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行舸
鉤弋無名等二十八位天選者覺醒了神通,被武天授封為獵師。然而鉤弋無名隱隱覺得此事必有內(nèi)情,下到蚩尤冢查看。誰知異變陡生,蚩尤冢突然崩塌,鉤弋無名被埋在了地下。叱世驚艷和公輸三淚前去救援,對危機饒有興趣的山下櫻姬也跟隨其后……
山下櫻姬和公輸三淚被瘋狂攻擊的孔雀翎團團包圍,斬落一層,又撲上來兩層。公輸三淚的觀音臂也要遮攔不住了,命在頃刻,公輸三淚叫道:“山下櫻姬,使出你的神通,命令這些怪物退去!”
山下櫻姬的神通她自己也說不明白,她甚至都不敢篤定自己是否獲得了神通。只是天劫過后,她感覺因為自己的一些想法,身邊的一些事物有所改變。比如她出門之后百無聊賴之時,看到一只在空中飛舞的麻雀,落向一棵枯樹,她突發(fā)奇想:這麻雀會落在第三根樹杈上。結(jié)果那麻雀果然落在了第三根樹杈上。她又想:還是落在第一根上比較好。那麻雀居然真的從第三根樹杈跳到第一根樹杈上了。她感覺很奇怪,為何麻雀的行動會和自己想的一樣?難道自己也獲得了某種神通,比如預知?
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測是否準確,她再想,麻雀落在我手上。驚人的事情再度發(fā)生,那只麻雀竟然真的撲扇著翅膀飛了過來,往她手上落下。她覺得甚是好玩,大叫一聲:“你不怕我捉住你烤著吃了么?”
那麻雀被她嚇得一驚,半空中踅翅飛走,落在手上的猜想沒有成功。之后她又以蝴蝶、壁虎、螞蚱、螞蟻等等活物試驗了多次,有時成功,有時失敗。
曾有一次,她遠遠見鉤弋無名走過來,相距百步左右。她一時起了捉弄之心,在心中命令鉤弋無名向左轉(zhuǎn)彎,但鉤弋無名依舊直線行走,未受影響。她佯做無意走近,距離二十步時,她在心中再次命令他向左轉(zhuǎn)彎,這次鉤弋無名居然真的向左轉(zhuǎn)了。她好奇心起,又在心中命令其向右轉(zhuǎn),鉤弋無名真的又向右轉(zhuǎn)了。看著鉤弋無名如同醉漢走出羅圈步,她心中大樂,再命鉤弋無名向左轉(zhuǎn)。豈料鉤弋無名突然站住,晃晃腦袋,自語道:“咦,我怎么頭暈乎乎的,手腳也不聽使喚?!?/p>
山下櫻姬怕露出破綻,故意裝作沒看見他,拐彎溜走了。
回到住所后,她總結(jié)了一遍,自己似乎獲得了某種能力,但會因各種原因失敗。
那日分封獵師之前,眾人依次展示神通,山下櫻姬便將自己身上發(fā)生的異狀告知了武天授,當然略過了捉弄鉤弋無名這一段。
武天授聽后擊掌道:“你用心時,能改變某種物事的行動軌跡。之所以有時失敗,一是你功力尚淺,二來是被控制的物事的反控制能力較強。你的神通用簡單一個字概括就是‘緣,緣是這個世界上最奇妙的東西,世間萬事都逃不出佛家所講的十二因緣。你若能控制世間的機緣,天下都將在你掌握?!?/p>
山下櫻姬卻并不興奮,掌控機緣,無非就能捉弄捉弄人,有甚趣味?
此刻身陷重圍,公輸三淚忽然想到了她的神通,但她抗聲道:“沒趣沒趣,還是用刀斬殺來得痛快!”
公輸三淚氣得鼻子都歪了:這家伙天生犟種,不可理喻,讓她往東偏往西?,F(xiàn)在只能用最后一招,將天機鎧變形成金剛罩將自己罩在其間,不讓孔雀翎和自己身體接觸,但能否阻擋其毒不敢篤定。何況天機鎧只有一套,想要救援山下櫻姬絕無可能。正猶豫間,進攻的孔雀翎忽然在空中一滯,旋即如潮水般向后退卻。
當真是兵敗如山倒,狂風卷殘云,堆疊的孔雀翎瞬間游走一空,露出原本的土地來。此刻月影完全移出日輪,在赫赫陽光下,被孔雀翎覆蓋過的土地青黑發(fā)亮,宛若墨玉。
公輸三淚驚喜莫名:“山下櫻姬,你的神通竟然這么厲害!”
山下櫻姬懶洋洋道:“我才懶得使用神通呢!”
公輸三淚以為她故作矜持,來不及和她斗嘴,叫道:“我們快過去找鉤弋無名和叱世驚艷!”
兩人從南方?jīng)_進八卦營。這里的房舍無論是磚瓦結(jié)構(gòu)的還是土坯茅草的,此時一徑變成破壁殘垣,滿地狼藉,青黑如鐵,中間還夾雜著蚩尤冢破碎的鐵塊。
公輸三淚腳下不停,徑直從通道沖過八卦營,直奔蚩尤冢。
蚩尤冢前,一片白色的物事如雪浪滋長孽生,黑色的孔雀翎被其吞噬,眨眼收縮一空,宛若白晝與黑夜的交替。
鉤弋無名撥開身上的太歲,一躍而起,躍到平地之上。身后的太歲像布袋一樣收了口,將所有孔雀翎包裹其中,變成了一個碩大的雪團。
公輸三淚乍見鉤弋無名,喊了一聲:“你!”話聲哽咽,便再也說不下去了。只是沖過去,緊緊將他抱住,再也不肯撒手。淚水決堤,將鉤弋無名本來就已濕透的衣衫又洗了一回。
鉤弋無名尷尬不已,只叫道:“我將你爹送回來了!”喊了三遍,公輸三淚才戀戀不舍撒開手。
鉤弋無名將鐵化的公輸千城扶在地下:“你看,這是不是叔父?”
公輸三淚仔細一看,不禁驚叫道:“爹!你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
山下櫻姬湊過來道:“什么?這是令尊的雕像吧?”
鉤弋無名道:“這不是雕像,這就是如假包換的公輸叔父,他是被蚩尤冢中那個像孔雀的怪物給鐵化了!”
山下櫻姬奇道:“鐵化?什么意思?”
這個詞語是鉤弋無名腦中無端冒出來的:“就是變成像鐵一樣的東西了!那蚩尤冢本來是石頭筑的,也變成鐵的了,還有冢外三尺的土地,都變成了鐵。你看看我們腳下,被那孔雀翎毛粘過的地方,都變成鐵了?!闭f到這里,他忽然一瞧公輸千城,不禁驚訝道,“叔父身上的顏色變淺了!”用手一摸,“還變軟了。啊,我明白了,是太歲的功勞!叔父有救了!”
山下櫻姬奇道:“太歲?”
鉤弋無名道:“就是那團雪白的東西?!痹挼酱颂?,他忽然轉(zhuǎn)念,公輸千城被太歲裹著,身上有了復原的跡象,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脫離了太歲,若是藥效斷了豈不糟糕,現(xiàn)在最好的辦法是弄一塊太歲下來,給公輸千城覆滿全身。想到此處,他猛然轉(zhuǎn)身。
誰知蚩尤冢下已成空穴,轟隆一聲大響,那團碩大的太歲砰然落下。等鉤弋無名搶到坑邊時,只聽坑下響聲連綿不絕,他啟動釋迦眼,向下觀看,太歲已經(jīng)墜落數(shù)十丈深,落勢依然不絕。
腳下的土地被這股巨大的力量牽連勾引,轟然崩塌,所幸上面一層鐵殼未被太歲沾染,還沒化掉,好似危崖孤懸,底下中空。但鐵殼甚薄,承受不了幾人的重量,一時宛若春冰向陽,裂璺橫生,響聲不絕。
公輸三淚一手抱起父親,一手扯住鉤弋無名,叫道:“快跑!”二人回身狂奔,腳下鐵殼相繼坍塌墜落。
山下櫻姬大叫道:“好玩好玩!”非但沒跑,相反揮起張敞畫眉刀,一躍而下。
二人跑到八卦營中,身后的響聲停止了。
鉤弋無名回頭一看,不見山下櫻姬:“山下櫻姬哪里去了?”
公輸三淚道:“她跳下去了!”
鉤弋無名眉頭一皺:“這樣跳下去,豈不有死無活?”
公輸三淚道:“她是個怪人,也許生著反骨吧!”
鉤弋無名道:“過會兒地動停止,我也要再下去一趟,太歲是那孔雀怪物的克星,適才它將叔父裹住了,叔父身上的鐵化痕跡就在消退,我要采擷一片太歲,來給叔父治療,也許叔父就會醒來!”
公輸三淚眼睛定定地瞧著他,瞧得鉤弋無名低垂眼簾,渾身不自在:“你怎么了?”
公輸三淚欲言又止,忽然想起了什么:“你看沒看見驚艷姑娘,她先飛過找你來了!”
鉤弋無名大驚失色:“怎么,她也過來了,我沒看見!”急忙啟動釋迦眼,左右一掃,忽然看到在坤營陰爻五的廢墟中,有一個人影蜷縮其中。他狂奔過去,這是一處墻角,房柁木架撐開了一個小小的空間。正是雷雨之夜公輸三淚制造的簡易機關屋,只是原先覆蓋著的木板扔到了一邊,房柁上散落著茅草,但所有物事都鐵化了。所幸這里離蚩尤冢較遠,崩碎的鐵塊不算密集,保全了這個機關屋。
鉤弋無名勢若瘋虎,雙手將茅草一一扯飛,終于露出了那個人形。那人雙翼抱攏,弓著身子,雙手扶在房柁上,保持著向下看的姿態(tài)。那衣著打扮不是叱世驚艷是誰?但只是那潔白的羽翼,姹紫色的衣裙,現(xiàn)在都變成了青黑的鐵色。
鉤弋無名如被雷擊,冷汗唰地冒出,心臟像被一只鐵鉗掐住。他痛叫一聲:“叱世驚艷!”話出口,卻沒發(fā)出聲音,只一瞬間,嗓子已然啞了。他顫抖著手,摸向叱世驚艷的頭發(fā),那本來柔順的發(fā)絲堅硬如鐵。
一切都晚了!叱世驚艷已經(jīng)鐵化了!
鉤弋無名再也堅持不住,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淚水傾盆而下。
公輸三淚扶著叱世驚艷鐵化的身子,也跪了下來,泣不成聲:“都怪我!都怪我!”
此時,身后一個聲音冷冷道:“怪,都怪你們!”公輸三淚抬起淚眼,發(fā)現(xiàn)武天授和一并獵師正站在身后。原來武天授率眾人退入暗道,觀覷那孔雀翎的動向,一旦其不可阻擋,只能先行離開天剎禁地,甚至云夢山。后來見孔雀翎退去,于是趕緊率眾相助。
武天授冷冷道:“公輸三淚,蚩尤冢爆炸之后,那怪物破殼而出。任誰都看出危險至極,我們應該保全大局,速速退卻,另覓他策。而你和山下櫻姬違反本宗命令,擅自行動,該當何罪?”
公輸三淚哽咽道:“任憑宗主發(fā)落?!?/p>
武天授道:“你的罪過,應該杖責三十。馮追豹,你暫代刑官,與我行刑!”
馮追豹和公輸三淚本來有隙,一聽此言,心花怒放:“馮追豹聽令!”他身后背著鋸齒飛鐮彎月刀,并沒有木杖一類的兵器。顧盼左右也沒有,便從房梁上拆下一根檁木,有碗口粗細,六尺多長,用手掂了掂,極為沉重。
眾位獵師面面相覷,地面上所有物事都被鐵化了,包括這根檁木。以馮追豹的力量,只怕打一下就得要了公輸三淚的性命。
魚夢溪給其他人遞了一下眼色,眾位獵師會意,紛紛跪倒,包括金山公主李幼兕,一起給公輸三淚求情:“宗主,念其救人心切,況是初犯,還是饒他一回,下不為例吧?!?/p>
馮追豹見勢不妙,他看得出來武天授不過是做做樣子,否則眾獵師各行其是,不服管教,以后如何駕馭?眾人這一求情,武天授正好借臺階就下。那樣的話,自己的仇就沒法報了。想到此處,悶聲不吭,搶步上前,掄起檁木就砸,這一下他鉚足了勁道,一下就要了公輸三淚的命!反正宗主有話在前,沒說打死與否,想要怪罪自己也說不出來,只能啞巴吃黃連。
眾人根本沒想到馮追豹如此兇狠,想要阻攔已然不及。公輸三淚跪在地上,根本也沒想躲,也沒用任何機關反擊。
眾人眼睛一閉,心說公輸三淚死定了!
沒想到想象中的慘叫聲沒響起,只聽嘎巴一聲,是金鐵碎裂的聲音。睜眼一看,卻見鉤弋無名回過身來,伸臂擋住了馮追豹砸下來的檁木。
那檁木承受不住如此力道,頓時被崩斷。
馮追豹怒吼一聲,掄起斷木就砸,鉤弋無名伸臂阻擋。斷木鏗然碎裂。馮追豹猱身而進,一把扯住鉤弋無名的胳膊,將他掄起來,砸向另一面的斷墻。
鉤弋無名飛起來,眼見他背后父親的靈柩就要撞在墻上,他竟然在空中拼力旋個半圓,用胸腹接近斷墻,只聽轟隆一聲,將斷墻撞塌。
眾位獵師紛紛躍起,齊聲驚呼!
卻見鉤弋無名緩緩從地上爬起,一口鮮血如箭噴出:“宗主,我愿替公輸兄受杖刑三十!”他偷偷啟動釋迦眼,發(fā)現(xiàn)右臂橈骨被打裂,肋骨斷了兩根。
李幼兕急道:“宗主,萬萬不可,鉤弋無名已受重傷,不能自毀長城??!”
馮追豹吼道:“宗主不可聽李幼兕妖言惑眾,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要是有功不賞,有過不罰,怎么能讓俺們心服口服!”
眾人心中一驚,這廝非但語言粗鄙,而且心腸歹毒,真要置人于死地。
公輸三淚緩緩站起,扣住了腰畔機關,只要宗主敢下令杖責鉤弋無名,她立刻擊殺馮追豹,就算與宗主翻臉也在所不惜。
場上的氣氛一時劍拔弩張。
武天授何嘗不懂馮追豹的心思和公輸三淚的想法。此時的天選者獲得了神通,早非當初乞天碑前的孱弱信徒,與自己隱隱有分庭抗禮之勢。
教會徒弟,餓死師父,這是亙古以來的鐵律。如果處理不好這其間的復雜恩怨,很可能禍起蕭墻。攘外必先安內(nèi),武天授淡淡道:“馮追豹,你先退下!”
馮追豹梗著脖子不服。
武天授道:“馮追豹,你行刑公輸三淚,鉤弋無名以手臂阻擋,你把鐵木都打斷了,他沒還手。本宗只命你施以杖刑,并未讓你將他摔到墻上,你擅自動手,明顯是要他的命!你該當何罪?”
馮追豹漲得臉紅頸粗:“宗主,俺杖責公輸三淚,這小子擅自阻攔,冒犯宗主尊嚴,他罪該萬死!”
武天授瞪了他一眼:“馮追豹,你還想行刑?”
馮追豹道:“對!”
武天授道:“好吧,你動手吧!既然你想死,本宗也不攔你,公輸三淚的機關早已預備好了,只要你一動手,他就發(fā)出機關,你必死無疑。”
馮追豹還真打怵公輸三淚的機關,聞言一窒。這廝貌憨心細,立即反客為主:“俺為宗主立規(guī)矩,執(zhí)刑法,為保護異門名聲,就算被奸徒害死,萬死不辭!”這是變著法子逼武天授出手!
