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轉(zhuǎn)轉(zhuǎn)
女性主義(Feminism)起源于19世紀歐美的“婦女解放運動”,其經(jīng)歷了三大浪潮:為婦女爭取與男性平等的工作權、選舉權等自由權利的女權運動;消除兩性差異,關注社會屬性,要求從根本上改變導致性別不平等的男尊女卑的文化制度的女權運動;超越男女性屬差別,注重對作為人的女性權利和發(fā)展的普遍性考察的女權運動。女性主義的學術研究興起于第二次女權運動期間,女權主義者對父權意識形態(tài)中形成的習以為常的、從男性角度描述世界的所謂“真理”提出挑戰(zhàn)。傳統(tǒng)女性主義文學研究偏重審視文學作品或其他文化產(chǎn)物中女性在經(jīng)濟、政治、社會和精神上所受的壓迫及其嚴重程度”[1]。1969年,美國著名女性主義者凱特·米利特(Kate Millett)在其《性政治》一書中,首次引入了父權制的概念,把貫穿所有歷史年代的“男性支配女性,年長的男性支配年弱者”的制度叫作“父權制”[2],并指出“父權制是男性借以統(tǒng)治女性的政治、經(jīng)濟、思想結(jié)構(gòu),尤其是心理結(jié)構(gòu)所組成的整個體系”[3]。
劉思謙在《關于母系制與父權制》一文中,基于理安·艾斯勒的《圣杯與劍》所記敘的克里特島及我國的半坡遺址考古發(fā)現(xiàn),對父權制的起源與內(nèi)涵作了更詳細的解釋: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導致“私有財產(chǎn)、私有觀念”出現(xiàn),男性開始要求女性“生育確鑿無疑的出自一定父親的子女”來繼承自己的財產(chǎn),因而產(chǎn)生了男人對女人“絕對忠貞”及“排他性的性權力、性占有”的要求。男性與女性的統(tǒng)治、奴役關系由此開始,并隨著母系制的敗落推演為“一整套人對人的統(tǒng)治壓迫制度”,包括男女之道、夫婦之道、父子之道及君臣之道,構(gòu)成了等級森嚴、“仿佛是天經(jīng)地義的”父權制秩序。父權制包含了“性別關系但又不只是性別關系的人與人之間的統(tǒng)治關系”[4],因此,父權制下的“強者”和“弱者”并不只針對男女性別的二元對立,它指代所有包含了“統(tǒng)治、壓迫、奴役”的社會關系。
“父權制”一詞源于男性在家庭中的統(tǒng)治地位,泛指一切不平等的社會關系,幾乎存在于每個社會。父權制文化的基本特征即“男性中心主義”的世界觀,表現(xiàn)為整個社會對女性持有的偏見,認為女性是男性的附屬品,依靠男性生存,處于卑賤的地位,其普遍性“使得父權制文化對女性根深蒂固的偏見滲透于社會的、觀念的各種縫隙之間,像一個巨大的網(wǎng)絡無處不在地束縛著人們的手腳及至大腦”[5]。父權制文化在中國則表現(xiàn)為自古以來的“重男輕女”思想。“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里的“后”僅指男性。這一點還體現(xiàn)在中國的家譜書寫中。女性及其子嗣只能寫入丈夫的族譜中,且通常只能以類似于“馮(夫姓)張(己姓)氏”的形式出現(xiàn)。莫言的小說《蛙》的創(chuàng)作源頭即中國的“重男輕女”思想及“計劃生育”政策。小說講述了“姑姑”萬心從人們眼中的“送子娘娘”“活菩薩”淪為“黑了心肝、沒了人味的魔鬼”“活閻王”的過程,而這一切則是人們由于“重男輕女”,一味地想要兒子,國家不得不強制實行計劃生育政策的結(jié)果?!爸啬休p女”的思想體現(xiàn)在小說的各個細節(jié)中,如:擁有兩個老婆的陳額聽說小老婆艾蓮生了個男嬰,“從墻角爬起來”,“手足無措,在灶臺狹窄的空間里轉(zhuǎn)著圈兒”;亭蘭市某大官的二奶,為了搶男人死纏爛打讓姑姑授予她將女胎轉(zhuǎn)換成男胎的秘方;看似開明的“蝌蚪”的母親“你大哥二哥都有兒子,唯你沒有”的心?。灰约安活櫰拮印白訉m脫出陰道,像個爛梨”可仍想要個兒子的王腿……
