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之際工藝雕刻的興盛及其審美特征的新顯

馬力，姜倩

（湘潭大學藝術學院，湖南湘潭 411105）

1 明清之際工藝雕刻的興盛及其原因

明清之際是我國工藝雕刻的重要時期，不僅工藝雕刻的材料和種類增多，在審美特征上也出現(xiàn)了巨大變化。造成這一時期工藝雕刻興盛的主要原因是經(jīng)濟。經(jīng)濟的發(fā)展帶來的世俗化，導致宗教觀念逐漸淡漠，這樣就使大型的宗教造像失去了經(jīng)濟支持，而小型玩賞性的雕刻，則在這種情況下興盛起來。特別是傳統(tǒng)上被稱為“江南”的江浙地區(qū)，經(jīng)濟發(fā)展帶來消費的上升，也促成了消費結構的變化，奢侈品消費增加，自然帶動了作為奢侈品的工藝雕刻的興盛。明初繼承元代的匠戶制度，匠有匠籍，不能隨意變更，只有優(yōu)秀的匠人可以得到皇家的賞識而獲得官職。匠戶們地位低下，經(jīng)常受到工官坐頭盤剝，工匠也多怠工，導致明初手工業(yè)不甚發(fā)達。嘉靖后，匠戶制度名存實亡，身隸匠籍的匠人也可自由從事手工業(yè)等，人身束縛大為減小，這無疑促進了民間工藝生產(chǎn)的發(fā)展。早期首匠戶制的影響，當時的工藝雕刻審美趣味也是以宮廷為主導的。到明中期后，隨著江南商品經(jīng)濟的繁榮，一些優(yōu)秀的工匠開始集中到蘇浙地區(qū)，特別是蘇州地區(qū)。以致宋應星在《天工開物》中感嘆道“良工雖集京師，工巧則推蘇州?！贝罅康膬?yōu)秀工匠被吸引到江南謀生，一些文人也進入雕刻的制作行列，這些都促進了雕刻技藝的提高。當時興盛的工藝雕刻有玉石雕、竹木雕、骨牙雕、陶瓷塑、果核雕刻等，制作的器物以筆筒、臂擱、如意、鎮(zhèn)紙等文房器物和小型雕像等案頭把玩雕刻。

除經(jīng)濟因素外，另一個因素是因經(jīng)濟發(fā)展帶來的文化變遷。明代帝王因草莽出身，并不像宋代帝王那樣擁有較高的文化與藝術修養(yǎng)。他們的藝術品位除了推崇唐宋時代宮廷藝術中華貴、精致、宏大的氣象外，同時也帶有較強的平民趣味，喜好民間藝術。隨著江南地區(qū)經(jīng)濟的高速發(fā)展，也帶來了該地區(qū)文化的繁榮。在藝術上，新興的以江浙文人為代表的審美逐漸興盛起來，并超越地域限制，向外傳播，并逐漸替代了明初以南北兩京的宮廷和貴族贊助的審美標準，對宮廷藝術都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與宮廷精致華貴審美相比，江南的精英文人們不喜歡花太多精力雕刻的繁復的器物，反而喜歡簡潔、注重內(nèi)涵，帶有文人繪畫般效果的雕刻品。他們花費大量的金錢購買符合他們審美的雕刻品，并改變了以往對雕刻匠人的歧視態(tài)度，有的甚至與雕刻的工匠保持很好的關系。

雖然部分持傳統(tǒng)觀念的文人不斷批評這種風氣，但在當時的情況下并沒有多大效果。同時，受心學的影響，時代風氣的轉變表現(xiàn)在士大夫階層時，他們追求的并不是過分的“奢靡”與“華麗”，而是常常帶有個人情趣性質的生活情調。這些情調和情趣雖然看起來并不完全站得住腳，有的甚至看起來甚至有些荒誕。中國古代儒者秉持禮制，對于物質生活本身，一直保持警惕態(tài)度，早在《尚書》中就有“玩人喪德，玩物喪志”的告誡，史書中關于玩物喪德、喪家、喪國的記載比比皆是。但當時的大部分士大夫并不把這種對生活情趣的追求看成是有悖儒家道德的，反而將其視為人性的象征。當時著名文人陳繼儒的話來說就是人 “不可無癖”，“癖”對文人來說就像“花不可以無蝶，山不可以無泉，石不可以無苔，誰不可以無藻，喬木不可以無藤蘿一樣”[1]。癖已經(jīng)不是缺點或者優(yōu)點了，它只是一個人真性情的體現(xiàn)。在這種情況下，辯說書畫、收集古董、把玩（雕刻等）器物，也被認為是得情趣之真味。

文人對鑒賞物的審美喜好直接影響了晚明雕刻等器物的繁榮和審美變化。制作器物的工匠開始迎合文人們的趣味，開始越發(fā)雅致。這也導致了部分工匠地位的提高，受到精英文人們的賞識，他們能與當時著名文人交往。王世貞記錄了他家鄉(xiāng)雕刻等器物制作的興盛情況與著名藝人：“今吾吳中陸子岡之治玉，鮑天成之治犀，朱碧山之治銀，趙良璧之治錫，馬勛治扇，周治治商（鑲）嵌，及歙呂愛山治金，王小溪治瑪瑙，蔣抱云治銅，皆比常價再倍，而其人至有與縉紳坐者。近聞此好流入宮掖，其勢尚未已也?！盵2]王世貞此文，原是有感于社會風尚的變化而發(fā)出感嘆，卻同時記錄下“周制”“陸制”等工藝精品炙手可熱的程度?？梢姰敃r以技藝搏名致富的名匠們，已經(jīng)名動公卿，并與縉紳并坐抗禮。他們制作的工藝品在當時已成為奢侈消費的指標，甚至被引進宮廷，成為皇家用品。無獨有偶，張岱也有相似的記述，“陸子岡之治玉，鮑天成之治犀，周柱之治嵌鑲，趙良璧之治梳，朱碧山之治金銀，馬勛、荷葉李之治扇，張寄修之治琴，范昆白之治三弦子，俱可上下百年保無敵手。但其良工苦心，亦技藝之能事。至其厚薄深淺，濃淡疏密，適與后世賞鑒家之心力、目力，針芥相對，是豈工匠之所能辦乎？蓋技也而進乎道矣?！盵3]

