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寓言”考論

張靈禹

《莊子》的雜篇第二十七《寓言》中有“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論之。親父不為其子媒。親父譽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與己同則應(yīng)，不與己同則反；同于己為是之，異于己為非之”[1]。雜篇第三十三《天下》中有“莊周聞其風(fēng)而說之……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后世研究《莊子》中“寓言”的內(nèi)涵與作用，多以此兩條為基礎(chǔ)。然而，筆者以為，《莊子》中的《寓言》《天下》兩篇并非莊子本人所作，進而這兩篇對《莊子》中“寓言”的闡述也不能奉若圭臬，而當(dāng)加以商榷。

一、《寓言》《天下》兩篇的作者

對《天下》一篇作者的討論比較多。歸納起來，大致有兩種見解。第一種，以為《天下》為莊子親作。郭象、王夫之、胡文英、姚鼐、梁啟超等學(xué)者持此看法。他們以為書末闡述學(xué)術(shù)源流內(nèi)容概要是古時通例，且《天下》篇內(nèi)容宏闊、文辭瑰瑋、浩博貫綜、言微深至，非莊周莫能為。第二種，以為《天下》乃后學(xué)所作，附入《莊子》。林云銘、葉國慶、錢玄同、沈德鴻等學(xué)者持此看法。論據(jù)有三：一是《天下》篇評述《莊子》時口吻語氣不似本人，更似第三者；二是《天下》篇的思想格調(diào)與內(nèi)篇不符，如以儒為宗，首論儒家，道家卻只被當(dāng)作“悲夫！往而不返”的百家之一，等等；三是“道術(shù)”“百家”“內(nèi)圣外王”等詞非莊語，它篇少見。綜合比較，當(dāng)是后一種見解更為可信。嚴(yán)靈峰在《老莊研究》中分析各家看法，將《天下》篇的文字思想與《莊子》內(nèi)篇、《荀子》等比較后說：“《天下》篇與內(nèi)篇思想不能盡合，斷定非莊周所自作?！盵2]這個推斷是可信的。

與《天下》篇相較，對《寓言》篇作者的討論較少。但其實《寓言》篇也很可能非莊子親筆。第一，《寓言》中“耆艾”“經(jīng)緯”等詞，不見于《莊子》在《寓言》以外的其他篇章，反倒在《荀子》中曾出現(xiàn)過。如“將原先王，本仁義，則禮正其經(jīng)緯蹊徑也”(《荀子·勸學(xué)》)、“耆艾而信，可以為師”(《荀子·致士》)，等等。第二，《寓言》中稱曾參為曾子，今本三十四篇中，除一般不認(rèn)為是莊子親筆的《讓王》外，僅《寓言》一篇如此稱曾參，它篇或稱“曾”或稱“曾參”。第三，《寓言》篇的五個故事中除“曾子再仕而心再化”外，其他四個故事的情節(jié)皆取自它篇，如“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取自《則陽》篇的“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顏成子游謂東郭子綦”取自《齊物論》有“南郭子綦隱機而坐……顏成子游立侍乎前”(觀察這兩章的文意，《寓言》中的顏成子游謂東郭子綦當(dāng)是《齊物論》中南郭子綦與顏成子游對話的后續(xù)。東郭子綦當(dāng)為南郭子綦的誤寫)；“眾罔兩問于景”取自《齊物論》的“罔兩問景”；“陽子遇老聃”取自《應(yīng)帝王》的“陽子居見老聃”。比較這四章與它篇中情節(jié)相同的章節(jié)，文辭又幾乎完全不同?？梢娺@并非是流轉(zhuǎn)過程中的誤入，亦非同一章節(jié)的不同版本，而更像是道家后學(xué)對《莊子》原文的摹寫或重新演繹。第四，《寓言》中解釋“卮言”的“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完全剿襲《齊物論》中論述辯論的“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若《寓言》篇真為莊子所寫，必不會如此。甚至“卮言”的含義之所以在今天晦澀難解，或許正因為最關(guān)鍵的三句釋義本是用來論述辯論的，原和“卮言”無關(guān)。

在以上四條直接證據(jù)之外，還有一條旁證，即郭象校訂《莊子》時，將《寓言》列入雜篇中，又刪《危(卮)言》。崔大華在《莊學(xué)研究》中說：“其實，《莊子》篇目的內(nèi)、外、雜之分是在郭氏之前；而且在內(nèi)、外、雜篇之分以前，先有內(nèi)、外篇之分”[3]。且《經(jīng)典釋文》中收錄的《莊子》注中，崔撰、向秀本《莊子》二十篇外篇中有八篇在郭本《莊子》中被歸為雜篇，而雜篇自是從外篇中劃分而來的。在外篇中劃出雜篇的理由如今雖已難以確考，但我們?nèi)阅軓碾s篇之名中推敲一二?！墩f文解字》有“雜，五彩相會”之說，《漢書·藝文志》有“雜家者流，蓋出于議官。兼儒、墨，合名、法”之論，再考慮到《莊子》的雜篇中，有相當(dāng)數(shù)量的篇章風(fēng)格和思想都與內(nèi)、外篇有不同程度的差異，其作者甚至未必出自莊子學(xué)派。那么，所謂“雜篇”，或許便是郭象在注校的過程中，將一些風(fēng)格思想異于內(nèi)、外篇又還有可取之處的篇目列入了雜篇，而其他“辭氣鄙背，竟無深澳(奧)，而徙難知，以因(困)后蒙”的篇目便被郭象刪去了。據(jù)日本高山寺的《莊子》藏抄本，被郭象刪去的篇目中便有《尾(卮)言》篇。推測郭象是認(rèn)為《尾(卮)言》“辭氣鄙背，竟無深奧，而徙難知，以因(困)后蒙”的，即其文辭淺陋無甚可取。顯然這樣的《尾(卮)言》決不可能是莊子所作。那么與其同為“三言”又被列入雜篇的《寓言》非莊子親筆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綜合以上五條證據(jù)，筆者以為，《天下》篇、《寓言》篇皆非莊子本人所作，兩篇作者也似非一人(下文論述)?！霸⒀浴薄爸匮浴薄柏囱浴比詢H是后人對《莊子》文本研究的一種見解。

