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凌
《民族文化資本化》是一本開頭看起來像哲學,中間讀起來像經濟學,最終回歸于人類學的“大雜燴”。這里的“大雜燴”凸顯了人類學的特征——人類學本身對整體性的強調、對跨學科研究和利用其他學科成果的鼓勵。對于“民族文化資本化”這個問題,馬翀煒和陳慶德,從哲學的高度立意,以經濟學的角度進行理性分析,最終落腳于人類學的人文關懷。
在引言部分,作者即提出了一個哲學問題。民族文化是一種特殊性的存在,而資本則是消弭商品特殊性的一般性存在。那么,民族文化資本化何以可能?如果要求資本的一般性和全球性屈從于民族文化的特殊性和地方性,那資本就不復為資本;如果要求民族文化向一般性和普遍性層面提升,將導致民族文化的特殊性和地方性乃至自身完全消失[1]。換言之,就是民族學的相對性和經濟學的一般性如何統一于民族文化資本化?
這個學理性極強的問題來自對一個許多人都曾或多或少思考過的問題的提升,那就是現代社會中民族文化的生存問題。對于這個問題,最常給出的答案是“保護”,但“保護”給人的印象無疑是消極被動的,保護的對象是“弱者”,如果說某種文化需要保護,便會讓人感到這種文化是“落后的”“將被淘汰的”,已成為化石或處于垂死的邊緣。對于這個問題的另一個答案是“發(fā)展”。但發(fā)展又會讓我們質疑,發(fā)展的方向是什么?是現代化嗎?那民族文化還有存在的意義嗎?《民族文化資本化》給出的答案是“民族文化資本化”。民族文化資本化,意味著主動“參與”,民族文化以商品的形式進入當下經濟運行,參與現代世界體系的話語建構,參與現行規(guī)則的制定和修改,通過積極參與和努力發(fā)聲,使本民族文化在更廣闊的空間實現更大的價值。這體現了文化的真諦。文化不是既成的現實,文化是一個生命體,在變化中發(fā)展,不斷地進行著再生產,唯有這樣,它才能夠繼續(xù)延續(xù)下去,否則它就只能像化石一樣存在于博物館中。民族文化資本化所尋求的民族傳統文化的保護之道,強調的就是文化的“主動性”和“生命力”,這不是一種強者對弱者的保護,而是以平等之心去認識和挖掘其內在的價值。這是一種真正的人類學關懷。
全書所探討的諸多問題——全球性和地方性、現代與傳統、主流和邊緣、夷平與凸顯,等等,從根本上都可歸一于本書開篇所聚焦的哲學問題——普遍性與特殊性的問題。民族文化資本化這個論題所提出的一般理論意義,在于重新認識普遍性的相對性。世界上并不存在絕對的規(guī)律和普遍性,雖然自古希臘起,人們就在尋求某種恒久不變、統領萬物的一般性規(guī)律,但“規(guī)律”的本質不過是人類將自己的理性強加于自然,“強把自然界塞進一個由范式提供的已經制成且相當堅實的盒子里”,而對那些沒有被裝進盒子內的事物,“常常是完全視而不見”[2]。事實上,我們需要認識到,在人類歷史上,任何所謂的普遍性,都不過是一種特殊性的提升。這種提升從認識論上來說是必需的,因為人的理性總是想要尋求普遍性的規(guī)律,這些規(guī)律構成了人類一切理解和實踐活動的基礎;但我們應當清醒地認識到,這種普遍性從來都是不完全的。在一種主導的價值觀下,始終存在著其他一些不同的價值標準,這些“特殊性存在”既可以成為主旋律的和弦,也隱含著反抗和沖突的可能。重新審視普遍性的不完全性,提醒我們認識到,一個時代或社會公認的“理性”,在另一個時代或社會可能就被視為“非理性”,同樣的邏輯存在于同一社會的不同群體中,從而展現社會的多元化。不同民族乃至全人類的發(fā)展,也存在著多元化的方式、方向和道路[3]。
經濟支配了社會,使得資本這種原本指向經濟領域的特殊性向普遍性提升,引發(fā)了資本概念的泛化。在這種情況下,“民族文化資本化”成為可能。本書指出,民族資本化論題的實質集中在三個層面上。第一是參與的必要性和條件性問題。理解“邊緣”民族在多大程度上接受或是拒絕現存的世界秩序。第二是如何參與的問題。這個問題的實質是民族文化如何充分挖掘自身資源,以其特殊性進入由資本統領、人人可參與的夷平化過程,從而從單一模式的主導中解脫出來,構成人類發(fā)展的整體性。第三是文化或制度的融合與創(chuàng)新問題。我們需要建立一種越來越抽象的“團結他者”的模式,這種模式允許差異的存在,允許“他者”以各自擅長的方式參與現代體系,展現被現代“普遍性”話語所遮蔽的特殊經驗,從而形成更豐富、更寬闊、更深入的人類現實的整體性敘事[4]。