計劃生育政策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誕生的。在執(zhí)行計劃生育的過程中,父權制文化又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隨避孕套、避孕藥和婦女安環(huán)失敗應運而生的“有利于婦女、手術簡便、后遺癥很少”的“結(jié)扎男子輸精管技術”遭遇了層層阻礙。雖結(jié)果大同小異,但群眾(甚至婦女們)自己對前者的態(tài)度是接受的,不接受的原因只是因為這樣會影響生育男孩兒傳宗接代,沒有人真正意識到婦女的身體健康問題。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人們特別是男性對后者的態(tài)度卻是堅決反抗的。最終,在領導帶頭、威逼利誘的政策下,全公社共做了648例男性結(jié)扎手術,這個數(shù)字,相比姑姑一個人就引流掉的2 800多個孩子,簡直微不足道。
小說中的父權制文化還體現(xiàn)在女性通過男性的行為來尋求別人對于“強者”的身份認同。一向自信、獨立,被譽為“家族的大功臣”的姑姑,闖蕩了一輩子后回到娘家,也無法坐上“第一把交椅”,反而發(fā)出“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的感嘆,只能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在吞云吐霧間尋求內(nèi)心的平衡與他者的認同。在“蝌蚪”媳婦兒王仁美的眼中,姑姑叱咤風云,雷厲風行,從事著許多男人也無法成就的事業(yè),最終卻也只是得到一句“你要是個男人,能指揮千軍萬馬”的“贊揚”。
父權制文化的另一種體現(xiàn)即“權力的誘惑”,因為“男人整體上的‘第一性’位置,并不保證作為個體的男人與男人之間的平等”,“這種誘惑在每一個被統(tǒng)治者面前提供了一種一級一級升上去的希望,升得越高供他驅(qū)使的人就越多,但代價便是交出自己的人格尊嚴,便是由‘為人’到‘為奴’”[6]。小說中,原本對“男扎”深惡痛絕的糧庫保管員肖上唇,在公社黨委研究決定要開除他公職的威脅面前,居然主動騎著自行車到衛(wèi)生院找姑姑做手術;向來高傲的姑姑愿意為了家族,為了家里人嫁給“滿嘴的大蒜味兒”的“土包子”縣委書記楊林;而“我”(蝌蚪)原本內(nèi)疚于妻子王仁美的死,想要轉(zhuǎn)業(yè)的想法由于父親“攀龍附鳳”的一番說辭煙消云散?!叭瞬粸榧海煺D地滅”的思想在父權制文化下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姑姑”是小說中父權制文化反抗者的代表之一。她獨立、堅強,不因輿論壓力而遵照父權制意識形態(tài)里的女性角色(妻子、母親、家庭的犧牲者)去安排自己的人生。她熱愛自己所從事的事業(yè),對封建意識恨得咬牙切齒。她敢于毆打大隊長呂牙的遠房嬸子——“老娘婆”田桂花(代表權威),敢于質(zhì)疑傳統(tǒng)的“重男輕女”思想,大聲咒罵只顧兒子、不管老婆死活的陳額、陳鼻等男性。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批斗時,“姑姑”始終昂著頭,表現(xiàn)出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堅強與鎮(zhèn)定。在尖叫著像只母獅般撲向楊林的時候,她在用生命挑戰(zhàn)權威,追求真相。
