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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斷水生春(四)

      2019-12-24 08:59:03辛荑且落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9年12期
      關(guān)鍵詞:慕容叛軍

      辛荑且落

      上期回顧

      葉成蹊得知自己和岳五鹿竟是兄妹,深受打擊,只得忍痛瞞著岳五鹿,將她逼走。為了斬?cái)嘟系募姅_,葉成蹊恢復(fù)了自己平昌公主之子的身份,被封為還王。對他懷恨在心的殷茵宣稱岳五鹿已死,并有尸首和佩劍為證。葉成蹊一眼認(rèn)出這并非岳五鹿,但傷心欲絕的岳五鹿又去了哪里?

      第十四章

      岳五鹿像一件物什一樣被綁在馬背上動彈不得,肋骨硌在馬身上,疼得幾乎讓人懷疑是不是已經(jīng)斷裂了。她想動一動,但馬上的顛簸毫無規(guī)律,只能被動地跟著晃了起來。漸漸地,她覺得身上發(fā)起麻來,像是有無數(shù)只螞蟻在啃噬著,可是她仍不愿出聲。

      有一匹馬追上來,馬上的人提醒道:“你別把她弄死了!”

      一只大手伸過來,粗魯?shù)赝屏送圃牢迓?,又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將她的臉硬生生地扭了過去,很快又放開了她,一個聲音從上面?zhèn)鱽恚骸斑€沒死吧?”停了停,聲音離岳五鹿近了幾分,“只要你出個聲求饒,我馬上放你下來?!?/p>

      岳五鹿就是不想出聲,她的頭垂在那里,能看到揚(yáng)起黃沙的地,有時候顛簸得厲害了,頭會無意識地彈起,能看到一片發(fā)白的天。

      她就想,這天還是這樣蒼茫的天,地還是這樣玄黃的地,皇天厚土,一如既往,何嘗會為了她的生死而哀喜變色?

      她落入他們手中已經(jīng)有些時日了,具體有多久,她卻仿佛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從昆吾山出來后,她就一直盲目地走著,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只是看到路就走,實(shí)在餓了,就隨便買點(diǎn)吃的下肚,吃完了繼續(xù)走路。但她恍恍惚惚卻覺得自己是踩在云端上,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失足跌落,也許是在腦海中突然閃過葉成蹊的身影時,她就會墜落,一種清晰而沉重的痛,轟地一下在心中炸開,痛得她連氣都透不過來。這時候她會停下來,像個傻子一樣,揪著胸口站在川流的人群中,無聲地不可自抑地顫抖著,她連不去想葉成蹊都做不到,這一次她真的戒不掉他了。

      人群中只要有那么一點(diǎn)與他相似的身影出現(xiàn),她都會不由自主地想,是不是葉成蹊找來了?她竟然還這樣奢望,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葉成蹊再也不會來找她了,他和殷茵成親了,他完成了他師父的臨終所托,她只是他的任務(wù),如今圓滿結(jié)束了。

      她還想奢望什么!

      她只能繼續(xù)往前走,只有這樣才能證明自己還活著。

      忽然有一天,她被人扯進(jìn)了一個深巷里,有人毛手毛腳地將她綁了起來,堵了她的嘴,將她扔在了一輛又臟又臭的牛車上,他們在她身上蓋了很多稻草,那稻草的葉芒割在她的臉上、手上,火辣辣地疼。可是她竟然覺得像被救贖了一樣,身上的疼痛奪去了她的注意力,竟好過心口的疼痛。

      牛車搖搖晃晃地往前走去,她聽到耳邊有鼎沸的人聲,沒有人會去注意稻草下面還有一個她,她不過是一件雜物。也不知過了多久,牛車停了下來,她聽到有人過來盤查,看來這牛車是要出城門,但來人也只是隨便問了下便放行了。忽然她聽到車后面有個熟悉的聲音,有一種恍如隔世的久遠(yuǎn),竟然是沈約。

      岳五鹿仿佛能想象此刻的沈約,圓圓的臉上永遠(yuǎn)帶著笑意,不管什么時候都是精力充沛,一張嘴從不閑著,只聽她說:“好曬啊,不如我們?nèi)ベI輛馬車坐著?”

      一個好脾氣的聲音回答她:“等一下就去買?!?/p>

      岳五鹿心想,他大概是朱神安吧。

      沈約像是嘟起了嘴,有點(diǎn)不滿地說道:“那你怎么不高興???”

      朱神安嘆了口氣:“沒有,我就是在想,要是我不用扮女裝的話,這日子就完美了。”

      隨后,沈約那爽朗的笑聲仿佛就在耳邊炸開,那樣的有感染力,讓聽到的人都想跟著一起笑??墒悄切β暆u漸遠(yuǎn)了,就像一個意外投入湖中的石子,只激起了一點(diǎn)漣漪,又恢復(fù)平靜。

      牛車已重新動起來,四周漸漸地安靜下來,岳五鹿想著應(yīng)該已經(jīng)是出了城。她迷迷糊糊地想著,沈約現(xiàn)在至少是安全的,開心的。她仿佛被寬慰了一樣,竟慢慢地睡著了。

      醒來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被扔在了一間舊屋子里,鼻腔里充滿著著潮濕塵土和發(fā)霉的氣味,有幾只小小的蟲子在地上爬著。

      有人走了進(jìn)來,岳五鹿先看到他穿著一雙又破又臟的靴子,一腳踩死了幾只蟲子,惹得剩下的四處逃竄。她艱難地抬起頭來,才看清楚那人又矮又壯,臉上有長年未洗干凈的油膩和灰黑。

      那人踢了岳五鹿一腳,說道:“醒了?”他蹲下來將岳五鹿口中的東西取出來,又從一旁拿起一個破瓷碗,將里面的稀粥胡亂地灌進(jìn)岳五鹿口中。

      岳五鹿被嗆得一陣咳嗽,那人竟還覺得好玩一樣,又給她灌了幾口。

      那人說道:“我們也算有緣,竟還能再遇見你。你不知道,上次搞丟了你,我和我兄弟被幫主修理得夠慘,還被派出來干這么危險的事,這下好了,等我們回到山上,將你送還給幫主,還不落個大大的獎賞?!彼丛牢迓挂桓比粲兴嫉臉幼?,又威脅了一句,“你可別想著逃跑,不然有你苦頭吃的?!?/p>

      “你們是誰?”岳五鹿問道。她太久沒說話了,聲音顯得干澀而嘶啞。

      那人道:“怎么,不記得我了?”他忽然舉起手掌,送到岳五鹿的面前,他的手掌心有一塊狹長的疤痕,“我不過是想摸一下你這張臉,手上就被戳了洞?!?/p>

      岳五鹿這才想起,眼前的人竟是以前遇上的山賊。那次葉成蹊忽然橫空出現(xiàn),將她從他們手中打救下來。原來從那一刻起的一切,都像是偷來的時光一樣,如今悉數(shù)歸還回去,她又重新落到了他們手中。

      那人心有余悸:“這次沒有人再來救你了吧?”他一面說,一面伸手在岳五鹿臉上摸了一把,那帶著一種骯臟的陌生觸感停留在她的臉上,讓她心底泛出一陣惡心。她極力地將頭偏向一邊,只聽得那山賊洋洋得意地說道,“果然沒有人來救你?!彼囊浑p眼忍不住向下看去,忽然他被人扯了一下,后退了幾步,另有一個人出現(xiàn)在岳五鹿面前,冷冷地說道:“行了,這是留給幫主的,你給我忍著點(diǎn)?!?/p>

      原先的那個山賊這才悻悻地走開了,留下的山賊看了岳五鹿一眼,又將地上的臟布頭撿起來塞回到她的嘴巴里,一股塵灰充斥在她的口腔里,她差點(diǎn)嘔了出來。

      這樣忍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她又被扔回到牛車上繼續(xù)趕路,直到天黑,他們又找了最不起眼的舊房子將就一晚,山賊仍是給她喂稀粥,岳五鹿竟無比溫順,只是像一個失去聲音的人,默默地逆來順受著。

      后來,他們終于棄了牛車,將她綁在馬背上。他們離城鎮(zhèn)已經(jīng)很遠(yuǎn),那馬一路向著山林間跑去。也許是快回到家了,兩個山賊的心情很好,雖然岳五鹿始終不肯求饒,他們最后還是將她從馬背上放了下來,只是牽了一頭的繩子,一頭綁在岳五鹿的手上,讓她在后面亦步亦趨地走著。

      岳五鹿只覺得小腿上有一種麻痹的疼痛,每走一下,都仿佛有針刺著腳上的筋一樣。馬走得比她快,所以她被拉得踉踉蹌蹌,馬背上的那兩個人不時地回頭看看她,見她如此狼狽,便爆發(fā)出大笑來。

      她就像牲口一樣,所有的感覺都變得麻木。她告訴自己,這樣更好,只有這些肉體的痛苦,才能讓她為了本能地活著,沒有多余的心思去想葉成蹊。過往的一切都變得遙遠(yuǎn)起來,她是這天地間一只蠅營狗茍的螻蟻,為了不被人一腳踩死,她只能拼命地走,拼命地走。

      林間的路變得越來越陡峭難走,她步履蹣跚,終于腳下一滑,撲倒在地,手上的繩子還在往前扯,手腕被拉得像快要斷了,她的身子竟緩緩地被拉動起來,身下的皮膚抵在尖利的石子上,像一種酷刑,可是她仍一聲不吭,就這樣被拖行著。

      馬背上的人過了好久才發(fā)現(xiàn)異樣,有一人跳下馬,把她拉了起來,她的身上已經(jīng)血跡斑斑,每一寸肌膚都像是被刀子割開了口子一樣,竟這樣疼。

      山賊咒罵了一聲,和同伴說道:“這女人怕不是傻了吧,都這樣了也不出聲。”

      另一人說道:“趕緊回去把她送給幫主,要是讓她死在了路上,那我們就白費(fèi)工夫了?!?/p>

      山賊想了想,便將岳五鹿手上的繩子解開,攬著她上了馬,揮動韁繩,策馬跑了起來。

      獵獵的山風(fēng)吹在岳五鹿的臉上,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只是覺得眼皮那樣的沉,黑暗像幕簾一樣漸漸地遮住了她。

      再醒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雖是粗布被子,但洗得發(fā)白,至少是干凈的。她動了一下,麻布發(fā)出窸窣的聲音,有人聞聲趕了過來,是一個和藹的嬤嬤,她摸了摸岳五鹿的額頭,松了口氣,說道:“謝天謝地,你的燒終于退了?!庇謫査岸亲羽I不餓?要不要吃點(diǎn)東西?”

      岳五鹿點(diǎn)了點(diǎn)頭,嬤嬤過來,扶著她下了床,來到一張半新的木桌子旁,桌上果然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粥,和幾樣小菜,岳五鹿便拿起筷子,吃了起來。

      嬤嬤一味地將菜推到岳五鹿面前,心疼地說著:“多吃點(diǎn),你都昏迷了好幾天了。不管以后會怎么樣,都要好好吃,好好活。”

      這樣平平淡淡的話,竟讓岳五鹿的眼眶發(fā)酸,她強(qiáng)忍著眼底的水汽,只是更加努力地吞咽著。過了很久,她才放下筷子,抬頭問嬤嬤:“這是哪里?”

      嬤嬤說:“我們這里是一個山寨子,這里的人都屬于雷頭幫,幫主叫雷萬里。他在外頭的事我不知道,但對幫里的人還算好的,我一個老婆子沒有去處,也是他收留的,平時就幫忙洗衣做飯。”她看著岳五鹿,臉上全是不忍,“只是你這樣水蔥一樣的姑娘,怎么就淪落到了這里?”