當發(fā)達國家以一種“朕即天下”的氣勢將自己的商品向全球推廣的時候,身處世界體系邊緣的民族,則將自己的商品貼上獨特的“民族文化”標簽銷往世界。民族文化資本化何以可行?為什么中心國家并不著意強調自己商品的文化要素而邊緣民族卻在極力體現自身商品的文化特點?西方似乎是沒有刻意標榜文化特征,但事實上,西方文化早已無孔不入、無處不在了,西方文化的霸權被掩蓋在“先進”“文明”“科學”“衛(wèi)生”的話語之下。當一種思想被普遍接受,它就占據了壟斷地位,得以通過支配性的話語掌控一切。但現代社會的另一個特征是,經濟的強勢話語使得資本具有了支配一切的權力。各種文化要素都不得不進行轉換從而以經濟資本的形式出現來影響社會,發(fā)揮自身的作用。這種現實所具有的積極因素使得各自相對獨立的價值、文化之間有了對話的可能,從而形成“眾神喧嘩”的景象[5]。
民族文化資本化的重要意義在于,各個民族群體都可以通過民族文化資本化這一行動參與發(fā)展,這是發(fā)展公平性的一個保證。積極主動地參與,不僅可以尋求經濟機會,而且可以尋求文化機會。對于那些經濟基礎薄弱卻擁有豐富民族文化或自然資源的地區(qū),努力通過民族文化資本化來實現民族經濟和文化的雙重發(fā)展就顯得尤為意義重大。
馬翀煒和陳慶德在15年前提出的對民族文化資本化的討論,在今天看來絲毫沒有過時,特別在脫貧攻堅的熱潮中,更有不斷重讀、不斷反思的必要性。經濟學剛傳入中國時被翻譯為“富國策”,這個翻譯反映出人們渴望通過這門學科實現國富民強的愿望。然而,主流經濟學的問題在于將人抽象為理性經濟人,忘了人類是具體的活生生的社會存在物,忘了每一個人既存在于世界統一的框架中,又出自體驗著民族特性和差異的群體。因此,脫貧攻堅問題,不僅是一個經濟問題,更是一個文化問題。
在2019年春節(jié)期間,我們在怒江的田野調查中,既看到了外部資本投入給脫貧攻堅帶來的巨變,即產業(yè)扶貧效果顯著,人們的收入普遍增加,兩地的交通、通信、農田水利、居住等基礎設施也都實現了跨越式提升;也看到了民族文化在其中發(fā)揮的積極作用,即旅游業(yè)已成為怒江的支柱產業(yè)之一,2018年春節(jié)期間怒江旅游業(yè)總收入與去年同期相比增長了21%。以展示民族文化傳統的旅游的項目受到游客青睞,特色民族村寨、旅游特色村項目蓬勃發(fā)展,民族文化資本化初見成效。
對于一個民族、一個地區(qū)的發(fā)展,經濟資本的投入僅僅是第一步,就像輸血是救急的手段,增強自身的造血機能才是根本的解決辦法。民族區(qū)域要發(fā)展,除了經濟資本的投入,教育、文化等多種資本的投入也必不可少。發(fā)展人類學所定義的發(fā)展,不僅是經濟的發(fā)展,更是民族的發(fā)展、人本身的發(fā)展和完善。這就要求發(fā)展的理論突破經濟的局限,拓展到社會和文化領域。如果僅將資本視為金錢就過于偏狹了,因為沒有看到經濟資本的運行有賴于社會文化的制度性保障,沒有看到經濟場域中的權力運行是在特定的社會之中完成的,即忽視了經濟場域與其他場域之間的聯系??梢钥隙?,如果經濟脫離了文化基礎,其目標必定難以獲得成功。正因如此,在脫貧攻堅中,黨和政府想方設法加大扶貧和扶智、扶志相結合的力度?!睹褡逦幕Y本化》給我們的重要啟示就在于,加強對地方性知識和文化的開發(fā)、利用和重建,促進其在脫貧攻堅中充分發(fā)揮能動作用,是扶智和扶志的一個重要手段。
《民族文化資本化》肯定了多元文化發(fā)展對于人類整體的積極意義,呼吁民族文化通過積極介入參與現代世界的體系。這些觀點有重要的意義,但仍然帶有某種浪漫主義色彩,因為參與的程度和效果對于不同民族來說差異巨大。對于占據核心資源的民族而言,這種參與甚至可能是以某種新的理念去建立新的秩序和規(guī)則;對于一般發(fā)展程度的民族而言,他們或許可以通過文化產業(yè)的發(fā)展在市場中獲得一席之地;而對于居于邊緣地位的民族而言,可能只能通過手工藝產品獲得一點微不足道的經濟補助。如何促進邊緣民族更加積極有效地參與現代經濟體系,是我們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