此時袁天縱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也許蚩尤冢崩塌墜落,它感受不到危險了,竟然跟著跑了過來,一躍跳上鉤弋無名的肩膀,沖著馮追豹齜牙狂叫。
鉤弋無名一步步挪上前:“公輸兄,你為救我違背宗主的命令,我替你受罰理所應當。一會兒,行刑時請你不要動手。若你動手,我們就此割袍斷義,畫地絕交?!鞭D(zhuǎn)過頭對馮追豹道,“馮兄,我對你處處避讓,便想化解當初在乞天碑前的恩怨。你適才連打帶摔,我讓了你三次,怒氣也該消了。你我既是同袍,就該勠力同心,一致對外,我們的恩怨就此罷了吧。以前若有對不住的,鉤弋無名在此向你賠罪了,還望網(wǎng)開一面,留我一條生路。”說著一躬到地。
馮追豹冷笑道:“臭小子,俺偏不留你活路!”
獵味師越尋常和馮追豹關系不錯:“馮兄,你若是手下留情,我請你吃三個月山珍海味?!彼麤]有山珍海味,但能把尋常豆腐都弄出珍饈的味道來。
馮追豹把眼一瞪:“越黑子,咱混江湖跑碼頭要是沒了脾氣,就像是騸了的馬、閹了的豬,活著還有什么趣味!活就活得像個爺們,睚眥必報,杯水必償?!?/p>
越尋常心中暗罵:你他媽的山賊,可不是睚眥必報么?我一個拉纖拖船的,到哪里不是忍氣吞聲。
武天授聽到馮追豹說騸了的馬閹了的豬,眼中痛楚、悔恨、難過諸般復雜的神色一閃而過。
金山公主李幼兕道:“馮追豹,我以公主的身份命令你住手!”
馮追豹冷笑道:“在這里,俺只聽宗主一個人的!公主算老幾?”
魚夢溪、闞冷、皇甫追星等人再次向宗主求情,武天授默然不語。
鉤弋無名轉(zhuǎn)了個羅圈揖:“鉤弋無名多謝諸位同袍美意,但國法家規(guī),不容僭越。馮兄,你打吧!打完了我還要去救叱世驚艷!”轉(zhuǎn)頭對公輸三淚道,“公輸三淚,你別動手,我已擁有絕世神通,當今世上,只要我不想死,沒人能殺得了我!”蚩尤冢再次發(fā)光,他被近距離照射之后,除了惡心難受以外,神通似乎也加強了。方才馮追豹的兩杖雖讓他受傷了,但精力彌滿,似無大礙。
武天授心中明白,鉤弋無名對人一向謙遜友愛。此番口吐狂言一則是給公輸三淚信心,不讓其翻臉,二則言外之意是怨她處事不公。危險來臨,救助同袍,本就是理所應當之事,武天授率眾逃走,倒顯得不仁不義。她明白,只要馮追豹打了鉤弋無名,不管結(jié)果如何,獵師們?nèi)巳俗晕#y免離心離德。自己恩威并施,苦心營造出的堅不可摧的國之柱石就會裂痕叢生,撐起的異門這座大廈離傾覆之日也就不遠了。
眾人眼巴巴地看著武天授,只希望她收回成命。
武天授緩緩開口:“繼續(xù)行刑!”
眾人只覺雷轟電掣。
武天授又加了一句:“獵夢師,你來監(jiān)督馮追豹行刑?!?/p>
平時武天授只叫獵師的名字,顯得親切?,F(xiàn)在突然破例叫魚夢溪的封號,當是別有用意。獵夢師魚夢溪心領神會,邁步上前。
馮追豹又撅斷一根檁木。
魚夢溪忽然道:“馮追豹,你打了幾杖了?”
馮追豹抬起大環(huán)眼,兩人眼神在空中交匯。魚夢溪的眼睛好像一眼綻開的大海漩渦,有一種奇怪詭異的吸引力,馮追豹的目光深陷進去,無法自拔,一時目光迷離。但他還沒忘了杖刑的事,揮起檁木就砸。
魚夢溪的神通是控制夢境。古代的靈子術(shù)、祝由術(shù)、導引術(shù),現(xiàn)代的催眠,都是控制他人夢境的方法。此時他便用眼光和語言開始催眠馮追豹。
馮追豹著了道,自語道:“一杖、兩杖......”
魚夢溪的聲音充滿魔幻般的磁力,循循善誘:“鉤弋無名的手臂太硬,你的刑杖太軟,你打不動他。”
在場獵師眼睜睜看著馮追豹判若兩人,他揮起的刑杖再沒有從前的力道,而是高舉輕落,明明是要使出全力的樣子,落下來卻輕飄飄的,好像被一個無形的力道抵消了似的,打在鉤弋無名胳膊上,像撓癢癢一樣。
三十杖打完,魚夢溪看著他道:“馮追豹,你行刑已畢,住手吧。你打了三十杖!先前你還打了兩杖,加在一起,一共是三十二杖,你多打了兩杖!”
馮追豹自語道:“我多打了兩杖!我多打了兩杖!”
四周散落著不少被砸斷的碎木斷棍,李幼兕和皇甫追星早在武天授的眼神授意下?lián)焓斑^來,胡亂扔在地上。魚夢溪收回目光,神通解除,馮追豹如夢方醒,嘴里兀自念叨著:“我多打了兩杖!”這回連他自己都聽到了。
武天授冷冷的話語適時響起:“馮追豹,你以公謀私,多打了鉤弋無名兩杖,如何清算?”
馮追豹有個模糊的印象,自己打了很多下,但具體打了多少下,怎么打的,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只記得自己說:“多打了兩杖!”地下碎木堆積,是打過的痕跡。但瞧鉤弋無名,渾然無事,又覺得哪里不對。一時張口結(jié)舌,不知如何接口。
鉤弋無名搖了搖頭:“似乎沒有。當時太歲推著我前進的時候,正好覆蓋在飛車上面,我還依稀能看到些許藍色熒光。蚩尤冢爆炸的碎片是向外圍迸射的,對冢內(nèi)的物事似乎影響不大?!?/p>
武天授又道:“你所說的太歲出來吞噬那些翎毛怪物?太歲為什么會出來?為什么早不出來晚不出來,偏偏等蚩尤冢崩塌,那些翎毛怪物爬出來它才出來?”
鉤弋無名稍一打愣,他想說出是父親靈柩引出了太歲,但又怕宗主刨根問底,萬一她對父親靈柩起了興趣,絕非好事。于是說道:“屬下也不知道。但我聽老人說過,天造萬物,相生相克,方能維系天道平衡。是以古語說‘凡劇毒之物,七步之內(nèi)必有解藥,我想太歲和那翎毛怪物的關系就是如此吧?!?/p>
武天授盯著他的眼睛:“你的眼睛告訴我,你有所隱瞞。你本是赤子之心,不像公輸三淚那般善于掩飾自己內(nèi)心?!?/p>
鉤弋無名心中一驚,難道她發(fā)現(xiàn)自己瞳光變色了?可是自己并未啟動神通啊。他急忙低頭躲閃她的目光。
武天授繼續(xù)道:“每個人心中都有秘密,比如你父親的靈柩,我就一直好奇。在你暈厥的三天之內(nèi),我有無數(shù)次機會可以一窺其秘,但我理解你的苦衷,更相信你的為人。無論如何,你永遠不會傷害我。所以,我尊重你的選擇?!?/p>
鉤弋無名冷汗淋漓,低頭不語。
武天授道:“其實,我比你們所有人都可憐。我的出生就是個錯誤。我和妹妹是畸形的連體嬰兒,胸腹相連,共用一個心臟。當時我的師父袁天縱提議將我二人剝離,但只能留一人、活一人,我爹選擇拋棄我留下妹妹。于是,師父的刀剜走了有我一半的心臟,給了妹妹。我被帶到深山老林,無數(shù)次面臨死亡。后來公輸三淚的父親公輸千城為我安上了一顆鐵心。從此以后,我要半個時辰一次按時擰緊發(fā)條,即使在睡夢中也不例外。一旦發(fā)條松懈,就是我的死期。我無時無刻都要承受鐵與肉的磨合,那是真正的錐心之痛。你能想象到一個才幾個月大的嬰兒,每天不敢睡覺,按時給自己的鐵心上弦的場景么?”
鉤弋無名渾身震顫,心中大慟,看著云淡風輕叱咤風云的宗主,竟然有這么悲慘的故事?
武天授續(xù)道:“十幾年來,我已經(jīng)習慣了孤獨地承受自己的痛苦,我不想跟別人說,說了有什么用?誰能替我承擔?所以,你是第一個知道我秘密的人,也是最后一個?!?/p>
鉤弋無名渾身一震:“宗主,為何不讓獵命師齊青鸞為你治療?”
武天授淡淡道:“齊青鸞的神通是快速愈合傷病,憑空再長出一顆心來,她卻力有未逮。否則,我早命她復活令尊了。”
鉤弋無名再次施禮:“多謝宗主,若有機會,我一定治好宗主的心病?!?/p>
武天授淡淡道:“若把你的心摘下來,送給我,你愿意么?”
鉤弋無名稍稍抬頭道:“我愿意。若沒宗主,我焉能獲得神通?只要你得到了我的心,能完成我的心愿即可?!?/p>
武天授搖搖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何況是你。如果我接受了你的心,會歉疚一輩子,那將比失心的痛苦更加煎熬?!?/p>
鉤弋無名還想再說什么,武天授道:“你看那賦予我們神通的蚩尤冢,那化物為鐵的孔雀翎,那吞噬怪物的太歲,包括我們身上出現(xiàn)的種種神通。我感覺,我們正在接觸一種神秘詭異的力量,而這種力量究竟有多么大的威力,絕非現(xiàn)在所能想象的。
“你看這日食月影的變化,宇宙星躔的運行,我們又了解多少?就像皇甫追星苦思冥想的那樣,我們所在的大地究竟是圓的還是方的?天上的星星遠看如豆,如果近看呢,會不會比我們所在的大地還要巨大?又比如,蚩尤冢中的飛車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駕駛它們的天人究竟是誰?它們?yōu)槭裁磿嬄洌克鼈儼l(fā)出的神秘力量為什么能賜予我們神通,又能置我們于死地?
“這天下之大,有多少物事,我們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我們要做的就是,不但要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探尋這種神秘的力量繼而主宰這種神秘的力量,正是我們異門的職司所在。如果真能主宰這種力量,也許復活你爹爹就不再是夢想了!”
武天授推心置腹,鉤弋無名心中慚愧,于是道:“如果郭璞祖師的碑文說的全是真的,我倒有個猜測。”
武天授道:“你說?!?/p>
鉤弋無名道:“郭璞祖師在碑文前面說‘有流星兩顆,豁然如豆,赤色如血,光映十里,自云際墜下。及至山巔,大者如蚌,小者如貝,盤旋追逐。關鍵在最后一句‘盤旋追逐,為什么要追逐,會不會是兩伙人在駕駛飛車爭斗?后面又說‘俄傾大者忽張殼,殼中白光如銀,吐蚌珠五顆,光芒炫日,母蚌旋而斂形,亦縮成一珠。六珠圍一珠,七珠連星,狀如北斗,繞山盤旋,沸聲如雷。重點在‘六珠圍一珠,正好可以驗證是雙方交戰(zhàn)。而后七架飛車全部墜落,郭璞祖師寫的是‘見六只盤盂,碩大如車,晶如琉璃。委身地下,半隱半見。另一架飛車沒寫,大概是不見了。根據(jù)我觀察到的蚩尤冢中的景象,另一架飛車從地下鉆出來,吐出孔雀翎,應該就是那個被圍剿的飛車。它們?yōu)槭裁匆獓怂?,也許就是因為它的車里藏有那恐怖的翎毛怪物?!?/p>
武天授道:“那碑文我也讀過很多遍,你的推測當有一大半正確。只是不知郭璞祖師的神通是什么?若是他有神通能觀測到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那么碑文寫的肯定沒錯。如果是祖輩上流傳下來的,難免舛誤。我曾去過苗寨尋找蚩尤后裔,但沒有一個知道當時的情景的。他們是不是蚩尤后裔也未可知。方圓百里之內(nèi),我想尋找碑文上所寫的守衛(wèi)天剎禁地的士兵后裔,也一無所獲。”
鉤弋無名道:“看來只有靠我們自己的力量尋找其中的答案了。”
遠處傳來呦呦鹿鳴,原來是眾位獵師驅(qū)趕著天授閣后的麋鹿馱了材料,還有一些冷涼的干糧清水。
武天授看了一眼:“繩索不夠,我去山外采買一些。你們搭完架子,我也差不多回來了?!闭f著騎著花斑豹,眨眼沒了蹤影。
公輸三淚到了之后,立即伐木做工,片刻之間,已經(jīng)搭好了轆轤架子,架子豎在八卦營中的一處斷壁處,架子栽入地下三尺,周圍夯實,再以支架承托。此處里深坑有十來丈遠,確保地下不會坍塌。
半個時辰后,架子搭好,不久,武天授果然騎著花斑豹,馱了一大捆棕繩回來。
那種本來已經(jīng)淡了的胭脂味在宗主身上重又出現(xiàn)了,越尋常心中納悶,這不到一個時辰內(nèi),宗主去見了什么人?難道是賣繩子的攤主?今天早上回來之時,宗主身上就有這個味道,不會這么湊巧,昨夜見面的就是這個賣繩索的攤主吧?宗主一定有不為人知的秘密。
更為奇怪的是,他嗅到了這種氣味沿著另一條路線,從山外一直延伸到了天坑邊上,消失在坑下。而這條路線,并非是宗主走過的。而且氣味是從山外到天坑邊越來越濃,雖然濃淡不明顯,但越尋常還是能分辨出來,這就說明,宗主回來之后,還有一個外來者也來到了這里,并且下了天坑。但眾目睽睽之下,為什么沒人發(fā)現(xiàn)呢?
越尋常百思不得其解。
蚩尤冢塌陷的天坑坑圍太大,想要在上空懸架轆轤,縋下去,根本不可能。只能在一側(cè)搭設架子,繩子順下坑去,為了避免繩子摩擦坑沿,公輸三淚又做了幾個滾軸機關,卡在坑沿上。十幾根兒臂粗的棕繩接在一起,總共有百余丈長。十來丈纏在轆轤軸上,一端順到坑邊。因為繩索太長,另一端眾人拖著,隨時放隨時纏。
公輸三淚忙活的空當,武天授將獵命師齊青鸞叫過來,試著給鐵化了的公輸千城和叱世驚艷療傷,可是齊青鸞握著他們的手半天,累得汗流浹背,卻無一點起色。
二人接觸翎毛怪物被鐵化,但眾人接觸二人,卻沒有被傳染,看來這種癥狀并非疫病。此種奇癥,當真平生未見。
公輸千城的外衣軟了不少,臉上青鐵色也淡了。據(jù)鉤弋無名說這是太歲的功勞,看來除了找到太歲,給二人療疾外,別無他法。
一切準備就緒。天坑深不見底,雖然蚩尤冢中的怪物被太歲吞噬了,但里面究竟還有什么危險也屬未知,其他人自不愿冒險下去。
鉤弋無名主動請纓,公輸三淚低聲道:“我對不起你,還是讓我下去吧?”
鉤弋無名以為她還在抱歉自己為了拯救其父才墜入坑道的事,說道:“我對太歲比較熟悉,還是我下去為好。”
兩人爭執(zhí)不下。
武天授道:“還是讓鉤弋無名下去!”
公輸三淚道:“我和他一塊下去?!?/p>
武天授皺眉道:“天坑不知多深,我們繩索有限,若一根繩索同時縋入兩人,只怕難以承重?!?/p>
公輸三淚只好作罷,望著鉤弋無名眼淚汪汪。鉤弋無名道:“你叫公輸三淚,是不是只流三次淚,今天已經(jīng)流了五六次了?!?/p>
公輸三淚欲言又止,只連聲道:“都是我的錯?!?/p>
鉤弋無名正色道:“你一定要保護好叔父和驚艷姑娘。”
鉤弋無名來到坑邊,就要牽繩而下。
魚夢溪急忙阻攔道:“無名兄,能否將伯父靈柩卸下來,不然這麻繩怕是承受不住?!蹦┝擞旨恿艘痪?,“你放心,就算我舍了性命,也要保護伯父安全?!?/p>
其實,公輸三淚也有這種想法,鉤弋無名父親的靈柩足有四五百斤,最少是三個人的重量。若是卸下,她自然可以和鉤弋無名一起下去。但是鉤弋無名對父親的靈柩視若性命,她不好張口。
魚夢溪是惠山泥人劉的徒弟,為人謙恭和善,鉤弋無名對他頗有好感,也知他這么說是為了自己的安全,他施禮道:“魚兄好意,在下萬分感激。只是我父靈柩比我的命還重要,若離開我,我心中掛念,只怕耽誤其他事情?!?/p>
武天授道:“還是將叔叔靈柩放下吧。你放心,只要有我三寸氣在,決不讓叔叔有半分閃失?!?/p>
公輸三淚一驚,武天授和眾人向來只談公事,不涉私情,稱呼鉤弋無名的父親一直是令尊,為何突然叫叔叔這么親熱。他二人單獨相處的一刻中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讓宗主發(fā)生了這樣的轉(zhuǎn)變?
