾走出大殿,頭頂?shù)年柟庵鄙湎聛恚痰脛倧暮诎道镒叱鰜淼乃⑽⒉[起了眼睛。
葉亦清就站在離她不遠(yuǎn)的地方,低頭把玩著手里的墨玉簫,回頭看她一眼,似笑非笑地挑了挑嘴角。
“葉亦清?!彼辛怂拿?,聲音低得連自己都幾乎聽不見,“為什么幫我?”
“幫你?”葉亦清收回視線,“你可能誤會了,我并沒有在幫你?!?/p>
夏初瀾還不及答話,只聽葉亦清接著道:“不過,冥王生性多疑,想取得他的信任,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你好自為之?!?/p>
夏初瀾不禁愣了一下,還未想好如何回答,卻見葉亦清已經(jīng)慢慢走遠(yuǎn)了。
黃昏時分,靈州城的郊外被戰(zhàn)火點燃。黑壓壓的突厥鐵騎揚起漫天塵沙,朝城門急速沖來。
低沉的號角縈繞在城墻周圍,靈州城事先布下的沖鋒部隊猛地切入突厥軍陣,鋼刀與長矛狠狠地碰撞在一起,發(fā)出令人心悸的聲響。
城墻上的弓箭手挽弓搭箭,箭矢如雨般落下,掀起突厥士兵的陣陣慘叫。北境沖鋒軍趁機在突厥大軍里悍不畏死地橫沖直撞,將軍陣硬生生地撕出了幾道缺口。
突厥大軍陣型一亂,不由自主地朝后退去。
正在此時,耳畔忽然響起高亢的簫聲。簫聲驚動了枝頭的飛鳥,直沖云霄。
夏初瀾朝身邊不遠(yuǎn)處的葉亦清望去。他站在一輛油漆斑駁的戰(zhàn)車上,低頭垂目,銀白色的發(fā)絲連同寬大的衣袂一起在空中飄飛。他臉色沉靜如水,看不出一絲表情,仿佛眼中除了那支墨玉簫,再無他物。
突厥士兵聽到簫聲,均是精神一振,重整陣型,呈合圍之勢將沖進(jìn)軍陣的北境沖鋒軍一一擊殺,再度朝城門沖去。
兩支北境守軍小隊分別從兩側(cè)沖出,揮舞著鋼刀朝突厥大軍攻去。墻頭的弓箭手?jǐn)?shù)量雖然不多,卻個個箭法神準(zhǔn),一番射擊后,突厥士兵死傷不少。葉亦清將墨玉簫從唇邊移開,側(cè)頭朝夏初瀾望去。
他的眼眸略微細(xì)長,瞳孔是淡淡的琥珀色,在銀色發(fā)絲的襯托下顯得格外純凈剔透。
“夏初瀾。”下一瞬間,葉亦清的聲音輕柔卻清晰地傳了過來,“去殺了那些弓箭手?!?/p>
夏初瀾一怔,猛地朝他望去。只見他已經(jīng)轉(zhuǎn)回頭,下巴微微抬起,面容依舊沉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今日你的所作所為,都會傳入冥王耳中……好自為之。”
夏初瀾咬咬牙,飛身躍起,足尖點過幾名突厥士兵的肩頭,飛速朝城墻掠去。
人在半空,她手中的劍已出鞘,將射向她的所有箭支全部掃落。她還未靠近墻頭,劍氣已經(jīng)劃破了一名弓箭手的脖頸。鮮血噴涌而出,沾在了她的臉頰和衣襟上。
溫?zé)岬挠|感讓夏初瀾的呼吸滯了一瞬——這不是敵人的血,而是死在她親手擊殺之下的,中州戰(zhàn)友的血。
鋪天蓋地的箭矢向她飛來,卻擋不住她手中忽明忽暗的劍光。只一瞬,所有的箭矢都斷成了兩截。劍光毫不受阻,閃電般接連沒入了剩下幾名弓箭手的胸膛。
流失的鮮血迅速帶走了弓箭手的生命,像是把夏初瀾渾身的溫度也一點點帶走了。她沒有去看倒在她劍下的那些尸體,背過身躍下了城墻。
沒有了弓箭手的狙擊,突厥大軍愈戰(zhàn)愈勇,轉(zhuǎn)眼間便攻到了城墻下。葉亦清仍然面色平淡地站在戰(zhàn)車上,吹著那支墨玉簫,無論怎么看,都與周遭殺聲震天的戰(zhàn)場格格不入。
但他的簫聲卻鼓舞著突厥士兵的軍心。城門下的吶喊聲一陣高過一陣,厚重的門已被砸出了一道縫隙。
“北境守軍聽令!”城墻上方忽然響起一道洪亮的女聲。節(jié)節(jié)敗退的北境士兵聽到那聲音,紛紛仰頭向上望去。
公主韓璧一身亮銀鎧甲,神色肅穆,手持一把烏黑發(fā)亮的重劍。她將重劍朝天舉起,高聲道:“你們之中,有多少是靈州人?
“靈州城破,何以為家?”
城下的士兵愣住了,不少人眼角泛紅,眼中漸漸有殺意彌漫。
“又有多少不是靈州人?
“靈州若破,外有突厥鐵騎犯我中州,內(nèi)有亂臣賊子妄圖顛覆江山,朝廷動蕩,民不聊生,你們何以為家?”
中州士兵們臉上浮現(xiàn)出決絕之色。下一瞬,“靈州城破,何以為家”的吶喊聲響徹天際。北境守軍士氣大振,不顧一切地殺向兵臨城下的敵人……
直到黎明時分,這場慘烈的戰(zhàn)斗才宣告結(jié)束。
靈州城門終究還是守住了,突厥大軍死傷不少,但靈州守軍的傷亡卻更加慘重。
當(dāng)晚,夏初瀾躺在床上,一閉上眼,腦中浮現(xiàn)的全是弓箭手的血噴濺在自己臉上的情景,緊接著腦海便被一片厚重的血紅色覆蓋,讓她無法喘息,更無法入睡。
如果可以選擇,她寧愿堂堂正正地走上戰(zhàn)場,豁出性命去拼殺。
一只通體漆黑的夜鳶飛進(jìn)窗欞,停在夏初瀾的床頭。夏初瀾取下信件展開,只見上面是韓璧的字跡,大體的意思是,前一天的戰(zhàn)場上,她作為臥底表現(xiàn)得很好,目前靈州城兵力緊張,皇上也毫無加派援軍的意思,但她已經(jīng)在中州武林中網(wǎng)羅了一批江湖好手,正在趕往靈州城的路上。
夏初瀾苦笑,將紙條湊在燭火上燒掉,推開門走了出去。
少年尤圖正托腮坐在雪地里。他跟前不遠(yuǎn)處,是葉亦清白發(fā)蕭瑟的背影。他正將墨玉簫湊到唇邊,一曲凄婉肅殺的調(diào)子隨之緩緩飄散在空中,像是在訴說著無盡的哀傷和怨憤,讓人聽在耳里分外難受。
夏初瀾臉色黯然,默默在尤圖身邊坐了下來。少年低著頭,斷斷續(xù)續(xù)地跟隨著葉亦清的簫聲低聲輕哼,無意識地用手撥弄著地上的積雪,輕聲說:“玄冥教原本不是這樣的?!?/p>
夏初瀾點點頭,沒有說話。
“每次兩軍交戰(zhàn)后,墨影使大人都會吹這首曲子?!庇葓D道,“他一次又一次被冥王派上戰(zhàn)場,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這里。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會是盡頭?!?/p>
尤圖說著,站起身看了葉亦清一眼,似是不愿再聽下去,嘆口氣走遠(yuǎn)了。
夏初瀾仍舊坐在原地,靜靜地聽葉亦清吹完了那首曲子。
簫聲止歇,葉亦清沒有回頭,只淡淡地輕聲問:“昨天在戰(zhàn)場上,我讓你去屠殺中州同胞,你怪我嗎?”
夏初瀾下意識地?fù)u搖頭,隨即才反應(yīng)過來他看不到自己的動作,于是答道:“沒有?!?/p>
“想來靖王殿下要成大事,不會顧惜這區(qū)區(qū)幾個人的性命?!比~亦清道。
“嗯?!毕某鯙懱ь^望著他一動不動的背影,不禁又問,“你當(dāng)初為什么……”
葉亦清不答,再次將墨玉簫湊到唇邊,吹出一首在中州時常能夠聽到的小調(diào)。夏初瀾有些驚訝,他離開了這么久,竟還將這支小調(diào)記得如此清楚,大約是時常吹奏的緣故吧。然而,這曲子經(jīng)他吹來,又與在中州時聽到的截然不同,總覺得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
夏初瀾也沒有再問他什么,只是就這樣靜靜地坐著,聽他一曲接一曲地吹下去,直到月落,直到天明。
冥王穆薩蘭端坐在冥王殿中,面前站著黑壓壓的一群教眾,個個低垂著臉,殿里鴉雀無聲。
穆薩蘭攤開手掌,掌中躺著一只通體漆黑的鳥,已經(jīng)死去多時了。
夏初瀾心里猛地一跳——那是前幾天夜里,自己放飛的那只夜鳶。
夜鳶體型小巧,靈活迅捷,在夜里行動,幾乎無人能覺察它的存在——它究竟是如何被截下的?
夏初瀾低著頭站在人群中,心里雖然驚疑不定,面上卻沒有露出一絲異色。
穆薩蘭又取出一張紙條,緩緩念道:“稟告公主殿下,突厥大軍將派人潛入北境守軍駐地,放火燒毀軍營。此時正值缺水時節(jié),若起火則難以撲滅,不但軍隊危急,還將殃及靈州百姓,萬望盡早防備?!?/p>
穆薩蘭收了紙條,如刀般的眼神掃過面前眾人:“看來,玄冥教是出了叛徒了。此事是何人所為,現(xiàn)在承認(rèn),可留全尸?!?/p>
“冥王大人?!闭驹谀滤_蘭面前的四方死神之一——南方死神昆賽斯道,“召集教中弟子核查筆跡,可否揪出內(nèi)鬼?”
“這字是用近似于活章的字體寫出來的,要核查筆跡,怕是不那么容易?!蹦滤_蘭說著,看了一旁的葉亦清一眼,“墨影使截獲這封密信有功,這件事便交給你去查。若是查出內(nèi)鬼,立即送往幽獄,處以極刑?!?/p>
“是?!比~亦清的聲音十分平穩(wěn),聽不出任何起伏。
出了冥王殿,一眾弟子議論紛紛。夏初瀾避開熙攘的人群,走進(jìn)自己居住的院子,卻被攔了下來。
夏初瀾略微抬起眼,看到一支墨玉簫橫在自己面前,不由驚訝道:“墨影使大人?”
“你走那么快做什么?”葉亦清看著她,似笑非笑地問。
夏初瀾心里一跳:“有嗎?”
“我是想問問你……”葉亦清拖長了語調(diào),臉上的表情仍舊波瀾不驚,“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調(diào)查夜鳶一事?”
“什么?”夏初瀾皺眉,“我?為什么?”
“上次兩軍交戰(zhàn),你擊殺了不少靈州弓箭手,冥王對你已經(jīng)有些信任了?!比~亦清不急不慢道,“何不趁此機會再立一功?這樣對靖王殿下的大業(yè)也是有利無害,不是嗎?”
