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熊伊南娜
天寶十四年春,范陽節(jié)度使安祿山起兵叛亂,半年間連下潼關(guān)、洛陽,唐玄宗倉皇逃離長安,攜皇族入蜀避亂。
天寶十五年,太子李亨請命北上抗敵,于靈武自立為新帝,稱肅宗,改元至德,遙尊玄宗為太上皇。
消息傳至蜀中,玄宗震怒,詔發(fā)《命三王制》,以盛王琦為淮南、河南節(jié)度使,豐王珙為隴右四道節(jié)度使,永王璘為江南四道節(jié)度使,欲以三地之勢夾逼靈武,迫使李亨還位。
新舊二朝勢同水火,安史叛軍盤踞兩京,大唐內(nèi)憂外患,危若累卵。
天寶十五年中,永王奉詔至江南,千島湖上大興土木,于行宮舊址擴建仙侶,花月二院,廣招能人異士為之效力。
其子襄陽王李玚見江南富庶,遂起逐鹿之意,于江南四道大肆斂財征兵,增補官吏,千島湖暗建龍圖堡,練水師,造戰(zhàn)船,靜待舉事之期。
江南四道流言四起,皆言新皇肅宗欲加害永王李璘。
天寶十五年末,永王廣發(fā)昭帖,以玄宗名義舉龍虎旗北上抗擊安史叛軍,水軍先鋒浩浩蕩蕩沿長江而行,史稱——“永王東巡”。
年末的長江上頗為蕭索,獵獵江風(fēng)寒意刺骨,屈焰陽抱著手臂站在主船的橋頭,看向船舷上正互相交談的幾名官員。
當(dāng)中被眾人圍住的正是新來的幕僚李白,當(dāng)日船隊集結(jié)下水,太白先生一筆揮就十一篇永王東巡歌,不但震動江南,更是讓這名滿天下的詩仙迅速打入了永王的文臣班底。
屈焰陽對這些文縐縐的詩詞歌賦無甚興趣,可李白的來歷作為卻讓他覺著有些不妥。
長歌門根基深厚,與朝中頗多牽連,歷來又重視禮義倫理、君臣家國那一套酸儒之說,篤信的是天下安定君王正統(tǒng),安祿山叛軍圍攻太原時,甚至派了門中精銳千里迢迢去往協(xié)助而李白身為長歌門內(nèi)的長老,如今卻近乎狂熱地鼓吹永王擁兵造反,甚至不惜毛遂自薦當(dāng)個無官無職的謀士——他到底是真心覺著得遇明主,亦或是另有所圖呢?
屈焰陽看著李白飄然出塵的身影,腦中轉(zhuǎn)過了無數(shù)個念頭。
可接納并禮遇這聞名于世的詩仙是永王的決定,他的到來也的確為永王的行動爭取到了不少人心論說,這人該去該留,屈焰陽也無權(quán)置喙。
屈焰陽又轉(zhuǎn)頭看了會兒相鄰幾艘護(hù)衛(wèi)船上來往忙碌的兵卒和幾個正帶著下屬巡邏固防的龍圖首領(lǐng),突然問道:“陳鏡儒呢?”
他這幾日頗為忙碌,手下的龍圖首領(lǐng)也各自領(lǐng)了任務(wù)四散,今日眾人陸續(xù)都回了船上,唯獨卻不見了陳鏡儒。
一直跟在他身旁的薛山石聞言回道:“前幾日他被永王殿下派去執(zhí)行一件重要的任務(wù),約摸還要半月才能回來?!?/p>
“半月?什么任務(wù)如此麻煩,連東巡都趕不上了?”
“不知,此事隱秘,只道是去了西南?!?/p>
“西南?”
屈焰陽眉頭皺得更緊,這種時候派心腹的龍圖將領(lǐng)去西南?他抬頭看向主船正中重兵把守的船艙——這對父子又在謀劃些什么呢?
屈焰陽瞇著眼睛微微一笑,薛山石順著他的目光一看,也有些無奈地撇了撇嘴,
“大戰(zhàn)在即,小王爺也真是……”
“真是什么?”