鉤弋無名心中煩亂,倒沒注意宗主稱呼的改變,他猶豫一下,現(xiàn)在只能實話實說了:“回稟宗主,不是我不放心,只是太歲出土之時,我父靈柩無端發(fā)生震顫。我跳到地面上離開太歲后,震顫又突然停止。我不敢篤定是太歲引起靈柩震動還是靈柩引出了太歲,抑或就是湊巧,所以先前未曾稟報。但我覺得,還是帶上我父靈柩比較好?!?/p>
魚夢溪古道熱腸,聽他這樣說,忽然靈機一動:“如果是伯父靈柩自行震顫引出了太歲,或許他老人家尚未離世。可讓齊真人代為救治,當可出現(xiàn)奇跡?!?/p>
當初在乞天碑前,鉤弋無名救過眾人,齊青鸞雖為女冠,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六根清凈,但也知恩圖報,上一次私下診治未曾起效,現(xiàn)在她感覺神通比前幾日增強了一些,不待宗主吩咐,立即上前。
鉤弋無名急忙后退一步:“我父已去世三載,只怕......”
魚夢溪道:“世上多有氣機淤堵假死之人,封入棺中數(shù)日生還。我還聽聞有某些天竺瑜伽師將自己活埋在地下,十數(shù)年方才掘出,一息尚存。伯父吉人天相,或許也是如此?!?/p>
鉤弋無名急得額上出汗:“復活父親是我畢生心愿,以后還要多多麻煩齊真人。但現(xiàn)在不行,我有難言之隱,還望大家多多海涵?!?/p>
武天授沉吟了片刻:“我理解鉤弋無名。公輸三淚,你將兩根麻繩搓成一股。魚夢溪,你帶幾個人去懸崖邊再砍些藤條備用?!?/p>
公輸三淚搓好繩索,重新纏在轆轤上。鉤弋無名結(jié)發(fā)束帶,打好魚鱗綁腿,渾身上下收拾緊趁利落,又檢查了一遍父親靈柩的背索。公輸三淚默默將干糧袋水囊別在他腰畔,又給了他配了一副弩弓,一只百寶囊。
武天授解開金纏臂,這是一種金銀帶條盤繞成螺旋圈狀的飾品,纏繞在臂上,又叫纏臂金或者臂釧。只不過武天授這個金纏臂做了改進,外部鑲嵌了劍鞘,插著兩把短劍——幽篁、蛾綠。她親自動手將金纏臂給鉤弋無名戴上:“長兵器不便,這兩把短劍給你防身。”
眾人艷羨不已,馮追豹氣得咬牙切齒,哼哼唧唧,又怕宗主聽見。
鉤弋無名謝了宗主,剛要下去?;矢ψ沸呛鋈簧锨耙徊剑凶×怂?。適才在準備之時,皇甫追星一直欲言又止,此時終于下定決心:“鉤弋無名,吞噬翎毛怪物的真是太歲么?”
鉤弋無名道:“山海經(jīng)中所描述的太歲和我所見的物事形狀特性相差仿佛,應該是吧?”
武天授道:“可惜獵物師何苦不在,不然他當可鑒別此物。”
皇甫追星道:“我看星相書中言道:歲星在天,下應于地,便有太歲生出。太歲乃不祥之物,在太歲頭上動土,犯了大忌,必有大災大難。我瞧這深坑,總是心跳氣促,有種不祥之感。宗主,我覺得還要三思而行。”
武天授蹙眉道:“若不取來太歲,如何救治公輸千城和叱世驚艷?”
皇甫追星沉吟道:“今年是癸未羊年,鉤弋無名屬牛,正沖太歲。若換他人下去,或許好些?”
武天授道:“其他人?你、齊青鸞、雪無垢、楚靈犀、李幼兕、闞冷都是女子,當然不便涉險。魚夢溪、越尋常、葉法善、蘇報恨、一字禪師的神通都不適合?!?/p>
皇甫追星瞧了一眼馮追豹:“我覺得馮大哥適合。他的神通和鉤弋無名的一樣,都是神力?!?/p>
馮追豹馬賊當慣了,斗酒塊炙,談笑殺人,天是王大,他是王二,但人害多了,難免怕鬼。但瞧這深坑深不可測,誰知其間有什么妖魔鬼怪?早就是腿肚子轉(zhuǎn)筋,上下牙打架,殺了他也不肯下去。聞言心中暗罵,鐵化的是鉤弋無名的情人公輸三淚的老爹,關俺鳥事,要俺去送死?連連搖頭:“宗主明察,這毛糙繩索禁不起俺這塊頭啊!”
公輸三淚道:“宗主,請讓我下去。我有機關之術(shù),又有第三只手相佐,必然萬無一失?!?/p>
鉤弋無名斷然拒絕:“不行,我與太歲遭遇過,有經(jīng)驗,你下去我不放心?!?/p>
公輸三淚道:“需要救治的人是我爹。你不應該冒險。”
鉤弋無名道:“既然你說過我爹就是你爹,你爹當然也是我爹。我責無旁貸,何況還有叱世驚艷呢?”
武天授緩緩道:“現(xiàn)在最適合的人就是鉤弋無名?!?/p>
齊青鸞接茬道:“我記得道家《沖虛經(jīng)》中記載,犯太歲的人,八字弱者忌沖,沖則拔;強者喜沖,沖則發(fā)。無名兄,能否將你的生辰八字說一下?”
鉤弋無名說了,齊青鸞掐指運算,嘀嘀咕咕念些口訣,什么日元、月令、木旺、水休,聽得眾人頭大如斗,云里霧里。她越算臉色越難看,忽然掐指不動,沉吟不語。
鉤弋無名擋住其他人,給她急遞眼色。
馮追豹在一旁煽風點火道:“俺們響馬越貨前,燒香拜達摩,最怕烏鴉嘴聒噪,有句話叫烏鴉一張嘴,回來全是鬼?!?/p>
齊青鸞回頭瞪了他一眼,忽然喜道:“無名兄,你八字極旺。此去必然遇難成祥,凱旋而歸?!?/p>
公輸三淚將信鴿麒麟花召來,指了指鉤弋無名的肩膀,麒麟花落在了他的肩頭。又取出一沓二指寬的鴻書信紙和一支炭筆給他掖在懷里,一邊將繩索系在他腰間,一邊囑咐道:“下面遇到什么危險,及時傳信,我下去應援?!毕低曛螅謾z查了三遍,確定萬無一失。腰繩結(jié)成拴馬扣,扣子中插了一根細木棍。這種扣子非常結(jié)實,只要掰斷木棍,又很容易解開。
武天授叫人取來火把點燃。鉤弋無名有釋迦眼,哪用得上火把,只說:“我身上家什太多,再拿火把多有不便。且在黑暗之中,若有敵情,倒成了靶子。實在需要舉火之時,百寶囊中有火折子?!彼攘丝谇逅懒税雮€剩饅頭,深深地看了一眼叱世驚艷,暗暗道:等我回來!轉(zhuǎn)身來到坑沿。
袁天縱扯著他的褲腳喵喵叫了幾聲。
魚夢溪等人搖轉(zhuǎn)轆轤,繩索緩緩下放。
鉤弋無名面向眾人,慢慢下到坑中。坍塌的坑洞壁呈現(xiàn)出不規(guī)則的凸凹面,遇到凸面的時候,鉤弋無名一邊手扶腳蹬借力,一邊將土壁上的碎石弄掉,免得刮傷繩索。
公輸三淚豢養(yǎng)的那只麒麟花信鴿機警地看向四周,不時發(fā)出咕咕的叫聲。
武天授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坑下,十幾丈后,鉤弋無名的身影完全沒入黑暗之中。她忽然想到什么,召喚齊青鸞:“鉤弋無名的八字究竟如何?”
齊青鸞囁嚅半晌,才道:“極弱?!?/p>
公輸三淚的眼淚唰地流了下來。
武天授淡淡道:“命者定數(shù),運者變數(shù)。你們別忘了,下面還有一個獵緣師!”
金山公主李幼兕擔心道:“這么深的坑,只怕......”
武天授淡淡道:“只要她不想死,她就不會死?!?h3>第三十五章琵琶傳音
天剎禁地南面的山崖上,增長天王神像內(nèi)部的密室中。
黃金面具人來回踱步:“完了,蚩尤冢爆炸墜落地底,以后的試驗再也無法進行了。天人只怕是最后一批了!”
白銀面具人道:“七哥,先別急,想想辦法?!?/p>
黃金面具人強行抑制心中的不安:“我就奇怪了,蚩尤冢好端端的為何會爆炸呢?”
白銀面具人道:“是否是日食所致的?”
黃金面具人道:“日食乃自然天象,往年也曾發(fā)生,為何蚩尤冢未曾發(fā)光爆炸?”
白銀面具人沉吟道:“往年日食發(fā)生時或是清晨或是傍晚或是陰天,蚩尤冢無法感受日食的威力吧?而且這些年來,七哥難道沒發(fā)現(xiàn),蚩尤旗越來越亮,說明冢內(nèi)積蓄的力量也在增強,或許此刻便如鳥居卵中,恰巧到了破殼而出的一刻?!?/p>
黃金面具人道:“或許有些可能。但在日食發(fā)生的那刻,我在諸般大響聲中,聽到東面懸崖上似乎想起了一種奇怪的律動之音,這種聲音響起之后,蚩尤冢的震動明顯加快。兩者頻率相同,產(chǎn)生了共振!若非如此,蚩尤冢絕對不會爆炸,至少今天不會。”
白銀面具人道:“果真如此么?”
黃金面具人道:“你沒有李聃耳,當然聽不到這種聲音?!?/p>
白銀面具人道:“我們過去探查一番?”
黃金面具人道:“現(xiàn)在不行,鉤弋無名還在谷地中央,我們貿(mào)然行動,只怕會被他的釋迦眼觀察到。”
白銀面具人奇道:“他們還在谷地中央做什么?”
黃金面具人道:“叱世驚艷和公輸千城都被蚩尤冢內(nèi)的怪物鐵化,鉤弋無名發(fā)現(xiàn)天坑中的太歲是那怪物的克星,要下地穴尋找?!?/p>
白銀面具人驚道:“這也太危險了吧?”
黃金面具人道:“誰說不是呢?鉤弋無名現(xiàn)在就像一個價值連城的美玉,需要小心翼翼輕拿輕放,決不能出現(xiàn)半點差錯。但現(xiàn)在情況已非我們所能控制?!?/p>
白銀面具人道:“天選者中我們的人也無法阻止他么?”
黃金面具人道:“無法阻止,只能看天意的安排了?!?/p>
繩索縋下幾丈之后,鉤弋無名啟動釋迦眼,環(huán)看四周。忽然發(fā)現(xiàn)坤營一側(cè)的地下露出些碎磚,鑲嵌在泥土里,呈規(guī)則碼放,縫隙間粘滿膠泥,似乎是斷墻。他忽然心中一動,難道這地下也曾建有密室等建筑?
廢磚層不過一丈多垂直距離,下面都是黃土層,又過了幾丈,黃土層變成巖石了。只是這些巖石中空穴密布,宛若蜂巢,有些孔穴里有涓涓細流流下,發(fā)出嘀嗒之聲。鉤弋無名向下一看,透過氤氳霧氣,幾十丈深處波光閃閃,地下河看得更清晰了。他心中焦躁不安,太歲從頭頂墜下,肯定落入河中了,會不會漂走?嗆肺熏腦的土腥氣和砭骨切膚的冷氣攪合一起,他頭上卻冒出了汗。
信鴿麒麟花不知是害怕還是被凍的,開始焦躁不安,撲扇著翅膀,咕咕直叫。但它經(jīng)過嚴格訓練,沒有主人的吩咐,不會擅自行動。鉤弋無名松開一只手,將它塞在衣襟里,它這才不叫了。
鉤弋無名想通知上方加快繩索施放,但又擔心繩索崩斷,只好按捺住。下降了足有半個時辰,這才到了坑底。鉤弋無名四下一看,頓時傻了眼,頭頂是碩大的巖石層,如同穹頂一般撐起一個巨大的空間。下面一條大河分成七道岔口,不知流向何方。水流不算湍急,但因回聲共振,響聲噌吰不絕,令人膽戰(zhàn)心驚。
鉤弋無名扶著巖石壁,騰挪身體,尋了一處河岸落腳。將腰畔繩索解下。仰頭上看,一點光亮小如碗口,可見此地之深邃。他四下看了看,不見太歲,也沒有山下櫻姬。
他取出鴻書信紙,用炭筆寫了幾個字。纏在麒麟花腿上,揚手放飛。
信鴿飛上地面,落在公輸三淚手上,公輸三淚取下信紙,念給武天授,只有寥寥幾字:“屬下落地,繩索暫降,下有暗河,不見太歲櫻姬,繼續(xù)尋找?!?/p>
武天授看看天色,早已過午,吩咐道:“繩索暫降。越尋常、齊青鸞、楚靈犀回閣造飯,其他人原地待命,靜候佳音?!?/p>
公輸三淚道:“宗主,既然無名兄已到坑底,我想下去應援?!?/p>
武天授想了想:“我二十八位獵師,每一個都抵得上十萬雄兵,對于蚩尤冢來說,我們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其危險程度不可控制。越少人下去越好,我不想你們有任何危險。你職司機關神術(shù),未來的戰(zhàn)場上不可或缺。你要明白你的重要之處,不可意氣用事。”
公輸三淚想了想,用鴻書信紙寫了幾個字:“千萬小心,遇到危險,及時報警,我下去搭救?!睋崃藫崴男∧X瓜,以示鼓勵。指著坑下對麒麟花道:“去找你的新主人。”
麒麟花雖然百般不愿,但還是忠于主人,咕咕叫了一聲,飛身投入天坑。
天剎禁地南面的山崖上,增長天王神像內(nèi)部的密室中。
黃金面具人側(cè)耳傾聽:“鉤弋無名已經(jīng)下了地穴,你我出去查看對面?!?/p>
兩人換上藏青色袍服,將全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從密道悄悄溜出,沿著峭壁攀到崖頂,借著樹木障身,鷺伏鶴行,來到東方持國天王的雕像上。他們衣服和山崖混同一色,離谷地中央又遠,倒不用擔心天選者發(fā)現(xiàn)。
兩人動作輕靈,捷若猿猴,片刻之間便從持國天王的五佛冠上攀下,順著雕像手臂來到其手持的金剛琵琶上。這把琵琶持在天王手中,石雕的琵琶身,形如梨子,長度足有三丈。琴首指向谷地中央。頸上有山口,尾部有縛弦,這兩處連接著琴弦,但這弦不是石雕的,而是鹿筋制成,貨真價實。大概是為了防止風化,上面還雕了一塊石板將琴弦完全遮住。
黃金面具人道:“當年我們查看四大天王的雕像時,我就奇怪,為什么這四大天王的兵器并非完全石雕,而是有一部分和真實物件相同?持國天王的琵琶弦是鹿筋、多聞天王的傘骨是毛竹批子、增長天王的劍刃是鐵鑄的、廣目天王的戟鉤也是鐵的。當時我們以為是為了逼真,增加法器的威力。原來我們都錯了,鑄造這些兵器的人就是為了今天,彈動琵琶,炸開蚩尤冢!你看這保護琴弦的琴板,和琴身渾然一體,絕非后來雕琢的??梢姰斈觇T造這些神像的人就設下了這場陰謀,真是太可怕了!我所聽到的奇怪的律動之音就是傳自這把琵琶!”