      岳五鹿只是怔怔地坐在那里,不說話。

      嬤嬤像是想起什么來,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又回來了,手上多了一個黑色小盒子:“這是你身上的東西。那天你被送到這里的時候,身上都是傷,又全是灰,我就給你換了干凈的衣服,正好掉出這個東西,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現(xiàn)在還給你?!?/p>

      岳五鹿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穿著的是一件寬大的粗布麻衣。

      嬤嬤過意不去地笑笑:“我這里也沒有什么像樣的衣服,你就先將就著穿吧。”頓了頓,又說,“今早上幫主派人來問過我了,我說你身上的傷未好,又燒得厲害,至少還要再休息個七八天。這幾天,你好歹是安全的,就放心地住在我這里吧?!?/p>

      岳五鹿只是捏著那個小盒子,麻木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嬤嬤果然將她照顧得很好,每天換著花樣給她做好吃的,雖然都是粗茶淡飯,但卻一心勸著她多吃點(diǎn),好像她是一個被人疼愛的女兒,有愛著她的母親,總是在怕她吃不飽,便一直絮絮叨叨地念著。

      只是這樣的日子,過得太快,雷幫主幾次三番地來問,終于忍不了了,下了命令,讓岳五鹿梳洗打扮好,再由人一路看押著,送去他的房里。

      一路上,那些打量她的眼睛,都是肆無忌憚的,赤裸裸的,好像她就是砧板上的一塊肉,想著要怎么吃了她才最好。

      還好她最后只需要對付雷萬里一個人。他喝了酒,滿身的酒氣,露著垂涎的目光,向她一步步走近。岳五鹿不是不怕,可是她也沒有別的辦法,只是隨著雷萬里的靠近,一步步后退,直至退到了床沿邊。她摸索著床板,爬了上去。雷萬里見她這樣配合,臉上露出滿足的笑來,人已經(jīng)一躍,泰山壓頂一樣把岳五鹿壓在了床上。

      岳五鹿怯生生地說道:“太亮了,把床簾拉上吧?!?/p>

      雷萬里哪里見過這樣的溫香軟玉,只覺得骨頭也酥了,連聲說著:“好。”便返身去拉床簾,隨便扯了幾下,將床圍了起來,又猴急地?fù)淞松蟻怼V皇沁@一下,不知道為什么,他忽然覺得自己像是撲進(jìn)了一團(tuán)棉花里,整個人陷了進(jìn)去,便沉沉地睡著了。

      岳五鹿屏息靜氣,直到胸口漲得快要炸裂了,才喘了口氣,但饒是這樣,她還是覺得自己也吸進(jìn)去了一點(diǎn)迷藥,她用盡力氣將雷萬里推向一邊,自己也沉沉地睡去了。

      也許是因?yàn)樵牢迓刮M(jìn)的迷藥比較少,所以她比雷萬里先醒。耳邊是雷萬里如雷的呼吸聲,隨之噴出的是一種帶有酸敗味道的口氣,她幾欲作嘔,可是她不知道房間外是什么樣的光景,所以不敢發(fā)出聲音,只是緊緊地捂住嘴,看著床頂。

      活著,竟然變得這樣難堪,可是她說過的,她會活下去,所以她一定要忍下去。

      雷萬里終于醒了,他爬起來,滿臉疑惑地看著四周,最后將視線落在岳五鹿臉上。只見她蜷在床的一邊,只占了小小的一塊地方,無聲無息地睡著了。雷萬里始終想不明白,他到底怎么了,搖了搖昏昏沉沉的頭,他推門走了出去,一幫兄弟已經(jīng)迎了上來,臉上全是羨艷的目光。有人說道:“幫主,你也太猛了,竟然一天一夜都不出來!”一群人哈哈大笑。雷萬里心里發(fā)虛,可是他也不能說什么,只跟著訕訕地笑了笑。

      沒一會兒,嬤嬤進(jìn)了房間,小心地叫著:“姑娘,姑娘?!?/p>

      岳五鹿動了動,坐了起來。

      嬤嬤看著她,問道:“你沒事吧?”

      岳五鹿搖了搖頭,只是臉上沒有一點(diǎn)血色。

      嬤嬤嘆了口氣,那般地?zé)o奈,只說:“再忍忍吧,會過去的。”又說,“幫主讓我還是帶你回我那兒,你能走嗎?”

      岳五鹿點(diǎn)頭。嬤嬤便牽了她的手,回了原來的住處。

      如果沒有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岳五鹿覺得跟著嬤嬤的日子倒也不難過。嬤嬤總是像一只護(hù)雛的母雞,只要有心懷不軌的人靠近,便把他們狠狠地罵走。但只有雷萬里,嬤嬤也沒有辦法,過了幾天,她又被送進(jìn)了他的房里。

      這一次,雷萬里顯得有些小心翼翼:“上一次,我們有沒有……”

      岳五鹿已經(jīng)坐在了床沿邊,此刻低著頭,像是無限嬌羞地說道:“幫主,你上次喝醉了。”

      雷萬里撓了撓頭,看她這個樣子,倒像是他們已經(jīng)有過了。他便高興起來,說道:“我這次沒喝酒?!?/p>

      岳五鹿將頭扭向一邊,一面將床簾放下來,一面說道:“那幫主你先去床上等我,我去把燈吹了?!?/p>

      她總是這樣的怕羞,雷萬里趕緊說:“好的?!北愕帕诵?,鉆進(jìn)了了床里。

      只聽得“噗”的一聲,屋子陷入一片黑暗,隱約中,雷萬里好像摸到一只軟若無骨的手,他正想將她抓得更牢,卻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更深的黑暗。

      這一次,岳五鹿人在床簾外,所以并沒有吸進(jìn)迷藥。她將手從簾子內(nèi)抽了回來,小心摸索著靠墻坐了下來。她蜷縮著身體,將腦袋擱在膝蓋上,就這么一動不動地呆著。

      天光漸漸地從窗縫里漏了進(jìn)來,她揉了揉眼睛,勉強(qiáng)看清了房間。

      門外時不時會有那種肆意又下流的笑聲傳來,夾雜著穢語說:“幫主今天不會又不出來了吧?”

      岳五鹿不敢動,仍是在墻角里坐著。慢慢地,等四周又靜了下來,她才站了起來。雷萬里的房間還算大,除了一張床,對面的墻上還立著一面置物架,上面放著一些古玩花瓶和幾本書籍。

      那些書不過是一些手抄的武功秘笈,粗制濫造,但岳五鹿為了打發(fā)時間,仍是一頁頁地看過去,翻著翻著,卻發(fā)現(xiàn)書里面夾著一封書信。她便打開來看,竟一時有點(diǎn)震驚。看完后,她仍是原封不動地放了回去。

      到了晚上,她怕雷萬里要醒了,便爬到床上去,遠(yuǎn)遠(yuǎn)地躺著。

      雷萬里醒來后,卻一把將岳五鹿也拉了起來,劈頭問道:“你對我做了什么?”

      岳五鹿裝出泫然欲泣的樣子:“我不知道,我好像睡著了,別的我什么都不知道?!?/p>

      雷萬里見她這樣羸弱的樣子,像是少了一點(diǎn)疑心,他將岳五鹿拖下床,不管不顧地甩在一邊,然后發(fā)瘋了一樣搜尋著自己的床,他雖然不明白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但總覺得自己被暗算了。但他什么也沒找到,他簡直要發(fā)狂,最后仍是將目光投向了倒在地上的岳五鹿,他逼近她:“是你對不對?一定是你!說,你到底對我做了什么?”

      岳五鹿連連后退,只說:“不是我?!?/p>

      雷萬里發(fā)了狠,說道:“既然床上不行,那就在這里?!彼f著便猛地一下子撲了上來。

      岳五鹿這才覺得驚懼,她奮力推開雷萬里,手腳并用地逃跑,只是很快她腳踝上一緊,雷萬里已一把將她拽了回去。她整個人跌在地面上,只覺得全身的骨頭像是要散架了,可是她什么都顧不上,只想跑開一點(diǎn),但雷萬里的力氣大得驚人,她被他拉到了面前,他的膝蓋竟抵在了她的腹部,仿佛要將她折斷了一樣,不論她怎么掙扎,他已經(jīng)整個人覆了上來。

      岳五鹿從沒這樣慌亂過,她咬緊了牙,終于摸出了那個小黑盒子,她手忙腳亂地從里面摳出一粒迷藥,拍在了雷萬里越靠越近的嘴上。他毫無所覺,只是一把扯開了岳五鹿的手。迷藥已擴(kuò)散開來,不過是頃刻之間,兩個人無知無覺地倒下了。

      屋外的人聽到這樣大的動靜,又忽然一切歸于沉靜,便不放心地敲了敲門,仍是得不到回應(yīng),只能豁出去把門撞開了。但里面的情景卻是有點(diǎn)讓人摸不著頭腦,他們的幫主雷萬里和那個被擄來的女人竟雙雙倒在地上,像是睡著了一樣。

      有人試著叫了幾聲“雷幫主”,但無濟(jì)于事,面面相覷了半天,他們最后決定將幫主和那個女人暫時移到床上,并派了人守著。

      這一守便又守過了一夜,到了第二天雷萬里先醒了,他像是從噩夢中驚醒一樣,大叫了一聲,長身坐了起來,眼角瞥見還躺在一邊的岳五鹿,也不管旁邊的人迭聲地關(guān)問,只扯了嗓子大叫:“這個女人有問題,快把她關(guān)到地牢里去,我再也不想看到她了!”

      這時候岳五鹿也已蘇醒過來,聽到雷萬里的話,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氣,她靠藥師給的迷藥這樣撐著,也不知道還能撐多久。比起被雷萬里無止境地覬覦著,她寧愿呆在牢里。

      雷萬里的手下雖然不明所以,仍是把岳五鹿扔進(jìn)了地牢。說是地牢,不過是就著山坳的地形,搭了一個半面是土墻半面用圓木樁封起來的格子間。那地牢里已經(jīng)關(guān)押了一些衣衫襤褸,面目模糊的人,岳五鹿被一路推搡到了最里面的一間,一種腐爛發(fā)霉的餿味撲面而來,墻角處放了一張破席子就權(quán)當(dāng)是床了,好在土墻上方還開了一個四方的口子,有光線混著山風(fēng)漏了進(jìn)來。岳五鹿走到那席子上,靠著墻抱膝坐下,像極了市場上無人問津的一件蒙塵的物品,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被處理掉。

      到了晚上,又下起了雷雨,雨來得很快,噼里啪啦地從土墻的窗口里打進(jìn)來,有一種爭先恐后的感覺。岳五鹿已經(jīng)很久沒進(jìn)食了,她的胃在灼灼地?zé)齑缴弦财鹆艘粚影咨钠ば?。所以,她挪過去,站在窗口下,仰起頭,讓那些雨都落在自己的臉上。只是一會兒工夫,她已是滿臉的雨水,順著臉上的溝壑一路往下淌,她微微張開了嘴,雨水便流進(jìn)了嘴里,竟是一種甘甜的感覺。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覺得衣襟漸漸濕了,仿佛是從心里面淌出的淚,她從沒覺得這么冷過,所以她往后退了一點(diǎn),又重新坐回了角落,只是拿眼睛看著那窗口。因?yàn)槭怯暌?,外面一片漆黑,可是她仍像是著了迷,出了神,呆聽著一夜雨?/p>

      岳五鹿就這樣被關(guān)在地牢里,他們想起來便施舍一點(diǎn)吃的,倒是嬤嬤偷偷摸摸地進(jìn)來過一次,給她送了一些干糧和御寒的衣物。她看著岳五鹿日漸單薄的身子,忍不住抹了眼淚,但她什么也做不了,最后還是唉聲嘆氣地走了。

      餓得久了,岳五鹿便把頭抵在墻上,仿佛只有這樣才不會讓自己倒下。那額頭上傳來的一點(diǎn)疼痛,是支持她生的膽量,她在心里數(shù)著日子。

      這一日,地牢里關(guān)著的其他人被陸續(xù)地拉走了,便再也沒有回來。只是到了傍晚,卻又拉回了一個陌生的男子。那人一半的臉都被胡子擋住了,露出的那一點(diǎn)膚色卻很是白凈,雖然他不停地叫著:“你們怎么不講道理,把我抓來這里做什么?”但其實(shí)并沒有半分畏懼之色。

      雷頭幫的人將這人塞進(jìn)牢格子里,便急匆匆地走了。

      沒多久,有人端了兩份飯菜送進(jìn)來,一盤給了那新被抓進(jìn)來的人,一盤給了岳五鹿。一面說道:“今晚上我們雷頭幫擺宴席,幫主好心,也賞你們一份了?!闭f完,那人又急不可待地走了,像是生怕少了一口宴席上的好酒好菜。

      岳五鹿看了看放在地上的那盤菜卻沒有動手去吃,她見旁邊那牢里的人已端起了盤子,忍不住說道:“別吃?!?/p>

      那人疑惑地看向她,倒是慢慢把盤子放了下來。

      岳五鹿淡淡說道:“雷頭幫明日就要下山了,連地牢里的人都被處理干凈了,眼下就剩下我們兩個,這菜應(yīng)該是放了毒。我們不如假裝吃了,等他們一走,再想辦法出去?!?/p>

      那人更覺驚訝,問的卻是:“你怎么知道雷頭幫明日要下山?”

      一般人第一反應(yīng)都是去問菜為什么會有毒,這人倒關(guān)心起雷頭幫的去向,這讓岳五鹿不由得好奇地多看了他幾眼。那人正一手扶在監(jiān)牢前的圓木樁子上,那手指關(guān)節(jié)分明,是長年拿慣了武器,此刻他也盯著岳五鹿看,眼中精光閃現(xiàn),有一種殺伐決斷的果敢。

      岳五鹿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問道:“你來這里是做什么的?”

      那人忽然一笑,雖是一臉的胡子拉碴,但劍眉星目,竟是十分的好看。他目光亮晶晶地看著她:“在下慕容遐,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是來這里剿匪的?!?/p>

      岳五鹿一愣,但很快明白過來:“你是佯裝被他們抓來這里來打探虛實(shí)的?”