夏初瀾沉默了片刻,終究還是點頭道:“好,那就……多謝墨影使大人了。”
“那走吧?!比~亦清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去哪?”
“我的書房?!?/p>
葉亦清的書房陳設(shè)極其簡單,僅有一個書柜、一張書桌和一把椅子。他走到桌前,指著椅子道:“坐吧?!?/p>
夏初瀾?yīng)q豫了一下,但看了看他的眼神,還是走過去坐下了。
“你看這個。”葉亦清拿出一張紙條,攤在夏初瀾面前。他微微俯下身,銀白色的發(fā)絲垂在她眼前,輕輕晃動著。
那正是從夜鳶身上取下的信件。夏初瀾定了定神,瞟了一眼紙條,不禁脫口而出:“這是……”
雖然內(nèi)容一字不差,但這決不是她寫的那封信。
葉亦清又拿出一個紙包放在桌上打開,里面是那只夜鳶的尸體。這只夜鳶夏初瀾再熟悉不過,正是她一直用來給韓璧傳遞書信的那只。此刻夜鳶雙目緊閉,喙中流下的鮮血已經(jīng)干涸,呈現(xiàn)出暗紅色。它全身上下再無其他傷痕,像是受了內(nèi)傷而死。
“這……”
“這只夜鳶是被我截下來的?!比~亦清直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夏初瀾,“再說這封信……你看出什么了嗎?”
夏初瀾抬起頭,只見他五官精致的臉上帶著一點戲謔的笑容,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己。她的喉嚨忽然變得有些干澀,清了清嗓子,硬著頭皮道:“這……這字跡看起來雖然像是活章體,但又并不是很標(biāo)準(zhǔn)。”
“哦,不標(biāo)準(zhǔn)?怎么說?”葉亦清瞇了瞇眼,輕描淡寫地問。
活章體在在北域幾乎看不到,在中州卻用途廣泛,是皇家指定的字體,坊間印書用得最多。不少江湖人在傳遞書信時都喜歡刻意將字跡寫成活章體,以隱瞞寫信人的身份。
“活章體橫平豎直,但這封信里的字跡,每一豎末尾都有些向左傾斜,不仔細(xì)看很難看出,倒像是寫信人獨有的習(xí)慣?!毕某鯙懙馈?/p>
她沒有抬頭,卻感到頭頂上葉亦清的視線一刻也沒有離開過自己。她感到背后一陣陣發(fā)涼,若不是竭力控制著,此刻也許已經(jīng)從書房里落荒而逃了。
“哦,原來如此,看來你懂的不少。的確,一個人寫字的習(xí)慣是很難改變的,既然這樣,那就調(diào)查一下教中所有人的筆跡吧?!比~亦清點點頭,“你且在這里等一會?!?/p>
他說完轉(zhuǎn)身就走出了書房。夏初瀾整個人都仿佛因為他的離開,壓力驟然一輕。
眼前的夜鳶明明就是自己親手放出的,為什么它身上的信件會被人調(diào)換?而葉亦清……又為什么偏偏選中了自己與他一起調(diào)查這件事?
夏初瀾突然抬起頭,望向葉亦清離開的方向,若有所思。
過不多時,葉亦清帶著一口箱子回到書房,箱子里裝滿了各種各樣的信件、手書甚至賬簿。
“事不宜遲。”葉亦清道,“開始吧,記得要一筆一畫仔細(xì)地對照?!?/p>
夏初瀾應(yīng)了一聲,想起身給葉亦清讓位置,他卻抬手制止了她:“不必了,你就坐那兒。”
葉亦清說著將箱子倒轉(zhuǎn)過來,“嘩”的一聲,各種書冊紙張散了一地。他若無其事地坐在箱子上,隨手打開一本賬冊翻看起來。
剛才那干脆得近乎粗暴的舉動,葉亦清做來卻如同行云流水,甚至還有幾分優(yōu)雅的意思。夏初瀾無奈地?fù)u了搖頭,也拿起一摞信件,仔細(xì)地對照著紙條上的字跡。
“墨影使大人,我有一件事想問?!毕某鯙懬那奶痤^,朝葉亦清看了一眼,見他的神色依舊平靜得如同無波的湖水。她猶豫了一會兒,小聲道。
“說?!比~亦清頭也不抬。
“你是在哪里……截獲這只夜鳶的?”
葉亦清這才抬起頭,盯著夏初瀾看了一會兒,忽然哼了一聲:“這很重要嗎?”
“這……”
“那天晚上我偶然發(fā)現(xiàn)了這只鳥,于是用簫聲將它震落了,并沒有看出它是從哪里飛來的?!比~亦清淡然道,“與其問這樣無用的問題,不如趕緊核對完這些字跡。到時候一切自然都會水落石出了?!?/p>
“是?!毕某鯙懖辉僬f話,書房里一時間只剩下了翻書的聲音。
不對……事情非常不對。夏初瀾又抬眼偷偷瞟向葉亦清,飛鳥飛行的軌道并不是無跡可尋,如果葉亦清能在夜里發(fā)現(xiàn)夜鳶的蹤影,沒道理推斷不出它是從自己房間的方向飛出去的??扇缃袼坏珜⑺芯Χ挤旁谡{(diào)查字跡上,還說發(fā)現(xiàn)夜鳶的地點是“無用的問題”,這實在讓她想不通。
正愣神間,葉亦清忽然抬頭,與她四目相對。夏初瀾一陣慌亂,趕忙低下頭,嘩嘩地翻著手里的信。
“發(fā)現(xiàn)什么了嗎?”葉亦清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信紙上,像是不經(jīng)意般問道。
“啊……”夏初瀾連忙定睛看向信紙,卻忽然愣了一下,“墨影使大人……”
“叫名字就好?!比~亦清打斷道,“一口一個大人地叫著,你累不累?”
“是。這封信,好像就是……”夏初瀾說著,將手里的信紙連同桌上的紙條一起推到葉亦清眼前,指著信上的筆畫道,“這封信上的漢字,豎寫的筆畫都有些向左傾斜。后面的幾張紙雖然是用突厥文寫的,卻也是一樣,每一豎都向左傾斜。而且仔細(xì)看來,信上的字和紙條上的字,風(fēng)骨頗有幾分神似。”
葉亦清拿起信紙端詳了半晌,忽然眉頭微蹙,問道:“你知道這是誰的筆跡?”
夏初瀾自然不知,于是搖了搖頭。
“冥王座下的東方死神,阮承平?!?/p>
夏初瀾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事情怎么會牽扯到了東方死神阮承平的頭上。但無論是巧合還是人為,她確定那張不知怎么被掉包了的紙條,上面的筆跡的確與阮承平的如出一轍。
此時,葉亦清和夏初瀾正在前往阮承平住處的路上。
“東方死神阮承平與西方死神彭安志都是中州人,這兩人素日交好,卻與南方死神昆賽斯、北方死神羅伊德不和?!比~亦清道,“四方死神貌合神離已久,但誰也扳不倒誰?!?/p>
“羅伊德?這名字不像中州人,但也不像突厥人啊?!?/p>
“北方死神來自西方大陸,的確既不是中州人,也不是突厥人。只不過玄冥教從不問教徒出身,只要心誠,皆可入教?!?/p>
夏初瀾想了想,問道:“你的意思是,這件事是阮承平……”
葉亦清忽然頓住腳步,回頭看向她,臉上又浮現(xiàn)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知為何,夏初瀾被他一看,不禁有些心虛,不由低下頭去。
“這倒不一定?!比~亦清端詳了一會兒夏初瀾臉上的神色,再次邁開腳步,“若是真的有心,字跡是可以偽造的。但事已至此,也非得去問問東方死神不可了?!?/p>
阮承平穿著一襲灰色勁裝,看著面前的紙條,不屑地哼了一聲。
不做死神打扮時,他的裝束就像一個普通的中州江湖高手,就連仔細(xì)梳理的頭發(fā)和刻意蓄起的短須,也是大多數(shù)中州江湖人習(xí)慣的打扮。
“墨影使,你這是何意?”阮承平斜晲葉亦清一眼,“即便再得冥王信任,你也只是一介晚輩。難道就憑著一封莫名其妙的信,便來質(zhì)問于我?”
“無論此事是否阮……前輩所為,這紙條上的確是前輩的筆跡,這又作何解釋?”葉亦清不慌不忙道。
“這我如何知道?”阮承平的聲音里透著慍怒,“或許是什么人刻意陷害也說不定。墨影使,這件事冥王既然交給了你,你就該好好調(diào)查才是,別用這些莫須有的罪名來誣陷我?!?/p>
“阮前輩說得有理。”葉亦清收起紙條,竟然仿佛十分贊同他說的話,“前輩一向清高,即便不滿冥王所為,也不會使出這等手段。只是我想,若真有人陷害前輩,那會是什么人呢?”
阮承平沉默了一會兒,沒有說話。葉亦清于是繼續(xù)道:“北方死神羅伊德來自西方大陸,卻不知為何要不遠(yuǎn)千里前來加入玄冥教,或許別有企圖也說不定?!?/p>
阮承平臉色稍緩,冷聲道:“那又與我何干?你若是懷疑他,就盡管去查?!?/p>
“那就多謝阮前輩,告辭。”葉亦清說著一拉夏初瀾的衣袖,“走?!?/p>
從阮承平處離開,夏初瀾不解道:“他說不是他做的,你就信了?”
“自然不會是他?!比~亦清說著,別有深意地看了夏初瀾一眼。
葉亦清嘴里說著此事決不會是阮承平所為,卻又在阮承平住所的不遠(yuǎn)處發(fā)現(xiàn)了尚未完全燒毀的竹篾,從形狀上看起來,原本應(yīng)該是一只鳥籠。然而,除了那天被葉亦清截獲的夜鳶,玄冥教中并無一人養(yǎng)鳥。
于是葉亦清帶上紙條和竹篾,與夏初瀾一道前往南方死神昆賽斯處。
昆賽斯皮膚黝黑,肌肉虬結(jié),是典型的突厥漢子??吹饺~亦清站在門口,他粗聲粗氣地問:“墨影使怎么有空上我這兒來?”
“我找到了幾件東西,想請你看看?!迸c阮承平那樣的中州人不同,突厥人不看重禮節(jié),葉亦清便不與他客套,徑自取出那張紙條,連同之前找到的鳥籠殘片一起遞了過去。
昆賽斯接過來看了看,皺著眉又塞回葉亦清手里:“這是什么鳥玩意,我看不懂?!?/p>
“這張紙條,就是我之前在夜鳶身上發(fā)現(xiàn)的。我們核對過了,這上面正是東方死神的筆跡?!比~亦清道,“還有這些竹篾,也是在他的居所附近找到的,應(yīng)該是沒有完全燒掉的鳥籠?!?/p>
“什么,竟然是那家伙干的!”昆賽斯“呸”了一聲,“他平時看起來人模狗樣,還盡端著架子,沒想到竟然私通中州守軍,背叛冥王!老子這就去砍了他!”