與肖下唇曾經(jīng)定過婚的“我”的妻子王仁美是追求婚約自由的典范。在當時女人應該“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年代,她勇敢果斷地解除與他人的婚約,主動上門要求嫁給萬小跑(蝌蚪),在結(jié)婚當天拒絕“坐床”、站在院子里“與小叔子調(diào)笑”,用自己“二桿子”般的方式演繹著對傳統(tǒng)及男性至上的意識形態(tài)的不屑。雖然一心想要個兒子,但在決定為了丈夫的事業(yè)流產(chǎn)之后,她主動將計劃外懷孕的事情扛到了自己的肩上,勇敢地走上手術臺。
“出身低賤”的農(nóng)民的兒子王肝也是挑戰(zhàn)父權、挑戰(zhàn)傳統(tǒng)門當戶對的婚姻制度的先鋒,他瘋狂地迷戀著“吃商品糧”、與自己“社會地位相差懸殊”的婦科醫(yī)生小獅子。為了表示對小獅子的愛,他公開與父親王腳對抗,配合計劃生育領導小組抓王腳做了結(jié)扎手術,并將同學王仁美和妹妹王膽計劃外懷孕的事情報告給了姑姑。在“我”與小獅子結(jié)合以后,王肝如夢初醒。“所謂愛情,其實就是一場大病”,而“我的病就要好了”。他開始反省自己的“私欲”和所作所為,并敢于承認和擔當,希望通過最后的努力拯救自己。多年以后,發(fā)出了“我其實并不愛女人”“我只戀我自己”的感嘆,道出了父權制下人們內(nèi)心的獨白,控訴著這種制度給人間帶來的“疾病”。從這一點上講,人們眼中的“傻子”王肝倒更像是一位智者。
相比“姑姑”、王仁美、王肝,“我”事業(yè)有成,是個戴著“劇作家”的桂冠的“大人物”。但是,“我”確實是個真正的“弱者”?!拔摇痹谝患核接衅堁託埓?。先是為了事業(yè),為了“單位的榮譽”,同姑姑一起,將王仁美逼上了手術臺,致其命喪黃泉。又在妻子“墳頭上的土還沒干”的時候,為了加官進爵,娶了自己的好友迷戀了一輩子的女人小獅子。在獲悉小獅子找了同學的女兒陳眉代孕之后,不但未加阻止,反而與小獅子自欺欺人,伙同“姑姑”和袁腮等人,奪走了陳眉的孩子。在被張拳的女兒和外孫毒打之后不但沒有反抗,反而心懷“天將降大任”的“大人物”胸懷,自比韓信、孔夫子、孫臏,說服自己“勇敢地承擔苦難”,不抱怨,不恨人,逃避著來自權威的壓力和內(nèi)心的譴責。從這一點上看,作者莫言給蝌蚪取名“萬足”,小名“萬小跑”也不無深意。
小說中的陳鼻從一開始就是以文化他者的身份出現(xiàn)的,背負著私生子、狗雜種的名聲,他經(jīng)歷了中年喪妻、老年喪女的雙重悲痛,是悲劇的典型代表,也是父權文化的傳承者。當姑姑宣布妻子王膽生的又是一個女孩的時候,他“頹然垂首,仿佛泄了氣的輪胎”,直呼“天絕我也”。之后的歲月里,他整日酗酒,對自己的女兒拳打腳踢。其重男輕女的思想及消極悲觀的人生態(tài)度是導致兩個女兒悲慘命運的直接原因。然而,妻子和女兒的厄運并沒有讓他重新審視自己的處境,而是在堂吉訶德飯館里出賣著自己的鼻子,扮演著“死去的名人或虛構(gòu)的怪人”。故事的最后,落難的陳鼻仍以“鐵拐仙”自居,在麻木中續(xù)寫著自己的悲慘人生。
《蛙》中塑造的“弱者”,遠不止懦弱的“蝌蚪”與陳鼻。又如看似官運亨通的縣委書記楊林,是父權文化的另一個屈服者。在“文化大革命”中,面臨來自強權的壓迫和肉體的折磨,他終于承認了曾與姑姑通奸的“事實”;以及在“抓捕”王仁美的過程中開始不斷地指責“姑姑”,后來為了保住自己的房舍往“我”岳父院里扔破磚爛瓦、揚言要點火燒房子的左鄰右舍們。在與權力和制度的對抗中,多數(shù)人失去了主體的身份,在沉默或盲從中“失聲”。