白銀面具人四周細細觀看一遍,奇道:“彈動琵琶?雖然這琵琶弦是真的,但如果有人來此彈動,以七哥的李聃耳不會聽不到吧?”
黃金面具人道:“師弟你別忘了,我的神通雖叫李聃耳,但非但能聽到微小聲音,亦能操控聲音。若我推演不錯,這就是詭計的設計者高明之處,他可能料到了今天。所以這琵琶聲不是有人親自彈的,而是利用了共振之法,千里傳音。”
白銀面具人疑惑道:“共振?”
黃金面具人道:“此乃聲音的一種特性。此鳴彼應,謂之共振。這種奇特現(xiàn)象,古書中多有記載?!肚f子·徐無鬼》中記載,把兩張瑟調(diào)整弦索,一張放在外堂,一張放在內(nèi)室。彈奏這張瑟的宮音而那張瑟的宮音也隨之應合,彈奏那張瑟的角音而這張瑟的角音也隨之應合,這是因為二者音律相同。將其中一張瑟弦改調(diào)后,是二者音律不諧,再彈其中一個,另一個便不能發(fā)出聲音了。這就是共振。
“三國時,魏都洛陽宮前銅鐘無故自鳴,群臣震駭,張華卻道是蜀地銅山有山崩塌,引起銅鐘自鳴,并非上天示警。后來蜀地果然傳來消息,正如張華所說,銅山崩塌了。還有一人家中有個銅澡盆,每當清晨和傍晚無故自鳴,像有人敲擊一樣。這家人以為鬧鬼,非常害怕,問張華,張華就說,這個澡盆與先前那口洛陽鐘宮商相諧,宮中晨暮撞鐘,故而澡盆也應聲而鳴。這家人留心觀察,果然是洛陽鐘敲響之時,澡盆才鳴。張華讓他將澡盆銼掉一塊,和洛陽鐘韻律不同之后,無論洛陽鐘如何敲響,澡盆都不響了?!?/p>
白銀面具人疑惑道:“那蜀地銅山崩塌時,這家人的澡盆響了么?”
黃金面具人道:“書上并未記載,但我想,肯定會響。那蜀地銅山崩塌,引起了洛陽鐘鳴,洛陽鐘鳴又引起了一人家的銅澡盆響。你想想,和我們眼前的境況有何相同?”
白銀面具人恍然大悟:“你是說有人在其他地方弄響了某種東西,從而引發(fā)石琵琶彈響,而石琵琶的彈響又引起了蚩尤冢的震動,從而使其爆炸?”
黃金面具人點點頭。
白銀面具人忽然道:“那為何不能是蚩尤冢的震動引起了石琵琶的彈響呢?”
黃金面具人道:“我首先聽到了琵琶的律動之音,然后蚩尤冢方才跟隨琵琶震動。我丈量了一下從密室到這兩個地方的距離,仔細計算過,還是琵琶先發(fā)聲。只是有一點很奇怪,如果琵琶和蚩尤冢音律相諧,那為何以前蚩尤冢震動之時,這琵琶不響呢?”
他伏低再看,忽然驚道:“原來如此!這石琵琶的山口處有一個鐵制的復雜轉(zhuǎn)軸機關,連著琵琶弦,師弟你看,這轉(zhuǎn)軸能扭動,中間有槽,上下有卡簧,能調(diào)整琵琶弦之松緊。一定是有人在遠處先用某種東西共振卡簧來調(diào)整琴弦,當感覺蚩尤冢的頻率和蚩尤冢的頻率相同后,卡簧中的銷器落入槽內(nèi),轉(zhuǎn)軸停轉(zhuǎn),琵琶弦鎖定。然后此人在遠處操縱某種器物發(fā)出聲音,和琴弦共振,由琴弦震動再震動蚩尤冢!”
白銀面具人疑道:“如果此人知曉蚩尤冢的震動頻率,為何操控那器物直接震動蚩尤冢,何必弄個石琵琶多此一舉呢?”
黃金面具人道:“若我推演不錯,此人操控的器物不像蜀地銅山山崩那樣器大聲宏,遠距離無法影響蚩尤冢,故而利用琴弦之音加強。我的李聃耳聽力范圍在二十里內(nèi),他所操控的物事應當在東方二十里外。二十里外的聲音我雖能聽見,但分辨能力卻大大降低。此人控制聲音的能力絕對在我之上!”
白銀面具人沉吟道:“不可能啊,根據(jù)天人密卷天選譜中記載,每一項的神通傳承者數(shù)人,但覺醒并生存的大多是一個。尤其李聃耳神通的天選者一向是單傳,難道,你的上一代并未死亡?”
黃金面具人道:“他的神通又非長生,豈能不死?也許此人并非天選者。”
白銀面具人沉吟道:“除了天選者,天下還有比我們更厲害的人么?”
黃金面具人道:“世界之大,無奇不有。難道天下就只有一個蚩尤冢么?只是此人偏偏選擇在此時震塌蚩尤冢,放出怪物,究竟是為什么呢?”
白銀面具人道:“這不很明顯么?此人要震碎蚩尤冢,放出那個怪物,就是想將二十八獵師一網(wǎng)打盡?!?/p>
黃金面具人道:“如果真的是那樣,何不在天選者未獲得神通之前就將蚩尤冢崩碎?”
白銀面具人道:“也許和日食有什么關系吧?是否不借助日食,那怪物的力量就沒有那么強大。即便破殼而出,也未必能殺得了獵師?”
黃金面具人疑竇叢生:“那怪物出殼之后,武天授率眾撤退,那怪物并未追上他們。顯然用怪物來消滅獵師絕非上策,或許他們還有其他的陰謀?可惜鉤弋無名在地下時,怪物異動,我們也遁出了密道,我沒有聽到鉤弋無名在地下的遭遇。”
白銀面具人道:“七哥,不管有什么陰謀,此人肯定是敵非友,我們應立即趕去,將其鏟除,免留后患?!?/p>
黃金面具人道:“從現(xiàn)在掌握的情況看,敵人顯然對天選者的情況了若指掌,或許他們也是一股多人組成的組織。我懷疑,他們就是擺設周天道場煉制冢內(nèi)怪物的人,因為他們的目的相同,就是要放出冢內(nèi)怪物。若果真如此,那這股勢力蓄謀的力量年頭就久了。敵暗我明,貿(mào)然過去,只怕兇多吉少,現(xiàn)在只能按兵不動,隨機應變?!?/p>
白銀面具人忽然驚道:“如果此人的神通亦是聲音,且強過你,那你我的談話是否已被其竊聽?”
黃金面具人道:“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他們很可能早已洞悉了我們的一切?,F(xiàn)在形勢對我們極為不利。鉤弋無名進入天坑,超過了我李聃耳搜聽范圍,無法竊聽。我們就像獵人,現(xiàn)在被獵物擺脫了,背后又綴上了狼群,只能自求多福了?!?/p>
白銀面具人抹了一把冷汗:“原來我們才是獵物?!焙忘S金面具人離開多聞天王像,遁回密室。
天坑下,暗如黑夜。鉤弋無名啟動釋迦眼,周遭景物如被光照,在他眼中纖毫畢現(xiàn),露出本來面目。他站在堤岸上,腳下都是上方掉落的泥土巖石。前面的巖石層撐出一個半圓形如穹頂般的巨大空間。他向四周觀察,不禁有些奇怪,自己頭頂處宛若井口,四壁的巖石圈出一個巨大的空洞。按照四周巖石結(jié)構(gòu)來說,頭上也應該有巖石,難道是蚩尤冢落下,將頭頂這片巖石砸落了?但細看卻不像,那頭頂周圍石壁圈邊緣比較圓滑。天坑就像一只口小肚大的瓦甕,甕底有水,自己就站在水邊。
面前是一泓大湖,足有百丈方圓,湖中有些泥土湖水渾濁不堪,散發(fā)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味,鉤弋無名一聞到,便覺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樣,七念攻戰(zhàn),百感交集,不能自抑。他擔心湖水有毒,急忙從百寶囊中取出一條包扎傷口的凈絹,撕作兩半,將鼻子塞住。不過這是自欺欺人,坑下都是這種空氣,想不聞根本不可能。
湖水周圍的石壁上有幾個大窟窿,聽湖水嘩嘩流淌,當是泄水的去處。
鉤弋無名心中暗想:蚩尤冢從上面掉下來,如果不出意外,應該墜入湖底了。他靠近岸邊,忽然發(fā)現(xiàn),不遠處有幾只淺淺的腳印,他心中一動,一個時辰前,山下櫻姬從天坑中躍下,難道這是她的腳印?走近查看,腳印小巧玲瓏,像是女子的鞋印,鞋印中心還有朵小小的五瓣櫻花痕跡。但在他釋迦眼掃視之下,這朵櫻花放大了百倍,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黃絲線縫制的櫻花蕊中竟然藏了幾個極其微小的字跡,像是一枚印章,雖然有些模糊,但依稀可以辨認出: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葉天衣山下櫻姬。
鉤弋無名忽然想起,山下櫻姬的穿戴極為豪奢,據(jù)公輸三淚說,她的衣衫鞋帽全是在江南四大制衣名坊之一衣將難求定制的,由衣將難求頂級裁剪師葉天衣親手縫制。葉天衣一手針線活計出神入化,平生最是高傲自負,曾經(jīng)放言,除了皇帝,根本沒人配享他的手工。據(jù)說當今的武林盟主曾經(jīng)拿著劍橫在他的脖子上,只是請求他為其小女縫制一只魚蓮香囊,他橫眉冷對,無動于衷,最終武林盟主不得不放棄了這種奢求。
公輸三淚曾言葉天衣一見山下櫻姬,便為其傾倒,親口答應為其制衣,并在一夜之間趕制三套衣裙送到山下家。但山下櫻姬對他根本不屑一顧。葉天衣無奈,只好搬來武林盟主,為其小女縫制了一只香囊,托他去山下家作伐,但堂堂武林盟主在山下府前站了三天三夜,被大雪埋了半截,卻連山下櫻姬一面都沒見到。此事轟動了整個武林,一時傳為笑談。
葉天衣不死心,后來求到皇帝那里,為皇帝的寵妃縫制了一幅合歡裙,皇帝龍顏大悅,下御旨賜婚。但山下櫻姬當著天使的面將御旨撕碎。就這樣,皇帝也沒治罪,因為山下家有李淵親賜的丹書鐵券。丹書鐵券就是所謂的免死金牌,始于漢朝,是皇帝賜予功臣的最大獎賞。鐵券狀如圓筒瓦形,鐵質(zhì)朱字,故有此名。兩券合而為一整體,左券頒發(fā)給受券人保存,右券藏入皇家內(nèi)府。
用時將兩券合并,須嚴絲合縫,以證明真?zhèn)巍H献⒚髻n予人的名字、所立的功勛、可免的罪責及次數(shù)。一般的鐵券上都會注明:謀逆不宥。就是犯其他罪責可饒恕,造反可不行。但山下家的鐵券上竟然寫著:謀逆亦恕??芍^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葉天衣相貌俊美,連山下櫻姬的老爹山下虎都相中了。苦勸女兒,但山下櫻姬我行我素,誰的話都不聽。葉天衣走投無路,一氣之下,從山下虎的宅邸三樓跳下,將雙腿摔斷。即便這樣,山下櫻姬也沒動心,只是親手給他接上了雙腿。能夠一親芳澤,把葉天衣感動得涕淚橫流。他忽然找到了對付山下櫻姬的路數(shù),只要她不理他,他就自殘。時間一長,縱然石人也會動情。誰知山下櫻姬接上他的腿后,飄然而去,從此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他學會了屠龍之技,卻失了龍之蹤跡,只能枉自嗟呀。
山下櫻姬和武天授容貌不分軒輊,同樣的冷若冰霜。但武天授至少讓人敢愛,山下櫻姬偶爾一豎眼睛,里面似乎藏著一把彎刀,而且這把彎刀絕對是說殺人就殺人,沒人敢愛。那些妄想施展花言巧語甜蜜圈套的登徒浪子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包括那狂傲自大的余劍心。
鉤弋無名對山下櫻姬沒有好感,但也不討厭。聽公輸三淚談起這段掌故,也只當笑談。誰知從這鞋印上的密記來看,公輸三淚說的并非假話。葉天衣利用給山下櫻姬制衣的便利,密寫情話求愛??磥硎菍ε椙?,以山下櫻姬的脾氣,如果發(fā)現(xiàn)了這個密記,估計早就把鞋子扔了。
既有山下櫻姬的名字,這鞋印定是她的無疑。她鞋印痕跡極淺,步幅足有兩三丈遠。從這么高的地方跳下居然都不死,難怪山下櫻姬活膩了。腳印軌跡從土壁上下來,前進方向是前面的湖泊。只有前行沒有回轉(zhuǎn)的。看來她是跳進了湖中。她為什么跳進了湖中?
鉤弋無名忽然醒悟,這里漆黑如夜,山下櫻姬沒有釋迦眼,難道是不慎墜落湖中了?想到此處,他俯身下瞰湖面。濁水粼粼,水下一丈深處,是一個巨大的形狀不規(guī)則的土丘,被水流沖刷,泥漿騰起,紛飛如霰,將湖水攪得渾濁不堪。這應該是上面落下的泥土巖石堆積而成的。水里并沒有山下櫻姬的影子。
鉤弋無名喊了幾聲:“山下櫻姬!”回答他的只有四壁連綿不絕的回音。在這空無一人的黑暗環(huán)境里著實嚇人。他不再呼喊,小心翼翼沿著湖岸行走。湖邊都是新墜落的塇土,偶爾有幾處上面跌落下來的鐵殼。轉(zhuǎn)了半圈,都沒發(fā)現(xiàn)山下櫻姬,更沒有太歲。
可是在離此不遠處卻發(fā)現(xiàn)了另一行腳印,同樣的小巧玲瓏,似乎也是女子的,但鞋底沒有特殊印記,無法分辨是誰的。鉤弋無名心中奇怪,只有山下櫻姬一個人下來,這行腳印是誰的呢?
一時想不明白,只能繼續(xù)尋找,走著走著,鉤弋無名忽然發(fā)現(xiàn)一處水里似乎有東西。急忙停下,尋了一處結(jié)實湖岸,俯下身子,啟動釋迦眼,聚精會神看向水中。離岸一丈遠,水下的泥土堆中,埋著一個圓形的青銅蓋子,蓋子呈弧狀凸起,中心有一處大如海碗的獸首鈕環(huán)。蓋子直徑有十丈多長,上面雕刻著古怪彎曲的文字和怪獸圖騰,不過銅綠斑斑。鉤弋無名心中奇怪,繼續(xù)透視,可見蓋子下面是一個圓形大鼎,兩者相扣,嚴絲合縫。他的目光透過一尺來厚的鼎壁,可見鼎中被一個物事填滿了,白花花的像是一堆白肉。他心中一動,這會否就是太歲?
但湖水渾濁,又有泥土覆蓋,他的釋迦眼無論如何也透視不過白肉的內(nèi)部。鉤弋無名想了想,取出火折子點燃,一點橘紅色微光照亮湖面一隅。即便微若螢火,也能加強他的釋迦眼透視距離,這回看清了。白肉只是一層薄皮,如同人皮一樣,有細微的皮膚紋路,只是被水浸泡撐起,略顯蒼白淺淡。它像一個扎口的口袋,貼附在鼎壁上,內(nèi)部充滿渾濁湖水,并無其他物事。但薄皮上不同方位有七個孔洞。
這是個什么東西?