      慕容遐滿眼的欽佩:“姑娘真是聰明人。”

      岳五鹿知道自己必須要抓住這個機(jī)會,所以她果斷道:“那你的動作要快了,他們今晚宴飲正好沒什么防備,是擒賊的最好時機(jī),不然等明日他們拔寨下山就晚了。”

      慕容遐似有所悟:“難怪我今日特意來投誠,他們竟沒有半點(diǎn)興趣反而將我關(guān)進(jìn)牢里,原來是因?yàn)榱碛写蛩懔?。?/p>

      他想了想,便一步步往后退去,等退到了墻角,忽然一個助跑,再飛起一腳,只聽得“咔嚓”一聲,兩三根圓木竟硬生生地被踢斷了,他側(cè)了個身子就從缺口處擠了出來。然后他再走到岳五鹿的牢房前,只是用力一扯,那牢門上掛的鎖就被扯斷了,他打開了門,將岳五鹿放了出來,說道:“你跟我走?!?/p>

      岳五鹿點(diǎn)頭,不聲不響地跟在慕容遐的身后。慕容遐從沒見過一個女子孤身在強(qiáng)盜窩里還能這樣鎮(zhèn)定自若,不由得對她高看了幾分。

      他們靜悄悄地出了地牢,岳五鹿在這寨子里好歹呆過幾日,便由她帶路,尋了一個偏僻無人的地方。

      岳五鹿說:“這兒最適合放狼煙?!?/p>

      慕容遐連眼睛都直了:“你怎么知道我要放狼煙?”

      岳五鹿淺淺一笑:“我猜的。我猜你是個領(lǐng)兵打仗的,只身前來探完虛實(shí),下一步就應(yīng)該放出暗號開始引兵圍剿?!?/p>

      慕容遐已贊賞地笑道:“你猜得很準(zhǔn)?!?/p>

      岳五鹿失去武功前,也經(jīng)歷過不多不少的戰(zhàn)斗,但都是她以一敵眾,她也從不戀戰(zhàn),只為脫身。像眼前這樣大規(guī)模的圍剿,她是第一次經(jīng)歷。當(dāng)慕容遐點(diǎn)燃的狼煙滾滾沖上夜空,雷頭幫那群人才開始警覺,紛紛棄了酒杯找武器??墒寝D(zhuǎn)眼之間,仿佛從天際處飛來無數(shù)的星火,像一場聲勢浩大的流星雨,那觸了火油的箭已射到跟前,緊接著是如雷般的沖鋒陷陣的喊殺聲,所到之處全是鬼哭狼嚎,血肉飛濺。這樣的戰(zhàn)斗是如此的殘酷,根本容不下一絲憐憫,只有無盡的殺戮,直至沒有一個人反抗。

      慕容遐自從放完狼煙后便一直陪在岳五鹿身邊,他根本沒將雷頭幫的人放在眼里,滅掉他們不過是易如反掌的事。待慕容遐的手下開始打掃戰(zhàn)場的時候,岳五鹿才忽然醒悟過來,她暗自叫了一聲:“嬤嬤!”便拔腿朝曾經(jīng)住過的那個小屋跑去。

      因?yàn)槟饺蒎谝恢备牢迓?,便沒有人去為難她。她一路狂奔,進(jìn)了那簡陋的小屋,一眼便看到嬤嬤倒在地上,暗紅的血沁在她的身下,像一張血盆大口。岳五鹿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慕容遐扶了她一把,她才沒有倒下。

      這時慕容遐帶來的那群人已經(jīng)將戰(zhàn)場打掃完了,有人來找慕容遐匯報(bào)戰(zhàn)況。慕容遐便放開岳五鹿,走到了屋外,那人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大人,雷頭幫已經(jīng)清理干凈了?!鳖D了頓,又大著膽子說道,“大人,難道我們就這樣整天跑各個山頭剿匪嗎?想當(dāng)年慕容老將軍還在時,是何等威風(fēng)。您就甘心淪落至此嗎?”

      慕容遐對下屬很是平易近人,他笑笑:“這不挺好嘛,至少能保一方百姓安寧?!?/p>

      那人急得直跺腳:“大人,屬下們都替大人不值!”

      慕容遐只是看著遠(yuǎn)山:“有什么值不值的,我爹在世時的那些好,都是他自己一手掙來的,我現(xiàn)在這樣不過是將那些榮耀還給他了。我想要的,我會靠自己去一步步掙回來的?!?/p>

      那人氣餒道:“如今大人不過是一個招討使,天天就圍著這些山頭小賊打轉(zhuǎn),什么時候才能出頭啊?”

      慕容遐抬手在那人的腦門上拍了一下,罵道:“你們這幫小子,往日里在京城里作威作福慣了,受不了這窮鄉(xiāng)僻壤的日子了?”

      那人捂著額頭,囁嚅道:“我們還不是為大人著急?!?/p>

      慕容遐揮揮手:“我都不急,你們也不要急,先把眼下的事情做好,機(jī)會總會來的?!?/p>

      岳五鹿不知何時倚在門邊,若有所思地看著門外的兩人,那慕容遐身上自然流露出來的曠達(dá)之風(fēng)是她所羨慕的。“把眼下的事情做好,機(jī)會總會來的?!边@句話就像是說給她聽的一樣,讓她從來沒有過的清晰。她渾渾噩噩了這么久,為了活著而活著,當(dāng)別人一再地把她作為螻蟻,自己真的也就屈服了,慢慢地連自己也把自己當(dāng)成了螻蟻??墒窃谶@一刻,她在這個如螻蟻般死去的生命面前,她決定要把心底最難堪的酸愴一點(diǎn)點(diǎn)瀝出來,發(fā)誓生要肆意地生,死要從容地死。

      葉成蹊只得說道:“母親,你還有我?!?/p>

      平昌公主這才慢慢看向葉成蹊,恍恍惚惚說道:“是啊,還有你?!彼鋈蛔I諷地笑起來,連連說著,“我還有你,我還有你。”只是聲音卻越來越變味,她終于想起了什么,眼底的怨毒終究是藏不住,她盯著葉成蹊,就像看著一個仇人,厲聲問道,“你能做什么?你能把這天下?lián)尰貋磉€給我們柴家嗎?”

      葉成蹊知道平昌公主仍然因?yàn)樵牢迓沟乃涝谟浐匏?,他煢煢?dú)立,一聲不吭,母親的要求他無能為力。

      平昌公主便指著他,那般地厭惡:“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葉成蹊便默默退了出去,仿佛已刀槍不入。

      他仍舊只能是等待,等待著春水生的毒發(fā),等待著馮未歇的消息。

      每月一次的毒發(fā),總是如期而至,可是馮未歇信中的消息卻永遠(yuǎn)是無果。岳五鹿仿佛從這個世界里消失了,他們一遍一遍地翻找,都是毫無所獲,那般的煎熬人。

      鄭王的喪期終于過了,顧全義回朝了,江陵府的叛亂平息了,皇帝將高繼沖調(diào)往了別處看管。因?yàn)槟饺蒎谄脚延泄?,便賜了他做荊南節(jié)度使,繼續(xù)留守江陵府。

      葉成蹊不愿意死守在京城,正好慕容遐原先的職位空缺下來,他便向皇帝討了,自己去做這個招討使。因?yàn)樗肫鹪牢迓乖?jīng)落在一伙山賊的手里,他想如果世上的盜賊少一點(diǎn),岳五鹿便能多安全一點(diǎn)。

      所有人都覺得還王瘋了,好好的京城王爺不做,卻要做個招討使,每天流連在山頭河濱,就算殺光了所有的盜賊,也討不到什么功勞。可是葉成蹊不在乎,他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葉成蹊的出現(xiàn),幾乎掃蕩了整個南面疆域的所有落寇盜賊,他成了他們的煞星,簡直到了令人聞風(fēng)色變的程度。傳到了京城,又震驚了一批人,他們竟不知還王還有這樣的能耐,震驚過后,便又有人暗地里上書,向皇帝闡明要害,說還王畢竟是柴氏之后。

      皇帝將這樣的奏折都壓了下來,他有春水生,倒是樂見葉成蹊有這樣的能耐,反而能成為他手里的一把利劍。

      所以當(dāng)蜀地有叛亂的消息傳來時,皇帝運(yùn)籌帷幄,先是讓附近的荊南節(jié)度使慕容遐帶兵入蜀,隨后又讓葉成蹊前去幫忙。

      皇帝當(dāng)年攻下后蜀,允許了一次血腥的滅城洗禮,就此失去了蜀川民心,所以蜀地叛亂不斷。哪怕他不時更換駐守蜀地的將領(lǐng),卻總不見效。那些將領(lǐng)們對去蜀地的苦差,敢怒不敢言,反而和當(dāng)?shù)氐暮缽?qiáng)、寺觀勾結(jié),強(qiáng)占土地,強(qiáng)取豪奪,結(jié)果惹出更多的民憤。

      慕容遐帶兵進(jìn)入益州府后,益州知州將慕容遐的軍隊(duì)安置在了城南的巡檢府。慕容遐了解到叛軍從西北面而來,已在蜀州集結(jié),正向益州而來。但知州的態(tài)度很是曖昧,也許是見多了大大小小的叛亂,此次對叛軍的到來并沒怎么在意,反而秉持著觀望的態(tài)度。

      可以想象到時候,若是叛軍強(qiáng)過慕容遐,知州會毫不猶豫地倒戈。

      慕容遐不知道叛軍的虛實(shí),一時也有點(diǎn)犯難,打還是招安,不知何從下手,不由得長長嘆了一口氣。

      坐在一旁安靜看書的岳五鹿,這才放下書,看著慕容遐,微微一笑:“有這么為難嗎?”岳五鹿自傷后便很是怕冷,入了冬后,她就喜歡窩在暖閣里看書。她身上穿著蜜色對襟夾襖,因?yàn)榇┑门?,雙頰微微泛著紅,像是冬日里壓了雪的花瓣。

      慕容遐在岳五鹿旁邊坐下,連名帶姓地叫她:“慕容緣,你還有心情笑我?”慕容遐一直很滿意自己為岳五鹿起的這個名字,所以總喜歡連名帶姓地叫她,“不是你說的,這是個非常好的機(jī)會,做好了,便前途無量。我當(dāng)然要鄭重一點(diǎn)了,反正我是不想再窩在荊南做節(jié)度使了?!?/p>

      岳五鹿氣定神閑:“你以前不是說過,急也沒有用,我們也先觀望著吧?!?/p>

      慕容遐放松了一點(diǎn),拿起岳五鹿放下的書,問道:“又在看兵書?”

      岳五鹿不理他,給慕容遐和自己倒了一杯茶。

      慕容遐說道:“你這天天看書,是要做女諸葛嗎?上次你為了救我,受了那么重的傷,好不容易才救回來。其實(shí)我更愿意你呆在江陵,和我來這里,不知道又有什么危險?!?/p>

      岳五鹿仍是笑:“你不是說我是你的福星嘛,我不來怎么行。”

      慕容遐不放心:“那我們說好了,這次萬一真的打起來,你就呆在屋里?!?/p>

      岳五鹿點(diǎn)頭,又搶過他手里的書,說道:“到時候我就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p>

      慕容遐被逗樂了,心滿意足地喝了口茶。

      那叛軍來得很快,人數(shù)卻不多,到了城門下,便給知州送了一封信。知州得了信便叫人來請了慕容遐,說那叛軍集結(jié)的不過是一群生活不下去的勞苦百姓,反叛也是為了錢財(cái),如果能招安,他們也不想開戰(zhàn)。

      慕容遐怕有詐,不想這么快就同意招安。那知州卻覺得慕容遐過于小心翼翼,大手一揮,就讓人開了城門,讓叛軍進(jìn)了城。知州將叛軍安置在城北,然后慢慢商量如何招安。

      百姓們都害怕打仗,看到這樣的結(jié)局,拍手稱慶都來不及。

      慕容遐不放心,讓部下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自己跑去岳五鹿的房間找她商量。

      聽完慕容遐的轉(zhuǎn)述,岳五鹿不無擔(dān)憂地說道:“我看那知州,有點(diǎn)像是被叛軍收買了。”

      慕容遐點(diǎn)點(diǎn)頭:“若是連知州都被收買了,我們就很被動了?!?/p>

      岳五鹿說道:“如果你有把握,不如現(xiàn)在就動手,先將叛軍拿下?!?/p>

      慕容遐想了想:“還是再等等吧,等還王的援軍到了再說?!?/p>

      岳五鹿好奇:“還王?”

