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老父親散步

陳愛輝

晚餐后，我走進父親的房間，只見父親靠在藤椅上，身子深深地向右斜躺著，雙眼緊閉，低垂著頭，花白的頭發(fā)日漸稀少，前幾天剃過的胡須又冒出了頭，頸間的圍巾也被口水打濕了一大片。聽見推門聲，父親微微睜開眼睛，直直地盯著我。父親張開了嘴：“滿崽，來啦，坐?！备赣H指了指凳子，又瞇上了眼。

二十多年的帕金森病早已磨光了父親的銳氣，褪盡了父親的光芒。近十年來，父親為了在外人面前保住形象，不去任何公共場所，甚至連退休老師的聚會也不愿參加，臉頰上總充溢著無窮的焦慮和憂郁。父親過著深居簡出的日子，終日里昏昏沉沉地睡著，即使和母親也難得說兩句話。

“父親，家里太悶熱了，我用輪椅推您出去散散心吧?！蔽也煌５卣f，“出去看看吧，外面的變化很大，很熱鬧。”在母親和妻子近乎哀求的勸說下，父親終于同意了。

從臥室到地坪，短短十來米的距離，卻花了整整五分鐘?？粗赣H僵硬遲緩地邁著搖搖晃晃的步履，仿佛我一松手他就會摔得粉碎，我突然覺得“風(fēng)燭殘年”這個成語就是他的真實寫照。我的眼淚不禁滑落下來。

門外就是一條新修的水泥路，我推著父親在水泥路上慢慢地走著。妻子拿著一把蒲扇在旁邊不停地給父親搖著，帶來涼風(fēng)，驅(qū)趕蚊子，還不時幫父親擦去額頭的汗水和嘴角的口水。斜陽讓人、車在水泥路上的投影顯得臃腫而長遠。幸好，投影里看不到父親額前的皺紋。只是父親在晚風(fēng)中搖曳的花白發(fā)絲分外刺眼，讓我一陣陣心疼！

路過村委辦公樓時，父親要我停下，細細打量起前幾年修建的兩層三進、白墻藍瓦的辦公樓。樓頂一面五星紅旗迎風(fēng)飄揚，與漫天的晚霞交相輝映。白色的外墻上寫著“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等醒目的標語。外坪上有二十多個身穿紅裙的姑娘正認真地跳著廣場舞，聽說馬上要參加鎮(zhèn)上組織的中秋晚會。沿路擺放著直立健身車、蹬力訓(xùn)練器等許多健身器材，不少村民正在鍛煉身體。幾個中年人正下著象棋，幾個小孩玩著老鷹捉小雞的游戲，村上的便民衛(wèi)生員正分揀著垃圾。

路的兩邊是大片大片的稻田，幾個農(nóng)民蹲在田壟上對著長長的稻穗嘀咕著什么，臉上滿是豐收的喜悅。幾個老鄉(xiāng)正在園子里摘辣椒、茄子等時令蔬菜和梨子、獼猴桃等新鮮水果。聽母親說，這些本地的蔬菜瓜果最受歡迎，每天剛到集市便被搶購一空。這些老鄉(xiāng)每天賺個200元左右是很輕松的，不遠處的五層嶄新樓房便是當(dāng)中一個菜農(nóng)的。

不遠處的林子里有一座廢棄的石灰窯，母親說20世紀60年代末期，父親曾在那里勞作過。這我倒是知道，那時父親畢業(yè)于湖南輕工業(yè)高等?？茖W(xué)校，服從組織安排到常德酒精廠擔(dān)任技術(shù)開發(fā)設(shè)計。當(dāng)年的父親可謂意氣風(fēng)發(fā)、躊躇滿志，正準備大展拳腳，卻逢國家為了減輕政府負擔(dān)、避免機構(gòu)臃腫，鼓勵知識分子響應(yīng)號召、回家務(wù)農(nóng)而實施精兵簡政措施。

父親可謂一夜之間云泥之別。除了要忍受別人的白眼和嘲笑以外，為了生計，父親只能放下知識分子的清高和儒雅，從此與伯伯等“泥腿子”在此挑石頭燒石灰，硬生生地把十指磨粗、肩膀磨爛、滿腳血泡。可憐的父親，一介書生，何曾受得此等磨難！但父親以山里人特有的堅韌和樂觀度過了那段人生中最為艱難的日子！休息時抽抽卷煙、喝口清泉、吹吹山風(fēng)便是父親最愜意的事情，高興時給工友們拉段二胡、講段三國、聊篇水滸便是父親最得意的時候。

母親說，那年父親為了給岳父過生日，砍了200多斤柴，賣了4元多，走了近20里路去陪“老泰山”喝了一頓好酒?；丶視r雖已是后半夜，但父親還在大聲吟唱“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母親的話把我的思緒拉得悠長而又心酸不已！

忽然，習(xí)習(xí)涼風(fēng)吹來，聲聲林濤響起，好不舒服！這時候水里的蛙聲和樹上的蟬聲也乘機肆意鼓噪起來，讓我恍惚置身于一場盛大的田園交響曲之中，感覺人生已臻巔峰化境！

我突然想起前幾天在網(wǎng)上看到的一首小詩——《夏蟬》。

在盛夏晚風(fēng)中/傾聽快活的蟬鳴/你為何/如此辛勞

在盛夏晚風(fēng)中/撫摸優(yōu)雅的鋼琴/你為何/如此動聽

我不知道/山那邊的海/是否也有精靈

我想知道/海那邊的山/是否也有/盛夏晚風(fēng)中/悠閑自若的烏啼

返程時，父親說要下來走走。我用力攙扶著他，妻子推著輪椅，母親在后面跟著。遠處的山上有幾臺大型挖掘機在施工，那里以前是片大大的橘園，產(chǎn)出的橘子是真甜、真香！聽說政府引進數(shù)千萬元資金，計劃在那片橘園建造一個大型自來水廠、一座休閑健身公園和一棟大型高檔賓館。再過幾年，那里就是我們休閑、聚會、健身的最佳去處了！聽著我的介紹，父親不停地點頭，瘦削的臉頰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嘴里念道：“真好，真好。風(fēng)景多好，活著多好！”

晚風(fēng)徐徐而來，吹動輪椅上父親稀疏的白發(fā)，我又莫名難受起來。我哽咽著對父親說：“以后只要我有時間，天天來推您散步?！?/p>

（圖/憐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