鉤弋無名再細細觀察這方大鼎,鼎身足有五六丈高,下面四足鼎立。鼎壁上同樣雕刻著各種的怪物和詭譎文字,自己都不認識。
天下竟有這么大的鼎?他忽然想到《春秋左傳》記載:夏朝初年,夏王大禹劃分天下為九州,令九州州牧貢獻青銅,鑄造九鼎,將全國九州的名山大川、奇異之物鐫刻于九鼎之身,以一鼎象征一州。其中并未講九鼎多大多重。
但《戰(zhàn)國策》中說:秦國打周朝,意圖奪取九鼎。周朝大臣顏率借兵齊國,允諾將九鼎送給齊國。齊國打退秦國后,向周朝索要九鼎。顏率再次出使齊國,憑借三寸不爛之舌說得齊王不再索要九鼎。他主要講的是九鼎巨大,難以運輸。而周朝離齊國路途遙遠,需要借他國之道而行。而其他國家同樣覬覦九鼎,借道正等于為他人做嫁。為了強調(diào)九鼎的巨大,顏率說周武王伐殷紂王獲得九鼎之后,為了拉運一鼎就動用了九萬人,九鼎共用了九九八十一萬人。
顏率是說客,言辭難免夸張,但九鼎巨大是無疑的。看湖下巨鼎同樣巨大,同樣雕刻著奇異之物,和史書上描述的九鼎有相同之處。難道這個巨鼎,就是禹王九鼎其中之一么?等到秦始皇滅六國之后,九鼎的下落成謎,各種史書中記載不一。有說沉沒于渭水,有說沉沒于泗水,也有說周人為了緩解錢幣緊張,將鼎毀了鑄成銅錢。因有這些傳言,而且古書中所繪制的九鼎都是沒有蓋子的。是以鉤弋無名也不敢肯定這個到底是不是禹王九鼎。
不管是不是禹王鼎,最奇怪的是鼎中物事是什么?他又看了一圈,發(fā)現(xiàn)鼎壁周圍有五個拳頭大小的孔竅,鼎底有兩個孔竅,一共七個,數(shù)量位置恰巧和鼎中皮口袋的孔洞一致。
鉤弋無名沒想明白這是什么。又往鼎下透視半丈,都是淤泥,間或有磚頭鐵塊,沒發(fā)現(xiàn)太歲的痕跡。他有心潛入水中查看一番,但自己背著父親靈柩,一旦入水,很難浮上來。將父親靈柩放在岸邊,他又不放心。
正遲疑時,噗嚕嚕翅膀扇動聲響起,他扭頭一看,發(fā)出哨聲,信鴿麒麟花聞聲飛了下來,落在他肩膀上。鴿子眼睛不比鷹隼夜梟,沒有夜視功能,能找到鉤弋無名實屬不易。
鉤弋無名摸了摸麒麟花的小腦袋,冰冰涼,身子不住發(fā)抖。不禁心中一嘆:人類的爭奪,卻要無辜的你來受罪!取出鴻書信紙,用炭筆寫了幾個字:“不見太歲,但發(fā)現(xiàn)櫻姬腳印,繼續(xù)尋找。”想寫湖中發(fā)現(xiàn)大鼎之事,但大鼎埋在泥沙之下,自己如何發(fā)現(xiàn)的,說不清道不明,況且此事與尋找太歲無關,便頓住了筆。將信紙纏在麒麟花腿上,將其放飛。
麒麟花展翅搖翎向天空那一點光明沖去。
鉤弋無名想了一陣,決定還入水查看比較好。他拔出塞鼻的凈絹,伸手指沾了一點湖水放在鼻子上嗅了嗅,那味道著實古怪,一聞到就有些五味雜陳,心緒不寧,但比剛來的時候味道似乎淡了些,應該無毒。
他將父親靈柩卸下,現(xiàn)在他擁有了夸父神力,輕輕松松將父親靈柩抬起,慢慢推入湖中。靈柩底部較寬,用樹膠粘了一圈密封,竟然沒沉。鉤弋無名將火折子叼在口中,也下了水。湖水冰涼刺骨,虧得他獲得神通后,身體強壯許多,否則早冰得抽筋了。他腳下鳧水,右手半托著父親靈柩,沿著大湖轉(zhuǎn)了半圈,透視水面。他發(fā)現(xiàn)他的釋迦眼神通比以前又有所加強,已經(jīng)能透視水下兩丈深處了。但整個湖下都沒發(fā)現(xiàn)太歲和山下櫻姬的蹤跡。
在頭頂有巖石的地方,水下沒有崩塌的泥土堆積,他發(fā)現(xiàn)水底有三股迅疾的潛流,水面打著旋兒,說明水下有泄水口。湖周圍還有十來個巨大窟窿,直徑都在七八丈左右。
鉤弋無名心中暗想,太歲裹住那幾個飛車,也不過與原先的蚩尤冢大小相仿,直徑六丈左右?;蛟S太歲墜落之下,被水流沖進某一個洞窟也說不定。
想到此處,他開始用釋迦眼挨個探測這些洞窟。這些洞窟彎彎曲曲,有的能透視數(shù)丈之后,就碰到了石壁,石壁他只能透視兩丈左右,后面就看不到了。有幾個洞穴漂浮著石頭一樣的東西,蒼青色,遍布細密孔竅,大小不一,形狀各異,不知道是什么,但肯定不是太歲。
他將所有能看見的洞窟都看了一遍,但不敢離洞口太近,洞口泄水處水流湍急,吸力極強。至少要在數(shù)丈外窺視。更因這些洞窟通道都非直線的,長者數(shù)十丈,短者數(shù)丈,就碰到了拐彎的石壁阻礙,并未發(fā)現(xiàn)太歲的痕跡。
他顧不得害怕,挨個洞口大喊山下櫻姬的名字,但杳無回音。想了半晌,看來只有冒險進入這些洞窟查看了。但這里洞窟這么多,究竟進哪個,卻讓他犯了難。按理說蚩尤冢那么大的太歲,如果被水沖進某個洞窟,也許會堵塞住。水流被阻,洞窟口的水流肯定變緩。但一一看去,卻沒有一個變緩的。難道洞窟通道之后還有更大的空間?
忽然想到如果找到了獵緣師山下櫻姬,或許能用她奇妙的神通感應和太歲之間的緣分,從而判斷太歲在哪里。可是山下櫻姬失蹤了,如果獵味師越尋常在,憑借他的嗅覺,也許能找到山下櫻姬。但轉(zhuǎn)念一想,山下櫻姬進入水中,而水是流動的,早將她的氣味沖刷干凈,不知帶去了哪里。即便越尋常在,神通也無用處。
這樣一想,不免有些灰心喪氣,本來天賜神通后,一時以為自己已經(jīng)掌握了命運。此時看來,相比于天地之威,人力何其渺小。但有些事,明知不可為也要為之。想到此處,他甩甩頭,振奮精神,回頭仔細觀察了一遍蚩尤冢落水的點,根據(jù)水流方向,他找到了下游最接近的一個洞窟,準備進去探測。
鉤弋無名慢慢游到洞窟旁的石壁邊,兩腿不停鳧水,一手攜抱著父親靈柩,一手用力抓著石壁上的凹凸不平處,在湍急的水流中硬生生止住了去勢。饒是如此,待他準備松手往前挪動,還未來得及再次抓住石壁時,湍急的水流頓時將他一沖而下。速度之快,宛若離弦之箭。
三丈遠處,洞窟通道一個急轉(zhuǎn)彎,他速度過快,眼見就要被水流裹帶著撞上石壁!如此巨大的力量,只怕自身難保,靈柩也得粉碎。
千鈞一發(fā)之際,鉤弋無名一手緊緊抱住靈柩,另一手五指箕張,用力抓在身邊的石壁上,死也不肯撒開。水流巨大的力道扯著他的五指在石壁上硬是犁出了五道深溝,指甲都被刮掉了兩個,鮮血頓時流滿手掌,劇痛鉆心。
麒麟花飛上地面,公輸三淚看了紙條,稟告武天授:“無名兄發(fā)現(xiàn)了山下櫻姬的腳印。”
眾人都很驚訝。唯獨武天授淡然處之,她早說過:“只要山下櫻姬自己不想死,這世上沒人能殺得了她!”或許也包括老天爺,至少現(xiàn)在是這樣。
公輸三淚喂了麒麟花一些米粒清水,又將它派了下去。
天坑下的石窟通道內(nèi),鉤弋無名抓住石壁,拼掉了兩只指甲,終于止住了去勢,逃得一劫。轉(zhuǎn)彎過后,洞窟變寬,水流減緩,他一邊鳧著水,慢慢順水漂流。一邊從百寶囊中取出凈絹,將受傷的手指包扎妥當。
曲曲折折約摸游出去半里,一點太歲的影子也沒看到。鉤弋無名暗道糟糕,太歲不是沖得遠了,便是自己進錯了洞窟。想掉頭回去,逆水泅渡十分困難。遲疑時,眼前洞窟忽然現(xiàn)出兩條岔道??磥磉@地下暗河里如同蜂巢一般,都是孔竅,岔路縱橫交錯,也許這眼洞窟恰好與其他洞窟溝通相連,四下搜尋便好了。
好在這兩個岔道與主道地勢持平,沒有湍急水流。下了天坑之后,父親靈柩再沒有震顫,看來不是自己猜測錯誤就是太歲距離還遠。
鉤弋無名心急火燎,游入其中一個岔道。
正匆忙向前時,忽然抱著靈柩的手臂上好像被蚊子叮了一下,一陣刺痛。他低頭一看,只見手臂上爬上來一堆白色的蟲子,細長如線,無眼無足,好像蚯蚓蠕蠕而動,它們錐尖似的尖頭聳動,正往汗毛孔里猛鉆。
鉤弋無名一驚,來不及細看,手臂用力一甩,將這堆蟲子全部甩掉。低頭一看,靈柩上還有幾條緣木而上,急忙將其彈掉。再看水面上,東一簇西一簇都是這種白色蚯蚓。他急忙加快鳧水,出去十幾丈后,水面上終于看不見這種怪蟲了。他又將身上撣了一遍,將靈柩舉起,上下左右檢查過后,確定一條蟲子都沒有了這才放心。
麒麟花飛入天坑底部,沒有鉤弋無名的回音,它找不見新主人,于是回報舊主人。
公輸三淚見麒麟花腿上沒有信紙,心中大驚:“鉤弋無名和信鴿失去聯(lián)系了!”
武天授安然若素:“等一等!我相信鉤弋無名會帶回好消息的?!?/p>
眼見得日落山巔,天色漸暗,坑下還沒有傳來任何消息。公輸三淚已經(jīng)遣麒麟花往來五回了。
獵味師越尋常牽著麋鹿拉著板車將晚餐送到,縱然他將饅頭腌菜做出了山珍海味的味道,公輸三淚沒有胃口,硬咽了幾口就撂下了。
天剎禁地四面環(huán)山,山外還是晚霞散綺,谷中已然暗如黑夜了。
公輸三淚坐立不安,實在忍不住了:“宗主,無名還沒消息,我不能讓他孤身犯險,我一定要下去!”
武天授緩緩道:“其實,我說鉤弋無名下去最合適,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公輸三淚看著她的眼睛,壓低聲音道:“我明白,鉤弋無名與馮追豹的神通重復。而鉤弋無名的神通力量不如馮追豹。所以,他可以被舍棄!”
武天授面不改色:“物競天擇,優(yōu)勝劣汰,這是天道法則。不錯,我們異門的座右銘是我命由我不由天,天欲滅我我滅天。逆天抗命是我宗旨,但絕非蠻干。你們的羽翼尚未豐滿,在這充滿戰(zhàn)斗的世界里,懂得趨利避害才能生存。你們剩下的人每一個都是唯一的,如今蚩尤冢被毀,再也沒人能夠復制你們的神通。在你們神通尚未圓滿之時,我不想你們冒險?!?/p>
公輸三淚道:“我和你不一樣,如果他死了,我活著也無趣?!?/p>
武天授見她幾欲癲狂,痛心疾首道:“我再多說一句,成大事者決不能意氣用事。你以后會明白我的苦心。你若想去,就去,千萬小心?!?/p>
公輸三淚道:“我倒要看看誰能破了我的麒麟臂!只求你保護我父和叱世驚艷。”
武天授道:“只要有我三寸氣在,他們?nèi)f無一失?!?/p>
公輸三淚灌了一囊清水,又將笸籮里的十幾個饅頭裝進鹿皮囊,其后縛在身后。隨即點燃一支渾天球,這是她適才特制的一種火把:一根掏空的木柄,頂端裹上十支火折子,形如木錘?;鹫圩邮怯妹藁?、紅薯蔓子、蘆葦纓子等捶壓成紙狀,加硝、硫磺、松香,樟腦等易燃物卷成紙筒而制成,用時點燃,不用時吹滅。熄火后仍有紅點在緩慢燃燒,再用時只要猛吹一下便可死灰復燃,十分便利。
公輸三淚制作的這支渾天球在火折子外圍安了一個蓮花罩,用時散開,不影響火把照明范圍,若有外敵偷襲,中空的木柄中安有機關,一按機關,蓮花罩自動合攏,將火球完全遮蓋住,免得暴露目標。
公輸三淚手持渾天球,飛身跳下天坑,半空中一只細長如龍的手臂陡地衣襟下探出,抓住繩索。她的第三只手,長有丈余,通體晶瑩剔透,上面覆滿鱗片,可以伸長及遠。五指捏合,抓石成粉。她根據(jù)手臂模樣起個雅號:麒麟臂。而黃金面具人叫她的手臂為觀音臂。
公輸三淚不需眾人汲繩降索,借著觀音臂的力量,順著繩索快速垂降。
鉤弋無名擺脫了那些白色蚯蚓,又轉(zhuǎn)過幾個岔道,暈頭轉(zhuǎn)向,早已忘記了來時路線。洞窟中沒有陽光,不知晝夜,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但他自覺有好幾個時辰了。腹中饑餒,一邊緩緩游弋,一邊取出干糧嚼了半個。他點檢了一下囊中吃食,清水半壺,饅頭五個。不免心中發(fā)慌,下坑前太過魯莽,吃食清水帶的不多,眼下這點東西勉強能撐過兩天,之后若沒找到太歲,該當如何是好?只能撈取水中活物果腹了,比如那些白色蚯蚓。
不知不覺又進入了一個岔道,鉤弋無名一直有些奇怪,自己在冰涼的水里泡著,又費力劃行了這么長時間,竟然沒覺得疲憊,看來自從獲得神通后,身體強壯許多。正想著,忽覺腿上一滯,似乎被某種東西碰到了,低頭看時,竟然是個金黃色泛著寶光的橢圓形物事,漂浮在水面上,大如鵝卵。這是個什么東西?
拾起一看,此物晶瑩剔透,如同水晶般透明,內(nèi)部有三個指甲大的氣泡,表面細膩光滑。
靈柩也停滯不前了,原來前面石壁攔路,是個死胡同。在這里形成了一個水灣,水流凝滯。水面密密麻麻一片聚集了無數(shù)這種東西,大小不一,大者如簸箕,小者如湯匙。形狀各異,長、方、扁、圓、水滴狀、多角狀,各有不同,但顏色一致,都是黃色透明的。
他又拾起了一個,這個大小如同拳頭,里面竟然裹了一只黑色螞蟻,身子扭曲,觸角歪斜,六足呈踢蹬狀,好像正在掙扎。
他忽然想到了一種東西:琥珀。他在古書上看過琥珀的圖畫和文字描述,和眼前這種東西很像。有古書謂“虎死精魄入地化為石,是為虎魄,或稱琥珀”。而《玉策記》中說“松脂入地千年,變?yōu)檐蜍?;茯苓千年,變?yōu)殓?;琥珀千年,變?yōu)槭?;石膽千年,變?yōu)橥病薄?/p>
書中介紹琥珀中金黃色的叫金珀、紅色的叫血珀、有黑色云翳的叫翳珀、內(nèi)含木屑花草等的叫花珀,最珍貴的是內(nèi)含蟲豸的蟲珀,統(tǒng)稱為琥珀藏蜂。他手上的這枚就是琥珀藏蟻。
但不管是松脂化石也好,虎魄化石也罷,終究是石頭,怎么會浮在水面上不下沉呢?他用手掂了掂,手中這琥珀很輕。試著用指甲一劃,就劃出了一道深痕??磥磉@東西還很軟。難道是年頭不夠,尚未化石?