      慕容遐解釋道:“這次平叛除了我們,官家還派了還王過來,我聽說他是平昌公主的兒子,早年流落民間,最近才認(rèn)祖歸宗,所以才封了個還王。不過他卻去做了個招討使,據(jù)說比我那個時候還厲害,把能抓的盜賊都給抓了,現(xiàn)在南邊那些城鎮(zhèn)簡直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岳五鹿聽他說得這樣夸張,不禁笑道:“這還王如此有趣,這樣好的本事,竟只是做個招討使?!?/p>

      慕容遐搓著手說道:“我也好奇得緊呢,不知道這還王到底是什么樣的人。”頓了頓,又拍著胸脯保證道,“到時候,我一定找機(jī)會介紹你們認(rèn)識。”

      岳五鹿笑笑:“好啊。”

      第二日,葉成蹊便已帶兵趕到益州府,慕容遐去城門親自迎接。

      雖已經(jīng)入冬,但葉成蹊只穿著一件尋常素袍,干凈利落地從馬背上跳下來,闊步走向慕容遐。他沒有半分拖泥帶水,言簡意賅地和慕容遐互通了手上有多少兵力。慕容遐和他才見面,便已確定還王是個將領(lǐng)之才,言語中便多了幾分敬重,兩人一路走一路聊,待到了巡檢府,葉成蹊就已經(jīng)將目前的形勢了解清楚了。

      他也說:“怕是有詐?!?/p>

      果然,就像是為了驗(yàn)證他這句話似的,城門外又來了一隊(duì)浩浩蕩蕩的叛軍,那叛軍從城門前列隊(duì)跑過,卻向著城北而去,益州城的北面還開著一個北城門,此刻已落入了昨日投誠的叛軍手里,所以這次趕來的叛軍就直接從北門進(jìn)入,叛軍的隊(duì)伍一下壯大了一倍,讓人不得不防。

      此時那知州已經(jīng)不知道躲去哪里了,招安的事就這么耽擱下來。但叛軍卻仍是按兵不動,不知道在等什么。

      葉成蹊和慕容遐緊急召開了作戰(zhàn)會議。

      他們都同意開戰(zhàn),可是考慮到若在城里面開戰(zhàn),會傷及無辜百姓,便有點(diǎn)投鼠忌器。

      這樣過了一日,天一亮,又有一隊(duì)叛軍從城門前浩浩蕩蕩地過去。

      岳五鹿多加了一件斗篷,獨(dú)自站在城門上,寒風(fēng)從耳畔呼嘯而過,間或有細(xì)細(xì)的雪子打在臉上,又涼又疼。天是陰暗渾濁的,像是被城門下的叛軍揚(yáng)起的灰攪渾了。她聽到“踏踏”的腳步聲,仿佛永遠(yuǎn)走不完一樣。忽然在滿眼的灰中,她看到了一抹紅,那紅就掛在某一個叛軍的脖子上,可能是因?yàn)樘淞耍試艘粭l紅色的圍巾,也可能是他的愛人親手織就的,臨行前無奈又哀愁地系在了他的脖子上。

      眼看著叛軍人數(shù)越集越多,叛軍那邊派了人來和葉成蹊談判,要他們棄城離去便可免一戰(zhàn)。葉成蹊如何能答應(yīng),叛軍的人也不著急,只說給他們?nèi)炜紤]的時間。

      但是城外的叛軍源源不斷,像是無窮無盡一樣,每日都從城門前走去,再進(jìn)入北門和原來的叛軍會合,這樣算下來,那城北的叛軍人數(shù)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葉成蹊和慕容遐所帶來的兵力。

      機(jī)會稍縱即逝,他們越等越是陷入僵局。

      慕容遐滿面愁苦地去找岳五鹿商量,不知為何出來后就一掃愁容,喜不自禁地去見葉成蹊了。他跑得太快,氣喘吁吁地說道:“這伙叛軍太狡猾了,差點(diǎn)就被他們騙了!”

      葉成蹊疑惑問道:“怎么回事?”

      慕容遐說道:“都是裝出來的,那每天從城門前走過的叛軍就是同一撥人,他們晚上從北門偷偷溜出去,到了早上,故意繞到正門前讓我們看著,又從北門回去?!?/p>

      葉成蹊驚詫問道:“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

      慕容遐回道:“那撥叛軍里面有一個人正好戴了一條紅色圍巾,連著幾日都能看到那條圍巾,不可能這么巧的。益州城外有一座蓮華寺,我懷疑這群人晚上就是藏匿在那個寺廟里,等天亮便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xiàn)?!?/p>

      葉成蹊不由得欽佩說道:“慕容大人果然心思細(xì)密。”

      慕容遐卻連連擺手:“其實(shí)不是我發(fā)現(xiàn)的。”

      葉成蹊好奇問道:“那是誰?”

      慕容遐不知道想到什么,笑了起來:“她叫慕容緣,算是我的私人軍師吧?!鳖D了頓,又說道,“她對還王你也十分好奇呢,等這場仗結(jié)束了,我一定介紹你們認(rèn)識。”

      只是沒想到,這場仗還未結(jié)束,慕容遐卻先受傷了。當(dāng)晚他和葉成蹊在蓮華寺一側(cè)埋伏,果然看到叛軍們半夜悄悄潛入了蓮華寺,一切就如岳五鹿推測的一樣,他們用這種方法,硬是營造出了多于自己數(shù)倍的兵力,差點(diǎn)讓他和葉成蹊不敢動手。此時,他們身在城外,再沒有顧忌,更可以殺叛軍一個措手不及。

      慕容遐也是過于大意了,在混戰(zhàn)中意外中了一劍,那一劍直接刺穿了他的腹部,頓時血流如注。好在葉成蹊及時發(fā)現(xiàn),將他從圍困中救了出來。

      葉成蹊給他做了緊急止血措施,命人將他送回了巡檢府。

      岳五鹿因?yàn)榈戎麄円挂u的戰(zhàn)果,便一直沒睡,聽聞慕容遐受傷的消息,已奪路跑了出來。

      慕容遐被士兵們搬回府里,軍醫(yī)正在搶救,好在他身強(qiáng)體壯,傷的并不是最要害的地方,終于保住了一條命。岳五鹿心驚膽戰(zhàn),慕容遐卻還有心情笑道:“你上次受傷比我這次嚇人多了?!?/p>

      岳五鹿哪有心情和他玩笑,只當(dāng)機(jī)立斷說道:“這里交給還王吧,我們先回京養(yǎng)傷?!?/p>

      “回京?”慕容遐有氣無力地問道。

      岳五鹿點(diǎn)點(diǎn)頭:“京城里有最好的御醫(yī),你是平叛受傷,官家一定會命人好好醫(yī)治的,你也正好可以留在京城?!?/p>

      慕容遐還是有點(diǎn)猶豫,受傷回京,總覺得和他設(shè)想的有點(diǎn)不一樣。

      經(jīng)過一夜的激戰(zhàn),葉成蹊已經(jīng)將叛軍控制得差不多了。他便親自來看顧慕容遐,也說:“慕容大人不如先行回京,好好醫(yī)治?!彼履饺蒎诙嘈?,又說,“本王已經(jīng)寫好折子,送往京城,平叛的功勞仍是屬于慕容大人的,本王只是留下來善后?!?/p>

      慕容遐趕緊說道:“還王您這是什么話,我是這種貪功的人嗎?”

      葉成蹊笑道:“流了這么多血,占這一點(diǎn)功也不為過啊。慕容大人,你難道就不想風(fēng)光回京嗎?”又滿不在乎地添了一句,“再說本王得了這個功勞,反而沒什么用處,還不如當(dāng)人情送給大人,你就安心回京吧?!?/p>

      慕容遐只好不再說什么,答應(yīng)回京。葉成蹊忙著善后,便當(dāng)下就和慕容遐辭別了,只說回京后再聚。岳五鹿當(dāng)然是隨著慕容遐,一道回京。

      皇帝看了葉成蹊的折子后,對慕容遐很是滿意,當(dāng)即封了他一個殿前都虞候,命他回太尉府養(yǎng)傷。慕容遐的父親生前官拜太尉,皇帝對他的父親很是信任,即便過世了,也為慕容家保留了府宅。不過慕容遐是庶出,太尉府一向沒他的位置,父親一過世,他更是被掃地出門。如今他終于功成名就,被皇帝欽點(diǎn)送回太尉府。那種揚(yáng)眉吐氣,激昂青云,讓他做夢都要笑醒了。

      太尉府里現(xiàn)下是慕容遐的哥哥慕容遠(yuǎn)當(dāng)家,另有兩個未出閣的妹妹慕容逾和慕容遙,他們都是嫡出,一向?qū)δ饺蒎诳床簧?。這次因?yàn)橛辛嘶拭?,只好清出了一個怡清院給慕容遐住著。慕容遐雖然傷著,還一心記掛著岳五鹿,怕她不適應(yīng),安排了她的房間又派了兩個侍女打點(diǎn)她的衣食住行,才安下心來。

      皇帝又派了一位太醫(yī)親自來府里問診。據(jù)說這位太醫(yī)一直云游在外,回朝未滿一年,卻已是皇帝最信任倚重的。

      岳五鹿聽聞太醫(yī)要來,便從慕容遐的房間里出來避嫌。怡清院在太尉府里很是偏遠(yuǎn),四周用白石欄圍著,欄外是長長的甬道。岳五鹿遠(yuǎn)遠(yuǎn)看到那太醫(yī)坐在一把敞轎上,左肘撐在一面的扶手,半斜著身子,慵懶地看著前方。

      她便垂首站在欄內(nèi),太醫(yī)的轎子進(jìn)了院門,好像有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只顧眼觀鼻鼻觀心,等著那轎子走遠(yuǎn)。

      忽然那轎子上方傳來一聲懶洋洋的“停”。

      岳五鹿眼中的余光看到太醫(yī)從轎子上下來,腳尖轉(zhuǎn)了個方向,竟一步一步朝她過來。離得近了,能聞到太醫(yī)身上的藥香味,竟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她只覺得自己的想法荒唐,可仍是不由自主地抬起了頭,那視線里的人果然就是上霄峰的藥師樓云起。

      樓云起只愣了一下,便大笑起來,精致的面龐因?yàn)檫@個笑變得沒有那么高高在上,他說道:“果然是你?!?/p>

      岳五鹿簡直不能相信這樣的機(jī)緣巧合,藥師那日與她道別,曾勸她和他一道走,說他的家是別人一輩子都找不到的地方。原來他竟是當(dāng)朝的太醫(yī),這樣的人家,果然是江湖人一輩子都找不到的。岳五鹿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只看著他微微笑了起來。

      樓云起說:“你在這兒等我一下,我去看完病人就來找你?!币娫牢迓裹c(diǎn)頭答應(yīng),這才風(fēng)度翩翩地走了。

      岳五鹿其實(shí)并不太愿意和從前的人再扯到一起,但樓云起既然是被派來醫(yī)治慕容遐的,她總歸是避無可避。

      樓云起診治完慕容遐,果然興沖沖地來找岳五鹿,他的臉上掛著久別重逢的喜氣,但想到他和岳五鹿身份都已換了,不免有些期期艾艾,沉吟半天,才說道:“不如我們重新認(rèn)識一下吧?!闭f完,他便正了正衣襟,說道,“我是太醫(yī)院太醫(yī)樓云起。”

      岳五鹿忍著笑回道:“我是慕容緣,太尉府里的下人?!?/p>

      樓云起細(xì)細(xì)品了一下這個名字,半晌才自語一般說道:“這個緣好!”倒有一點(diǎn)一語雙關(guān)的意思。

      岳五鹿只是笑笑,轉(zhuǎn)而問道:“慕容大人的傷無礙吧?”

      樓云起眉尾一挑,露出他自戀的本色:“有我在,他再多刺幾劍都死不了。”轉(zhuǎn)頭一想,又說,“不行,我還是不能這么快醫(yī)好他?!?/p>

      岳五鹿著急道:“為什么?”

      樓云起唇角一勾,浮出一個倜儻的笑:“這樣我才能正大光明地多來幾趟太尉府啊?!?/p>

      岳五鹿哭笑不得:“那慕容大人也太冤了?!?/p>

      “不冤,我會把他調(diào)理得白白胖胖的。”

      樓太醫(yī)此后果然對慕容遐的病情更是盡心盡責(zé),隔三岔五地來太尉府,而他也真的忍得住,從前的事只字不提,只當(dāng)岳五鹿是太尉府里的一個下人。

      這一日慕容遐捏著鼻子喝完藥,便向岳五鹿抱怨道:“那樓太醫(yī)也太盡責(zé)了,到底給我開了多少藥?我這劍傷明明都已經(jīng)好了,還不讓下床,是要悶死我呀!”

      岳五鹿接過他的藥碗放回到桌上,抿嘴笑道:“太醫(yī)是怎么跟你說的?”