葉亦清笑著攔住他:“少安毋躁,這件事自然還得冥王大人親自拿主意才是。只是目前光憑著這些證據(jù),還不能定他的罪,你要是相信我,我自有辦法讓阮承平在冥王大人面前露出馬腳。”
“就你們中州人主意多?!崩ベ愃狗艘幌裸~鈴般的大眼,“算了,既然這事兒冥王交給了你,那就隨你吧。哼,那個阮承平,老子瞧他不爽好久了,現(xiàn)在居然連冥王也敢背叛,就等著嘗嘗幽獄的滋味吧。”
葉亦清回到書房,仿佛心情大好,唇邊帶著一點若有似無的笑意,卻不和夏初瀾說一句話。夏初瀾忍不住問:“我們接下來該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事情不是解決了嗎?”葉亦清理所當(dāng)然道。
“解決了?”夏初瀾一頭霧水,“那這件事究竟是誰做的?”
“剛才我不是已經(jīng)說過了嗎?!比~亦清轉(zhuǎn)過身,從頭到腳將夏初瀾打量了一番,“真正的奸細(xì),自己會露出馬腳的。”
這些天和他一起調(diào)查夜鳶一事,夏初瀾收獲了不少這樣的眼神,于是眼下她倒不發(fā)怵了。此時她幾乎可以確定,葉亦清早就知道這件事是自己做的,只是不說破罷了。
非但不說破,還帶著她一起尋找“奸細(xì)”留下的“蛛絲馬跡”,更莫名其妙地把嫌疑引到了冥王座下的東方死神身上。
夏初瀾回望他,與他的視線相觸。葉亦清見她毫不掩飾地盯著自己,反而突然有些無所適從了。
“你要是沒什么事,就先回去吧?!比~亦清輕咳一聲,扭過頭去。
夏初瀾看不見他的臉色,卻仍然沒有收回視線:“葉亦清,當(dāng)初你為什么會離開武當(dāng)派?”
“這問題你已經(jīng)問第三遍了。”葉亦清沉默了一陣,聲音略微轉(zhuǎn)冷,“如果你真的想知道,那么早晚有一天會得到答案的?!?/p>
“我……”
夏初瀾還想再說些什么,卻見他從腰間抽出那支從不離身的墨玉簫,湊到唇邊吹奏起來。
一曲極其熟悉的小調(diào)縈繞在夏初瀾耳邊。那是在中州山南道一帶廣為流傳的《琴瑟曲》,歌詞講述的是一位寡言少語的侯府公子,愛著一位從小便相識的小姐,卻不知道小姐是否同樣心悅于自己。他口舌笨拙,又不敢刻意引起小姐的注意,于是時常背著琴,獨自一人來到江邊的亭中彈奏這首曲子。有一天那位小姐終于偶然從江邊路過,聽到他在此撫琴,便用歌聲做出了回應(yīng)。從此二人喜結(jié)連理,成為一段佳話。
《琴瑟曲》因為曲調(diào)清雅,歌詞又柔美含蓄,很受山南道一帶的世家子弟喜愛。但說不清為什么,這首曲子此刻被他吹來,卻失去了原本的柔和寧靜,倒散發(fā)出一股淡淡的無奈和悲苦來。聽著這樣的簫聲,夏初瀾總覺得他像是在思念著什么人,而那個人卻離他很遠(yuǎn)很遠(yuǎn)。
這曲子的前半部分是公子所彈,后半部分則是小姐以歌聲回應(yīng)。葉亦清吹完前半段便停了下來,淡淡地下了逐客令:“你該回去了。”
“是。”夏初瀾沉默了一會兒,轉(zhuǎn)身走到門口。
葉亦清的聲音又淡淡地傳了過來:“往后這幾天,沒有我的安排,你什么也不用做?!?/p>
“我知道了。”夏初瀾推門而出,呼吸到門外冰冷的空氣,她這才感到緊繃的情緒微微松懈下來。
“夏姐姐!”聽到門外焦急的呼喊聲,夏初瀾打開門,卻見少年尤圖站在門外,喘著氣道,“快去冥王殿!”
“怎么了?”夏初瀾不明所以,卻還是下意識地跟著他往冥王殿走。
“四方死神忽然叛亂,殺進(jìn)了冥王殿,墨影使大人正在拼死保護冥王,也不知能不能應(yīng)付得來……喂!”
尤圖話音未落,夏初瀾猛地加快了步伐,朝冥王殿疾奔而去。
冥王殿的大門此刻正洞開著,守衛(wèi)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縱橫交錯的血流淌了一地。夏初瀾跨過眾人的尸體,邁進(jìn)冥王殿,只見葉亦清臉色蒼白,唇角掛著一絲血跡,微微喘息著護在冥王穆薩蘭前面。
四方死神如同四堵漆黑厚重的墻,背對著大門,已將二人圍堵在了墻角。
“本座平日待你們不薄,你們?yōu)楹伪撑驯咀??”穆薩蘭的聲音聽不出起伏,卻隱隱含著怒氣。
“因為我們不想給那莫名其妙的靖王賣命!”南方死神昆賽斯肩上扛著一根鑌鐵狼牙棒,氣勢洶洶地跨前一步,“我們玄冥教一向不理當(dāng)官的事兒,他靖王是個什么東西,也值得我們?yōu)樗u命?就算你愿意,老子也絕對不會奉陪。你想逼老子,就別怪老子不客氣了!”
西方死神彭安志道:“我當(dāng)年被中州武林逼得走投無路,才來投奔玄冥教,卻沒想到冥王仍舊在為中州皇室賣命。既然如此,聽命于你又有什么意義?話不多說,今日我們就是來取你性命,讓玄冥教易主的!”
彭安志說罷,一刀砍向穆薩蘭。葉亦清一咬牙,手中的墨玉簫硬生生迎向刀鋒,擋住了這一擊。
“墨影使,你現(xiàn)在讓開,我們不取你性命?!北狈剿郎窳_伊德道。
葉亦清微微搖頭,臉色變得越發(fā)蒼白。彭安志的刀鋒上顯然灌注了渾厚的內(nèi)力,而葉亦清則早已受了不輕的內(nèi)傷。墨玉簫雖然尚未斷裂,他額前卻漸漸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顯然已在強自支撐。
夏初瀾暗暗心驚。之前與葉亦清一起調(diào)查奸細(xì)一事的時候,昆賽斯明顯對阮承平有不小的敵意,如今四方死神聯(lián)手背叛冥王,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夏初瀾不禁握緊了手里的劍。無論是怎么回事,如今穆薩蘭和葉亦清已經(jīng)落了下風(fēng),只要自己再補上一劍,或是置之不理,穆薩蘭一旦身死,靖王韓允的計劃也就不攻自破了。
一念未完,忽見阮承平一掌擊出,直取葉亦清前胸。葉亦清正與彭安志的刀力相抗,這一掌是無論如何也避不過了。
“?!钡囊宦曒p響,彭安志的刀鋒被格開,阮承平也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劍氣逼得后退了幾步。
“夏初瀾?怎么是你!”阮承平氣急敗壞道。
夏初瀾扭頭看向身后的葉亦清。只見他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卻挑起嘴角,對自己笑了笑。他垂下眼簾,忽然臉色一變,用手捂住嘴咳了幾聲,鮮血立刻從指縫間溢了出來。
“葉亦清!”夏初瀾伸手扶住他,只覺他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了自己身上,似乎已經(jīng)無法自行站立。
“別管這兩個人,先殺了穆薩蘭!”昆賽斯一聲招呼,四方死神一齊攻上,鑌鐵狼牙棒帶出呼嘯風(fēng)聲,朝穆薩蘭席卷而去。
夏初瀾仿若未見,皺眉看向身邊的葉亦清:“你怎么樣,傷得重嗎?”
葉亦清的身子晃了晃,像是再也支撐不住,退后兩步扶住墻壁緩緩跪倒,墨玉簫從他手中滑脫,滾落在地。
墨玉簫落地的聲音,竟在一片廝殺聲中讓眾人為之一怔,緊接著阮承平與彭安志突然舍了穆薩蘭,轉(zhuǎn)而朝一旁的昆賽斯和羅伊德攻去。昆賽斯、羅伊德兩人似也早有準(zhǔn)備,各持兵器迎上。
“別管我,去保護冥王!”葉亦清微微提高了聲音,“羅伊德就是放出夜鳶的奸細(xì)!”
羅伊德聞聲一愣,動作不禁慢了下來。彭安志一刀從他脖頸間劃過,帶起一蓬鮮紅的血花。昆賽斯見狀也是一愣,剛要開口說些什么,卻被一劍從背后穿到胸前,瞪著銅鈴般的眼睛倒了下去。
夏初瀾從昆賽斯身上拔出劍,抖了抖劍鋒上的血,走回葉亦清身邊,將他扶了起來。
“葉亦清,這是怎么回事?”她小聲問道。
葉亦清并不理會她,艱難地走到穆薩蘭身邊行了一禮:“冥王大人,通敵的奸細(xì)已經(jīng)伏誅,屬下……幸不辱命。”
阮承平與彭安志也單膝跪在冥王面前:“屬下幸不辱命?!?/p>
“墨影使果然妙計?!蹦滤_蘭厭惡地盯著面前的兩句尸體,“若非如此,這兩個奸細(xì)斷然不會這么快就露出馬腳。只是連累墨影使重傷,代價也未免太大了?!?/p>
“屬下受些傷無妨?!比~亦清淡淡一笑,“若不用這出苦肉計,如何能讓這兩名奸細(xì)深信不疑?倒是難為阮、彭二位前輩配合在下演這出戲了?!?/p>
“我等不敢居功?!比畛衅降?,“只是南北死神武功高于我們二人,若非夏姑娘及時趕到,今日說不準(zhǔn)真有一番苦戰(zhàn)?!?/p>
“不錯?!蹦滤_蘭瞇著眼看向夏初瀾,一直以來眼里的懷疑似乎去了幾分,“靖王殿下的心腹,果然身手不凡?!?/p>
“過獎?!毕某鯙懛鲋~亦清,淡淡地朝他看了一眼,“只是墨影使如今大約還有證據(jù)要呈給冥王大人,以坐實北方死神的通敵之罪?!?/p>
“哦,是嗎?”穆薩蘭轉(zhuǎn)向葉亦清,問道。
葉亦清似笑非笑地瞟了夏初瀾一眼,隨即正色道:“不錯?!?/p>
話音剛落,只見一名黑衣守衛(wèi)手中端著托盤走進(jìn)冥王殿,上面放著幾片漆黑的羽毛,還有若干竹篾,像是編織鳥籠用的。
“拜見冥王?!焙谝率匦l(wèi)單膝跪下,“這是屬下按照墨影使大人的吩咐,在北方死神房中找到的。屬下也問過附近的下人,最近幾天,南方死神經(jīng)常前來拜訪北方死神,兩人關(guān)門密談,有時過了幾個時辰,南方死神才離開。”
穆薩蘭點點頭:“諸位立下大功,本該立即行賞,但眼下兩軍戰(zhàn)事正忙。此戰(zhàn)關(guān)系到靖王殿下的大業(yè),只能等到靈州城破后再行賞賜了?!?/p>
“屬下不求賞賜?!比~亦清微微欠身,“只望冥王大人得償所愿。”
夏初瀾躍上城墻,長劍沒入一名士兵的胸膛。鮮血順著劍鋒流下,淌過劍柄,將她的手掌染得一片通紅。
她早已記不清自己殺害了多少昔日的同袍,也記不清自己在夜晚閉上眼睛后做了多少個關(guān)于火與血的噩夢,只知道穆薩蘭一日不倒,靖王的野心一日不收,自己就要這樣無休無止地殺下去。
公主韓璧一襲戎裝的身影仍舊矗立在城墻中央,雙手拄著那把漆黑的重劍,面對血流成河的戰(zhàn)場,她一瞬不眨地盯著城墻下的戰(zhàn)況,挺立的英姿仿佛從天而降的戰(zhàn)神。
夏初瀾咬了咬牙,挺劍飛身朝韓璧刺去。
“當(dāng)”的一聲,她的劍被那柄漆黑的重劍擊中,劍身震顫不休。緊接著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力傳來,夏初瀾身子一晃,頓時立足不穩(wěn),如同落葉般跌下了墻頭。
夏初瀾人在半空,身子迅速一擰,在落地時穩(wěn)住身形,回到了突厥大軍陣中。
“夏姑娘,韓璧公主天生神力、武功高強,不是那么好刺殺的,不要冒進(jìn)?!鄙磉叺耐回蕦㈩I(lǐng)皺眉道。
“是,我知道了?!?/p>
“大約是因為公主不遠(yuǎn)千里前來監(jiān)軍,又親自上了戰(zhàn)場的緣故,這些時日中州守軍越發(fā)神勇,不顧性命。這仗怕是不好打了。”突厥將領(lǐng)微微一嘆,“你看是不是……唉,算了?!?/p>
夏初瀾點點頭:“將軍不必說了,我明白?!?/p>
自從拔除了兩名通敵的“奸細(xì)”,穆薩蘭越發(fā)信任夏初瀾。在葉亦清養(yǎng)傷期間,她屢屢被派上戰(zhàn)場。而她也通過各種方式,竭盡全力地將自己所知的一切情報傳遞給韓璧——就像剛才那樣??恐n璧的堅守和自己源源不斷的情報,靈州城才得以扭轉(zhuǎn)敗局,奇跡般地?fù)蔚搅私裉臁?/p>
“今日怕是也攻不下了,夏姑娘早些回去稟明冥王大人吧?!蹦峭回蕦㈩I(lǐng)像是早已沒了戰(zhàn)意。于是夏初瀾便也不再逗留,掉轉(zhuǎn)馬頭回到了玄冥教。
走到冥王殿外,只見葉亦清一身淺碧色長袍,外罩一件灰色大麾,正握著墨玉簫站在雪地里。夏初瀾走到他身邊,輕聲問:“你內(nèi)傷還未痊愈,怎么就這樣站在外面?”