“強者”與“弱者”,“男性”與“女性”,在父權制下只是相對的概念。長期以來的父權制思想已在人們心中根深蒂固,甚至使人們根本意識不到問題的存在。日本新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旗手[注]“新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者”不是馬克思主義者,而是借馬克思的社會分析理論來分析婦女受壓抑的狀態(tài)的女性主義者。上野千鶴子曾從“階級支配”和“性支配”兩個方面分析在當代日本社會里婦女如何變成父權制資本主義的一部分,指責父權制統(tǒng)治地位導致“婦女的人類自身再生產(chǎn)勞動(生育,養(yǎng)兒)”這一“人類生存上最重要的勞動”“一向不被視為市場勞動的一部分”,也從未得到過經(jīng)濟理論的關注[7]。正如“蝌蚪”的母親所說:“自古到今,生孩子都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女人生來是干什么的?女人歸根到底是為了生孩子而來。女人的地位是生孩子生出來的,女人的尊嚴也是生孩子生出來的,女人的幸福和榮耀也都是生孩子生出來的”。因此,小獅子為了不讓自己心愛的男人絕戶,不惜一切代價找人代孕,而代孕者本人,“就像一個工具”,只是“租來用了一下”,僅此而已。即便有人,如“我”的父親,認識到女人對于家庭的重要性,說“家里沒個女人,就不像個家了”,也只是停留在女人操持家務、傳宗接代的層面,而讓不讓孩子出生這樣的大事,卻始終都是“男人的事”。
父權制文化在特定社會背景下使人們的私欲變本加厲,到了無可復加的地步。“姑姑”也是父權制社會的犧牲品。在“文化大革命”中,原本正義凜然、不畏強權、“階級觀念很強”的姑姑,因為心中的懼怕,毫不客氣地舉報了曾經(jīng)保護過她的老院長,更用一種殘酷無情的方式對待自己的同事黃秋雅。而黃秋雅則為了自保,捏造了姑姑與王小倜、姑姑與楊林私會以及人流的故事。后來,以熱愛自己的事業(yè)到近乎瘋狂的“姑姑”為代表的計劃生育政策的執(zhí)行者為了完成任務,不放過任何一個不符合政策規(guī)定的孕婦,她的手上沾滿了未出生嬰兒的鮮血。退休以后,曾經(jīng)“膽大包天”的姑姑日夜難眠,居然會被一只小小的青蛙嚇得暈死過去?!肮霉谩钡暮蟀肷坪醺袷窃谶€債,“圣母”級別的姑姑嫁給了捏泥娃娃的郝大手,通過這個被譽為民間藝術家的人的手,將她引流過的嬰兒一一再現(xiàn),以此來彌補她心中的歉疚。
曾經(jīng)愛得轟轟烈烈、為愛愿意“吐血而死”的王肝,在深刻地反思后,渴望能在藝術中尋求解脫。然而,在別人眼里,他卻只是出賣妹妹、出賣同學的靠不住的“一堆臭狗屎”。吸名牌煙、喝五糧液的“我”也是膚淺和虛榮的。從事著自以為高尚的職業(yè),依舊無法擺脫內(nèi)心對于階級的潛意識。在多年之后面對落魄的陳鼻時,我甚至找不到合適的姿態(tài)與他說話,因為“混得好的人,如何面對混得很差的朋友,確實頗難把握分寸”。曾經(jīng)貌美如花、不愿用身體換取金錢的陳眉,在毀容之后也只能通過代孕來掙錢拯救父親。在孕育孩子的生命體驗中獲得新生的她,經(jīng)歷了現(xiàn)代版的“貍貓換太子”,被迫瘋掉,誤打誤撞地沖入《高夢久》的拍攝現(xiàn)場,以為在劇本里會有一個公道,卻發(fā)現(xiàn)在導演和贊助商竊竊私語之后,仍舊只有糊涂案糊涂辦了。
“他人有罪,我也有罪,反省歷史之痛,呈現(xiàn)對生命的敬重與悲憫?!蹦酝ㄟ^這種“大悲憫”的情懷,塑造了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形象。不管是“強者”或“弱者”,男性或女性,都承受著來自靈魂的拷問。父權制文化讓所謂的“強者”享受著勝利的喜悅,同時飽受內(nèi)心的煎熬,讓所謂的“弱者”忍氣吞聲,在權力和制度下茍延殘喘?!案笝嘀茻o論對于女性還是男性,都是一條通向存在之深淵的奴役之路”[8],因此,要真正改變女性的他者地位,女性主義研究的重點應脫離性別的二元對立,向超越父權制及其意識形態(tài)的領域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