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謠諺與官吏品評

關鍵詞：漢代;謠諺;官吏品評;七言

作者簡介：王相飛，南京大學博士后研究人員，黃山學院副教授（南京210023）

基金項目：中國博士后資金第58批面上資助項目“漢代地方行政制度與文學”（2015M581763）;安徽省“中國古代文學”教學團隊建設資助項目（2017jxtd038）;“黃山學院中國語言文學重點學科”建設資助項目（zdxk201805）

DOI編碼：10.19667/j.cnki.cn23-1070/c.2019.01.019

漢代謠諺1興盛，其中人物品評謠諺尤其引人注目。2據(jù)杜文瀾《古謠諺》載，《史記》引用漢代謠諺共36則，其中人物品評謠諺12則;《漢書》載西漢謠諺總數(shù)為44則，其中人物品評謠諺有22則;《后漢書》載東漢謠諺91則，其中人物品評謠諺有57則?！妒酚洝吩谝脮r通常注明“某人引鄙語”“某人引諺”，而且以“太史公”所引居多?！稘h書》《后漢書》所載謠諺“引某語”已十分少見，常見“為×××語（歌、謠、號等）”，顯然多是實時評價。那么這些人物品評謠諺所涉及的人物到底是什么身份？對兩漢謠諺人物身份的考察或許能揭開漢代謠諺隱蔽的一面。

一、官吏是兩漢謠諺中人物的主體

兩漢人物品評謠諺中最突出的是針對官吏的品評謠諺。1《史記》涉及公卿貴戚、王侯將相，還有游俠佞幸，但以前者為主，所涉及的人物地位較高?！稘h書》則有王侯、嬪妃、官吏、儒生、名醫(yī)，至《后漢書》則以官吏、儒生為主。經(jīng)統(tǒng)計，《漢書》22則人物品評謠諺中官吏品評占11則，《后漢書》57則人物品評謠諺中官吏品評占31則。這說明，兩漢人物品評謠諺中的人物身份由多樣趨向單一，并逐漸集中于官吏。下面進一步對謠諺中涉及的官吏職位進行考察，見表1和表2（下頁）。

表1中第一則，鄴令史起是戰(zhàn)國人，可以不計。令、尹、太守、相均是地方官職，司隸校尉、校書郎、中書令、上將軍、關內(nèi)侯、太師、更始將軍是中央官職。表2里有太守、相、刺史（孝成帝時期改稱州牧）、尹、令、長、州從事等地方官職，也有司隸校尉、都官從事（司隸校尉的高級佐官）等中央官職，但絕大多數(shù)是太守、刺史。

表1到表2的數(shù)據(jù)顯示：從西漢至東漢，謠諺所涉官吏的職位出現(xiàn)由中央官與地方官平分秋色到以地方官吏為主的變化。顯然，在漢代人物品評謠諺中，官吏品評已經(jīng)成為主體。而大量的官吏品評謠諺表明，漢代謠諺與官吏有著十分密切的關系，東漢時期，這種關系更加鮮明地集中在地方官吏身上。這十分耐人尋味。

二、“觀采風謠”與“舉謠言”

“問謗譽于路”，2“行人振木鐸徇于路”，3“遒人徇路”“命諸侯大師之官各陳其所采國中之風謠”，4這些是采詩、獻詩的制度傳統(tǒng)，漢代“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于是有代趙之謳，秦楚之風，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亦可能觀風俗，知薄厚云”，5“和帝即位，分遣使者，皆微服單行，各至州郡觀采風謠”。6東漢何休在《春秋公羊傳》里注宣公十五年“什一行而頌聲作”時說：“男女有所怨恨，相從而歌，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無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間求詩，鄉(xiāng)移于邑，邑移于國，國以聞于天子，故王者不出牖戶，盡知天下所苦;不下堂，而知四方?！?這是他理解的先秦采詩制度，其實恰恰是東漢采詩現(xiàn)象的反映。此外，史家也重視采擷風謠，這在《左傳》里已形成傳統(tǒng)，杜文瀾《古謠諺》里有43則都是從《左傳》等先秦史書中（包括《尚書》2則）輯出的，風謠和“君子曰”“某人曰”等一道構成評價以及預示歷史事件的重要組成。

漢代中央更將謠諺納入地方行政的監(jiān)督機制中。西漢丞相“問疾苦”，刺史采“訛言”，特使“觀風俗”，謠諺已是評價政治人物的事功治績以及地方政府管治有效性的一項重要指標。東漢更有“舉謠言”，2制度化地收集民間歌謠，不僅供決策者做輿情參考，而且直接用作監(jiān)督評估州郡吏治和管治的情報資源。3