不管是琥珀也好,其他物事也罷,和太歲無關。鉤弋無名將手中蟲珀放回水面,攬著父親靈柩,剛想轉(zhuǎn)身離開。忽然眼光一掃,發(fā)現(xiàn)在琥珀叢中有一個碩大無朋的蟲珀。
鉤弋無名停住身子,定睛細看,那蟲珀中的蟲并非蜜蜂螞蟻蒼蠅一類的昆蟲,而是一個人,在水中載沉載浮。
鉤弋無名撥開琥珀叢林,將這個人珀拖到靈柩旁。倚著靈柩細細端詳,這個人珀居然有一丈來長,水缸粗細,遍體金黃,隱含著詭異的寶光。在琥珀中藏著一個男子,二十幾歲的模樣。他眼皮被樹脂粘住,半開半合,面容驚恐。弓身如蝦,四肢扭曲,呈現(xiàn)出一種手刨腳蹬的姿態(tài),靠近四肢的樹脂如同糖人師傅扯糖稀時拉出的那種絲狀軌跡,混亂不堪??梢韵胍姰敃r他突然被大量黏稠樹脂掩埋,拼命掙扎的狀態(tài)。
只是他右手只有光禿禿的手腕,沒有手掌。此人絹帕包頭,穿一身看不出本色的短褂,腳蹬雙耳麻鞋,右腳的鞋還張了口,露出五只黑腳趾頭,一看就是農(nóng)夫。
鉤弋無名啟動釋迦眼,透視那人的身體內(nèi)部,雖然五臟完好,但血管中的血液已不再流動,看來此人已經(jīng)是一具尸體。這不是人珀而是尸珀。
鉤弋無名雖然好奇這人是如何進入琥珀中的,但眼下還有更要緊的事情要辦,便在心中默默念道:不管你是誰,但愿你能往生極樂,再不受人間苦難。
剛要撒手將尸珀重新推入琥珀叢林,忽然發(fā)現(xiàn)那人衣服懷中用緞帶勒著一個一尺見方的扁木匣子,匣子里有一本書,說是書,其實只有薄薄幾頁紙,沒有書皮,也沒有墨筆書寫的字跡。但鉤弋無名釋迦眼目光如炬,查微探密,如何了得?只一掃,就發(fā)現(xiàn)書頁上都是字痕第一頁有一豎排的明顯劃痕,是幾個大字:鉤弋無歡手札。字痕潦草,很顯然是急就章。
鉤弋無名不免一驚,鉤弋這個姓氏很罕見。
據(jù)傳說,當年漢武帝巡狩路過河間國,遇到一個奇女子趙氏女。此女天生奇象,生下來便右拳緊握,不能張開,任誰也分不開。漢武帝好奇,輕輕一掰,就將趙氏女的拳頭分開了,原來她拳頭里握著一枚小小的玉鉤。漢武帝十分得意,以為這是天作之合,將趙氏女帶回皇宮,專門為她修建了一座華麗的宮殿,以玉鉤為名,喚為鉤弋宮,將她稱為鉤弋夫人。另外《神仙傳》中有個鉤弋君,除此以外,很少有鉤弋這個姓氏。鉤弋無名沒有家譜,對自己姓氏的來歷也不清楚。
這里突然冒出個鉤弋無歡,他不免大為奇怪,難道此人和自己有關?想到此處,他不由俯下身去,集中精神透視書頁,這一看不打緊,竟窺探出一個驚天動地的大秘密!
鉤弋無名的眼光穿過銅匣,穿透書頁,只見這書本很薄,只有十來張紙。有潢紙、麻紙,有整張的、還有撕成半片的。用樹皮搓的細繩胡亂釘扎在一起。
頭幾頁還好,是潢紙。鉤弋無名從小便博覽群書,對紙張的材質(zhì)很是了解,潢紙主要是采用本色麻紙染以黃蘗汁而成,質(zhì)地堅牢硬密,表面光滑。黃蘗即是黃柏,本是草藥,染了黃蘗汁的紙張可以防蠹。
書頁上沒有墨字,但有一些劃出的字痕。
鉤弋無歡手札幾個字痕相對較大,大概是書冊的名字。這幾個字緊貼頁邊,有幾個字還與旁邊的小字重疊了。字痕在小字之上,應該是后來添加上去的。所有內(nèi)部文字都是用銳物劃在潢紙上的。
看來此人若非因故沒有筆墨,只能便宜行事。便是想用這種方法加密書中內(nèi)容。
大隋開皇五年六月初八,天氣多云,有風。這是一個充滿希望和絕望的早晨。我逃出了地藏迷宮,卻殺了救我性命的九師父。我真該死,但是我不能死,我要返回地藏迷宮,救走我的孩子。我用師父的劍掘了一個深坑,將他的尸體埋在了里面,我哭了。
他寫的像日志,每篇上面都帶有日期,鉤弋無名接著看起了第二篇。
大隋開皇五年六月初九早晨,天氣陰,有風。我躲在密林深處隱蔽的樹洞里,六月,附近的農(nóng)田里瓜果蔬菜很多,我偷挖到幾只紅薯,烤著吃了,真香。這十七年來,好像做了一場夢一樣。昨天夜里,我潛入縣里一個兵器庫,盜來了兩張強弩,幾十支弩箭。我要返回地藏宮,救走我的孩子。
我蜷縮在陰冷的樹洞中,我有預感自己會死掉。我要把地藏宮所有的秘密寫下來,留給后人,讓他們知道真相。我從農(nóng)家偷來一些紙,沒找到筆,便用樹枝磨禿了尖,開始寫。前一篇是我今天回憶時寫的。
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就生活在云夢山的鬼谷洞中。和我一樣的還有二十三個孩子,我們都一樣,沒有父母,只有十位師父,師父們告訴我們,我們都是失去父母的孤兒,我們身負血海深仇,將來一定要報仇雪恨。師父教我們識文斷字,修習武藝。師父們對我很好,尤其是九師父。
但在十五歲的最后一天,我們一覺醒來,竟然到了一座幽暗陰森不見天光的密牢中。密牢很大,是磚頭砌的。棚頂是方木拼的,上面安著一顆不太明亮的珠子,發(fā)著昏黃的光。密牢沒有窗戶,只有一扇關著的鐵門,豎著三十多根銅柱,我們每個人都像狗一樣被鎖鏈鎖住右手腕,拴在銅柱上。身上還掛著銅牌標簽,寫著號碼,我是一號。
我們大喊大叫,呼喚師父救命,直到嗓子都喊啞了。才進來兩個戴著猙獰獸面具的人,一人惡狠狠地吼道:“你們師父被我們?nèi)酉律綕玖?,別叫了?!蔽覀兊膸煾競€個身懷絕技,連他們都被殺害了,我們怎么喊也是徒勞無功。
面具人將食盒里的飯菜一一放在每一根銅柱旁的木板床上,告訴我們:“這是你們兩天的飯菜,省著點吃?!憋埐撕茏悖銐騼商斓牧?。我仗著膽子問他們將我們鎖在這里做什么?他們沒有回答。等他們走后,師兄弟們討論半天,也沒猜出結(jié)果??墒菑牡诙扉_始,我們突然感到頭暈眼花,開始惡心嘔吐。我們擔心是飯菜的問題,有人便忍餓不食,但癥狀比吃了飯的人還要嚴重。
鉤弋無名看到這里,心中大驚,他們的癥狀正和天選者的癥狀一樣,難道他們也是天選者?但他們?yōu)槭裁匆绘i著呢?他迫不及待地看下去。
我們挨了一個月后,有的同門熬不住,死去了。我眼睜睜看著他們在床板上掙扎,卻無能為力。我知道,用不了多久,我也會像他們一樣。我想到了師父們捕獵的獸夾,曾經(jīng)有一只兇悍的孤狼被夾住了一條后腿,竟然回頭將腿咬斷,踉蹌著逃走了。連它都知道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決定逃走。我不能不明不白死在這里。這幾天我雖然惡心嘔吐,但力量好像突然大了許多,不過還不足以扭斷鐵鏈。我只能效仿孤狼斷腕求生。為了防備我們自殺,他們給我們裝水用的是皮囊,盛飯用的是秸盤。根本沒有任何尖利器具可用。最后,我憑借我的力量,硬生生扯斷了手腕。我將上衣用牙咬著撕開,用左手將右手斷腕狠狠勒住,鮮血將兩件衣衫都浸透才止住。師兄弟們都嚇呆了。我告訴他們,我去外邊尋來大錘,將他們都救出去。
可是密牢的鐵門我撞不開,只能回到床上躺著,等待時機,等到那兩個面具人第二天送餐時,我忽然暴起,將他們打倒,沖了出去??墒抢畏客饪v橫交錯,竟然是迷宮般的密道。但我的眼睛起了變化,竟然能隔墻視物,三拐兩繞,竟然沖了出去,原來這是一座地下迷宮。
沖出地面,四下里響箭嗖嗖,喊聲一片,很多人影向我奔來??墒俏沂裁炊悸牪坏搅耍疑崦癖?。前面是一座山崖,我拼命向上攀爬,但只剩一只手,抓不牢固,突然腳下一滑,眼見就要墜落地面粉身碎骨,忽然一只手從上面探過來,將我負在背上,爬上懸崖,逃出云夢山。我這才看出來,救我的原來是九師父。
聽到身后沒了追兵,九師父將我放下,摸著我的傷腕對我說:“師父對不住你,讓你受苦了?!蔽乙妿煾笡]事,心花怒放??墒蔷艓煾附又艺f出了一個驚天動地的事實,那些抓我們的人正是師父們,送飯的人只是你們從未見過的兩位師父。我不敢置信,問九師父這是為什么。
九師父嘆了口氣,告訴我,我逃離的那個地方叫地藏迷宮,在地下十丈深處。它的地上方有一座墳墓,叫蚩尤冢,據(jù)說埋葬著天人和蚩尤。那里毗鄰鬼谷,四面環(huán)山,曾經(jīng)被黃帝封鎖,派人駐守。后來世道變遷,守兵沒了。云夢山附近村落有個叫王禪的少年,就是后來隱居鬼谷的鬼谷子,他是當年黃帝派遣守衛(wèi)天剎禁地一個護衛(wèi)的后代。
他們家族流傳著一個秘密,說天剎禁地的蚩尤冢里有神秘的天人,蚩尤的神力和不壞之身就是天人賜予的。王禪膽大,竟然按照祖?zhèn)鞯牡貓D潛入了天剎禁地,并在蚩尤冢前修煉,歷經(jīng)五衰三劫,竟然真的獲得了大神通,額前生出四顆肉角,呈鬼宿之狀。從此茅塞頓開,智慧卓絕,人不能及,遂成百家之祖。鬼谷子嫡傳徒弟,都要在蚩尤冢前修煉,等待天人選擇。但大多數(shù)人都失敗了,走火入魔而死,只有寥寥幾個成功者,名揚天下。比如孫臏、龐涓、諸葛亮、司馬懿。
司馬懿為人狡獪,他從眾多失敗的天選者和成功的天選者對比發(fā)現(xiàn),成功者無一例外,他們的黑眼球外圈都有一圈模糊的金輪。他將這種特征稱為神眼魔瞳。但擁有神眼魔瞳的也不一定能夠成功渡劫。這說明,在人海中,擁有神眼魔瞳的人才有可能被天人選中。他稱這種人為天人種子。
后來司馬懿遣人游走天下,到處尋找天人種子,倒真讓他找到了很多,派遣到蚩尤冢前修煉,竟然成功了十二個。這十二人各有神通,到后來諸葛亮六出祁山,雄兵壓境,這十二人隱匿軍中,暗中施威,終于將諸葛亮阻擋在魏國之外,并為晉朝的開拓立下了汗馬功勞。
天人種子幾乎被司馬懿搜羅一空,再想找已然不可能,后來司馬懿忽發(fā)奇想,天人種子會不會遺傳?于是他為天人種子作伐,令其婚配,鼓勵其多娶妾侍,多生子女,凡多生子女者,重賞。但所生子女都要歸他統(tǒng)管,派往蚩尤冢前修煉,以期得到更多天人種子,只可惜生下來的只有少數(shù)人擁有神眼魔瞳。
司馬懿明白,這是因為母系不是天人種子之故,神眼魔瞳有半數(shù)概率不遺傳。于是采取讓天人種子中的男女互相婚配,但天人種子中女子太少,效果不佳。而且,父母都是天人種子,生下來的孩兒也有半數(shù)非神眼魔瞳。更慘的是父母皆為天人種子的天選者到蚩尤冢前試煉,死亡率比單系遺傳的增加數(shù)倍。這就像打仗一樣,一將功成萬骨枯,成功一個,要有十個無辜者來陪葬。
天人種子的后代必須要到蚩尤冢前試煉,神通才有可能覺醒。司馬懿本身也是天人種子,也曾讓侍妾所生的五個孩兒到冢前待選,可以運氣差了些,全部死去了。是以,他的長子司馬師、次子司馬昭逃過一劫,未被安排試煉。
當年那十二個天人種子也明白司馬懿的用心,但司馬懿心疼孩兒,不愿冒險,他們也心疼,于是密謀殺死司馬懿,誰知走漏了風聲,司馬懿的神通是控制氣溫,一夕之間將他們凍成冰雕殺死。
天人種子全軍覆沒,天人種子的后代們凡有異心者全部殺死。其余懵懂少年們成了無價之寶。司馬懿再不敢輕易試驗,當下專門成立了一個直轄組織——神胤司。將這些孩童聚集在一處,好吃好喝,長大后立即成婚,多生子女。吃穿用度、俸祿等全部予以優(yōu)待。就像豬場一樣,最終的目的,就是增加存欄數(shù)。
司馬懿臨死時,將神胤司交給司馬昭統(tǒng)管,司馬昭死前又將神胤司交給兒子司馬炎。經(jīng)過數(shù)十年的休養(yǎng)生息,神胤司中優(yōu)勝劣汰,天人種子已經(jīng)達到了老老少少百余人。司馬炎死后將神胤司又傳給了其子司馬衷。但隨后發(fā)生了八王之亂。神胤司被迫解散,數(shù)百個天人種子流落他鄉(xiāng)。
司馬衷將這個秘密單獨傳給了小女兒司馬女彥,司馬女彥從小聰明絕頂,八王之亂后佯病詐死,離開京城,尋找失散的天人種子。歷時兩年,終于找到了半數(shù)。她心地善良,與其祖上司馬懿狡詐狠厲迥然不同。除了隱去了司馬懿暗殺第一代天人種子的事情外,她將天選者的來龍去脈一一告知,并說愿意去蚩尤冢前待選者跟她一起去,獲得神通后平滅反叛,救黎民于水深火熱。
因為無人親歷,不知蚩尤冢的厲害,所以這些天人種子全部到了蚩尤冢前。由于經(jīng)驗不足,經(jīng)過一番待選,死去半數(shù),剩下承受不住的逃走又半數(shù)。成功獲選的天人只有男女二人,一個叫袁雨薇,一個叫郭璞。連司馬女彥也承受不住退出了。
看到這里,鉤弋無名心中一動:果然郭璞祖師也是天選者。
獲選者袁雨薇起了異心,她的神通是控制人心,影響別人情緒。她利用自己的神通控制了郭璞和司馬女彥,又成功找回所有逃走的天選者。
鉤弋無名心中一震:控制人心?武天授的神通就似乎是控制人心,只要她說的每句話,她做的每件事,眾人都不愿反駁,心甘情愿供其驅(qū)使。難道武天授和這袁雨薇有什么瓜葛?接著看下去。
袁雨薇廢棄了神胤司,成立了異門,自任異門宗主。并決定壯大自己的力量,以謀天下。她將天選者命名為獵師,自命獵心師,郭璞的神通是開了天眼,能隔墻視物,命名為獵微師。
鉤弋無名恍然大悟,怪不得史書上記載郭璞堪輿之術(shù)神乎其神,原來他和自己一樣有了天眼。
為了鎮(zhèn)壓蚩尤冢內(nèi)的妖魔,她用獵心之術(shù)役使了百多工匠,將天剎禁地周圍的山峰雕成四大天王。并在蚩尤冢前豎了石碑和鎮(zhèn)物,由郭璞親自撰寫碑文。整整雕刻了十年,成功之后,將他們?nèi)繗⑺?,免得泄露風聲。她沒有去平亂,畢竟只有兩個獲選者,力量太過單薄。而是以云夢山鬼谷為總舵,重新拾起司馬懿的計劃,滿天下搜羅天人種子,并將天人婚配,生產(chǎn)更多的天人種子。