“我記得之前也問過你這句話,沒想到現(xiàn)在卻成了你來問我?!比~亦清低頭看了看夏初瀾,見她一身血污,右手虎口開裂,還在不停地滲血,不由皺了皺眉,“受傷了?”
“嗯,輕傷,沒事?!毕某鯙懖簧踉谝獾匦α诵?。
葉亦清將墨玉簫插回腰間,忽然捧起了夏初瀾的手。夏初瀾猛地一驚,心跳幾乎漏了一拍。只聽他淡淡地問:“這么大的力道,是韓璧公主吧?”
“嗯……”夏初瀾低下頭,盯著他白皙修長的手指。
“怎么和她動上了手?”葉亦清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不自量力?!?/p>
葉亦清抽出一方手帕,將夏初瀾的傷口仔細(xì)裹好。他的動作輕柔至極,像是捧著一件珍貴的瓷器。
“啊……謝謝?!毕某鯙懸魂嚮艁y,還沒回過神來,葉亦清卻若無其事地放開了她的手。
“你是來向冥王匯報戰(zhàn)況的吧。”
“是……是啊。”夏初瀾怔怔地盯著自己手上沾了血跡的手帕,腦中仍舊有些恍惚。
“那就進(jìn)去吧?!?/p>
夏初瀾定了定神,和葉亦清一起走進(jìn)冥王殿,將戰(zhàn)況一一向穆薩蘭說明。穆薩蘭聽后沉默半晌,不禁嘆了口氣。
“突厥大軍一向比中州軍隊勇猛不少,如今卻為何連區(qū)區(qū)一座靈州城都攻不下?”
葉亦清道:“依屬下看,其中的關(guān)鍵就在公主韓璧身上。守軍原本氣勢已頹,卻在韓璧到達(dá)后軍心大振。若是再拖下去,等到中州朝廷派出的援軍到達(dá),靈州城就更加難以攻下了。”
“那依你所見,如今該如何是好?”穆薩蘭問。
“若要趕在援軍到達(dá)前攻下靈州城,就只能盡快刺殺公主韓璧,挫敗守軍軍心,再乘勝追擊,一舉攻破城門?!比~亦清抬起頭,琥珀色的眼瞳剎那間明亮起來,透著堅定的神采。
夏初瀾聞言不禁心中一驚。援軍?朝廷并沒有派出援軍??!如今邊境戰(zhàn)事緊急,皇上卻一心防備著身在武當(dāng)?shù)牟家禄首禹n直奪位,甚至對靖王的圖謀渾然不覺。
事實上靈州城防早已是強弩之末,只是憑借一股血勇強自支撐,憑韓璧一己之力根本無法扭轉(zhuǎn)局勢。就算不采取任何措施,靈州被攻破也是早晚的事。
只見穆薩蘭點點頭,又問:“那這件事,本座該交給誰去做?”
“原本自然是屬下親自去辦最為穩(wěn)妥,但韓璧公主武功高強,屬下如今又內(nèi)傷未愈,她即便落單,也需屬下與東、西方兩位死神聯(lián)手,方能保證萬無一失?!比~亦清道。
“兩位死神倒是好說,可如何才能令韓璧落單?”穆薩蘭問。
“這件事,恐怕要托付給夏姑娘了?!比~亦清說著,朝夏初瀾看了一眼,“靈州守軍一方至今還以為夏姑娘是他們派到我教的眼線,我們不妨利用夏姑娘的身份,假稱有重要消息稟報韓璧公主,單獨約她見面。那時屬下與東、西方兩位死神埋伏在附近,自能找到最佳的刺殺時機?!?/p>
穆薩蘭轉(zhuǎn)向夏初瀾:“你意下如何?”
“聽?wèi){冥王吩咐?!毕某鯙懗~亦清望了一眼,毫不猶豫道。
夏初瀾孤身一人來到郊外,站在事先做好記號的松樹下等待。周圍一片靜謐,只有風(fēng)吹和雪落的聲響。但她知道,阮承平、彭安志與葉亦清三人正埋伏在密林里,與她一樣等待著韓璧的出現(xiàn)。
過了一會兒,一個身穿玄色戰(zhàn)甲的英挺身影出現(xiàn)在夏初瀾的視線里。那人看上去步速不快,卻沒過多久便走到了夏初瀾面前,正是公主韓璧。
“參見公主殿下?!毕某鯙懽鲃菀鹿颍瑓s被韓璧扶住了。
“殿下,我剛剛得到消息,冥王穆薩蘭準(zhǔn)備派出四方死神等高手,潛入守軍營帳刺殺你。你千萬小心!”夏初瀾看著韓璧的眼睛,急切道。
“我知道了。”韓璧沉吟片刻,“我所調(diào)集的那批武林高手已經(jīng)快要抵達(dá)靈州城,你且再辛苦一段時日。這段時間,一定要加倍謹(jǐn)慎行事,千萬不要讓冥王他們看出端倪。”
“是。”夏初瀾回答道。
“那我先走了?!表n璧說完便轉(zhuǎn)過身去,“你也早些返回玄冥教,以免惹人懷疑?!?/p>
就在韓璧轉(zhuǎn)身的一瞬,幾步之外的草叢忽然一動,阮、彭二人飛身而出,凜冽的刀風(fēng)朝韓璧席卷而去。韓璧驀然轉(zhuǎn)身,重劍一掃,將阮承平擊得倒飛出去。剎那間,彭安志的刀鋒已近在眼前,韓璧剛要后退,卻見一柄通體深碧的玉簫后發(fā)先至,朝自己的咽喉急速刺來。
韓璧微微瞇起眼,方才的刀風(fēng)雖然迅猛,但這一擊顯然才是真正的殺招。輕巧靈活的玉簫似乎正是韓璧重劍的克星,玉簫的影子在韓璧眼前幻化出無數(shù)重影,竟讓人分不清它真正的去勢。
“墨影使!”韓璧忽然高聲喊道,“是你!”
葉亦清真的要殺了韓璧嗎?夏初瀾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卻不及細(xì)想,只得一咬牙,揮劍去格擋那支玉簫,不料卻在那一瞬間撲了個空——玉簫在接近韓璧咽喉的一剎那忽然轉(zhuǎn)了向,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戳中了彭安志的胸口。
彭安志一刀正朝韓璧砍落,這一下如遭雷擊,身子驀然一頓,手里的長刀落在地上,口中噴出鮮血,跪倒在地。
眾人皆愣在當(dāng)場,韓璧眼中也閃過一絲疑惑,身體卻早已做出了本能的反應(yīng)。在認(rèn)出葉亦清的一瞬,她一手撥開夏初瀾,一手用力揮起重劍,朝葉亦清猛地劈了過去。
葉亦清一擊重傷彭安志,此時空門大開,卻不閃不避,直視著韓璧開山裂石般的劍勢。銀白色的發(fā)絲被劍風(fēng)揚起,向后飛舞,因內(nèi)傷未愈而仍舊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似有若無的笑容。
“公主!”夏初瀾嘶聲喊道。
聽到夏初瀾的喊聲,韓璧忙收斂劍勢,卻已經(jīng)來不及。重劍挾著風(fēng)雷之勢掃中了葉亦清的身體,從左胸到右腹劃開了一道鮮血淋漓的傷口,袍服立時被染得通紅。
“葉亦清!”夏初瀾在一旁看得心膽俱裂,兩三步搶到近前,扶住了葉亦清。
葉亦清的身子晃了晃,卻仍舊站立著沒有倒下。他的臉頰、下顎和頭發(fā)都濺上了點點腥紅的血,看起來格外妖艷刺目。
夏初瀾慌忙查看他胸腹間的傷口,連點了幾處止血的穴道,血卻還是不住地往外滲。
“別管我……”葉亦清推了推她,“去殺了他們,快……”
韓璧手起劍落,洞穿了彭安志的胸膛。不遠(yuǎn)處的阮承平見狀轉(zhuǎn)身想跑,卻被夏初瀾幾步追到背后,擲出手中的長劍,刺了個對穿。
當(dāng)夏初瀾再次回頭的時候,只見葉亦清終于支撐不住,側(cè)躺在林間的草地上,鮮血不斷從他身下滲出,將草地濡濕了一片。
夏初瀾跪在地上,撕下衣擺,用力裹住葉亦清的傷口,急道:“葉亦清,你怎么樣?快醒醒!”