從史實來看，“舉謠言”在官員的選任問題上確實起到過決定性的作用。東漢“舉謠言”始自光武帝?！肮馕溟L于民間，頗達情偽……廣求民瘼，觀納風謠?！薄敖ㄎ?、永平之間，吏事刻深，亟以謠言單辭，轉易守長?！?《東觀漢記》記童謠為蜀太守張堪歌：“桑無附枝，麥穗兩岐。張君為政，樂不可支?！惫馕涞圪n新繒百匹，以表廉吏。2桓帝延熹二年（159年），“詔三府掾屬舉謠言”。范滂時為太尉掾，一舉彈劾刺史、二千石“權豪之黨”二十余人。3靈帝建寧三年（170年），公孫度“除尚書郎，稍遷冀州刺史，以謠言免”。4熹平五年（176年），詔令“三公謠言奏事”，“是時奉公者欣然得志，邪枉者憂悸失色”。5光和五年（182年），“詔公卿以謠言舉刺史、二千石為民蠹害者”，整頓地方吏治。6“詔書敕三府：舉奏州縣政理無效，民為作謠言者免罷之?！?獻帝中平五年（188年），益州刺史郗儉曾因“在政煩擾，謠言遠聞”被免職，朝廷改以劉焉領益州牧。8少帝永漢元年（189年），劉鎮(zhèn)南拜刺史，“奸軌改節(jié)，不仁引頸”，碑文寫道：“下民有康哉之歌，群后有歸功之緒，莫匪嘉績，克厭帝心。即遷州牧，又遷安南將軍，領州如故?！?此處雖未言明此“康哉之歌”是何內(nèi)容，但可以肯定這是決定劉鎮(zhèn)南升遷與否的重要因素。

上述史例表明，“舉謠言”所針對的對象主要是刺史、二千石（郡守，漢代郡守俸祿為二千石），這也與表1和表2對漢代謠諺人物職官的分析結果相吻合;從光武初年到少帝永漢元年，在共約一百五十年的時間里，“舉謠言”發(fā)揮了很大的作用?？梢娫撝贫葓?zhí)行力度之深、時間之長，若沒有深刻的理論支撐是難以想象的。

在風謠與國家政治的關系中，吏事作為關鍵環(huán)節(jié)的作用已經(jīng)凸顯。風謠關乎吏事，吏事維系國家。余英時論述了在漢代“先富后教”型循吏形成的過程中“觀采風謠”所起的作用：

漢代儒家的大傳統(tǒng)在文化史上顯然有兩種意義：一是由禮樂教化而移風易俗，一是根據(jù)“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的理論來限制大統(tǒng)一時代的皇權?！坝^采風謠”在這兩方面都恰恰發(fā)揮了關鍵性的作用。10

漢代政治的另一種情況是，地方官吏專權一方，腐敗混亂現(xiàn)象嚴重，對官吏的治理已成為國家政治中亟待解決之大事，東漢“舉謠言”拿吏事開刀，再次證明了余英時所說的：“儒家關于禮樂教化的原始教義決不是帝王專制的緣飾品?！?1當然，“舉謠言”的弊端也是存在的，比如范曄認為“中興之美，蓋未盡焉”，12《后漢書·百官志》描述了掾屬令史都會在殿上舉謠言的情形：“善者同聲稱之，不善者各爾銜枚。”13靈帝熹平六年（177年），蔡邕上書封事，痛陳各州刺史不盡督察之責，甚至與被監(jiān)督者同流合污，而負責根據(jù)謠言民意考績州郡長吏的三公府、尚書臺也因循不作為的事實。14光和五年的詔舉，太尉、司空與宦官狼狽為奸，“虛糾邊遠小郡清修有惠化者二十六”，以搪塞靈帝。15然而這些現(xiàn)象恰恰說明來自“謠言”的評價對官吏來說多么重要！東漢徐干曾描述了“序爵聽無證之論，班祿采方國之謠”所導致的社會亂象：民“離其父兄，去其邑里，不修道藝，不治德行，講偶時之說，結比周之黨”“欺人主惑宰相，竊選舉盜榮寵”“自公卿大夫，州牧郡守，王事不恤，賓客為務，冠蓋填門，儒服塞道，饑不暇餐，倦不獲已，殷殷沄沄，俾夜作晝”。1漢末為一己之私，追逐勢利的交游世風與“舉謠言”品評官吏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