文人對工藝雕刻的欣賞和贊助，從階層上看，還有他們自己的打算。而當時的王學左派提倡重商主義，他們與傳統(tǒng)的儒家學者不同，肯定商人的地位和社會價值。如王陽明指出:“良知只在聲色獲利上用功,能致得良知,精精明明,毫發(fā)無弊,則聲色獲利之交,無非天則流行矣……雖終日作買賣,不害其為圣賢?！盵4]“照得商人比諸農(nóng)夫,固為逐末,然其終歲棄離家室,幸苦道途,以營十一之利,良亦可憫?！蓖豸迍t進一步指出:“圣人之道,無異于百姓日用。”[5]李贄更提出了:“且商賈何可鄙之有:拱數(shù)萬之資,經(jīng)風濤之險,受辱與關吏,忍垢于市易,辛苦萬狀,所挾者重,所得者末。然必結交于卿大夫之門,然后可以收其利而遠害?！盵6]隨著王學左派對商業(yè)持肯定態(tài)度之人的興起,對通過商業(yè)牟利的肯定,商人的地位逐漸提高,重商主義影響日增。一些商人富有后，便開始追求文人身份，所謂“賈為好利，儒為名高?！背晒蟮纳倘藗冮_始注重子孫教育，使他們進入仕途，這樣不但可以提高家族的地位，政治身份還可以為家族的商業(yè)提供庇護。有些商人伸直通過納捐買官，以獲得政治身份。當時甚至有“金中書，銀主事”的說法，即根據(jù)出資的多少獲得不同等級的官階。商業(yè)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更多富裕的商人，新興的商人為了提高社會地位，不但與士大夫交游，還在生活習慣與品位上模仿士大夫。商人地位的提高、在趣味上與士大夫的趨同，導致了傳統(tǒng)“四民”的等級差異被打破，這對處于“四民”之首的“士”階層的社會地位產(chǎn)生了沖擊。

在階層上，還有一個原因是階層的分化。明代由于印刷業(yè)的發(fā)展，經(jīng)濟的繁榮，導致一般人可以見到的文化資源越來越多，讀書人的數(shù)量開始劇增，都希望通過對傳統(tǒng)知識的學習獲得功名。但與宋代相比，明代雖然在讀書人數(shù)量上保持巨大優(yōu)勢，但在國家高等級的考試中，錄取的人數(shù)并沒有增加太多。這導致大量的讀書人都不可能通過科舉獲得國家體制認可。無望進入仕途的讀書人為了謀生紛紛加入商品經(jīng)濟發(fā)展的洪流中，他們出版帶插圖的暢銷書，為等級較低的人撰寫墓志、壽文，從事手工勞動，或直接從事商業(yè)貿(mào)易等。這也導致讀書人內(nèi)部出現(xiàn)了分化。

2 工藝雕刻審美特征“雅”的新顯

在明代，雅字的使用主要用在社會領域而不是視覺領域。雅與“古”“清”“韻”“趣”“奇”“巧”不同，它是一個總體劃分的標準，雅不僅體現(xiàn)在材料、構造和裝飾的形制，還在于其功能，即如何以及在何種情境中使用。晚明雖然沒有大量直接針對工藝雕刻的言論，但工藝雕刻品和書畫、古玉器、古銅器等，皆屬于鑒賞物品，它們一起出現(xiàn)在各類晚明的鑒賞文獻中，只是工藝雕刻的地位遠不如書畫、古籍、古銅器地位高，往往置于文章和書的最末，描寫相對簡單。也就是說，當時的工藝雕刻和其他如書畫、古玩等一樣，共同分享一同套品評語言和標準。

明清之際，精英文人為了保持所在階層的優(yōu)越性，需要與新興的富商、中下層文人拉開距離，重新制定高雅文化的標準，將已經(jīng)或即將進入文化精英圈中的商人和其他階層文人進行區(qū)隔。這種區(qū)隔涉及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精英文人首先需要做的是重新制定新的審美標準——“雅”，并對“雅”進行規(guī)定和限制，高雅的標準樹立了，自然就和“俗”相區(qū)別了。明人雖然沒有具體說一件工藝雕刻或其他鑒賞物中的哪些特征是雅的，或者說哪些特征是符合雅的特征的。但是當時的精英文人的鑒賞文獻中，“古”“韻”“趣”“奇”“巧” 等特征是最常見的品評標準，常常用來形容意見符合他們價值觀的鑒賞物，只有符合這些特征的東西才是高雅的，否則就認為是俗或不雅。

3 結語

明清之際，社會階層的變遷使商人地位提高，開始追求文人身份，在趣味上與士大夫的趨同；文人中出現(xiàn)了更多的階層，也導致工藝雕刻出現(xiàn)了不同的審美追求；此外，部分工匠開始迎合文人們的審美趣味。這些變化對處于“四民”之首的“士”階層的社會地位產(chǎn)生了沖擊。為了與商人以及其他階層文人展開競爭，處于階層頂端的精英文人們重新制定新的審美標準——“雅”，并對“雅”進行規(guī)定和限制，來鞏固自身所在階層的地位。工藝雕刻與書畫等一起成為文人們賞玩并作為社會區(qū)隔的對象，也就出現(xiàn)了新的審美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