葉亦清稍微睜開眼,動了動嘴唇,嘴里卻驀地涌出血來。
“算了,你別說話了!”夏初瀾抱著他,一手按著他的傷口,一手去擦他嘴角的血跡。然而傷口實在太長,她根本不知該從何處下手。
“我還死不了……你哭什么?!比~亦清扯了扯嘴角,無所謂般地說。
“我有嗎?”夏初瀾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臉,果然不知何時已經(jīng)濕了一片。她手上沾滿了葉亦清的血,這一擦之下,不免糊了自己一臉。
“墨影使……是自己人?”韓璧走過來,蹲下身去查看葉亦清的傷勢,又捏了捏他的脈腕,“你被我重劍砍傷,傷口難以愈合。最緊要的是內(nèi)傷未愈,傷上加傷,怕是很難痊愈了?!?/p>
葉亦清點點頭:“我知道?!?/p>
“突厥境內(nèi)擅長處理內(nèi)傷的醫(yī)師極少,你跟我回駐軍大營吧,我現(xiàn)在立刻調(diào)派名醫(yī)前往靈州,還來得及。”韓璧道。
“跟你回大營?”葉亦清笑了笑,“公主覺得,憑你召集的那些江湖人,就能拔掉整個玄冥教?穆薩蘭若是那么好對付,我也不必如此大費周章地設(shè)局了?!?/p>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公主對玄冥教了解有多少?你可知道哪些人是追隨穆薩蘭的死忠,哪些人可以策反?你可知道突厥可汗為何如此聽命于玄冥教,死傷慘重也不敢退兵?”葉亦清臉色越發(fā)蒼白,表情卻一直未變,“若是公主不清楚這些,還是讓我回去的好。若是無人從內(nèi)部運籌帷幄,穆薩蘭永遠(yuǎn)也扳不倒?!?/p>
韓璧沉下臉,從懷中掏出一只藥瓶:“那隨你便,這個給你?!?/p>
葉亦清搖搖頭:“謝公主賜藥。不過……不必了?!?/p>
“你想多了?!表n璧背轉(zhuǎn)身去,“這只是在靈州和柯勒城隨處可見的止血藥,不會被人查出來處。”
“多謝公主。”這次說話的卻是夏初瀾。韓璧擺了擺手,徑自走遠(yuǎn)了。
夏初瀾低下頭,輕輕撕開葉亦清衣衫破損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將藥粉撒在傷口上。血肉淋漓的傷口旁邊,隱約露出瑩白如玉的完好肌膚。夏初瀾的臉微微紅了一下,隨即收斂了神色,繼續(xù)專心為他上藥。
“大概這世上,敢這樣對公主說話的,只有你一個人?!毕某鯙懸娝麄幤と夥恚雌饋砩跏仟b獰,皺起眉問道,“痛嗎,忍一下就好?!?/p>
葉亦清神色平靜,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抬眼看向她,忽然笑了一聲。
“笑什么?”
“你弄了一臉血,眼睛還有點腫。”葉亦清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的臉,“這些年你在武當(dāng)?shù)故情L進(jìn)了不少。記得當(dāng)初我離開的時候,你還什么都不懂,劍法也練得不得要領(lǐng)?!?/p>
夏初瀾上藥的手頓在空中,竟不敢去看葉亦清的臉。
“不過我看得出,你還是有些天賦的。其實那時候我本來想親自指點你一番,誰知過了不久,就被道尊派來了玄冥教?!?/p>
“是……是嗎?”夏初瀾不禁有些窘迫,變得語無倫次起來。
五年前,也就是葉亦清離開武當(dāng)派以前,他曾是道尊座下最優(yōu)秀的年輕弟子,武功修為甚至超過了許多師叔師伯。而自己當(dāng)時只是一個不名一文的小弟子,幾乎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卻沒想到,當(dāng)時如眾星捧月般的葉亦清竟然對她還存有幾分印象。
“夏初瀾?!辈恢^了多久,原本安安靜靜躺在她懷里的葉亦清忽然開了口,“我的血還沒有止住,你再這樣發(fā)呆下去,可能我會死?!?/p>
夏初瀾這才回過神來,上好藥后重新將他的傷口裹緊,轉(zhuǎn)移話題道:“你能撐到回玄冥教嗎?”
“拿著?!比~亦清取出一枚染血的信號彈遞給夏初瀾,“放出這個,教中自然會有人來接應(yīng)我們。”
夏初瀾忽然望向不遠(yuǎn)處倒伏的阮承平:“我在東方死神身上留下的劍傷怎么辦?”
“公主已經(jīng)過去補了一劍,不會露出馬腳的?!比~亦清緩緩撐起身子,倚靠在近旁的樹干上,“公主做事,還是比你穩(wěn)妥得多。那天你放出的夜鳶若不是被我截住,而是被其他的什么人……后果不堪設(shè)想?!?/p>
夜鳶……那件事,果然是他設(shè)下的局。如今四方死神已經(jīng)盡數(shù)身死,他下一步準(zhǔn)備怎么做呢?
雖然滿心疑問,夏初瀾卻也知道,就算此時問他,他也什么都不會告訴自己。于是她咬了咬嘴唇,問:“公主是什么時候過去補了一劍,我怎么沒有看到?”
“就在你擦眼淚的時候?!比~亦清說完,似乎困倦至極,將頭靠在樹干上,輕輕閉上了眼睛。
夏初瀾看著他,手伸到半空,想理一下他沾染了血跡有些凌亂的銀色長發(fā),最終卻還是長嘆一聲,將手縮了回來。
冥王穆薩蘭盯著擔(dān)架上的葉亦清,轉(zhuǎn)而望向旁邊兩具被白布覆蓋的尸體,目光最終落在站立一旁的夏初瀾身上。
“這是怎么回事?”穆薩蘭冷聲問道。
“稟冥王大人,是屬下辦事不利,他們?nèi)耍允潜豁n璧重劍所傷?!毕某鯙懙拖骂^,冷靜地回答道。
驗傷的結(jié)果便是如此,穆薩蘭即便心存懷疑也無話可說,便問:“他們?nèi)朔撬兰粗貍?,為何唯獨你安然無恙?”
“這件事全是屬下的責(zé)任,墨影使大人……正是為了保護屬下才受重傷的?!毕某鯙懱痤^,望著擔(dān)架上的葉亦清,“如此一來,屬下的身份也已暴露,往后想另行刺殺,只怕更難了?!?/p>
穆薩蘭仔細(xì)盯著夏初瀾看了一會兒,見她眼中的擔(dān)憂和內(nèi)疚不似作偽,這才轉(zhuǎn)向葉亦清:“墨影使,夏初瀾所言是否屬實?”
葉亦清似是早已沒有了開口說話的力氣,緩緩點了點頭。
“罷了?!蹦滤_蘭沉吟片刻,“既然韓璧如此難殺,就只能在柯勒及附近的城鎮(zhèn)再行征兵了,務(wù)必要在中州援軍到達(dá)前拿下柯勒城!”
聽到這句話,葉亦清的唇角微微勾起,一向毫無波瀾的琥珀色眼瞳中,一抹狡黠之色一閃而過。
夏初瀾將空藥碗放在桌上,回頭望著閉目沉睡的葉亦清,微微嘆了口氣。
“墨影使大人每天還是這樣嗎?”前來探視的少年尤圖問道。
“嗯,喝了這么多副藥,也完全不見好,到了今天還是沒法下床?!毕某鯙懨媛稇n色,將尤圖送到門外,“謝謝你時常來看他?!?/p>
尤圖不禁失笑:“夏姐姐這話說的,仿佛墨影使大人是你的一樣。我認(rèn)識他,應(yīng)該比你早得多吧?!?/p>
夏初瀾也笑了笑,心想,那可未必。
“他到底是因為我才受了如此重的內(nèi)傷,若是無法復(fù)原,那如何是好?”夏初瀾說著,面色又轉(zhuǎn)為擔(dān)憂,低頭自語道。
“不用太擔(dān)心了,墨影使大人會挺過來的?!庇葓D道,“當(dāng)年他連洗髓都不怕,怎么會怕這點內(nèi)傷呢?”
“洗髓?”夏初瀾猛然想起之前穆薩蘭差人將她押上洗髓臺的事,不禁問道,“那到底是……”
“加入玄冥教時身懷別派武功的,都要行洗髓之禮,以示誠心?!庇葓D道,“洗髓能將任何武學(xué)心法轉(zhuǎn)化為玄冥教獨有的‘彼岸黃泉’,洗髓之后內(nèi)力也將得到提升,只是……”
“只是什么?”
“你來玄冥教的時間短,大概還不知道,洗髓需將人綁縛在柱子上,重塑奇經(jīng)八脈,相當(dāng)于將經(jīng)脈截斷后重新連接,是很痛苦的?!庇葓D抬眼看了看夏初瀾,“原先的功力越深,洗髓就越痛?!?/p>
夏初瀾想起躺在屋里,昏睡不醒的葉亦清,忽然感到心臟仿佛被針尖狠狠戳了一下,忍不住皺起眉。
“我親眼見過許多武功平平的人在洗髓臺上痛得鬼哭狼嚎,甚至沒能挺過來,死在了那里?!庇葓D道,“墨影使大人剛來玄冥教的時候,冥王勸他洗髓,他竟然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只是我沒想到,他原本的武功那么高,卻硬撐了三天兩夜,一聲都沒吭。不過……在那之后,他的頭發(fā)就變成了白色,再也無法復(fù)原了?!?/p>
“那……那天……”夏初瀾恍惚了一陣,艱難地開口問道,“我……”
“你說你差點被洗髓,被墨影使大人攔下的那天?”尤圖想了想,“他應(yīng)該是不愿看到你被洗髓折磨,才制止冥王的吧?!?/p>
“是嗎……”夏初瀾勉強一笑,“不是因為我是靖王的人?”
尤圖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一般,失笑道:“怎么會,他是什么樣的人,會在意靖王?其實夏姐姐,這些天他雖然重傷不愈,但我看得出,你陪在他身邊的時候,他似乎沒有過去那么難受了。”
“真的嗎?”
“在你來玄冥教以前,他的臉上從來都是冷冷的,沒有悲喜,甚至連一絲表情都沒有,但是現(xiàn)在……”尤圖說到這里,話音忽然一頓,不再出聲了。
“現(xiàn)在怎樣?”夏初瀾追問道。
尤圖又笑了起來:“我不說了。你們兩個大人的事,何必來問我?我還只是個孩子呢。”說完不待夏初瀾再說什么,就迅速跑遠(yuǎn)了。
夏初瀾深吸一口氣,推門返回房間,只見葉亦清已經(jīng)醒了過來,正望著自己。
這些天他總喜歡盯著夏初瀾的身影發(fā)呆,原本她并沒有在意,但方才聽了尤圖的那番話,不知怎么,忽然感到氣氛變得有些微妙起來。
夏初瀾對上葉亦清的目光,朝他微微一笑。
葉亦清怔了一下,隨即向另一側(cè)轉(zhuǎn)過臉去,避開了她的目光。
“葉亦清,我問你?!毕某鯙懽叩酱策呑拢曋窦?xì)琢般的側(cè)臉,“那天那首《琴瑟曲》,你是特意吹給我聽的嗎?”
葉亦清閉上眼睛,一言不發(fā),右手卻不由自主地捏緊了被角,骨節(jié)微微泛白。
他這是……在緊張嗎?