毫無疑問，“觀采風謠”的傳統(tǒng)和“舉謠言”的制度，都對漢代謠諺面貌的形成造成很大的影響。然而問題在于，“舉謠言”制度僅僅是“觀采風謠”傳統(tǒng)的自然延續(xù)和升級嗎？為什么“謠言”會與官吏的考核構成較為嚴整的對應關系？對此，我們做如下探討。

三、詩教、風謠與官吏品評關系的構建

《尚書·堯典》曰：“詩言志，歌詠言?！边@是謠諺得以受到重視的理論基礎。《詩經(jīng)》說，“是以為刺”（《魏風·葛屨》）、“歌以訊之”（《陳風·墓門》）、“作此好歌”（《小雅·何人斯》）、“君子作歌”（《小雅·四月》）、“是用大諫”（《大雅·民勞》），形成了興、觀、群、怨的品評政治的傳統(tǒng)。《禮記·王制》云：“命大師陳詩，以觀民風?！笔钦f統(tǒng)治者可以從風詩中觀察民情風俗，體察人民心聲。在詩教的傳統(tǒng)中，風詩已經(jīng)是民俗民心的反映，其基本的政治功能是為統(tǒng)治者提供政治參考。

漢代儒生承繼詩教之傳統(tǒng)，對風謠的政治功能有了更加充分的認識和闡述。如韓嬰在《韓詩外傳》中說：“人主之疾，十有二發(fā)，非有賢醫(yī)，莫能治也。何謂十二發(fā)？曰：痿、蹶、逆、脹、滿、支、隔、肓、煩、喘、痹、風，此之曰十二發(fā)?！瓱o使百姓歌吟誹謗，則風不作?！?“無使百姓歌吟誹謗”是治療風疾的賢醫(yī)。下文又說“百姓皆懷安和之心，而樂戴共上，夫是之謂下治而上通。下治而上通，頌聲之所以興也”，3可見，“百姓歌吟誹謗”是指譏刺怨謗的歌謠，若出現(xiàn)這類歌謠就說明國家的政治得了“風疾”的毛病，出問題了?！睹娦颉罚骸吧弦燥L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韓詩與毛詩都明確認為統(tǒng)治者應該觀納風謠，特別重視那些“刺詩”，以避免犯錯或改正過失，這樣才會上情下達，政治通暢，國家興盛，贊美歌頌之聲自然興起。風謠不僅可以用來觀知風俗，更起到匡救時政的作用。

除韓詩、毛詩之外，齊詩也有相關論述，雖頗顯復雜，但對漢代謠諺的影響也最大。

首先，齊詩將風謠直指“天心”。詩可知天心，明天道，最早由董仲舒提出?！皾h儒自董仲舒起，改造戰(zhàn)國以來道家等諸子學說中的‘天心’、‘天地之心’等觀念”，“又以儒家經(jīng)典配合陰陽五行推算天道，占測天心，言說災異，‘六經(jīng)’遂轉為政治數(shù)術。故《齊詩》與《詩緯》創(chuàng)言‘詩者天地之心’”。5由此，風謠也實現(xiàn)了從“民心”到“天心”的改造和提升。

董仲舒言說“天心”，“天心”如何得知？《春秋繁露·天地陰陽》篇曰：“天意難見也，其道難理。是故明陽陰、入出、實虛之處，所以觀天之志。辨五行之本末、順逆、小大、廣狹，所以觀天道也?！?《春秋繁露·十指》篇曰：“親近來遠，同民所欲，則仁恩達矣……切刺譏之所罰，考變異之所加，則天所欲為行矣?！?《春秋繁露·天地之行》篇曰：“為人君者，其法取象于天。故……任賢使能，觀聽四方，所以為明也。”1“同民所欲”“考變異之所加”“觀聽四方”，都是要廣泛聽取民間的言論。《漢書·眭兩夏侯京翼李傳》載翼奉上書元帝曰：“臣奉竊學《齊詩》，聞五際之要《十月之交》篇，知日蝕地震之效昭然可明，猶巢居知風，穴處知雨，亦不足多，適所習耳。臣聞人氣內(nèi)逆，則感動天地;天變見于星氣日蝕，地變見于奇物震動?！?又載李尋之言說：“《書》曰‘歷象日月星辰’，此言仰觀天文，俯察地理，觀日月消息，候星辰行伍，揆山川變動，參人民謠俗，以制法度，考禍福。舉錯悖逆，咎敗將至，征兆為之先見?！?“參人民謠俗”是與觀察天文、地理、日月、星辰、山川地動同樣重要的事情，它是天心之征象，察知風謠，可知天心。可以利用這些規(guī)律來制定法度，考求禍福。東漢魯恭曾上疏建議觀采風謠：“上觀天心，下察人志，足以知事之得失。”4其依據(jù)即來源于此。