      慕容遐哭喪著臉回道:“他說我外傷雖好,內(nèi)傷還未痊愈,所以還要多養(yǎng)幾日?!?/p>

      岳五鹿倒了茶,遞到慕容遐手上:“那你就聽太醫(yī)的話啊?!蹦钦Z氣就像是在安撫一個鬧脾氣的小孩。

      慕容遐灌了一口茶,下了決心說道:“我覺得樓太醫(yī)太不懂我們學(xué)武之人了,什么內(nèi)傷外傷的,只要不流血就是沒事了。我不能再聽他了,我今天就要下床,誰也別攔我!”

      岳五鹿幽幽說道:“樓太醫(yī)可是說過要將你調(diào)理得白白胖胖呢,你可別辜負(fù)他這一片心意?!?/p>

      只聽得慕容遐一陣惡寒,正想說點(diǎn)什么,卻見慕容家的二小姐慕容遙來了。

      慕容遙從來都是對慕容遐不屑一顧的,可是不知為什么,這次慕容遐受傷回京,她卻探望得比誰都勤,而且每次都選樓太醫(yī)來醫(yī)診的時候。

      這樣來過幾次,慕容遐就知道了原來慕容遙醉翁之意不在酒??墒撬膊荒軘r著不讓她來,所以見到慕容遙,他的表情便有些尷尬。慕容遙遠(yuǎn)遠(yuǎn)地坐著,問了幾句關(guān)于傷情的話,便無話可說了。按照慣例,這個時辰樓太醫(yī)應(yīng)該已經(jīng)來了,可是今天不知是否耽擱了,遲遲未到。

      慕容遙枯坐了一會兒,終于熬不住,起身告辭。慕容遐見房內(nèi)只有個岳五鹿,一時腦抽,竟然說道:“慕容緣,你送送二小姐?!辈耪f完,他就后悔了,連忙對著岳五鹿擠眉弄眼的,希望她饒過他這一次。

      岳五鹿表面上自然是不敢忤了慕容遐的意,便低低回了聲:“是?!币饺葸b出了房門。

      慕容遙見過幾次岳五鹿和樓太醫(yī)講話,那樓太醫(yī)心高氣傲,對誰都愛答不理,獨(dú)獨(dú)對岳五鹿卻似乎不一樣,這讓她很是不悅,才出了房門便忍不住諷刺道:“什么阿貓阿狗也敢姓慕容,就算姓了慕容,也還是個來路不明的野丫頭,別指望能攀上高枝?!?/p>

      岳五鹿只顧埋頭走路,并沒有接腔。

      慕容遙見自己的話像是落在了一堆棉花上,沒有激起一點(diǎn)反應(yīng),更覺得生氣,她腳步一停,回首睨著岳五鹿:“你聾了,我說的話你聽明白沒有?”

      岳五鹿見不能再裝聾,只好回道:“不知慕容小姐說的高枝是哪位?”

      慕容遙冷哼一聲:“別跟我裝傻,你在樓太醫(yī)面前的那點(diǎn)小把戲別以為我看不出來?!?/p>

      岳五鹿長長“哦”了一聲,心道,原來是指樓太醫(yī),她只覺好笑,臉上不自覺就流露出吟吟的笑意。

      慕容遙見了,便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樣:“你笑什么?”

      岳五鹿緩緩說道:“我剛好想起前日看過的一本書,書上說南方有一種叫鹓鶵的鳥,非梧桐不止,非練實(shí)不食,非醛泉不飲,而有一只鴟鳥抓了一只腐鼠,看到鹓鶵飛過,竟大叫著想嚇走它,生怕它搶了自己的這個腐鼠肉。慕容小姐,你不覺得很可笑嗎?”

      慕容遙愣愣地看著岳五鹿,想了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她竟是把自己比作了那只鴟鳥。這個被她認(rèn)為來路不明的人,不動聲色地把她罵了。慕容遙臉上漲得通紅,可一時間又找不到話回敬她,只得拂袖離去。

      岳五鹿仍是禮數(shù)周全,在慕容遙身后畢恭畢敬地說道:“慕容小姐,慢走?!?/p>

      慕容遙只覺得芒刺在背,路子邁得更快了。岳五鹿正準(zhǔn)備回去,卻瞥見樓云起不知何時已經(jīng)在怡清院了,此刻正倚著一株梅樹,不無幽怨地看著她:“你竟然把我堂堂太醫(yī)比作腐鼠肉,真是太讓人傷心了?!?/p>

      岳五鹿覺得頭疼,只得趕緊安撫:“剛才一時情急,是我說錯話了。樓大人就不要和我計(jì)較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了吧?”

      樓云起很是傲嬌:“要我不計(jì)較也行,你得陪我去大相國寺踏雪賞梅?!?/p>

      他倚靠的那株梅樹正含苞待放,枝頭上仿佛落滿了無數(shù)個小小的紅色玲瓏寶石。岳五鹿記憶中也有一片寒梅疏影,久遠(yuǎn)得像是已經(jīng)風(fēng)化成了黑白的水墨畫。她的臉色一凝,便沉默了下來,過了許久,她才說道:“等下雪的時候再說吧?!?/p>

      樓云起說道:“那就一言為定?!北阌秩サ満δ饺蒎诹恕?/p>

      過了幾日,天乍寒,京城里迎來了入冬的第一場雪,樓云起一大早便遣了馬車來接岳五鹿,那馬車直接停在太尉府的門前,甚是招搖。岳五鹿只好急急備了暖爐和厚厚的大氅,鉆進(jìn)了馬車。

      她來京城已經(jīng)有些時日了,但因?yàn)槟饺蒎谑軅?,便一直呆在太尉府,不曾出去過。京城的繁華,于她便永遠(yuǎn)隔著一層墻。不過她一進(jìn)馬車,就搶先領(lǐng)略到了京城的奢華。那馬車?yán)锩鏄O寬敞,暗格里放著炭爐,一室的溫暖,還有一個短襟窄袖的童子正在烹茶。

      樓云起半倚半躺在軟座上,童子奉了茶,他就接過喝一口,那碧青的小瓷杯才離了嘴,童子又趕忙接了回去。見岳五鹿上車,他才動了動,閑適地說道:“隨便坐?!?/p>

      那童子又傾身將岳五鹿手上的東西接過放好。岳五鹿找了個位置才坐下,那童子又變戲法一樣,端出各色糕點(diǎn)送至岳五鹿面前的短幾上。

      岳五鹿對吃食一向興趣缺缺,便打開簾子,向外看去。因?yàn)槁溲闹茱@得異常安靜,仿佛街上的一切都被定格在了技藝超群的畫作中,只有被積雪稀釋的嘚嘚馬蹄聲顯出一點(diǎn)真實(shí)的感覺來。

      因?yàn)樘旃膺€早,街上很是空曠,馬車走得又快又穩(wěn),很快便到了大相國寺。原來這寺離得并不遠(yuǎn),在鬧市之中巍峨而起,樓云起的馬車卻直接從側(cè)門暢通無阻地進(jìn)到了寺里。

      童子先是不緊不慢地幫岳五鹿披上大氅,又去伺候樓云起,他帶的當(dāng)然是狐皮大裘,籠在身上,只露出那一張如雕琢過的俊逸臉龐。岳五鹿看見那童子忽然垂瞼,臉上飛起了一抹紅暈,不禁想起慕容遙看樓云起時那心花怒放的眼神,這家伙簡直是男女通吃啊。

      樓云起先下了馬車,很有風(fēng)度地伸過一只手來扶岳五鹿,岳五鹿就著他手上的勁,直接跳下了馬車。

      原來早有僧人恭候在外,合了個什禮。

      樓云起猶如閑話家常一般:“你們后院的那株梅花開了沒?我來討幾枝?!?/p>

      那僧人微微一笑:“樓大人來得巧,正好開了幾朵,余下的都是花骨朵兒,折回去養(yǎng)幾天正好都開了?!?/p>

      樓云起便很高興,回頭招呼岳五鹿,說道:“那我們?nèi)チ??!彼扉T熟路,幾經(jīng)轉(zhuǎn)彎,便來到了一個大院子,那院子空空曠曠,當(dāng)中有一棵碩大的梅樹。

      岳五鹿從沒見過這樣繁盛的梅樹,不免也有點(diǎn)驚奇,她站在樹下,仰首去看,枝節(jié)橫生,紅花點(diǎn)點(diǎn),枝上初雪覆蓋,冰潔猶如玉琉璃。她正看得開心,忽然眼前有細(xì)碎的雪花落了她滿臉,她被激靈得輕輕叫了一聲,卻聽見旁邊樓云起的笑聲傳來,原來是他扯動了梅枝,將積雪撒了她一臉,竟這樣的幼稚。岳五鹿將臉上的雪花扒拉下來,有的已經(jīng)化成了水,倒像是眼淚一樣,順著臉頰往下流,她瞪了樓云起一眼,說道:“你干什么!”想想又覺得沒什么,便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樓云起走過來,拿袖子胡亂地將她臉上的水漬擦去,說道:“正好洗臉?!眳s不知道他手上還團(tuán)著雪,一面擦一面又將雪撒在了她的臉上,這下把岳五鹿惹到了,她也不去管臉上的雪,俯身抓了一團(tuán),就直接往樓云起身上砸去。

      樓云起身手矯捷地躲開了,岳五鹿又再接再厲,一舉將雪團(tuán)子砸在了他的脖子上,不過他的裘衣扎得緊,那雪全落在了狐毛上,像忽然結(jié)出了無數(shù)的小果子。他得意地哈哈大笑,兩個人便這樣玩開了,像所有見到初雪的小孩子一樣,無憂無慮。

      岳五鹿跑得累了,停下來喘氣,看到童子正認(rèn)真地一點(diǎn)點(diǎn)收集梅花上的積雪。

      樓云起走到她身邊,說道:“梅花上的積雪煮茶最是清香,下次請你來喝?!?/p>

      岳五鹿笑笑:“那不如我們也去幫忙吧?!彼苓^去也學(xué)著童子的樣子,小心翼翼地將梅上的一點(diǎn)積雪收集,再放進(jìn)童子手上的瓷瓶里。

      樓云起卻束著手,根本不想幫忙。岳五鹿個子不夠高,轉(zhuǎn)了一圈,才取了幾處的積雪。樓云起這才勉為其難地走過來,說道:“你過來,在我這兒接著?!彼簧焓直阍诟咧ι匣\了一點(diǎn)雪,再放到岳五鹿的手上。

      岳五鹿的雙手已經(jīng)凍得紅彤彤的,雪放在手里倒也沒那么容易化。樓云起的指尖偶爾碰觸在岳五鹿的掌心,他的指尖竟還是暖的,修長而皙白。

      樓云起忽然就皺了皺眉,將岳五鹿手掌里的雪拍掉了。

      岳五鹿“哎”了一聲,樓云起已經(jīng)一把將她的手握在手里,說道:“怎么這么冷!”他的手也是精致的,溫暖干燥,像上等的絲絨。岳五鹿猶豫了一下,說道:“今年好像特別怕冷似的,入了冬,我的手就一直沒暖過?!?/p>

      樓云起一聽,已提指按在了她手腕的脈門上,不過片刻,他竟有些憂慮,說道:“原來你受過重傷。”

      岳五鹿慢慢將手抽了出來,她兀自搓了搓手,不在意地說:“早就沒事了。”

      樓云起忽然意興闌珊:“外面太冷了,我去折幾枝梅花就回吧?!?/p>

      說是回去,其實(shí)是去先得樓用餐。

      一進(jìn)門,便被引入了頂樓的廂房。樓云起所到之處,人人給足了面子,唯恐怠慢了他。岳五鹿跟著他一路,終于知道了什么是皇帝跟前最炙手可熱的人的做派。

      不過再好的佳肴美酒,岳五鹿都吃得懨懨的。忽然,她聽得外面街道上一陣騷亂,不禁好奇問道:“發(fā)生什么事了?”

      旁邊端茶倒水的小廝往窗口看了一眼,便已明白過來,連他都露出了神往之色:“是還王回京了。”

      岳五鹿起身走到窗邊,微微傾身向下看去,街道上擠滿了人,她只看到一騎身影遙遙而去。

      樓云起不知何時也站到了她的身邊,神色復(fù)雜地問道:“你見過還王?”

      岳五鹿搖搖頭:“一直沒有機(jī)會得見?!彼鋈幌氲侥饺蒎?,又笑著繼續(xù)說道,“倒是慕容大人,自從在益州和還王并肩作戰(zhàn)過一次,一顆心全系在了還王身上,天天和我念叨著還王回京的時間。現(xiàn)下還王回來了,怕他是這京城里最開心的那一個了?!?/p>

      葉成蹊在宮門前下了馬,他嫌身上的大氅熱,也一并解了下來遞給身邊的隨從?;实奂敝僖娝?,內(nèi)侍省的王繼恩早在宮門口候著,見到葉成蹊便行了禮,卻不帶去紫宸殿,反而帶著他一路走去了后苑。

      皇帝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葉成蹊走來,那挺拔的身姿讓他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樣子。他曾經(jīng)也是這樣跨越山海,勇往直前,一步步走到了這最高最寂寞的地方。偏偏又是下雪的時候,他最討厭下雪,可他人生最重要的時候又總是發(fā)生在下雪的時候。

      葉成蹊已經(jīng)走到了皇帝跟前,行了君臣之禮?;实蹍s又不急著想知道川蜀叛亂平定得怎樣了。他反而招呼葉成蹊坐下,與他對飲一杯。

      皇帝問道:“還王有沒有遇見自己中意的姑娘?”