二、《莊子》中“寓言”的作用

寓言之名，始出于《莊子》。但自明代萬歷年間的《七克》將《伊索寓言》(Aesop'sFables)及其同類作品譯為“寓言”后，寓言又多了英文“Fables”的語義。時至今日，“Fables”反倒成了寓言最通用的含義。所以，研究莊子中的寓言，還須先厘清“寓言”的本義。

《說文解字》載：“寓，寄也。”段玉裁注：“托，寄也?！眲⑾颉秳e錄》也有言：“作人姓名，使相與語，是寄辭于其人也?！笨梢姽艜r的寓言，只是一種寄托的表現(xiàn)方式或修辭方式，其范圍遠廣于英文“Fables”，并無什么“假托的故事或擬人手法”之類的限制。我國古代大量以寓言為題的詩，大半都不符合“假托的故事或擬人手法”便是明證。也正因如此，司馬遷才會以為“《莊子》十余萬言，大抵率寓言也?！?/p>

寓言究竟在《莊子》中起到什么作用呢？《寓言》中載：“寓言十九，藉外論之。親父不為其子媒。親父譽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與己同則應(yīng)，不與己同則反；同于己為是之，異于己為非之。”即說寓言的作用在于取信讀者。然而，筆者以為，這著實值得商榷。首先，若寓言真能取信讀者，那么“大抵率寓言也”的《莊子》，何以被稱為“空語無事實”“其言洸洋自恣以適己”呢？《莊子》中的很多故事，不加考稽僅憑基本邏輯便知道一定是憑空虛造的，如此又怎可能取信于讀者呢？后學(xué)們或贊揚《莊子》文辭瑰麗、想象奇?zhèn)ィ蜚@研《莊子》的幽微思想、奧妙玄旨，但從無學(xué)者以為《莊子》中的故事都真實不虛、言辭皆屬本人。是以，《莊子》的寓言，目的絕非在于使讀者信之?！短煜隆菲姓f“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較之似乎更妥帖些。

如此看來，《寓言》篇和《天下》篇的作者應(yīng)非同一人。不然何以《天下》篇還“以重言為真”，《寓言》篇便就“親父譽之，不若非其父者也”了？《寓言》中論述“卮言”時剿襲《齊物論》中的話語，可能是《寓言》的作者看到《天下》的“以卮言為曼衍”，不能恰當(dāng)解釋，便將《齊物論》的那句話附會到了“卮言”上了。

《莊子》寓言最大的特點即充斥著“奇象”與“奇事”。“奇象”諸如數(shù)千里大且能化而為鵬的鯤、五管在上兩髀為脅的支離疏、臨山十刃絜之百圍櫟社樹，等等，皆是現(xiàn)實中絕不可能存在的形象?！捌媸隆敝T如莊子夢蝴蝶而疑己、之楚見空骷髏、楚王與凡君對談，等等，皆是現(xiàn)實中極不可能發(fā)生的事件。同時，真實存在且合乎一般情理的人物與故事，如伯樂治馬、惠子相楚等，卻往往在《莊子》寓言中被嘲笑批判。這與《孟子》《韓非子》等其他先秦著作的寓言完全不同。其他的先秦寓言，多以讀者日常能接觸到、聽聞到的人事物為基礎(chǔ)，如孟子勸梁惠王即以兵陣之事說“五十步笑百步”，《韓非子》諫人君便以宮廷之事寫“濫竽充數(shù)”，等等，這些寓言也從不會出現(xiàn)巫覡鬼神或奇人隱士之類非凡超常的形象，蓋因它們以勸諷說理為用，欲使聽者信而從之。而奇絕非常的形象和荒誕無稽的內(nèi)容不僅難以引起聽者和讀者的共情，也會削弱自己言論的可信度。

筆者以為，充斥著“奇象”“奇事”的《莊子》寓言，其作用決不在于外而在于內(nèi)，不是為了使讀者如何而是莊子非如此不足以表達自己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的思想。《外物》有“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知北游》有“道不可言，言而非也”，《齊物論》有“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薄＜词钦f莊子以為常言不能盡意，故莊子若想盡己意便不能僅依靠“常言”?！断缔o》有“圣人立象以盡意”之說，也就是說，言雖不能盡意但象可以盡意?！兑住方枇呢韵笠粤⑾螅f子則借“寓言”以立象?！肚f子》中的“象”即是扶搖而上的鯤鵬、蘧蘧栩栩的蝴蝶莊周、養(yǎng)生終年的支離疏、七竅開而身死的渾沌等形象，以及庖丁解牛、運斤成風(fēng)、大而無當(dāng)、莊惠游于濠梁等事象。說《莊子》“汪洋辟闔，儀態(tài)萬方”，其實也就是說《莊子》中敘述的故事，少有現(xiàn)實中發(fā)生的可能性與合理性。這緣于貫穿莊子大部分寓言的，不是“?！崩恚恰暗馈崩?。如果說《孟子》《韓非子》等其他先秦寓言是為讀者他人而作，目的在于說服他人，使其信而從之，那么《莊子》的寓言便是為莊子自己而作，目的在于“立象”以表達莊子思想。所以，莊子的寓言中才會多神異玄怪的形象，多驚奇瑰麗的想象，因為非如此是不足以表現(xiàn)莊子意出塵外的思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