其次，齊詩借助陰陽五行體系使風謠與吏事相對應，賦予其現(xiàn)實價值和意義。齊詩用“四始”“五際”“六情”“十二律”來推求災異，最終目的是實現(xiàn)“通經(jīng)致用”。而在政治現(xiàn)實中，齊詩除了預測政治變動之外，較多地關注選官之法?！稘h書·眭兩夏侯京翼李傳》載京房對元帝問時說道：“古帝王以功舉賢，則萬化成，瑞應著;末世以毀譽取人，故功業(yè)廢而致災異。宜令百官各試其功，災異可息?！?漢代曾試行京房考功課吏法。又載翼奉向上封事曰：“臣聞之于師，治道要務，在知下之邪正。人誠向正，雖愚為用;若乃懷邪，知益為害。知下之術，在于六情十二律而已?！?翼奉的“知下之術”與京房的考功課吏法相應照。分別將好、怒、惡、喜、樂、哀六情分別對應貪狼、陰賊、廉貞、寬大、奸邪、公正六德，又配以時辰、音律?！爸酥g”就是要“知下之邪正”，只有“察其所繇，省其進退，參之六合五行，則可以見人性，知人情。難用外察，從中甚明，故詩之為學，情性而已。五性不相害，六情更興廢。觀性以歷，觀情以律，明主所宜獨用，難與二人共也”。7而李尋在言辭書奏中也多處論及選官任人之理：

夫物盛必衰，自然之理，唯有賢友強輔，庶幾可以保身命，全子孫，安國家。

諸阘茸侫，抱虛求進，及用殘賊酷虐聞者，若此之徒，皆嫉善憎忠，壞天文，敗地理，涌趯邪陰，湛溺太陽，為主結怨于民，宜以時廢退，不當?shù)镁游?。誠必行之，兇災銷滅，子孫之福不旋日而至。政治感陰陽，猶鐵炭之低卬，見效可信者也。

治國故不可以戚戚，欲速則不達。經(jīng)曰：“三載考績，三考黜陟?！薄鹛斓?，重陰陽，敬四時，嚴月令。順之以善政，則和氣可立致，猶枹鼓之相應也。8

在國家派遣官吏替天子守四方的郡縣制時代，官吏自然就成為人事與天道鏈接的關鍵節(jié)點。李尋論述官員與政治、天道的關系，以及對選官任賢及官員品德功績的審察和考核的強調，無疑就是看到了新的政治體制下官吏選任對于國家政治的重要性?！稘h書·匡張孔馬傳》載匡衡上疏元帝提到吏治之事曰：“今俗吏之治，皆不本禮讓，而上克暴，或忮害，好陷人于罪，貪財而慕勢，故犯法者眾，奸邪不止，雖嚴刑峻法，猶不為變?！?匡衡認為當今的吏治是“陰變”“陽蔽”之象，只有“近忠正，遠巧侫”“舉異材，開直言，任溫良之人，退刻薄之吏，顯潔白之士，昭無欲之路”“匡失俗，易民視”，10才能改變。

以上諸儒皆奉齊詩，用“陰陽”“五性”“六情”來議論吏事。而將陰陽五行對應吏事，其源亦當來自董仲舒?！洞呵锓甭丁ぬ斓仃庩枴菲唬?/p>

天志仁，其道也義。為人主者，予奪生殺，各當其義，若四時;列官置吏，必以其能，若五行;好仁惡戾，任德遠刑，若陰陽。此之謂能配天。

天者，其道長萬物，而王者長人。人主之大，天地之參也;好惡之分，陰陽之理也;喜怒之發(fā)，寒暑之比也;官職之事，五行之義也。1

董仲舒將吏事與五行相對。班固《漢書·地理志》第八下曰：“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剛柔緩急，音聲不同，系水土之風氣，謂之風?！?五常之性若“系水土之風氣，謂之風”。這里的“風”指的就是民情風俗。《漢書·五行志》第七中上曰：“陽厥極憂時則有詩妖，君炕陽而暴虐，臣畏刑而柑口，怨謗之氣發(fā)于歌謠，故有詩妖?！?“詩妖”由“怨謗之氣發(fā)于歌謠”而產(chǎn)生，也是陰陽悖逆、君臣不諧、上下不通的結果。齊詩在陰陽五行體系中，以陰陽配情性、五行配五常，又將五常與民風相應、五行與吏事相對，從而建立了風謠與吏事之間的理論聯(lián)系。