      葉成蹊握酒杯的手一緊,反而問道:“陛下,為何有此一問?”

      但皇帝似乎只是想傾訴,他的思緒飄得很遠(yuǎn),絮絮低語道:“朕忽然想起在你這樣的年紀(jì),在這樣大雪紛飛的時節(jié)遇到了若耶。她是那樣的膽大妄為,明明是一個小小的侍女,朕竟沒看出來,一直以為她就是平昌公主。護(hù)送她回京的路上,朕吃了多少苦頭,她終于心軟了??墒撬亓藢m就再也不肯見我,當(dāng)時朕以為她看不上我這個校尉,所以我拼命地往上爬,跟著柴王打了不知道多少的仗,我用命換回的這一切,還沒來得及送到她手上,可是她卻嫁人了。我做了皇帝后,她為了柴家這才出來,告訴我一切,原來她不是平昌公主,只是公主的一個侍女??删退闶鞘膛衷鯓?,我那樣喜歡她,我已經(jīng)是皇帝了,可她沒有一天是開心的。她在朕的皇宮里,竟在雪夜里躺在地上,無聲無息地死掉了?!?/p>

      這是葉成蹊第二次聽到“若耶”這個名字,他從皇帝的話中漸漸拼湊出了一個模糊的人來,這個若耶是誰?竟能讓皇帝這樣念念不忘。原本高高在上的皇帝,仿佛不再是供在神龕里的人,慢慢變得清晰起來,因?yàn)樗突实垡粯佣加羞^這樣深切的痛。

      皇帝像是從葉成蹊悲憫的目光中醒悟過來,負(fù)手站了起來,說道:“這雪天總是讓人覺得失意?!?/p>

      葉成蹊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皇帝身后,說道:“陛下,有些事有些人看起來無情,也可能是有不能說的苦衷。”

      皇帝靜默半晌,方道:“就算有苦衷,也隨著她一同去了。朕還能有什么辦法?!彼故悄菢拥臒o奈,仿佛連心都灰了,此刻不過是一個懷念舊人的可憐老人。葉成蹊簡直不忍再看,但皇帝卻沒有讓自己沉迷在這樣的軟弱中太久,他轉(zhuǎn)而說道,“此次你去川蜀平叛做得很不錯?!被实壅辛送趵^恩過來,似笑非笑,喜慍不明,“這是給你的賞賜?!?/p>

      王繼恩手捧著一個錦盒,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端送到葉成蹊的面前。

      看到這個錦盒,葉成蹊便知道里面裝著春水生的解藥,皇帝竟提前將這個月的解藥賜給了他,果然是皇恩浩蕩。

      葉成蹊只覺得諷刺,他接過錦盒,遙遙地對皇帝行了禮,說道:“謝陛下?!?/p>

      皇帝慣常了不露聲色,今日卻一再破例,他像是敞開了心意般說:“眾人都勸朕提防你,可是朕竟想要信任你?!被实劭粗~成蹊,目光復(fù)雜,又緩緩道,“希望這份信任不會給朕帶來危險?!?/p>

      葉成蹊說不出話來,只是有些意外地看著皇帝,他影影綽綽中覺得自己好像忘卻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可是又怎么都想不起來。

      回到還王府,葉成蹊將解藥交給了蕭介。蕭介對春水生的毒一直一籌莫展,雖然他也想過從解藥的配方入手,可皇帝每次都等到最后一天才將解藥送來,以致他都不忍心再讓葉成蹊多捱一刻,便直接化水讓他服用了。這次葉成蹊竟然能在毒發(fā)前得到解藥,簡直讓他大喜過望,便廢寢忘食地研究起來。

      第十六章

      慕容遐知道還王回京后,果然是最高興的。他為了邀請還王,便借著自己傷愈的名頭,舉辦了隆重的家宴。慕容遠(yuǎn)知道他最近風(fēng)頭正盛,便也遂了他的意,幾乎將京城里有頭有臉的人都請了來。被邀請的人知道還王也受邀了,再加上慕容家的兩位兒子也算是京中少有的單身貴族,就不僅自己來了,而且將家中成年的女兒都帶了來,一時間太尉府里,香衣鬢影,翹首引領(lǐng),只等著還王出席。

      葉成蹊本是不愿參加這類應(yīng)酬的,更何況今日是春水生毒發(fā)的日子,但想著在益州府和慕容遐還算是相處融洽,從別后也說過要在京城再聚的,便不好在人家第一次盛情邀請的時候就拒絕,最后還是來赴宴了。

      只是沒想到,宴會比葉成蹊想象中的還繁盛,他與慕容遐見了面,只聊了幾句別后的話,便被客人們打了岔。慕容遐只好歉意地笑笑,先去應(yīng)付別人。葉成蹊只覺得投在他身上的目光過于直露,便瞅準(zhǔn)了機(jī)會,帶了侍從溜出了宴客廳,一走了之。

      岳五鹿知道前廳在宴客,雖然慕容遐也問過她要不要去認(rèn)識下還王,但她考慮了半天,還是拒絕了。那樣的場面,她一個來路不明的人何必去添亂,所以她一早便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她站在一排刺紅梅樹旁打發(fā)時間,矮矮小小的枝條,卻長滿了張牙舞爪的尖刺,守護(hù)著無數(shù)個如花鈿般大小的殷紅花朵,所以它們就算在這隆冬時節(jié)里,依然那么肆無忌憚,開不完地開著,紅不完地紅著。

      她竟覺得羨慕,曾經(jīng)有一個人也這樣守護(hù)過她,那念頭帶著熟悉的疼痛從最隱秘處翻涌出來,她已經(jīng)許久沒有想起他了,久得讓她以為自己的痛苦都已鈍化了,卻沒想到依然鮮活強(qiáng)烈。她仿佛看得癡了,一旁的侍女百無聊賴,問道:“小姐,你很喜歡這花嗎?要不我摘一點(diǎn)帶回去你房里插著?”

      “不用了,小心有刺?!?/p>

      正疾步走過的葉成蹊腳下一滯,他的心忽然怦地一跳,四下里只有微涼的清風(fēng),靜得仿佛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天地間只余那一句溫軟的話:“不用了,小心有刺……”穿過迢迢的時空,落入他的耳里。

      他生出奢望來,循著聲音的來處看去,那一排的花樹下,立著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無數(shù)個曉風(fēng)殘夢中,他苦苦追尋的身影,總在他醒來后不知所終。這一刻,她竟真實(shí)地站在那里,時間緩慢得就像靜止了一樣,他不由自主地向她飛奔過去,仿佛過了千百萬年,他終于來到她的身后。

      她察覺到了異樣,才一轉(zhuǎn)身便被人抱了個滿懷。她還未來得及驚呼,那熟悉又陌生的氣息,夾雜著衣袖間好聞的沉香味道,像水一樣漫過了她。她被困在一個小小的天地里,只有耳畔響起一聲近乎嘆息的呼喚:“小五?!?/p>

      岳五鹿虛弱得幾乎站不住,她的手緊緊抓著觸手能及的緋紫色錦袍,上面繡著的花鳥圖案硌得她生疼生疼,她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不敢想,好像只有疼痛才是真切的。

      她的侍女終于反應(yīng)過來,驚慌失措地叫起來:“哪來的登徒子,快放開小姐,快放開她!”

      岳五鹿如夢初醒,那些絕望的記憶慢慢浮上心頭,她掙扎起來,將手抵在他胸前,狠狠地推開了他。

      葉成蹊趔趄地退開了幾步,兩個人四目相對,竟只有無言。忽然,葉成蹊將手捂在心口,臉上隱現(xiàn)一種病態(tài)的白,竟不似從前的沉穩(wěn)磊落,反而添了一種陰鷙孤高的氣質(zhì)。

      他身后跟著的侍從不由分說地拔劍將岳五鹿團(tuán)團(tuán)圍住,一面喝道:“大膽,竟敢對還王無理!”一面等著葉成蹊示下。

      岳五鹿的侍女幾欲昏厥,她想靠近又不敢,只無助地叫著:“小姐!小姐!”岳五鹿茫然地看向葉成蹊,他一身的錦衣華服,玉冠金帶,他竟然是還王,他怎么成了還王?要不是那一聲“小五”,要不是那一模一樣的相貌,岳五鹿真的要懷疑他是不是葉成蹊。

      慕容遐在前廳發(fā)現(xiàn)不見了還王的蹤影,想著是不是自己怠慢了他,正急沖沖地追出來打算謝罪,卻沒想到反而看見岳五鹿被一群侍從劍拔弩張地圍在了中間,而一旁的還王竟是面色蒼白,一副隨時就要倒下的樣子。他唬了一大跳,迭聲問道:“這是怎么了?這是怎么了?”

      沒有人能回答他,眾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看向葉成蹊,他的臉色白得驚人,終于他廣袖一揮,沉聲命令道:“將她帶走?!?/p>

      侍從得了命令,便去抓岳五鹿。

      慕容遐已是大驚失色,一面沖到岳五鹿面前阻攔侍從,一面對葉成蹊說道:“王爺,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誤會?她就是我說的慕容緣啊,在益州的時候,是她發(fā)現(xiàn)了叛軍的詭計(jì),當(dāng)時王爺不是還很想見她一面的嗎?”

      葉成蹊頓了一下,滿面的愕然,原來他和她竟同在益州的戰(zhàn)場。她這樣顛沛流離,隱姓埋名,竟一步步來到了京城,期間不知受過了怎樣的苦,整個人顯得這樣的清冷,剛才他擁住她的時候,厚重的冬衣下空空蕩蕩。他眼前黑了一下,只覺得錐心的疼,已分不清是春水生的毒還是別的,仿佛從四肢百骸中析出來的痛一點(diǎn)點(diǎn)壓迫向他的心。無論如何,他再也不能讓她一個人流落在外了。

      侍從們見慕容遐這樣護(hù)著岳五鹿,一時不知如何下手,又都看向葉成蹊。葉成蹊卻幾步躍過了他們,當(dāng)著慕容遐的面一把扯過岳五鹿,說道:“慕容大人,今天我必須帶走她。”

      慕容遐還想再爭辯,卻忽然覺得四周有一種異樣的安靜,他這才發(fā)現(xiàn),這場沖突吸引了不少賓客來圍觀,因?yàn)椴幻魉?,他們都噤聲閉氣地站在一旁。還王竟然在慕容府公然搶人,簡直能讓眾人的眼球都跌破。慕容遐再怎么不愿意,也要顧全大局,只得對葉成蹊行禮道:“王爺,請恕慕容府管教不周,既然小緣唐突了王爺,便由她隨王爺回府好好侍奉您幾日,也好學(xué)學(xué)規(guī)矩?!?/p>

      他說得這樣冠冕堂皇,堵住了悠悠眾口,葉成蹊領(lǐng)了情,也拱手還禮道:“如此,謝慕容大人成全?!?/p>

      葉成蹊一刻也不停歇,他的步伐和他的心跳一樣急迫,拉著岳五鹿,穿過寥寥的庭院。有雪花從天際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飄下來,讓人疑心是當(dāng)初分別時晚落的桃李花瓣,直到這一刻才有機(jī)會飄落,只因?yàn)樵谀敲绰L的等待之后,褪去了所有的顏色,徒留下冰冷。

      岳五鹿恍恍惚惚地跟在葉成蹊的身側(cè),只看得到他的側(cè)臉,消瘦而蒼白。錦衣之下的他是那么的不真實(shí),只有他的手攥得那樣的緊,似鐵鉗一樣,怎么也掙不開,而他手心的溫度似火一樣,將她冰冷的手漸漸捂出了汗來。

      到了這會兒,岳五鹿還是處于震驚之中,她的心里面有太多的疑惑需要解答,但葉成蹊始終一言不發(fā),將她帶到停在太尉府外的馬車旁。早有侍從將車門敞開,葉成蹊扶著她,輕輕一提,便將她送進(jìn)了馬車?yán)?,但他自己卻沒有上車。不一會兒,馬車動起來,漸漸駛離了太尉府。

      岳五鹿心亂如麻,她想起在江陵府受傷的日子,因?yàn)樵诖采橡B(yǎng)了太久,慕容遐怕她悶壞了,所以在她能下床行走的時候,便常常帶她去茶樓消遣,聽聽外面的人聲。茶樓里有一位說書的,很喜歡講江湖上的軼事。有一日他們?nèi)ネ砹?,說書人已說到魔女岳五鹿被殺,新任盟主獻(xiàn)上懸翦劍得以繼位,而這位新盟主又正是老盟主的東床快婿。緊接著說書人話鋒一轉(zhuǎn),開始夸贊老盟主的獨(dú)女殷茵是如何的女中豪杰,慧眼識人。那說書人的聲音字正腔圓,錯落有致,身旁全是聽得津津有味的看客,只有岳五鹿一人身在這喧囂的世間,卻仿佛深陷在無邊無際的深淵里,不能動彈,不能呼吸。她想一定是葉成蹊拿了沈約的懸翦劍,她只和他一人說過,懸翦劍在沈約手上,至于那個死去的岳五鹿,會是誰?也許是葉成蹊找來的一個傀儡,他總不能真的來殺了她!