但她和司馬懿不同,她的野心極大,為了成功掌控異門,為了袁家的千秋霸業(yè),她寧愿后代遭受五衰三劫之苦,也要一直掌握著異門。她和另一名獲選者成婚,以一年生一個嬰兒的速度,連生了二十個。另外將碩果僅存的三十多天人種子立檔歸宗,所懷神通一一記錄在冊,名為天人密卷。
先在派內(nèi)成婚,女子與男子結(jié)合,一年生育一胎。男子因無妊娠煩惱,便在外面買來妻妾,多者有妻室十數(shù)人。唯一的要求就是多多生兒育女。凡是出生嬰兒,具有神眼魔瞳的便留下,待成年后繼續(xù)婚配。不具者便遣出谷去,同時又派人到處尋找未發(fā)現(xiàn)的天人種子。
三十年間,天人種子又發(fā)展到一百多人。袁雨薇也垂垂老矣,為了自己死后,子孫仍能控制天人種子,她只能先讓自己的后代到蚩尤冢前覺醒神通??墒鞘酥胁庞幸蝗擞X醒成功。如此傳了三代后,其他家族人丁興旺,袁家卻只剩下一個女孩——于夢雨。于夢雨知道自己不能再覺醒了,萬一失敗,袁家苦心經(jīng)營百年的異門就將易手于人。但她又不敢再覺醒其他天人種子,免被反噬。
后來遍尋宇內(nèi),想找到能控制天人的辦法,但一無所獲。最后只能回歸袁雨薇的老路,多生子女。而后子女又與天人種子婚配。于夢雨十分羨慕祖上袁雨薇,且其深知姓氏對家族團結(jié)的影響。所以從她接受異門以后,改名袁夢雨。袁家以母系傳家,無論男女,所生子女一律姓袁。又過了二百年,袁家終于發(fā)展成一個擁有百名天人種子的大家族。
袁家通過血的教訓,終于明白,在蚩尤冢前試煉不能超過兩個月,時間短,神通難以覺醒,時間長,死亡幾率成倍增加。尤其蚩尤冢放光,只能經(jīng)歷一次,經(jīng)歷兩次,死亡幾率將增加十倍。若干年后,袁家的繼任者袁飛雪感覺時機已經(jīng)成熟,便成立了神胤司和狩獵局。將袁家天人種子三成歸在神胤司,七成納入狩獵局。神胤司中人只負責繁衍后代。狩獵局的人則負責覺醒,以圖天下。
覺醒者分成三批,第一批三十人到蚩尤冢前試煉,雖然死傷大半,但竟然有三人獲得了神通。都是袁家人,又經(jīng)過她從小灌輸以忠孝家訓,這些人視死如歸,沒有反叛的。另外更令人驚喜的是,雖然袁雨薇的獵心神通沒有人再次覺醒,但三人當中有一人擁有馭使蠱蟲的功能,成為獵蠱師。將其他家族的天人種子全部收進狩獵局。她便吩咐獵蠱師暗自將蠱蟲種入所有狩獵局中人身上,以便加以控制。又在蚩尤冢前建造了八卦營,將狩獵局中三百余人分成三批,第一批已經(jīng)生育出天人種子后代的一百人進入八卦營中試煉。
有了經(jīng)驗之后,這回竟有十幾人成功獲得神通。袁飛雪雖然謀而后動,但百密一疏,其中一人覺醒成功后,竟然同樣獲得了獵蠱神通,此人并非袁家人,早有反叛之心,神通獲得后,示弱藏拙,暗暗將身體內(nèi)的蠱蟲驅(qū)散,并且偷偷將蠱蟲下到了袁家人身上,突然喚醒蠱蟲,殺死了半數(shù)袁家人。被袁家人發(fā)現(xiàn)后,此人當眾道破袁家人陰謀,引得五位外姓人反叛,天選者發(fā)生了有史以來的第一次大規(guī)模自相殘殺。雖然袁家人最后殺死了所有反叛者,贏得了勝利,但元氣大傷。
袁飛雪開始不再信任外姓人。她推斷這些外姓人之所以反叛,是因為他們明白自己是被利用的棋子而不甘心。于是她狠下心來,將所有外姓獲選者和非獲選者全部殺死,即便這些人曾經(jīng)幫助她剿滅反叛者。只留下赤子嬰兒。將這些嬰兒由袁家人親自撫養(yǎng),收為徒兒,偽稱他們父母雙亡,而他們被袁家人救了出來,并給他們灌輸仇必報恩必償?shù)乃枷耄麄兙毘晌涔?,為家人報仇?/p>
為了防備這些人獲得神通后再有不軌之行為,非但下蠱作為禁制。還偷學了武當?shù)佬g(shù),抽取血氣,定制了本命燈。更竊得了一位種劍師的看家絕學:在這些嬰兒的身上種上了刀魂劍意。有此三重禁制,袁家人終于放心了。在徒弟們剛滿十六歲時,便給他們每人娶了五房妻妾,待她們?nèi)可a(chǎn),其中有了神眼魔瞳的繼承者,才讓他們進入蚩尤冢下的地藏迷宮進行試煉。
為了避免他們對袁家人產(chǎn)生怨恨,另一批袁家人偽稱將他們劫走,待他們神通煉成,十位師父再深入地藏將你們救出,這樣他們非但不會怨恨師父,更會對師父們感恩戴德。
九師父講到這里,我終于明白了:“九師父,我就是外姓人,而你是袁家人?!?/p>
九師父潸然淚下:“是。這就是我所知道所有的真相。我雖是袁家人,但見你們受苦,我心如刀絞,其實我對祖上這些做法深惡痛絕。用這么殘忍的辦法制造出天人,實在有違天理。實際上,你們的本命燈我早給你們偷偷換掉了。你們身上的蠱蟲我早已驅(qū)凈了,你們身上的刀魂劍意我也早給你們?nèi)诨袅恕2蝗恢灰胰酥滥闩烟恿?,你還能活著走到這里么?孩子,我這么做,是為袁家人贖罪。希望能得到你的原諒?!?/p>
我涕淚橫流道:“九師父對我的好,我永遠記在心上?!?/p>
九師父從身上掏出一大塊銀子給我:“無歡,遠走他鄉(xiāng),做一個普通人吧?!?/p>
我痛苦地說:“可是,我還有孩子在袁家手里呢!”
九師父道:“他們都是寶貴的天人種子,在天選之前,袁家人不會傷害他們。我回去,想辦法將他們都救走?!?/p>
九師父說到這里,我忽然抽出他的佩劍,一劍穿心,將他釘在了地上。
九師父嘴角冒出血來,不敢相信地看著我:“無歡,你為什么?”
我說:“九師父,對不起,你只有一個人,打不過那些袁家人。你回去肯定會被抓住,你熬不過只能說出我的行蹤,那樣我也逃不掉。趁現(xiàn)在袁家的天選者還未完全覺醒,我要回去將他們殺掉,救走我的孩子?!?/p>
九師父吐出了一串血沫,苦笑道:“無歡,你一個人打不過他們的。”頭一歪,就再也沒有了動靜。
寫到這里,已經(jīng)過午了,我準備回天剎禁地報仇了!
這第二篇日志太長了,足足寫了三頁,很多字重疊了,將紙都劃破了很多地方。若非鉤弋無名有釋迦眼,能查微辨細,還真無法辨別。
鉤弋無名被這一長篇的日志驚呆了。原來天人的來歷竟有這么多詭譎血腥的過程。如果這本手札寫的是真的,自己九成九也是袁家的試驗品!父親叫鉤弋無趣,自己叫鉤弋無名,和這個寫日志的鉤弋無歡肯定有某種關系!
無歡、無趣、無名,都犯個“無”字,一般家譜中不同輩分用字不可能雷同。難道父親并非自己的父親,而是兄弟?但瞧日志中記載是大隋開皇五年,到現(xiàn)在天觀十二年,已經(jīng)過去了五十多年。同胞兄弟相差五十歲,不太可能,或者是同族也說不定。為了窺探更多的奧秘,鉤弋無名決定接著看第三篇。
大隋開皇五年十一日傍晚,我備好了弓弩刀劍,買了一刀紙,寫了一百封同樣內(nèi)容的信,信中大致說明了袁家的陰謀。然后偷偷潛回云夢山鬼谷,將這些信件偷偷放在天人種子們經(jīng)?;顒拥膱鏊?,天亮他們一定會發(fā)現(xiàn)。我沒有去救我的孩子,就像九師父說的那樣,他們是寶貴天人種子,也是他們的試驗品,袁家人暫時不會傷害他們。我憑著逃走時的記憶,悄悄潛入天剎禁地。
我沒告訴九師父,除了神力覺醒,我的眼睛也有變化了,三里遠的距離,我能看到一只蚊子腿的顫動,而且我還能隔墻視物。天剎禁地中的守衛(wèi)不少,但都被一一窺見,輕松避開。我已經(jīng)看到谷地中央的蚩尤冢了。暫時先寫到這里,我要尋找地藏迷宮的位置了。我要等待天明袁家人進入地藏宮時發(fā)起總攻,袁家人,明天,就是你們命運終結(jié)之時。
看到這里,鉤弋無名已經(jīng)篤定了鉤弋無歡和自己的血緣關系,否則豈能連覺醒的神通都一模一樣。
寫到這里,頁面空白了大片,還沾著一點血跡。下一頁血跡里的字痕更加潦草,也沒有添加日期。
袁家人雖然加強了防備,但他們根本沒想到我會回來,更因蚩尤冢的附近對人傷害極大,他們不敢駐守。我成功殺了袁家的兩個送飯人,斬斷了所有天選者的鎖鏈,告知了他們真相。但天選者中的袁家人向我發(fā)動了攻擊,所幸他們的神通比我出現(xiàn)的晚,又有外姓人幫忙,終于將他們?nèi)繗⑺懒耍?/p>
這一晚,殺得好不痛快!我身上受了很多傷,幾乎要爬不動了。可是他們最后狗急跳墻,竟然將地藏宮炸塌了!我掉進了一個地窟中,現(xiàn)在我就蜷縮在這個逼仄的地窟中寫著我人生的最后一篇日志。
我不知道流了多少血,只覺神疲力倦,我知道,我的大限已經(jīng)到了。那些外姓的試驗品,他們沖出去了。他們會和袁家人死戰(zhàn)到底么?他們會救我的孩子么?我的孩子們,以后的某些年,他們會不會像我一樣,被當成試驗品,鎖在這個恐怖的地藏宮內(nèi)接受魔鬼的煎熬?
不,我不能死,我不能讓我的孩子們重蹈覆轍!我要活下去,將他們救出這個魔窟!
我睜開天眼,四周都是巖石,這個洞窟有兩三丈高,上方被土方廢木堵塞住,方才我試了好幾回,想要站起來,但我的骨頭好像都碎了,根本站不起來。我只能像蝸牛一樣,身體蠕動著向前爬。前面有些微光,也許就是我的希望?,F(xiàn)在,我要爬了。
沒想到,我還能繼續(xù)寫日志。現(xiàn)在我爬到了那個金光的所在地,原來這里堆積著很多琥珀。可惜沒有吃的。我發(fā)現(xiàn)琥珀的盡頭是一只大銅鼎,嵌在巖石之中。銅鼎有七個窟窿。銅鼎里裝著肉塊,肉塊也有七個孔竅,和銅鼎的七個窟窿相連。
看到這個肉塊,不知為什么,我的腦袋里忽然出現(xiàn)了一些景象,幾個人掄著奇怪的東西,正在猛戳一個大肉球。我忽然想起九師父曾經(jīng)給我說的《莊子·應帝王》中的一個故事: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混沌。倏與忽時相與遇于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倏與忽謀報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混沌死。
我忽然有個直覺,這鼎中的肉塊就是曾經(jīng)的混沌。
我剛醒,我做了一個噩夢。夢見一群裝束奇怪的人拿著七把樣式古怪的兵器圍住一個大肉團。為首兩人,一高一矮,面孔猙獰。幾個人說的不是漢話,但我居然能聽懂。
高個子說:“試驗失敗了,我們用饜和足雜交要制造一個完美的生命體,卻制造出這種無饜無足,吞噬一切的怪物。它的五官四肢全部退縮了,幾近于無。它剛出生的時候,只有巴掌大。這才十天,就長成一頭大象了。它吞噬物事的速度和生長的速度正在成倍增長,如果不加以控制,只怕它一年后就能吞噬掉云夢山。不出十年,便能吸干江河胡海,吞噬掉大地?,F(xiàn)在必須除掉它,不能猶豫了?!?/p>
矮個子激烈反對:“混沌是我們一生心血的結(jié)晶。不怕火焚水淹刀砍斧剁,已近乎完美,殺了實在可惜。決不能殺。”
高個子道:“若不殺它,我們就完了,大地就完了?!?/p>
矮個子似乎有些怕高個子,只好道:“誰能殺得了它?”
高個子道:“為了殺掉它,我制造出了七種武器:啄眼鉤、裂鼻括、傷心錐、封耳鏡、割腦刃、斷根鉞、擊夢錘?!睅兹苏f著,那大肉團已經(jīng)將腳下的地面吞噬出一個大坑來?;煦鐩]有嘴,卻用肉團般的身軀蠕動著,不斷將能接觸到的一切物事收入懷中,不論什么物事,一被他接觸,便化成汁水,滲進皮膚,變成他的一部分。
高個子吩咐動手,旁邊的人登時沖上去,用七種武器鑿打混沌身體的七個部位?;煦绲纳眢w不停冒出白氣黑煙來,劇烈的抽搐半天,終于不動了。
矮個子擔心道:“饜和足是經(jīng)過數(shù)代雜交遴選出的頂級生物,混沌是饜和足雜交而生,遺傳了兩者的所有優(yōu)點,不死不滅。你雖然給它開了七竅,殺了它,但它終將復活。它的眼淚將化成鯨墟,鼻涕將凝成磁母,舌涎將變成鸞甲,耳垢將變成地珀,心血將變成浮石,尿液將變成蜃天,糞便將變成太歲。這幾種排泄物又由不同物事組成,形成七個小圈子,在圈子內(nèi)互相制約,一旦打破平衡,那就壞了。
就像鯨墟之水由緣溪、愛河、恨海、迷津、相思渡、癡情灣、離別淵組成。如果不小心涉入恨海,那一腔憤恨,將焚天滅地。磁母中的天磁一旦泄露,影響大地磁場,大地將分崩離析。鸞甲中的未央花如果突破桎梏,將冰封一切。浮石中云漂一旦脫離束縛,將遮蔽天空,擋住太陽。還有蜃天中的喜鵲、怒犼、哀鴻、思鳥、悲猿、恐獸、驚鸞,太歲中的流年、剎那須臾花、天荒地老草都是絕對恐怖之物?!?/p>
高個子道:“那如何處置?”
矮個子沉吟道:“為了防止它復生,要筑一個死鼎將之困住,并尋找一處死地將它埋葬,方可永絕后患。”高個子同意了。
接著我又夢見高個子和矮個子率領數(shù)千人,用一百多匹馬拉來一個巨大的馬車,馬車上有一尊巨鼎。他們用了數(shù)千人把混沌裝入鼎中,并扣上了蓋子,蓋子周圍用銅汁澆鑄了。然后將巨鼎拉入一座山谷中,就地掘坑二十丈,打出巖石來,又用了千人將巨鼎退入坑中埋掉,地面用馬蹄踏平踩實。
我的夢做到這里就醒了。我還想繼續(xù)做下去,聽聽七種排泄物厲害在哪?可惜再無睡意。我不知道是上天昭示還是什么,為什么會做這樣的夢?但我覺得我所看見鼎中的肉塊就是夢中的混沌?;煦缡潜蝗撕λ赖?,莊子中竟然藏著這樣一起謀殺案!