再次，風謠在國家政治中的地位與作用進一步明確。不管是“詩妖”還是官場亂象，這些都是人君要考察的“變異”之事，是“天心”的征象，是上天的譴告。要去邪扶正的話，根本的辦法是正風俗?？锖庹J為：“宜壹曠然大變其俗?！薄帮L俗之樞機，宜先正者也。”4風俗是“樞機”，正風俗是國家政治的頭等大事。而“觀采風謠”從來都是為“移風易俗”做準備的。風謠、風俗與國家政治的關系在班固那里有了更詳細的闡述?！稘h書·禮樂志》開宗明義：“六經(jīng)之道同歸，而禮樂之用為急?！筇斓囟贫Y樂，所以通神明，立人倫，正情性，節(jié)萬事者也。”“樂和民聲”，導之以禮樂，則民和睦，“其移風易俗易，故先王著教焉”。“禮樂政刑四達而不悖，則王道備矣?！?班固認為禮樂在“王道”中居首要地位。禮樂教化為王政之先，而這還需要借助觀采風謠來實現(xiàn)?！稘h書·藝文志·歌賦志》：“故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薄稘h書·藝文志·蓍龜志》：“龜厭不告，詩以為刺?！?采擷風謠不僅可以觀知風俗，了解政治得失，更可借以移風易俗，匡救時政，使民親和，至天下太平，最終達到禮樂教化的目的。應劭《風俗通義·序》也說：“為政之要，辨風正俗，最其上也?！?以風俗正天下的觀念已成為漢代人的共識。

齊詩關于風謠的這套理論觀念影響深遠，如東漢思想家、傳習魯詩的王符，對齊詩學說也多有采納：

凡人君之治，莫大于和陰陽。陰陽者，以天為本。天心順則陰陽和，天心逆則陰陽乖;天以民為心，民安樂則天心順，民愁苦則天心逆。民以君為統(tǒng)，君政善則民和治，君政惡則民冤亂?！示挤钌苿t民安樂，民安樂則天心慰，天心慰則陰陽和，陰陽和則五谷豐，五谷豐而民眉壽，民眉壽則興于義，興于義而無奸行，無奸行則世平，而國家寧、社稷安，而君尊榮矣。是故天心、陰陽、君臣、民氓、善惡相輔至而代相征也。（《潛夫論·本政》）

帝以天為治，天以民為心，民之所欲，天必從之。（《潛夫論·遏利》）

惟慎貢選，明必黜陟，官得其人，人任其職;欽若昊天，敬授民時，同我婦子，馌彼南畝;上務節(jié)禮，正身示下，下悅其政，各樂竭己奉戴其上。是以天地交泰，陰陽和平，民無奸匿，機衡不傾，德氣流布而頌聲作也。（《潛夫論·班祿》）8

王符《班祿》的這段話與李尋的相關論述（見前引）如出一轍。而周代之所以興盛就因為能做到“監(jiān)觀四方，求民之瘼”，而秦朝之所以短命，“過在于不納卿士之長箴規(guī)，不受民氓之謠言……病自絕于民也”。1觀采風謠是關系國家興亡的大事。

漢儒在詩教體系之中對風謠的政治功能做出了最充分的闡發(fā)與最系統(tǒng)的建構：風謠是民心更是天心的反映，觀風謠可知天心、明天道，并可利用其規(guī)律制定法度;在陰陽五行體系中，風謠與吏事的對應關系十分明確，風謠成為官員品德功績審察和考核的重要參考?！芭e謠言”制度不僅僅是對“觀采風謠”傳統(tǒng)的自然延續(xù)，從風俗到制度的變遷，其內(nèi)在有漢儒對詩教理論改造的支撐，其外在有國家政治制度的需要?！爸{言”與官吏、吏事因此才有較為嚴整的對應關系。