看著他的表情,夏初瀾?yīng)q豫了一會兒,又道:“沒想到你還記得當(dāng)年的我是什么樣子。原本我以為,你從來不知道,武當(dāng)派還有我這樣一個人存在。”
葉亦清仍舊沒有出聲,也沒有睜開眼睛,只有修長的睫毛輕輕顫了一下。他的睫毛與頭發(fā)一樣,呈現(xiàn)出纖塵不染的銀白色,潔凈得不像塵世中人,反而更像窗外正在飄舞著的一片雪花。
夏初瀾靜靜地看著他,忽然俯下身,將嘴唇貼在了他的額頭上。
他額前的皮膚細(xì)致光滑,透著微微的涼意,如同寂靜的下雪天里,偶爾吹過的一絲冷風(fēng)。
僅僅只有一個瞬間,葉亦清的呼吸亂了一拍。但夏初瀾已經(jīng)迅速起身離開房間,反手帶上了門。她靠在門邊,平穩(wěn)了一下加速的心跳和紊亂的呼吸,匆忙離開了。
在門的那一邊,葉亦清緩緩睜開眼,臉色迅速陰沉下來,仿佛下定了什么重要的決心。
在那之后,兩人極其默契地都沒有提過那天的事,只是葉亦清的眼睛不再凝視著夏初瀾的身影,而總是微微垂下眼簾,空洞的眼神不知聚焦在何處。
直到有一天,夏初瀾端著藥碗推門進(jìn)屋,正看見葉亦清緩緩撐起身子,下床站定,輕聲開口道:“我要見冥王?!?/p>
夏初瀾原想問他何時能下床了,身體是否已無大礙,但話到嘴邊,卻只剩下了一個字:“好?!?/p>
葉亦清走進(jìn)冥王殿,兩名玄冥教守衛(wèi)和夏初瀾跟在他身后不遠(yuǎn)處。穆薩蘭端坐椅中,問道:“何事?”
葉亦清走近幾步,卻沒有說話。穆薩蘭皺了皺眉,又問:“墨影使,你重傷尚未痊愈,來見本座有何事?”
葉亦清一揮手,那兩名守衛(wèi)立刻押著夏初瀾走到近前。葉亦清高聲道:“冥王大人,請立即將夏初瀾投入幽獄!”
在場眾人一時愕然,穆薩蘭定睛一看,只見夏初瀾全身都綁縛著繩索,無法動彈。他微一皺眉,緩緩問道:“墨影使這是何意?”
“稟冥王,刺殺韓璧的計劃原本并未失敗,夏初瀾卻突然倒戈相向,與韓璧聯(lián)手,這才導(dǎo)致兩位死神枉送性命,屬下也遭到重創(chuàng)。之前屬下無力與她抗衡,只能暫時假裝聽命于她。養(yǎng)傷期間,屬下想盡辦法,好不容易才將她制住,帶到冥王面前?!比~亦清冷聲道,“至于那封靖王殿下的親筆信,還請冥王仔細(xì)查驗,只怕那是偽造的。想來之前夜鳶一案,也是她故布疑陣,嫁禍給北方死神,還誤導(dǎo)了屬下的偵查方向。夏初瀾居心叵測,只怕是要將冥王的左膀右臂一根根砍斷,聯(lián)合公主韓璧和中州守軍,徹底掀翻玄冥教!”
“既然如此,那她為何不與韓璧聯(lián)手殺了你?”
“若當(dāng)時殺了屬下,無人能證明她的說辭,她也無法再回到玄冥教了?!比~亦清道,“如今戰(zhàn)事未歇,她仍需蟄伏在玄冥教內(nèi),將消息泄露給韓璧。之前我軍久攻靈州不下,必定與此有關(guān)?!?/p>
“墨影使,此事從頭到尾,是非黑白都是你一個人說了算,可有憑據(jù)?”穆薩蘭沉聲問道。
“若要真憑實據(jù)并不難?!比~亦清抬頭道,“冥王只需修書一封,差人送到靖王府,一問便知?!?/p>
穆薩蘭點點頭:“將夏初瀾投入幽獄,聽候發(fā)落。”
侍衛(wèi)們扣押著夏初瀾離開了冥王殿,葉亦清站在原地,低頭不語。
“墨影使,調(diào)查夏初瀾背景一事,本座用不著你提醒。當(dāng)時她安然無恙地回到玄冥教,我便已經(jīng)差人送信給靖王殿下,問明了一切?!蹦滤_蘭仿佛很遺憾般地嘆了口氣,“若非你主動告發(fā)了她,我還真要懷疑,會不會就連你,也被中州那邊的人給策反了。”
葉亦清單膝跪在冥王面前:“此事是屬下失察,以致?lián)p失慘重,請冥王發(fā)落?!?/p>
“罷了,此時正是緊要關(guān)頭,失察之罪,過后再行追究吧?!蹦滤_蘭擺了擺手,示意葉亦清退下。
“是,多謝冥王。”葉亦清緩緩站起,轉(zhuǎn)身走出冥王殿,在殿外站定,凝視著夏初瀾離開的方向。
幽獄里光線暗淡,彌漫著鮮血和死亡的氣息。
夏初瀾跟在獄卒身后,走過了一條條狹窄的石橋。橋邊沒有護欄,橋下則是滾燙鮮紅的巖漿,四處回蕩著咒罵聲、慘叫聲和行刑時皮肉撕裂的聲響。濃稠的鮮血在粗糙的石橋上流淌、滲開,有的匯入了石縫,在里面慢慢凝固,形成暗色的污垢。
“這里關(guān)押的,都是違抗冥王命令的人?!豹z卒將夏初瀾帶到一處牢房前,打開門將她推了進(jìn)去,“聽候發(fā)落吧?!?/p>
獄卒話音一落,“咔”的落鎖聲隨之傳來。夏初瀾在牢房一角坐下,仔細(xì)打量著這座人間地獄。
牢房里并不很臟,卻充斥著一股揮散不去的血腥氣,大約整座幽獄都是如此。從鐵柵欄的縫隙間望去,可以清楚地看到行刑臺和處決死刑犯人的地點。
正被處刑的犯人發(fā)出凄慘的號叫,鮮血淋漓灑落,偶有斷肢和碎肉飛濺出來,落在黏膩的地面上。
夏初瀾扭過頭,只見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正坐在隔壁牢房的地板上,津津有味地看著行刑臺上慘烈的一幕,臉上卻沒有一絲恐懼的神色,還小聲嘀咕道:“哎,最近這些行刑的人,手藝也是見長了。血流了這么多,人還沒斷氣呢?!?/p>
夏初瀾聞言不由有些驚愕。細(xì)細(xì)打量之下,她才發(fā)覺少女所在的牢房比起幽獄中其他的地方,都要潔凈敞亮許多,甚至少女的身上和臉上也是干干凈凈的,沒有一塊血跡和臟污。
像是察覺了夏初瀾的視線,少女轉(zhuǎn)過頭嘻嘻一笑:“新來的?”
“嗯?!?/p>
“你犯了什么事兒?”少女仍是笑嘻嘻地問。
“我被墨影使大人指認(rèn)為通敵的奸細(xì),所以冥王將我關(guān)在了這里?!毕某鯙懟卮鸬馈?/p>
“啊呀,那你可完了?!鄙倥焓忠恢感行膛_上不成人形的犯人,“你看看他們,說不準(zhǔn)哪天,你也會變成那種樣子呢?!?/p>
夏初瀾不置可否,沒再接話,卻聽少女自言自語道:“說起來,這靈州城怎么還沒攻下來呢。這樣下去的話,父汗就沒法接我回家了呀。”
“父汗?”夏初瀾心里一驚,脫口問道,“你是突厥公主?怎么會被關(guān)在這里?”“我啊?!鄙倥柫寺柤纾巴回屎椭兄蓍_戰(zhàn)不久以后,我就被冥王抓來了這里,說什么時候靈州城破了,才會放我回去??墒撬麄兊膭幼饕蔡?,再這樣下去,我怕是要老死在這個破地方啦?!?/p>
少女說完,又將視線轉(zhuǎn)回行刑臺。夏初瀾凝神看著她,不由陷入了沉思。之前得知葉亦清的計劃,她只答應(yīng)照做,卻沒有多問緣由。看來這位小公主,就是突厥可汗不得不派兵攻打靈州城的原因。
此時靈州守軍拼死抵抗,突厥軍隊的戰(zhàn)意日漸消退,若能救公主離開幽獄,說服可汗退兵自然不在話下。
過了一會兒,送飯的獄卒走來,將盛著飯食的籃子一一放在各個牢房門前。夏初瀾面前的籃子里只有一只破碗,里面盛著顏色發(fā)黑的米飯,散發(fā)出陣陣霉味。
夏初瀾不禁皺了皺眉,卻見隔壁少女的飯食有一葷一素,外加兩個面餅。飯菜看起來也是干干凈凈的,色澤誘人,想是精心烹飪的菜肴。
少女也正扭頭看向她。一眼瞥見她碗中發(fā)霉的米飯,不由捂著嘴皺起了眉頭,抓起一個面餅,從鐵柵欄的縫隙里遞了過來:“哎呀,你那個怎么能吃,吃這個吧?!?/p>
夏初瀾笑了笑,伸手接過面餅,卻捏在手里沒吃:“那就謝謝公主殿下了?!?/p>
“謝什么。今天有你在這里陪我說話,我很開心。唉,已經(jīng)不知道多久沒人陪我說過話了。你住著的這間牢房空了很久很久都沒有人住,你還是第一個呢?!鄙倥畤@了口氣,“希望你能活得久一點吧?!?/p>
這間房……空了很久都沒有人住,自己是第一個?夏初瀾腦中一個激靈,猛地站起身來。
“怎么了?不是嚇到了吧?”少女愕然地望著她。
“不是?!毕某鯙懼匦伦拢瑔柕?,“公主,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庫麗塔。”少女嘆了口氣,“能記得自己的名字已經(jīng)不錯啦。這里不見天日的,什么時候都是一樣。我都是餓了就吃飯,困了就睡覺。說真的,我連自己今年幾歲也不知道了。”
“整天看這些東西……”夏初瀾指了指行刑臺,“你不會害怕嗎?”
“哪兒有不怕的呀。一開始我怕得不行,后來見多了,不知不覺也就習(xí)慣了?!睅禧愃嘈σ宦?,“雖然這么說有點殘忍,但這里實在是沒有其他的消遣了?!?/p>
兩人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卻見之前押解自己的獄卒走了過來,看上去是在巡邏。他停在夏初瀾的牢房前,兩眼盯著她手里還沒吃的面餅,忽然冷笑了一聲。
“就吃那些怎么夠?你自己的飯食雖說不好吃,但也勉強吃了吧,這樣到了閻王那里,才不至于做個餓死鬼?!彼穆曇絷幧模钢还蓮毓堑暮?,“還有,來了這里,就安心呆著。就算你想喊冤,那也是沒用的?!?/p>
獄卒說著,指了指夏初瀾右邊的牢房:“那間牢房里關(guān)著不少犯人,整日里又哭又叫,連墻根都要被哭聲震塌了??墒悄怯钟惺裁从媚??膽敢背叛冥王大人的人,永遠(yuǎn)不會有第二次機會。尤其是不要想著逃跑,這鎖可是很牢靠的,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打得開?!?/p>
獄卒說完,嘴里發(fā)出瘆人的冷笑,轉(zhuǎn)身走遠(yuǎn)了。夏初瀾皺起眉,仔細(xì)回想著他剛才奇怪又詭異的話,雙手下意識地捧起了籃子里的飯碗。
“不會吧!”庫麗塔看見她的動作,嚇了一跳,“那種東西,你真的要吃?還是別了吧,我看著怪惡心的?!?/p>
“好,公主說得對,我不吃就是了?!毕某鯙懶α诵?,將碗放回籃子里,拿起庫麗塔遞來的面餅送到嘴邊,細(xì)嚼慢咽地吃著。
庫麗塔吃完飯,像是有些困倦,徑自爬上床去睡下了。夏初瀾重新捧起飯碗,仔細(xì)扒開發(fā)霉發(fā)黑的米飯,在碗底摸到了兩把鑰匙。
見左右無人,夏初瀾小心地將鑰匙收好,靠著墻邊坐下,閉上眼睛養(yǎng)起神來。
正如庫麗塔所說,在這不見天日的幽獄里,誰也不知道時間究竟過去了多久。
不過,庫麗塔每頓飯都會分一個面餅給夏初瀾。粗略地數(shù)了數(shù)面餅的數(shù)量,按照一天三餐飯來算,離自己被投入幽獄,已經(jīng)差不多過去了半個月。
好在武當(dāng)派武功以清修為主,辟谷斷食之事,夏初瀾也并非沒有做過。連續(xù)半個月每頓飯只有一個面餅,對她而言也算不上什么。
只是不知為何,近來被押入幽獄的人猛然間多了起來。夏初瀾看著來來回回從牢門前經(jīng)過的獄卒和犯人,不解道:“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庫麗塔顯然也覺察到了異常,“你在被關(guān)進(jìn)來以前,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事?”