看來我現(xiàn)在所在的琥珀叢就是混沌的耳屎凝結(jié)成的。先寫到這里,我先爬過去看看,如果能借助混沌的力量,重新回到地面,該有多好!我向蒼天祈禱!其實,我也有一絲不祥的預兆,這可能真是我最后一篇日志了!不知為什么,我現(xiàn)在眼前出現(xiàn)了九師父!我不該殺他,那么多年,他一直像父親一樣待我!我忽然釋然了,我生,救我孩兒,我死,見我恩師。人生到此,夫復何求。我看到了,天空上的白云,雪白的,大團的,和兒時看到的一樣。我要去找它們了。
手札到此,全書結(jié)束。
鉤弋無名淚如泉涌!按照鉤弋無歡手札中的記載,大隋開皇五年,到現(xiàn)在五十三年,他的孩子們剛剛出生不久,而自己的父親也是出生在開皇五年,如果活著,現(xiàn)在正好也是五十三歲。也許父親就是鉤弋無歡數(shù)個兒子中的一個。這么說,鉤弋無歡就是自己的祖父。至于名字中的輩分用字雷同,大概這些名字都是袁家人給起的,為了方便就使用了同字,也不奇怪。
他忽然又想到,袁天縱是武天授的師父,他又姓袁,極有可能就是手札中所說的袁家人。
武天授是他的徒弟,她的作風和袁家的主事人袁雨薇、袁夢雨、袁飛雪等一脈相承。只是馴服天選者的方法上略有不同,袁雨薇等人是以刀殺人,她是以情殺人。難道武天授也是改了姓氏的袁家人?鉤弋無歡殺了那么多袁家人,武天授肯定視自己為寇仇,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對自己下毒手?將來出去,將如何與其相處呢?
鉤弋無歡的手札所記為五十三年前的事,這五十三年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從記事起,父親的舉動就很古怪,一定和袁家人有關。父親出生后,就被袁家人關在鬼谷中。祖父鉤弋無歡大鬧地藏宮,最后被困在地下。而那些被解救的天選者殺了出去,他們是否救走了父親?父親又是否也待選獲得了神通?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父親最終是離開了鬼谷,否則也不會和自己在遙遠的鄉(xiāng)下生活。當年父親對他自己的身世絲毫沒有吐露。大概是不想讓自己走他的老路吧,又或許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武天授以許愿花召來的眾多待選者,大概都是天人種子。他們散落各方,很可能是當年那些天選者的后代,以某種原因離開了鬼谷,但一直被袁家人掌握著行蹤,否則武天授如何能同時召集他們?他們最終沒能逃脫命運的桎梏,被武天授以成神誘來蚩尤冢,重蹈祖輩的覆轍。
鉤弋無名百感交集,沒想到自己的家族竟然如此悲慘,自己也無非和混沌一樣,是個試驗品而已!既然是試驗品,本命燈已經(jīng)點燃,不知蠱蟲和刀魂劍意是否在體內(nèi)?他反觀自身,透視進五臟六腑,匆忙之間尚未找異常之處。
鉤弋無歡的手札中說自己去查看混沌,可為何最后卻變成了尸珀?手札中記載的地珀就應該是眼前這種琥珀。按照手札中的說法,當時的混沌一定還在排泄類似松脂一類的耳垢,鉤弋無歡過去查看時,被一大攤松脂淹沒,他奮力掙扎,可是無濟于事。最后松脂冷卻成形,他就被困在了其中。
看來當初蚩尤冢恰巧修建在了埋葬混沌的巨鼎上面。白天蚩尤冢爆炸,將鑲嵌巨鼎的巖石震松脫落,巨鼎和鼎中混沌的排泄物全部墜入暗河。在天坑土壁上看到的磚砌斷墻,應該就是地下地藏宮的殘垣斷壁。
巨鼎沉重,跌入河中不動,而地珀等排泄物較輕,順水漂走。
手札最后,鉤弋無歡說他看到了白云,地藏宮崩塌,他被埋在地下,怎么能看到白云呢?對了,肯定是白色的太歲?;煦绲钠叻N排泄物將大鼎弄出了七個窟窿,向外排放,也許太歲蔓延到了大鼎的上面,被鉤弋無歡看到了,他那時奄奄一息,精神恍惚,將白色的太歲當成了白云。
低頭又看見了祖父鉤弋無歡的尸珀,從他扭曲的姿勢可以想見,他被地珀淹沒之時,心中是多么的恐慌和無助!
眼下要做的是尋找太歲,先救活叱世驚艷和公輸千城。祖父的遺體不能任由其扔在這里,但若帶走,等于攜帶兩具靈柩,十分不便。況且見到武天授如何解釋?難道也和祖父一樣,提刀便砍?轉(zhuǎn)念一想,袁家雖然將天人種子當做試驗品,但祖父也殺了很多袁家人。何況武天授對自己一向友善,遽然之下如何下得去手?
鉤弋無名最后還是決定帶走鉤弋無歡的遺體,他將武天授送他的錦緞披風解下來,撕成一巴掌寬的布帶,連接起來,將祖父的尸珀和父親的靈柩并排捆扎在一處。他正低頭捆扎時,忽然身后有人叫道:“你給我站住?你跑什么?”
他眼光一掃,只見身后一個淡藍色的影子向他撲來,正是跳進天坑尋找不見的山下櫻姬!
山下櫻姬張牙舞爪,宛若猛鷹攫兔,向自己撲到。鉤弋無名急聲大喝:“是我!我是鉤弋無名!”下意識向旁躲閃。那只藍色影子撲在鉤弋無趣的靈柩上,轉(zhuǎn)身彈起,再度向鉤弋無名撲來。
倉促之間,鉤弋無名躲避不及。千鈞一發(fā),一陣龍吟傳來,藍影子渾身一顫,半空中顫抖了一下,跌落湖面。
只聽有人笑道:“你為什么不陪我玩啊,你是不是我的靈魂?你說話呀!”
鉤弋無名抬頭看時,只見通道盡頭一人踏水跑來,雙刀釵子飛天髻,鵝黃衫子鳳尾裙,手持張敞畫眉刀,不是山下櫻姬是誰?
那這個藍色影子是誰?他定睛瞧去,那藍色影子和山下櫻姬穿著打扮長相一般無二,也是手持雙刀。但她是透明的,輕飄飄宛若無物。
鉤弋無名大吃一驚,聽山下櫻姬的口風,難道這藍影子是她的三魂七魄,她靈魂出竅了?
山下櫻姬的靈魂似乎很怕山下櫻姬的肉身,一見她過來,嚇得從水面上彈起便跑。山下櫻姬從鉤弋無名身邊掠過,踏著水面緊追不舍。
鉤弋無名叫了她幾聲,她似乎玩興正濃,看都沒看他一眼。
鉤弋無名無奈,好在他知道山下櫻姬的個性,也不以為忤。他拖著兩位長輩的靈柩,出了琥珀堆,向前繼續(xù)尋找太歲。想到適才山下櫻姬踏水飛奔,不免羨慕不已,這個怪異的女子武功深不可測,只怕比武天授都要高上許多。
正沉吟著,忽然抬頭一看,無意間啟動了釋迦眼,目光穿透一個三尺后的石壁,發(fā)現(xiàn)山下櫻姬的靈魂正隱身其后,作勢向外窺探,而山下櫻姬的本體在隔壁的通道中大聲呼叫自己的名字:“山下櫻姬,我別跟我捉迷藏了,快給我出來!你為什么寧可找那個天愁地慘臉玩,也不找我,難道他比我長得好看么?你給我出來,我看到你了!”
鉤弋無名一愣之后才反應過來,天愁地慘臉?這家伙,竟然給我起綽號?本來他想告訴山下櫻姬靈魂的所在,一氣之下便說不出口。
山下櫻姬的影子悄悄伏低,宛若一條魚貼著水面飛速游弋,一拐彎,進入鉤弋無名這條通道。當看見鉤弋無名的一剎那,那藍影陡然飛起,在半空中身形變換,發(fā)髻臉型服飾隨之變化,從山下櫻姬的模樣變成了鉤弋無名的模樣!
鉤弋無名大驚失色,猛然想起蚩尤冢爆炸后,隨著翎毛怪物飛出的那個碟形飛車來。那次那藍色的飛車便變成了自己的模樣,看來這個山下櫻姬的影子就是那只碟形怪物變的!只是現(xiàn)在它的顏色比那時淡了許多,是以適才并未聯(lián)想到。這怪物看見誰,變成誰的模樣,究竟要做什么?
鉤弋無名疑竇叢生,但肯定不是好事!
他大喝一聲,一拳擊中面前河水,將那河水轟出一面水墻,離析出萬道水箭,直噴那怪物!
那鉤弋無名的影子好像被人由面團拉扯成了面片一樣,瞬間變長變寬。水箭順著他的胸腹間的縫隙射過去!水流一過,那藍色的影子宛若流沙重又聚集,再次恢復成他的模樣,獰笑著撲來。
鉤弋無名不敢大意,連連轟擊水面,阻攔那怪物。
那怪物如流水如幽靈,隨物賦形,散聚如意,頃刻間已經(jīng)逼近他身前一丈范圍內(nèi)。
鉤弋無名感到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恐懼。那怪物的從始至終的動作,都沒有擊打砍斫,而是合身撲上。他腦中忽然冒起了一個奇怪念頭:難道,這家伙要附我的身?無端想起老人講的鬼魂附體的傳說來。
轉(zhuǎn)念分神,手下放緩,那虛影怪物無孔不入,鉤弋無名只覺眼前瞬間一花,便被那幽藍色全部占滿了。他一閉眼:“完了!”
卻聽到一聲驚喜的叫聲:“哈哈,我捉到你了!”
鉤弋無名睜眼一看,不知什么時候,三只高鬟和覆住脖頸的三千青絲在眼前晃動,香澤微聞,正是山下櫻姬的背影,和他近在咫尺。他急忙后退,卻見那幽藍的影子被山下櫻姬捉在手中,淡藍色的幽光宛若恒河流沙,順著指縫點點墜下。
山下櫻姬忽然驚叫道:“你、你怎么變成鉤弋無名的靈魂了?”
變成鉤弋無名的那個藍影表情痛苦,張著大嘴,面孔扭曲,渾身痙攣,如果是真人的話,早就尖叫出聲了,它似乎很怕和山下櫻姬接觸。
鉤弋無名發(fā)現(xiàn),它的顏色宛若被水稀釋了一般,似乎更淡了。
山下櫻姬看著藍影那般痛苦,倒嚇了一跳,急忙松手,悻悻道:“我不是有意的,鉤弋無名對不起,我抓疼你的靈魂了!”
那影子迅速聚攏,化作一條蛇形蜿蜒游走。
鉤弋無名一顆心這才放下,道:“多謝相救,那不是我的靈魂。”
山下櫻姬一擺手:“我沒救你。我剛才看這個藍影子還是我,怎么變成你了?你快去追你的魂吧?你那么怕死?!?/p>
鉤弋無名低頭一掃,只見她腳下踩著兩根浮木,在水面上搖擺,載沉載浮,但水面漾起的波浪始終觸不到她的裙裾下擺。
藍影消失之后,周圍變成一片黑暗。
山下櫻姬的釵子是兩把小巧的彎月金刀,十字插花別住飛天髻。刀把上綴著兩根六芒星墜,六芒星中空,鑲嵌著兩顆指甲大的夜明珠,發(fā)出淡淡橘黃光暈,能映照出身周三尺間的景物。
鉤弋無名急切問道:“我說了,那不是我的靈魂,那是個怪物。你怎么遇到它的?”
山下櫻姬道:“這個說來話長了。我從上面下來,看到掉下去的那個大雪團被河水沖走了,就追了上去,從上面剜了一塊,有點像棉絮,有點像雪,聞著倒很清香?!鄙较聶鸭П緛韺σ磺卸继岵黄鹋d趣,也懶得跟人說話,只是如今困在地窟暗河中,四周不見人影,免不得多說了幾句。
鉤弋無名驚喜交加:“那雪團就是太歲,是破解鐵化的解藥,你剜下了一塊,在哪呢?”
山下櫻姬道:“后來我有些餓了,就把它吃了,倒很好吃!我先前右臂被那翎毛纏住,變成了黑的,有些麻木,吃了這東西之后倒活動自如了?!?/p>
鉤弋無名先是失望,后來釋然:“你把它吃了,太歲是混沌的糞......”忽覺失口,急忙收住話頭,所幸山下櫻姬并未注意他的話,于是改口道,“你怎么發(fā)現(xiàn)那個藍影子的?”
山下櫻姬道:“也沒什么,我在岸邊坐著休息,忽然發(fā)現(xiàn)對面有另一個我,不過是藍色的透明的,我以為是我的影子,可又沒找到光,就我釵子上的這點光,總照不到對岸去吧。后來我想難道這里是地獄,我死了,這光影是我的靈魂?感覺很有趣,于是就召喚她過來,沒想到她還真過來了,向我撲來,好像要抱我,我尋思,我抱我,倒也沒什么,就讓我的靈魂抱我肉身了。誰知我靈魂突然齜牙咧嘴,變得很痛苦,轉(zhuǎn)身就跑。于是我肉身就追我靈魂,想問問我靈魂,是不是我的靈魂?然后就碰到你了?!?/p>
鉤弋無名哭笑不得,這事也只有山下櫻姬能做出來。說也奇怪,那藍影怎么會怕她呢?她身上一定有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鉤弋無名道:“那藍影子不是你的靈魂,也不是我的靈魂。它是蚩尤冢中的一只碟形飛車變的,就是它吐出了那個翎毛怪物!”
山下櫻姬拍手道:“飛車變的?那我坐上它,豈不可以飛上天空了?”
鉤弋無名道:“你接觸到過這個變形怪物,它是什么做的,有多重?是有形有質(zhì),還是只是如光影一般?”
山下櫻姬道:“和空氣一樣,抓不住,但接觸到手之后有點涼感,輕若無物?!?/p>
鉤弋無名道:“你博聞強識,聽說過這種東西么?”
山下櫻姬仔細想道:“沒有聽說過。但應該是某種未知的物事,介于光影和實質(zhì)之間。”
鉤弋無名心下駭然:“這個怪物見物擬物,見人擬人,能變成任何形狀,我見過它兩回,他拼命要往我身上撲。我感覺如果被它撲上,它就會像空氣一樣,浸入三萬六千毛孔,被它附身?!?/p>
山下櫻姬奇道:“它附你身做什么?”
鉤弋無名道:“我也不知道,但如果和鬼附身一樣,神魂被它控制,那就壞了?!?/p>
山下櫻姬奇道:“那它為何不敢附我身呢?”
鉤弋無名沉吟道:“我也不清楚,也許你身上有讓她恐懼的東西吧?!痹捳f到此,他忽然心中一動,想要啟動釋迦眼看看山下櫻姬身上究竟有什么特殊之處,但一想到對方是女子,自己這樣做多有不便,只能放下這個念頭。
山下櫻姬低頭看了自己一大圈:“我也沒感覺有什么特殊東西?。 ?/p>
鉤弋無名道:“你見過太歲,它向哪里流走了?”
山下櫻姬道:“我跟了它一段,感覺無趣,加上又遇到了那只藍影子,太歲去了哪里我也沒看見?!?/p>
鉤弋無名道:“宗主在坑上等得很著急,你先回去報信,北方的坑沿下垂有繩索。我去尋找太歲,醫(yī)治叱世驚艷。”
山下櫻姬道:“坑上無趣,還是這里好玩些。你回去報信,我去找太歲。”話音未落,早已拔足狂奔,一溜水花輕濺,早已消失在另一處通道里。
這個山下櫻姬只有頭上兩顆夜明珠照明,便能在黑暗的通道內(nèi)飛奔,看來若是不具備天眼,便是天生異相,眸如貓眼。鉤弋無名心中暗道:山下櫻姬的神通是“緣”,她能在一定范圍內(nèi)控制物事的機緣,或許能機緣巧合找到太歲。只是此人向來不循常規(guī),就怕她不屑于動用神通。
如此想著,鉤弋無名拖動先輩靈柩,也向前游去。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空氣)
鉤弋無名和山下櫻姬終于碰面,二人之間會產(chǎn)生怎樣的故事?他們能找到太歲,并且全身而退嗎?因擔心鉤弋無名而闖入蚩尤冢的公輸三淚又會遇到怎樣的危機?精彩盡在下期《大唐狩獵局·天剎魔冢(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