四、官吏品評的政績述寫與漢代謠諺的敘事特征

《史記》中的人物品評謠諺，表現(xiàn)手法上多用對比，如“驕子不孝”“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相馬失之瘦，相士失之貧”等，通過比較說明道理。《漢書》中的謠諺在表現(xiàn)手法上，有敘事，如長安中為尹賞歌;也有直接評論，如東方為王匡、廉丹語：“寧逢赤眉，不逢太師，太師尚可，更始殺我?！本煘闂钚壅Z：“惟寂寞，自投閣，爰清靜，作符命?！苯钘钚壑隆钚壑?，對其寄以同情，同時也達到嘲諷時事的目的，構成手法更為巧妙?！逗鬂h書》中的謠諺表現(xiàn)手法比較豐富，有白描，時人為周澤語生動地勾畫了一個清節(jié)循行的太常公形象。其直接評論也是突出的一個特點，如京師為井丹語，“五經(jīng)紛綸井大春”等;更善于敘事，通過選取典型事件對人物加以評價，如汲縣長老為崔瑗歌、蜀郡民為廉范歌。

漢代謠諺敘事特征的形成當與官吏品評有關。2

首先，兼有“評語”功能的謠諺要在有限的字數(shù)內(nèi)具備品評所需條件。既然“舉謠言”是官員政績評定的重要依據(jù)，那么“謠言”式的“評語”該如何簡短有效地把特定官員的姓名、事功治績、輿論民情表現(xiàn)出來呢？顯然，它需要具備這幾個要素：品評對象，政績，態(tài)度。品評對象常常隱含在文辭之中，但官員的政績必須附著在具體事件之上，而“評語”還要表現(xiàn)出百姓的意見，因此還要有一定的議論或抒情成分。漢代謠諺對這三者關系的處理卻是恰到好處的。

其次，漢代謠諺往往通過選取典型事件對人物的功德加以描述，重點突出，并通過凝練的語言加以概括，滿足了政績事功的敘寫需要。如：

蜀太守張堪歌：“桑無附枝，麥穗兩岐。張君為政，樂不可支?！?/p>

汲縣長老為崔瑗歌：“上天降神明，錫我仁慈父。臨民布德澤，恩惠施以序。穿溝廣灌溉，決渠作甘雨?！?/p>

魏河內(nèi)民為史起歌：“鄴有賢令兮為史公，決漳水兮灌鄴帝，終古舄鹵兮生稻粱?！?/p>

蜀郡民為廉范歌：“廉叔度，來何暮，不禁火，民安作，平生無襦今五绔?！?/p>

張堪的功勞在于開墾稻田，改善農(nóng)業(yè);崔瑗、史起則在于興修水利，灌溉農(nóng)田;廉范的獨特在于“不禁火”的舉措。謠諺記敘并突出了這些行為活動，把各人的政績亮點更鮮明生動地表現(xiàn)出來。百姓的態(tài)度也顯而易見。又如：

會稽童謠：“棄我戟，捐我矛，盜賊盡，吏皆休?！?/p>

臨淮吏人為朱暉歌：“強直自遂，南陽朱季，吏畏其威，人懷其惠。”

會稽太守張霸的治理成效是通過百姓、盜、吏的具體行為體現(xiàn)出來的;而臨淮太守朱暉的治績則通過吏與民的態(tài)度對比得以表現(xiàn)。同樣是嚴于吏治的兩人，謠諺用靈活的表現(xiàn)手法刻畫了一個嚴猛到酷，一個兼懷氣節(jié)，形象鮮明又各具特色。再如：

冀州民為皇甫嵩歌：“天下大亂兮市為墟，母不保子兮妻失夫，賴得皇甫兮復安居?！?/p>

涼州民為樊曄歌：“游子常苦貧，力子天所富。寧見乳虎穴，不入冀府寺。大笑期必死，忿怒或見置。嗟我樊府君，安可再遭值?！?/p>

冀州民為皇甫嵩歌講述的是黃巾起義，天下大亂，時任左車騎將軍領冀州牧的皇甫嵩，奏請免除冀州一年田租，以贍養(yǎng)饑餓的百姓的故事。涼州民為樊曄歌的主人公是當時的天水太守樊曄，他為政嚴猛，善惡當機立斷，官吏、百姓、胡人都害怕他，游子晚上把行李放在道旁也不怕丟失。此歌描寫的正是這一事實。兩則謠諺都富有情節(jié)，以小見大，敘事與抒情相結合，簡短卻又極富感染力。