“要說有什么特別的事……”夏初瀾想了想,“大約兩個月前,冥王決定另行征兵,要在中州援軍到達(dá)之前攻下靈州城?!?/p>
“原來如此,難怪了?!睅禧愃擦似沧?,“只是不知道他這么急功冒進(jìn),能不能打下靈州城。我還等著回家呢!”
“公主的意思是……”
“玄冥教是我們突厥的第一大教。過去我聽父汗說,你們中州,也有什么武當(dāng)山、少林寺,是什么道教、佛教圣地,在百姓心里是很神圣的。玄冥教對我們而言,也是一方圣地。我倒想問問你,你們中州的武當(dāng)山、少林寺,會愿意和士兵一起參戰(zhàn)嗎?”庫麗塔問。
“若不是情勢實在緊急,怕是不會的?!毕某鯙懙?。
“這就是了。再說玄冥教在我們突厥百姓心里,可不僅僅是圣地那么簡單,那是他們賴以生存的信仰。如今邊境戰(zhàn)事持續(xù)了這么久,征兵都征了好幾次,百姓的日子,就快要沒法過啦。在這種時候,他們得知自己正是被一心信仰的玄冥教毀了生活,還不得造反???”庫麗塔搖了搖頭,“我連看都不必看,就知道如今玄冥教在百姓心里的地位肯定已經(jīng)大不如前了。過去那些高高在上的玄冥教弟子,大多都受不了這個,再說他們本就講究死而后生,根本不怕死,不找那個糊涂到家的冥王鬧上一鬧,那才奇怪呢。”
夏初瀾點點頭,臉上不由得露出一絲笑意。這一切看似順理成章,其中卻包含著不知多少精心的策劃和預(yù)謀。而這一切的背后主使者……就是那個人吧?
那個臉上不見悲喜,表情永遠(yuǎn)淡淡的,敢用自己的性命去博弈一切的人。
從截獲她放出的夜鳶,做局挑撥四方死神,到假意刺殺公主韓璧,將冥王的臂膀一根根砍斷,又借著冥王再次征兵的契機,借機煽動教中的弟子紛紛背叛……
他離開武當(dāng)山已有將近五年,她卻不知道他承受著洗髓的痛苦,背負(fù)著叛徒的罵名,將這一切謀劃了多久。他曾經(jīng)說過,她一直想問的那個問題,早晚會知道答案。而現(xiàn)在,她真的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幾年前,她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用目光追隨著他的身影,卻從不敢讓他發(fā)現(xiàn);在他悄然離開的那個晚上,她站在他身后不遠(yuǎn)處,默默撿起他掉落在地的劍穗。當(dāng)他離開后,她不顧一切地修煉武功,想成為武當(dāng)派最優(yōu)秀的年輕弟子,成為第二個他……
可是現(xiàn)在,那一切都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
“喂,你臉上那是什么表情?。俊睅禧愃糁F柵欄,將手伸過來,在夏初瀾眼前晃了晃。
“我……我怎么了?”夏初瀾回過神來,一臉莫名地問。
“你臉上的表情,跟喝醉了酒似的?!睅禧愃?,“怎么了,不會是餓出病來了吧?”
夏初瀾剛要否認(rèn),卻見一眾守衛(wèi)迅速奔向右邊的大牢房。同時一大群衣衫襤褸的犯人從不知為何忽然大開的牢門中奔涌而出。
兩撥人撞在一起,守衛(wèi)紛紛拔出刀,朝著犯人當(dāng)頭便砍。慘叫聲中,數(shù)名犯人被砍倒在地,卻仍有不少突出重圍的。他們奔上行刑臺,解下正被處刑的犯人,又搶走行刑者手中的利器,照著其他牢房的大門一通亂砸。
也不知是這樣毫無章法的砸門奏了效,還是牢門一早便被人做了手腳,竟有不少鐵鎖被砍落,犯人一股腦地往外逃竄,與獄卒、守衛(wèi)打成一片。幽獄里一時間斷肢滿天飛舞,鮮血流了一地,還有不少人失足掉進(jìn)巖漿,頓時被燒成焦黑。
“哎呀,這下可好看了,真正的人間煉獄啊!”庫麗塔嘖嘖兩聲,看著柵欄外慘不忍睹的情狀,連連搖頭。
“別看了。你不是想回家嗎,趕緊跟我走!”夏初瀾看著幽獄中混亂不堪的場面,當(dāng)機立斷地站起身,走到牢門口,掏出鑰匙將鎖打開。她走到庫麗塔的牢門前,用另一把鑰匙將她的門也打開了。
夏初瀾一把拽住庫麗塔的手,不假思索地朝右邊的大牢房走去。
牢房早已空空如也。夏初瀾走到墻邊,叩了叩墻根處的磚石,果然發(fā)現(xiàn)了一處中空。她咬牙運氣,連推數(shù)掌,“嘩”的一聲巨響過后,墻角處露出了一個足有半人高的大洞。
“哇,你還有這手?”庫麗塔驚嘆。
“別廢話了,公主殿下,你趕緊出去吧?!毕某鯙懨偷赝屏怂话?,緊接著自己也從破口處鉆了出來。
此刻幽獄大門正被死守著,混亂間不少犯人也發(fā)現(xiàn)了墻角的大洞,紛紛從洞口逃出。眾人被關(guān)在幽獄中許久,此刻重見天日,不由發(fā)出幾近癲狂的吶喊。
就在這時,冷箭破空聲從背后傳來。玄冥教守衛(wèi)見場面已經(jīng)難以控制,索性挽弓搭箭,無數(shù)箭支朝著夏初瀾的方向射來。
“公主,快跑!”眼見身后的犯人們一個個中箭倒地,夏初瀾高聲喊道。
庫麗塔剛一抬腳,左邊小腿驀地傳來一陣劇痛,已被飛速擦過的流矢劃破了一大片皮肉。她低呼一聲,倒在夏初瀾腳邊。眼見冷箭又至,夏初瀾又無防身兵器,只得一手?jǐn)堖^無法動彈的庫麗塔,一邊閃避背后射來的箭支,一邊應(yīng)付面前沖來的守衛(wèi)。
那些弓箭手和守衛(wèi)的身手都是平平,但人數(shù)眾多,夏初瀾帶著庫麗塔,應(yīng)付起來也極為吃力。她抬頭望去,只見玄冥教大門的輪廓已經(jīng)隱約可見。
夏初瀾低頭看了看小公主。她不只是突厥皇族,也不只是一個受傷的少女,還是葉亦清謀劃許久,想盡辦法也要救出來的人。
夏初瀾藏在守衛(wèi)視線的死角處,將庫麗塔放在地上,飛快地將她腿上的傷口包扎好:“我?guī)е銢_出去。一出大門,你就藏在附近的松樹林里,千萬不要出聲,不要被發(fā)現(xiàn),知道嗎?”
庫麗塔點了點頭,夏初瀾便將她背在背上,朝大門的方向疾奔而去。
夏初瀾輕功高妙,不出片刻便離開了弓箭手的射擊范圍。眼見前方圍堵過來的守衛(wèi)越來越多,夏初瀾咬了咬牙,正要強行突圍,卻聽見一旁的圍墻附近傳來一道聲音:“夏姐姐,來這邊!”
“尤圖?”夏初瀾吃了一驚,忙將身形隱匿在兩人多高的圍墻下,輕手輕腳地循著聲音一路摸索過去。
圍墻下的空間極其狹窄,幾乎只能容一人通過,若不是尤圖出聲指引,她萬萬料不到此處竟然別有洞天。道路七拐八彎,如同迷宮一般。走到盡頭時,只見尤圖從墻外翻了進(jìn)來,二話不說便將一樣?xùn)|西塞進(jìn)了夏初瀾手里。
夏初瀾低頭一看,不禁喜出望外——那正是她入獄前片刻不離身的長劍。
“夏姐姐,你還不能離開玄冥教?!庇葓D道,“把公主交給我,你趕緊脫身,去接應(yīng)墨影使大人!”
“他在哪里?”夏初瀾問。
“冥王殿。”尤圖再不多話,背起庫麗塔,輕輕巧巧地翻過了圍墻。
圍墻的那一頭似乎并不是離開玄冥教的路,卻不知通向哪里。但見尤圖輕車熟路、胸有成竹的樣子,夏初瀾倒也不擔(dān)心了。
尤圖的身影剛剛消失,追擊的守衛(wèi)便趕了上來。夏初瀾握緊長劍,一躍而起,劍光在半空中織成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劍網(wǎng),朝著一眾守衛(wèi)當(dāng)頭罩下。
一片慘叫聲中,夏初瀾半刻也沒有停留,足尖點在一名守衛(wèi)的頭頂上,朝冥王殿的方向急速掠去。她身后不斷有血光飛濺而起,像是盛開在夜里的彼岸花。
前往冥王殿的路暢通無阻,地上陳橫著一眾玄冥教守衛(wèi)的尸體。夏初瀾趕到門口時,幾名中州江湖人正守在那里??吹剿^來,不由都是一愣:“夏女俠?”
夏初瀾略微一點頭,走進(jìn)殿內(nèi),只見幾名武當(dāng)派的同門正圍在葉亦清身周,拔劍朝他刺去。葉亦清臉上仍是一副淡然之色,手中的墨玉簫橫在頸前,將刺到面前的劍鋒格開。
忽然間,他眉心微微一顫,唇角溢出一絲血線。夏初瀾心中一緊,不由加快了步伐。
“師兄,這叛徒受了內(nèi)傷!”一名武當(dāng)?shù)茏咏械馈?/p>
旁邊一名年齡稍長的道袍青年點點頭:“先將他擒住,帶回武當(dāng)派,聽候道尊發(fā)落。”
幾人互換眼神,紛紛挺劍直刺。雖然避開了致命要害,卻劍劍指向葉亦清周身大穴,要將他當(dāng)場生擒。
“住手!”夏初瀾飛身搶到葉亦清面前,拉著他后退幾步,揮劍迎上幾名同門的劍鋒。
“叮叮”幾聲過后,夏初瀾的劍上已滿是缺口。倉促應(yīng)對之下,她的外衣被鋒銳的劍氣割裂,一件東西從衣襟里掉了出來,落在地上。
“諸位師兄,請住手,他不是……”
“夏初瀾!”葉亦清在她身后皺起眉,低聲喝止道,“別說了!”