      那時慕容遐見岳五鹿遽然變色,只當(dāng)她是扯到了傷口,便要扶著她回去。岳五鹿也未曾解釋,只是在這之后,她便再也不想聽到任何江湖上的事。

      可是,葉成蹊現(xiàn)在卻成了還王,他竟然是平昌公主流落在外的兒子,那原本要和他成親的殷茵呢,怎么會嫁給了新任的武林盟主?他和殷茵終究未在一起?為什么?是誰后悔了嗎?岳五鹿倚靠在車廂上,心頭有如萬馬奔騰,各種念頭紛至沓來,有好的也有壞的,仿佛一整個夏天的蟬鳴圍繞住她,震得她暈暈乎乎的。

      馬車最后停在了還王府門前,岳五鹿在車廂里等了半晌,才有人開了車門,有兩個侍女帶著幾分探究和惶恐的神色將她從車上牽引了下去,然后一路無話,引著她從側(cè)門進(jìn)了王府,一路穿廊過堂,送進(jìn)了一間廂房。這期間,葉成蹊好像消失不見了,只有她置身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如墜云霧。

      不一會兒,又魚貫進(jìn)來一排侍女,手上皆捧著盥洗的物什,不由分說地便將她團(tuán)團(tuán)圍住,為她寬衣解帶。

      岳五鹿躲閃不掉,急得直問:“你們這是做什么?”

      那些侍女卻是一副訓(xùn)練有素的樣子,只說是奉命行事,便三緘其口,埋頭干活。沒一會兒就幫岳五鹿沐浴完畢,又為她梳妝打扮,恨不得讓她全身上下都煥然一新。做完這些,她們又麻利地地收拾好房間,一聲不響地退下了。

      葉成蹊對窗佇立著,因?yàn)榉昧舜核慕馑?,他的臉色已好轉(zhuǎn)了一些,只是眉峰依然皺著,心事重重地凝睇著窗外的飄雪。蕭介正在一旁收拾藥箱,這一年他見慣了葉成蹊這個樣子,倒也沒怎么放在心上。

      門口盈盈進(jìn)來一個侍女,正是剛才為岳五鹿沐浴更衣的其中一位,她對著葉成蹊行了一個禮,輕聲說道:“王爺,奴婢等已經(jīng)仔細(xì)查看過慕容姑娘了,只有腹側(cè)有一道兩寸長的傷痕,看傷口的愈合程度,應(yīng)該是半年前所傷,其他的并未有不妥?!?/p>

      葉成蹊早已轉(zhuǎn)過身來,聽完侍女的匯報(bào)后,郁郁地沒有作聲,只揮了揮手讓侍女退下了。

      一旁的蕭介聽到“慕容”兩字,才生出幾分好奇,問道:“哪兒來的慕容姑娘?”

      葉成蹊覺得此刻自己的心里像被火灼燒了似的,但卻又無能為力,也只能對蕭介說道:“不是什么慕容姑娘,是岳五鹿?!?/p>

      蕭介乍聽到岳五鹿的名字,呆愣愣地想了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大喜過望地連聲問道:“你找到她了?在哪兒找到的?”

      葉成蹊勉強(qiáng)笑了笑:“原來她就在太尉府里?!鳖D了頓,又近乎自責(zé)般地說道,“慕容虞侯說她叫慕容緣,當(dāng)時在益州府的時候,慕容虞侯就曾說過要介紹她與我認(rèn)識,我竟一再錯過了。”

      蕭介安慰道:“茫茫人海,能讓你找到她就很不容易了?!边@些日子來,一直仿佛有一頂愁云盤旋在他和葉成蹊的頭頂,直到這一刻才煙消云散,他周身一陣輕松,將收拾好的藥箱一提,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笑著說道,“我們?nèi)タ纯此??!?/p>

      葉成蹊卻一時無話,半天他才返身在椅塌上坐下,他想起岳五鹿推開他時的那份恨意,而他竟沒辦法向她解釋一言半句,只生出一種凄涼:“還是你去吧。你是大夫,我想她應(yīng)該不會太排斥你?!?/p>

      蕭介這才覺察出葉成蹊的反常,不解地問道:“就我去,你不去嗎?”他疑惑地望著葉成蹊,“這些日子,你幾乎是為了尋她而活著,現(xiàn)在人找到了,你怎么看起來反而像是更痛苦了?”

      葉成蹊低著頭,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說:“我還不能見她?!?/p>

      蕭介怔了怔,心中一動,不由得問道:“那個迫使你不得不離開斷水宮的原因和岳五鹿有關(guān),對不對?”

      葉成蹊忽然往后一靠,半個身子疲憊地陷在椅塌里,他像從夢中醒來一般,抬起眼睛來看了一眼蕭介,那眼神就像是身周四面都是圍墻的困獸,那樣的絕望和狂亂。他什么也沒說,但蕭介已經(jīng)明白了他難以啟齒的痛苦。

      最后只聽得葉成蹊那般艱難地說道:“蕭介,別告訴她我中毒的事?!?/p>

      岳五鹿枯坐在房里,雖然房門緊閉著,但依然有寒氣從門縫里鍥而不舍地鉆進(jìn)來,直鉆進(jìn)了她的心里去,那冷讓她漸漸清醒過來,腦海里充塞著做了錯事后的羞愧感。自她知道葉成蹊就是還王后,她不是沒設(shè)想過,也許是他有什么難言之隱,借著殷茵的由頭先將她送走。到底是什么樣的難言之隱,她卻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出,只想著他們重見了,可以當(dāng)面說清楚。

      可是他只是把她晾在了這里,連面都不露一下。她想到自己竟這樣順從地跟著他一路回了王府,從頭到尾都在巴巴地等著他的解釋,竟是這樣的可悲又可笑。

      她環(huán)顧四周,華麗的居室,成群的奴婢,葉成蹊現(xiàn)在還真是完全一副王爺?shù)淖雠?,生殺予奪。而她不過是太尉府里的一個小小奴婢,一聲令下便把她要過來軟禁在這里。她幾次想奪門離去,都被外面的守著的侍衛(wèi)堵了回來。他們雖然表面上客客氣氣,但依然明確地傳達(dá)了在這個等級森嚴(yán)的府宅里,她根本連一點(diǎn)反抗的余地都沒有。

      岳五鹿越想越覺得憋氣窩火,既然他要這樣對她視而不見,無話可說,她又何必留在這里,還不如回去繼續(xù)做她的慕容緣,就當(dāng)和他素昧平生。

      她剛在心底打定主意,房門吱呀一聲開了,之前為她梳洗的侍女領(lǐng)了一個人進(jìn)來。她幾乎是從椅塌上跳了起來,這才看清那人竟然是蕭介,可轉(zhuǎn)念一想,既然葉成蹊在這里,那么蕭介出現(xiàn)在這里也就不足為奇了。

      蕭介沖著岳五鹿笑了笑,說道:“好久不見?!?/p>

      岳五鹿咬了咬唇,只一言不發(fā)地站著。

      蕭介仍是一貫的作風(fēng),一副謙謙有禮的樣子,淡然說道:“坐啊。”見岳五鹿僵硬著身體,防備地盯著他,蕭介又微微一笑,“怎么,不認(rèn)識我了?”

      岳五鹿狠狠心,既然要裝不認(rèn)識,那就連蕭介也一起不認(rèn)了,于是板起臉賭氣說道:“不認(rèn)識?!?/p>

      蕭介一愣,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才說道:“既然你不想認(rèn)識,那我就公事公辦。我是受命來看你,你知道我是一介大夫,也就只能來看看你脈象了。”他一面說著一面從手提的藥箱里摸出脈枕,放在椅塌中間的幾子上,自己坐在了椅塌的一側(cè),擺出了看病就診的架勢。

      岳五鹿難得發(fā)一次脾氣,這會兒已然動怒:“你們這是做什么?又是沐浴又是看診,是怕我染病在身污了這王府嗎?”

      蕭介仍是不緊不慢,一面示意岳五鹿在椅塌另一邊坐下,一面好言好語說道:“你消失了這么長一段時間,也不知道在外面過得怎么樣,我們都很擔(dān)心你。我這個做大夫的給你看個診,也不為過吧?”

      他這樣的笑臉相迎,岳五鹿便不好再發(fā)作,終歸是她和葉成蹊的恩怨,總不好發(fā)泄在蕭介身上,再加上蕭介又一向?qū)λ疹櫽屑?,又說出這樣的理由,她再拒絕下去倒好像是她自己小題大做,只好別扭地坐定,把手放在了脈枕上。

      蕭介凝神搭脈,過了半晌已胸有成竹地說道:“還好沒什么大礙,只是氣血有虧,我回頭給你開點(diǎn)藥調(diào)理調(diào)理,也算交差了?!?/p>

      岳五鹿收回手,道了謝,一時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便看著蕭介發(fā)起愣來,恍惚間又想到葉成蹊,他對她不聞不問,倒是派了一堆閑雜人來,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她思前想后,只知道自己這樣不清不楚地留在這里,實(shí)在不妥,便站起身來,問道:“既然診也看了,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蕭介眼梢掃了一下屋外立著的一整排侍衛(wèi),深深嘆了口氣,他本以為岳五鹿找到了,就會是雨過天晴,沒想到卻仍是愁云慘霧。一個不敢見,一個不愿見,他夾在中間,只恨自己不懂怎么醫(yī)他們的心病,只好無奈搖頭說道:“你要走,他要留,我可做不了主?!?/p>

      眼看著蕭介收起了脈枕打算離去,岳五鹿知道她現(xiàn)在人在屋檐下,也只有蕭介能和她說上話,不禁著急起來,人已經(jīng)攔在了他的面前,切切說道:“蕭先生,他現(xiàn)在是王爺,我不過是一介草民,身份懸殊,本就該互不搭理,何必強(qiáng)留我在王府里。你去和他說一聲,就這么放我走吧?!?/p>

      蕭介聽到她情急之中叫的這一聲“蕭先生”,忍不住笑了出來,促狹道:“這下終于認(rèn)識我了!看在你叫我一聲‘蕭先生的份上,我會向他轉(zhuǎn)達(dá)你的意思的?!?/p>

      岳五鹿一愣,才驚覺自己失言,怎么只要牽扯到葉成蹊,她就這樣暈頭轉(zhuǎn)向,一錯再錯。原本打定的主意也沒辦法再裝下去了,只好憋紅了臉和蕭介道了別。但蕭介這一去,便如石沉大海。守著她的奴婢們倒是對她殷勤非常,不一會兒布置了一桌的吃食,又好像知道她畏寒,捧來了兩個大暖爐,把房間烘得暖洋洋的。

      可是她這樣的心境,又如何能心安地呆著,實(shí)在拗不過才吃了點(diǎn)東西飽肚。領(lǐng)頭的侍女很是伶俐,見外面的風(fēng)雪停了,便拾掇著她出去走走,順便消食。

      岳五鹿勉強(qiáng)點(diǎn)了點(diǎn)頭,那侍女早命人送來了絨毛大氅,仔細(xì)地為她披上,才開門引路出去。

      雪霽方晴,地上的積雪卻已經(jīng)被清理干凈,露出玄青的石板,庭院里都是郁郁青青的松柏,盛著積雪,冷冽而透徹。

      岳五鹿想起斷水宮的庭院,也都是這些樹木,倒還是葉成蹊的風(fēng)格。她漫無目的地走著,每走到一處,那侍女就盡心地為她介紹著,好像她是多么重要的人。

      可她實(shí)在是搞不懂葉成蹊為什么要這樣做?難道他真的要像慕容遐說的那樣,純粹是留她在府里好好教規(guī)矩?可是到目前為止,又實(shí)在不像這樣的意思。

      岳五鹿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走到了一個院門前。岳五鹿看那院門緊閉著,便順口問了句:“這是哪里?”