五、官吏品評的功能需求與七言句式的程式化

《史記》所載人物品評謠諺，在語言形式上，以四言、五言為主，間有七言1、九言。《漢書》中的謠諺，語言形式豐富多樣，以三言、四言、五言為主，還新出現(xiàn)了七言單句，如閭里為樓護歌，“五侯治喪樓君卿”，以及三三七樣式、四四四四七樣式等多種形式?！逗鬂h書》中的謠諺，在語言形式上，除前面已有樣式之外，七言單句異軍突起，并成為主要樣式，句式比較整齊，多用四言標榜語冠于人名之上，如“道德彬彬馮仲文”一類。東漢七言單句謠諺數(shù)量眾多，程式化明顯。這類謠諺的句式結構是“4+3”的樣式。即便是兩句或兩句以上也是如此。例如梁沛間為范冉歌：“甑中生塵范史云，釜中生魚范萊蕪?！碧珜W諸生語：“天下?？钤Y，不畏強御陳仲舉，天下俊秀王叔茂?！绷尾捶Q這種樣式為“七字標榜語”，2認為源于漢代考課之數(shù)字評語。兩漢官吏年度考課，不但排列等第名次，也常附有評語，大多數(shù)官員的評語漸漸以成語空泛應之，久之乃化簡為四字、八字之評語?！按丝颊n之習慣成為士人之風尚，私家品評人物，亦好用數(shù)字評語，冠于其姓名之前?！?廖先生有此觀點是受導師評語特點之啟發(fā)。4官吏之考課評語通常是“剛強堅固，確然亡欲”“廉潔節(jié)儉”之類，而如“甑中生塵”“天下?？苯圆慌c之相類。緣于考課評語的說法并不能將所有的七言句式解釋通，但已經(jīng)點明漢謠諺之七言句式與官吏品評的關系。對此，我們認為還可以做更廣泛深入的探討。

（一）官吏品評需要體現(xiàn)民間語言的風格

漢代民間流行七言，且早有“4+3”謠諺樣式。漢代民間語言樣式十分豐富，不但有三言、四言、五言，更有靈活多樣的七言（我們這里把“七言”界定為含有七言句式的謠諺）。七言“體小而俗”，在民間頗為流行。通常以說唱、賦誦的形式出現(xiàn)，多用于格言、隱語、巫史預言（祝禱）、嘲謔調侃等內(nèi)容。5西漢流行的字書史游《急就章》《太平經(jīng)》，以及漢鏡銘中也多用七言。漢代士人也多有“七言”之作，如東平憲王劉蒼、張衡、馬融、崔骃、杜篤、王逸等。漢代謠諺多用七言是時代語言風格的體現(xiàn)。早在西漢就有閭里為樓護歌：“五侯治喪樓君卿?！?鄉(xiāng)里為茨充號：“一馬兩車茨子河。”這說明鄉(xiāng)野閭里早就有了“4+3”謠諺的模式。人們對謠諺無比崇信的態(tài)度，以及謠諺的現(xiàn)世價值，還有皇帝明令禁止作偽，都使得謠諺的制造者要想有效地表達對一個人的態(tài)度，必須要選擇使用民間語言系統(tǒng)，并且遵循該語言系統(tǒng)所允許的表達形式和習慣，這才能達到有效的社會交際目的。1漢代七言的流行是七言單句謠諺興盛的土壤。

（二）官吏品評在傳播與交際上的功能需求與七言句式的語言功能相適應

首先，七言句式結構靈活，句型穩(wěn)定。七言句式容量大，字詞組合方式變化多樣，可以承載品評的完整內(nèi)容。前四字可以是事件的完整描述，也可以是人物特點的完整評價;后三字通常是人名、字號，呈現(xiàn)的人物信息完整。也可以由動詞+賓語（人名）組成，再與前四字構成一句。如時人為任安語，“居今行古任定祖”，四字描述語與三字人名組合;“欲知仲桓問任安”后三字用的就是動賓詞組。再如京師為鮑永、鮑恢語：“貴威斂手避二鮑。”京師為胡廣諺語：“萬事不理問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北憩F(xiàn)出七言字詞組合的靈活性。這種句型相對穩(wěn)定的結構，也易于模仿。易于模仿，易于使用，用者自然也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廣。