夏初瀾回頭看著他,只見他平靜如水的臉上,似乎浮起了一層難以言說的糾結(jié)神色。她嘆了口氣,最終沒再說下去。
“初瀾,這是……”那名年紀(jì)稍長的青年皺起眉,剛要問些什么,卻見葉亦清怔怔地盯著從夏初瀾衣襟里落下的東西,似乎有些難以置信。
“哼,我明白了?!币慌缘内ね跄滤_蘭忽然出聲笑道,“墨影使,原來這一切都是你謀劃的。真正想要我命的人,一直都是你吧。”
葉亦清沉默一陣,抬眼看向穆薩蘭,輕聲道:“事到如今,一切都該結(jié)束了。”
“結(jié)束?”穆薩蘭抬起頭,剛要反駁,卻見韓璧一手握著重劍,踏進(jìn)冥王殿中,一步步朝他走來。
在韓璧身后,隱約響起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那是戰(zhàn)靴踏在地面上的聲音。
“穆薩蘭,一切都結(jié)束了。”韓璧沉穩(wěn)堅定的聲音響起,“庫麗塔公主已經(jīng)被送回了突厥皇宮,可汗早已下令退兵,如今的突厥大軍,只剩下了一座空營。你與亂黨暗中勾結(jié),妄圖染指我中州河山,我韓璧決不能容你存活于世!”
“那就魚死網(wǎng)破吧?!蹦滤_蘭吹響了胸前懸掛的號角。不一會兒,整個玄冥教中都響起了鬼哭般的號角聲,大批玄冥教弟子從四面八方趕來,與韓璧帶來的親衛(wèi)士兵斗在了一處。
“奉陪。”韓璧扭頭望向不斷擁入冥王殿的玄冥弟子,再次揮起了手中的重劍。
“公主,這次我就不去幫你了?!毕某鯙懽o在葉亦清身前,揮劍將幾名攻來的玄冥教弟子斬殺當(dāng)場,對著韓璧喊道。
韓璧回頭笑道:“今天用不著你,你自便吧?!?/p>
葉亦清倚在墻邊,對著夏初瀾淡淡一笑:“既然這樣,那就交給你了。”
“放心,你乖乖站好,別亂動。”夏初瀾回頭望他一眼,“算上今天,已經(jīng)是第三次了,你要是再受內(nèi)傷,只怕連神仙都救不了了?!?/p>
葉亦清點點頭,將墨玉簫湊到唇邊,清逸的曲調(diào)緩緩溢散而出。冥王殿中,打斗喊殺聲響成一片,轉(zhuǎn)眼便將葉亦清的簫聲淹沒了。
但夏初瀾卻聽得分明,那正是一首《琴瑟曲》。
那一場慘烈的戰(zhàn)斗,持續(xù)了整整三個時辰才結(jié)束。冥王穆薩蘭身死,其黨羽亦死傷無數(shù)。韓璧受了些輕傷,她帶來的一批江湖高手也有些折損,卻無一人稍有怨言。
夏初瀾將滿是傷痕缺口的劍收入鞘中,下意識地摸了摸衣襟,不禁皺起眉:“我的……”
“你是在找這個嗎?”葉亦清手里拈著一枚劍穗,在她眼前晃了晃。
“啊,快還給我!”夏初瀾臉色微微一紅,伸手去搶劍穗,卻被葉亦清一把收回,握在了手心里。
“什么還給你?那是我的。”葉亦清面不改色地別過臉去不看她。
“怎么會是你的?這是我在武當(dāng)派門口撿到的?!?/p>
“那是我當(dāng)年不小心掉在地上的?!?/p>
夏初瀾沉下臉,嘆了口氣道:“算了,不和你搶?!?/p>
“不是我搶,按照你的說法,這是我剛才在地上撿到的,所以它現(xiàn)在是我的了?!比~亦清垂下眼,“你當(dāng)年還有這樣的心思,我怎么一點都不知道?”
夏初瀾被他這么一問,也不知該如何回答,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
只聽葉亦清又道:“還好我不知道,不然……”
后半句話,他說得很輕很輕。聲音飄散在空中,終究沒有落進(jìn)夏初瀾的耳朵里。
邊境之亂塵埃落定,眾江湖人士紛紛辭別韓璧,踏上了歸途。
夏初瀾與眾同門一起走到玄冥教門口,葉亦清忽然站定腳步,望著夏初瀾的背影,輕聲道:“前一陣子,多謝你的照顧了。”
夏初瀾轉(zhuǎn)過身,走回他面前,默默地盯著他的臉,一言不發(fā)。
“葉……師兄,之前是我們誤會了?!币幻洚?dāng)?shù)茏拥?,“你和我們一起回去吧。?/p>
眾人見狀紛紛附和,葉亦清卻搖了搖頭:“不必了,我留下就好?!?/p>
“為什么?”另一名武當(dāng)?shù)茏蛹钡溃盀榱水?dāng)初道尊交給你的任務(wù),你付出了那么多,難道要一輩子背著叛徒的罵名活下去嗎?”
“回不去了。我早已沒了武當(dāng)派的武功,只有玄冥教的彼岸黃泉,我只能是玄冥教的人。”葉亦清話音一頓,面無表情地道,“這些年穆薩蘭屢次與中州武林沖突,武當(dāng)派有不少師兄弟都死在了我手里吧。如此一來,我還是不要回去的好?!?/p>
那幾名武當(dāng)派弟子還想再勸,卻被夏初瀾制止了:“諸位師兄不必多說了,他是不會回去的。人各有想法,勉強無益,我們走吧。”
“夏初瀾。”葉亦清望著她良久,又低下頭去,“保重?!?/p>
眼看眾人的背影消失不見,葉亦清轉(zhuǎn)回身,卻看到尤圖和突厥公主庫麗塔正站在他身后,皺著眉一臉惋惜。
“公主怎么來了玄冥教?”葉亦清問道,“腿傷痊愈了嗎?”
“只是輕傷,沒有大礙。父汗說了,若是墨影使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只管開口?!睅禧愃退f著話,眼睛卻盯著夏初瀾等人離開的方向。
“墨影使大人,你也太不坦率了?!庇葓D道,“你想留下她就直說啊,何必這樣?”
“尤圖,你的話變多了?!比~亦清冷聲道,“是不是我安排你做的事還不夠多?”
“屬下告退?!庇葓D拉了旁邊的庫麗塔一把,兩人對望一眼,頗有些無奈地離開了。
葉亦清的手指仿佛不經(jīng)意般滑過衣襟,那里藏著一枚原本屬于他,卻遺落在武當(dāng)山上的劍穗。
夏初瀾一行人緩緩策馬而行,出了柯勒城,便是松林密布的郊外,靈州城城墻已經(jīng)遙遙在望。
突厥大軍早已撤回,眾人進(jìn)入靈州城,駐軍營帳里的氣氛明顯松動了幾分。士兵三五成群,倚在練兵場的圍墻下休息。他們中有不少人都纏著繃帶,或拄著拐杖,顯然是在之前的戰(zhàn)役里受了傷。
然而,還有許多人,永遠(yuǎn)都回不到這座軍營里來了。他們有的死于突厥士兵的鐵騎下,有的死于鋒利的長矛流矢,還有的——比如那些曾經(jīng)站在墻頭,瞄準(zhǔn)敵軍的弓箭手,則是死在了夏初瀾的劍下。
夏初瀾不由一陣悵然,默默低下頭去,卻不知怎么,想起了臨行前葉亦清曾經(jīng)說過的話。
“武當(dāng)派有不少師兄弟都死在了我手里吧。”
那樣輕輕巧巧的一句話,背后卻藏著不知多少無奈和痛心,還有不知多少個如她曾經(jīng)一樣,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入眠的夜晚。
靈州城的街道仍舊銀妝素裹,卻沒有了之前那種蕭條肅殺的氣氛。賣牛肉湯和烤餅的小店早已支起了桌椅,店里彌漫著氤氳的白汽。不少食客圍坐在桌前,一邊吃著店家端上來的食物,一邊抱怨家里的磷石已經(jīng)用完,許久都沒能開火做飯了,也不知兩城貿(mào)易何時才能恢復(fù)。
“師兄?!毕某鯙懞鋈焕振R停在路邊,“請幫我……向道尊告?zhèn)€罪吧。”
“初瀾?”走在最前面的道袍青年回過頭,皺眉道,“你……”
“或許你們不知道作為一個臥底的心情?!毕某鯙懗聊艘魂?,忽然突兀地道,“可是,我知道。”
“……不必多說了?!钡琅矍嗄晷α诵?,“保重?!?/p>
夏初瀾掉轉(zhuǎn)馬頭,用力一揮馬鞭,朝著柯勒城的方向疾馳而去。
玄冥教大門前站著幾名黑衣守衛(wèi),看到夏初瀾去而復(fù)返,竟無一人加以阻攔。夏初瀾跳下馬,只見一名身穿褐色長袍的男子迎面走來,牽住了夏初瀾的馬,正是她入獄那日,將她帶進(jìn)牢房的獄卒。
夏初瀾笑了笑:“那天,多謝你?!?/p>
褐袍男子搖搖頭:“我只是遵從冥王大人的旨意罷了。此刻他正在書房等你。”
“冥王?”夏初瀾詫異道。
“新任冥王?!焙峙勰凶诱f完朝她行了一禮,牽著馬離開了。
昔日門徒眾多的玄冥教,此刻顯得有些蕭條。來來往往的教眾少了近一半,還有不少神色頹喪的人被黑衣守衛(wèi)扣押著,朝幽獄的方向走,大約是前任冥王穆薩蘭的同黨。
夏初瀾走近葉亦清的書房,聽見一陣陣簫聲傳入耳中,正是那首再熟悉不過的《琴瑟曲》。此刻那調(diào)子聽起來有幾分解脫、幾分遺憾,又有幾分求而不得、幾分悵然若失,就像是在思念著某個人,哪怕那個人已經(jīng)離他不再遙遠(yuǎn),他卻也無法靠近。
夏初瀾輕輕推開門,看見葉亦清正背對著自己矗立在窗前,銀白色的發(fā)絲披散在肩頭,與窗外的雪景融為了一體。
夏初瀾的腳步停住了,她靜靜地凝視著他的背影,仿佛不忍驚擾了眼前的景象,不忍驚擾了那如同泉水流瀉般的簫聲,又像是有些近鄉(xiāng)情怯的躊躇。
等到簫聲漸漸止歇,夏初瀾暗自清了清嗓子,開口唱道:
“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將翱將翔,弋鳧與雁。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之。”
這正是《琴瑟曲》后半段中那位小姐聽到公子撫琴,以歌聲做出回應(yīng)的那段歌詞。
聽到她的聲音,葉亦清沒有回頭,肩膀卻輕輕顫動了一下。他那極其細(xì)微的動作,分毫不落地被夏初瀾收進(jìn)了眼底。
她微微一笑,走向了屬于她自己的那片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