      那侍女忙回道:“這里奴婢們從未進(jìn)過去,王爺他不讓任何人進(jìn)去?!?/p>

      岳五鹿聽她這樣說,難免好奇地多看了幾眼,才轉(zhuǎn)了身另外找路,卻不期然看到葉成蹊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廊下,一雙深湛的眼睛遙遙地看著她。岳五鹿心頭陡然一跳,整個人僵在原地,踟躕著,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覺得葉成蹊的目光有著千萬種的含義,沉沉地籠罩著她。

      突然間,葉成蹊卻一個轉(zhuǎn)身,就像是從未看見過她一樣,離開了。他走得那樣急促,像是一刻都不能多呆下去。岳五鹿愣了一下,心底早躥起一股怒火來,轟的一聲,直奔到頭上來,把臉漲得通紅,他這樣算什么意思,好像倒是她礙了他的眼一樣!

      岳五鹿緊咬了牙,生出無限的懊悔來,這還王府她是一刻都不想呆下去了。這樣想著,她腳下的步伐變得又快又亂,等走回之前的房間,身上已經(jīng)出了一層細(xì)密的汗。

      侍女們知道她心情不佳,也都大氣不敢出,只敢適時地端茶倒水。

      岳五鹿忍了又忍,終于問道:“你們王爺有說要留我在這里到幾時嗎?”

      那領(lǐng)頭的侍女和眾人交換了個眼神,才小心翼翼地回道:“沒說?!?/p>

      “那你們派個人去問問!”

      侍女們卻忽然又不說話了,個個垂首站著。

      岳五鹿催促道:“快去啊!”

      那領(lǐng)頭的侍女苦著臉回道:“王爺命我們要一刻不離地照看姑娘,別的不讓我們做。求求姑娘行行好,別讓我們?yōu)殡y了!”

      岳五鹿看了一眼門外,依然有一排侍衛(wèi)紋絲不動地站著,房間里是一群簇圍著她的侍女,而她身上常備的迷藥早已經(jīng)在換衣服的時候被一起沒收了。這樣的情景再次重演,只是今日的陣仗更大了幾分。她困獸一樣地在房間里來回走動,依然無計(jì)可施,最后只得再次坐回了椅塌上,就這樣大眼瞪小眼地捱過去半天。

      冬天的時日短,夜幕早早降臨。終于門外有了一點(diǎn)動靜,侍女過來回話,竟要她去往另一個地方。岳五鹿自知現(xiàn)在她處處任人擺布,有事做總比沒事做好,所以也懶得多問,便跟著一隊(duì)侍從去了,也不過是轉(zhuǎn)了個彎,又把她送進(jìn)了另一個房間。

      那房間極大,較她之前的又開闊了一倍有余,屋內(nèi)擺設(shè)一應(yīng)俱全,岳五鹿還沒來得及細(xì)看,就見蕭介正凈了手,站在一面綈素的屏風(fēng)下,招呼她過去。她自從到了這還王府,事事出乎意料,又想不透蕭介的用意,只好疑惑地向他走去。

      蕭介問她:“會照顧病人嗎?”

      岳五鹿懵了一下:“什么病人?”

      蕭介幽幽說道:“一個最不可能生病的人,竟染了風(fēng)寒,來勢洶洶,我給他服了辛散的藥發(fā)汗退熱。這會兒他雖然睡著了,但這一晚上他會很難受,我希望你能留下來照顧他?!?/p>

      岳五鹿還是云里霧里,王府里這么多奴仆,怎么就需要她來照顧病人了,難道從這一刻開始,才是真正的讓她學(xué)習(xí)伺候人的規(guī)矩?

      蕭介見她不說話,只垂著頭不知在想著什么,便又添了一句:“也不需要做什么特別的,就是給他擦擦汗,倒杯潤喉的熱水。”

      岳五鹿問道:“這種事隨便找個婢女都能做,何必找我來?”

      蕭介笑著回道:“除了你,我怕他是不會接受任何人的照顧,所以只好勞累你了。”

      岳五鹿一驚,心里隱隱約約明白了什么,可又不十分肯定。

      蕭介已經(jīng)催著她道:“快去吧?!币膊坏仍牢迓乖僬f什么,就自顧自地向門口走去。

      房門一開一闔,只見屋內(nèi)的燭火斜斜地晃了一下,四周便陷入了一片寂靜。岳五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鼓起勇氣邁過那壁屏風(fēng)。寬敞的雕花床上果然躺著葉成蹊,他的臉上燒著不自然的紅,額上全是細(xì)密的汗珠,眉峰緊鎖,眼窩深陷。她從不曾見過葉成蹊這樣虛弱頹唐的樣子,她明明還什么都沒有怪罪他,他自己倒像是先不堪重責(zé),借病遁避了起來。

      岳五鹿想著自己要是還有一丁點(diǎn)骨氣就應(yīng)該掉頭就走,不去理會他的死活,但她幾次移動腳步,最后還是回到了床前,床邊的矮幾上一處擺著熱水和臉帕,一處放著青白瓷的茶具。她絞了帕子,輕輕按在他的額頭上。

      沒有了濡濕的汗,葉成蹊的眉頭似乎舒展了一點(diǎn),但他忽然又像是陷進(jìn)了一個可怕的夢境里,臉上全是不可名狀的痛楚,他低低地,祈求似的囈語道:“小五,你不是……”

      岳五鹿屏聲靜氣等著他說下去,但他緊抿著嘴,再沒有了其他話語。岳五鹿等了又等,終于放棄,只好自言自語自問道:“我不是什么?在你的夢里,我到底怎么了,讓你這么痛苦?”

      然而四下里除了葉成蹊略帶嘶啞的呼吸聲,再沒有別的聲音來回應(yīng)她的問題。

      葉成蹊模模糊糊地又吐出一個字:“水?!?/p>

      岳五鹿倒了一杯水端過來,托住葉成蹊的頭,把水遞到他的唇邊,他無意識地飲盡,又沉沉睡去。岳五鹿重新洗了臉帕,將他額上新增的汗珠擦去。

      夜色更深,而今夜偏偏月明如晝,月光照在落雪上,連屋內(nèi)仿佛都流進(jìn)了銀白色的光。因?yàn)檫@光,岳五鹿明明困得很,卻也一直沒睡去,只是在床邊的腳踏處坐了下來。

      屋外寂靜無聲,偶爾枝葉上的積雪掉落,像下沙一樣。忽然那雪地上發(fā)出幾個不和諧的重音,打亂了天地間的沉靜。岳五鹿還沒想出個究竟,又聽得幾聲銳器相交的聲音,屋外驟然混亂一片,似是有無數(shù)的腳步接踵而至,有人高叫著“有刺客!”緊接著窗欞上一聲巨響 ,已經(jīng)有人破窗而入,刀光劍影隔著屏風(fēng)都能望見。

      岳五鹿急中生智,跳起身來將那屏風(fēng)死命地一推,有劍鋒落在屏風(fēng)上,頓時將屏風(fēng)震得四分五裂。借著這空當(dāng),岳五鹿將掛在床邊的一件大氅,嘩啦一下兜頭兜腦地對著突襲而來的刺客扔了出去。

      那破窗而來的刺客只有兩個,正好都被罩在了大氅之下,便手忙腳亂地拉扯起來,因?yàn)閮蓚€人用力的方向不一樣,倒比一個人拉更費(fèi)事,等他們從氅下鉆出身來,岳五鹿又趁手拿起來身邊的物什,一股腦兒地朝他們投擲過去。

      刺客們左避右閃,這才看清,給他們制造這一堆的麻煩的人,竟是一個看似全無武功的柔弱女子。他們打了頭陣,本帶著試探的心,所以并未盡全力?,F(xiàn)在看清楚阻擋他們的人,不由得惡向膽邊生,揮劍殺了過來。

      這一切發(fā)生不過是彈指之間,岳五鹿只覺得眼前劍光一閃,只本能地閉上了眼睛。忽然她的耳邊一道勁風(fēng)閃過,臉頰生寒,只聽得“叮?!眱陕曚J響,岳五鹿趕緊掙開眼睛,赫然看見斷水劍漆黑的劍柄就在眼前,那兩把刺向她的劍已應(yīng)聲斷落在地。那兩個刺客趕緊收勢,扔下手中的殘劍,又從背上拔出新劍,再次迎了上來。葉成蹊不知何時竟已經(jīng)站在了她的身旁,雖然面上仍有病容,但他振臂一推,那斷水劍雖不在他的手里,卻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操控著,直逼刺客的面門。

      窗外又躥進(jìn)三個玄衣的刺客,岳五鹿還想再看真切一些,忽然發(fā)現(xiàn)身子一輕,葉成蹊已經(jīng)將她攔腰一抱,直接將她扔到了床上,一面急聲吩咐道:“躲好了!”

      岳五鹿被扔得暈頭轉(zhuǎn)向,正覺得面上無光,便手腳并用地努力爬了起來,剛探出半個身子,又被當(dāng)頭按了一下,整個人往后倒得人仰馬翻,劍鋒堪堪從面前掃過,落在雕花的床柱上,把一面帳子削了下來,遮住了半邊床。岳五鹿更加看不清外面發(fā)生了什么,只聽得連連慘叫,又有破門而入的聲音,重疊了幾個人的慌亂,急切地叫著“王爺”!

      她好不容易撐起上半身,撩起帳子看過去。只見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的都是玄衣的刺客,門口站滿了提著兵器的王府侍衛(wèi),因?yàn)閯偨Y(jié)束了戰(zhàn)斗,正劇烈喘息著,還未做任何呈報(bào)。他們乍看到岳五鹿從床上探出來,一雙雙眼睛“唰”地看了過來,雙手不由自主地握緊了兵器,但在看清岳五鹿的面容后,卻失神了起來,每個人的腦子里全向那風(fēng)月之事想去,拼湊起一個畫面,凌亂的床,只著單衣的王爺,攪了好事的刺客……

      葉成蹊看到侍衛(wèi)們直勾勾的眼神,只覺得自己的風(fēng)寒又重了,一股股熱火蹭蹭地往頭上臉上冒,便狠狠地斥道:“都給我出去!”

      侍衛(wèi)們一愣,急忙灰溜溜地俯首退下,才掉轉(zhuǎn)了個身,又聽到屋內(nèi)王爺?shù)呐穑骸鞍堰@些刺客都給我抬走,好好查下他們的身份?!?/p>

      侍衛(wèi)們唯唯諾諾,不一會兒,不僅是這些刺客,連破損的器物都一并移走了,屋內(nèi)一下子變得空曠和安靜。

      岳五鹿早已經(jīng)從床上爬了下來,正打算趁亂跟著侍衛(wèi)們一道離去。

      偏偏盛怒之下的葉成蹊還不忘問她:“你去哪里?”

      岳五鹿駁詰道:“不是你讓我們都出去的嗎?”

      葉成蹊只伸手一撈,便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臂,沙啞著聲音說道:“沒讓你走!”

      岳五鹿腳下虛晃了一下,身子有些不穩(wěn),借著葉成蹊手臂上的力才站穩(wěn)了。她微仰著頭,漆色的眼眸哀懇似的看了他一眼,她竭力地想要從他深湛的眼睛里看出點(diǎn)東西,藏在他生硬的言語,反常的行為背后的那一點(diǎn)真心。也許是剛才的刺殺讓她生出朝不保夕的緊張,她豁出去了,一定要問個明白:“想要我不走也可以,你給我一個解釋。當(dāng)初你到底為什么一定要和殷茵成親,為什么后來又變了卦?”

      葉成蹊終于再次直視她。他一心想著將她帶回自己的身邊,守護(hù)她,卻發(fā)現(xiàn)自己幾乎連面對她的勇氣都沒有。因?yàn)閯偛诺膭觼y,岳五鹿的鬢發(fā)有幾分散亂,她微挑著眉梢,眼神依然清澈,有三分期盼,又似有七分驚慌。她似乎總是在害怕,可是在危急時刻,她卻又總是這樣的頑強(qiáng),哪怕已經(jīng)武功全失,也從不示弱。刺客來襲的時候,他明明就在她的身邊,但她依然只愿靠自己去抵抗。想到她這樣滿身的苦難,卻努力挺直了她那小小的脊背去獨(dú)自承受,無數(shù)種情愫從他的心底升騰而起,他知道自己仍然無法抑制地在愛她,而這愛如同一個轟雷在他體內(nèi)炸開,把他炸成了幾千幾萬個碎片。她只想要一個解釋,可是他如何能啟齒!他寧愿自己在這一刻就讓體內(nèi)的這把烈火燒成灰燼,化成青煙,隨著一陣風(fēng)無知無覺地消散了……

      他近乎逃跑似的走到窗邊,用手抓著窗欞,希望雪夜的冷風(fēng)能澆熄他燒灼的心情。良久,他潰敗地說道:“你還是回去吧?!?/p>

      (未完待續(xù))

      (責(zé)任編輯:藍(lán)?。?h3>下期預(yù)告

      葉成蹊再次尋回了岳五鹿,但被兄妹身份束縛住的他,該如何面對這段感情?不知情的岳五鹿又將如何處理二人關(guān)系?精彩盡在下期《斷水生春(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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