其次，七言單句擁有巧妙的語音特點。王運熙對這種句式的押韻方式有過細致的分析：“這類謠諺的特點是每首常常只有一句，句中第四字與第七字相葉……其中少數(shù)不止一句，但押韻方式仍是每句中第四字與第七字相葉，而句與句間卻常常沒有押韻關系?！薄爸{諺中的七言一句押兩個韻，是因為七言謠諺常常只有一句，必須押兩個韻才顯出聲調諧和而便于歌唱?！?便于歌唱，也便于傳播。傳播是官吏品評需要的第一個功能要素，七言句式謠諺也因此節(jié)奏感十足。七言單句的另一個巧妙之處也在于韻腳。韻腳是誦讀時的重音所在，而重音的位置又恰好與全句的音高曲線相一致，3其所起的作用是：“對于受話者而言很容易清楚地知道最重要的信息在哪里?！?于是這七個字的交際功能就得到最有效的發(fā)揮。交際是人物品評需要的第二個功能要素。

最后，需要說明的是，從《古謠諺》的輯錄來看，此類謠諺用于儒生比用于官吏的數(shù)量明顯要多。這說明此類謠諺已經(jīng)從鄉(xiāng)里百姓間上升為士人風尚?！逗鬂h書·黨錮傳序》記載：

汝南太守宗資任功曹范滂，南陽太守成瑨亦委曹岑晊，二郡又為謠曰：“汝南太守范孟博，南陽宗資主畫諾。南陽太守岑公孝，弘農(nóng)成瑨但坐嘯。”因此流言轉入太學，諸生三萬余人，郭林宗、賈偉節(jié)為其冠，并與李膺、陳蕃、王暢更相褒重。學中語曰：“天下模楷李元禮，不畏強御陳仲舉，天下俊秀王叔茂?！?

“流言轉入太學”說明太學生對李膺等人的評語是學習民謠的結果。太學與州郡交流互通使上層士人學習民間語言成為現(xiàn)實。

東漢宦官專權，太學生與官吏組成的清流集團常與之對抗。太學生也是官吏的一個重要來源：“東海相宗叔犀（庠）……設置三科，以第補吏，一府吏員，儒生什九。”1大司空張純“選辟掾史，皆知名大儒”。2劉矩“所辟召皆名儒宿德”。3因此，有效的評價對他們極為重要?！芭e謠言”和太學熱烈的清議氛圍推動了漢代七言謠諺主體風貌的成型。東漢謠諺程式化，以至后世人物品評句式以此為范式就不難理解了。4

總之，漢代謠諺是在一個極其重視謠諺，并把謠諺上升到國家政治預警層面的思潮背景下，在把謠諺直接用作監(jiān)督評估政治人物的制度下，產(chǎn)生形成的。漢代謠諺面貌的形成反映出漢代統(tǒng)治者在中國政治體制變革的大歷史背景下，為解決行政體制建設中出現(xiàn)的新問題，對傳統(tǒng)文化制度的選擇、利用與創(chuàng)造，反映出在新舊歷史交替的風云中，傳統(tǒng)詩教面對政治現(xiàn)實的調適與改變。漢代謠諺是儒家文致太平社會理想的體現(xiàn)，是文學思想與時代政治協(xié)同運作的產(chǎn)物。

FolkProverbsandOfficials’EvaluationinHanDynasty

WANGXiang-fei

Abstract：FolkproverbsinHandynastyareverypopularwithcharacters’appraisal.Mostofthesecharacters’positionsareofficials.Thecorrespondencebetweenfolkproverbsandofficialsisthedirectresultof“reportingfolkproverbs”intheeasternHanDynastyonthesurface.However，itisactuallytheproductofConfucianpoeticsdevelopment.ConfucianisminHanDynastypromotedfolkproverbsfrom“popularfeeling”to“themindofHeaven”，whichcorrespondthefolkproverbsandofficialaffairsinyin-yangandfiveelementssystem.Meanwhiletherelationshipisestablishedbetweenfolkproverbsandofficialevaluation.Therefore，thetheoreticalconstructionofnationalpoliticalthoughtisestablishedwithfolkproverbs.ThisisalsotheideologicalbasisfortheeasternHandynastytoelevate“gatheringfolkproverbs”into“reportingfolkproverbs”system.Forthereasonthatfolkproverbsplayanimportantroleintheevaluation，appointmentandremovalofofficialsinHanDynasty，thesocietypaysspecialattentiontoit.Thus，itobjectivelyformstheliteraryappearanceoffolkproverbswithofficials’evaluationasthemainpartinHanDynasty.Ontheotherhand，therequirementofofficials’evaluationonperformance，andtheneedforcommunicationaretheimportantreasonsfortheprominentcharacteristicsoffolknarration，therisingofseven-charactersyntacticpatternsandthestylizationinHanDynasty.

Keywords："HanDynasty，folkproverbs，officials’evaluation，seven-charac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