“……沒什么?!?h3>(二)
夜里江上風(fēng)寒,便是主艙里點著炭盆也時時透著點冷意,李玚吊兒郎當(dāng)?shù)匦笨恐笪W母赣H,一手捻著桌上那張薄薄的明黃絲絹。
“皇祖父送來的密信……他到底什么意思?”
他們發(fā)兵東巡還沒幾日,靈武就急匆匆來了天使傳旨,詰責(zé)永王私出封地有逾越窺視之嫌,令他速去靈武面圣。
永王看了那圣旨,冷冷一笑,回了封奏表說當(dāng)初三王出蜀中,玄宗便已授意他們要整頓江南,合其兵勢以定中原。如今在河南作戰(zhàn)的唐軍已退守江北,潁川、東平、濟陰盡數(shù)淪陷,本王發(fā)兵北上乃是奉詔討賊收復(fù)失地,何來逾越之嫌?
便將那名為啖廷瑤的宦官連人帶馬轟了回去。
這般囂張言行也曾令永王麾下頗有些疑慮,但不過數(shù)日,蜀中竟來了玄宗密函,不但在長江上游重鎮(zhèn)接連任命了信臣以作接援,甚至隱晦地對永王的作為表達(dá)了支持贊賞之意。
李玚從前不太接觸朝堂,對這分居蜀中、靈武的二帝心思一時難以摸清。
永王順手拍了拍他的頭頂示意他坐好,緩緩道:“當(dāng)日叛軍入長安,我們跟著你皇祖父入蜀,李亨請命東出抗敵卻在靈武自立為帝,將父皇困在川蜀……”
“父皇一生都極重權(quán)勢,怎會坐以待斃。后來他趁著靈武新朝未穩(wěn)搶先頒布了詔令,命本王與盛王、豐王去往江南、廣陵和武威任節(jié)度使,聯(lián)兵北上抗敵……”
他略略一頓:“你以為這是為何?”
李玚抿唇思索片刻,回道:“圍魏救趙,名為討賊,實為兵壓靈武以逼李亨退位?!?/p>
他雖性子狂妄,倒是聰慧機敏頗有政治頭腦,聽永王將這來龍去脈一說便通了其中關(guān)竅。
永王點了點頭:“江南是未受叛軍侵?jǐn)_之地,兵多糧足,故而本王一人便領(lǐng)了四道節(jié)度使之位——后來父皇又接連將丹陽、襄陽和山南道的大員都換成了他自己的人,如今長江上游皆是父皇的舊朝勢力,只待本王帶著江南兵馬出江西入河南與他們接洽……”
李玚悠然接過了話頭:“便可穩(wěn)占大半天下,逼迫李亨還位于他……潼關(guān)已破,天子西逃,他們倒還窩里斗得歡實?!彼恍监托ΓD(zhuǎn)念一想又覺不對,“可是,皇祖父這計謀雖是巧妙,但若是不成……父王?”
“若是不成……”永王垂眸看著嫡子晶亮雙眼,緩言道,“那詔令本就言語曖昧模棱兩可,既要我們合縱御敵又不準(zhǔn)親王私出封地……”
李玚睜大了眼睛看著他,略略一想便明白了其中道理,不由氣惱地啐了聲“混賬東西”。
永王被他逗得發(fā)笑:“怎么混賬東西了?”
李玚撇了撇嘴:“若是成了,至多是個鳥盡弓藏的結(jié)果,可一旦威逼靈武不成——那便是父王與盛、豐二王不遵詔令窺視江左,皇祖父還能將自己摘得干干凈凈?!?/p>
永王欣慰地點了點頭。
“無恥?!崩瞰`不愉冷哼,將頭靠在永王肩頭胡亂蹭了蹭,悶聲道,“可他們大概沒想到父王會自立吧,眼下這形勢倒成了我們出兵最好的借口,即便李亨借機責(zé)難父王欲反,想必皇祖父也會從中斡旋支援……難怪父王敢把那個死太監(jiān)攆回去。”他想到啖廷瑤被趕走時鐵青的臉色不禁撲哧一笑,“想必李亨看了父王的奏表要氣到吐血。鶴蚌相爭,漁翁得利……這下把水一攪渾,可就不知道誰是鶴蚌,誰是漁翁了……”
永王看著李玚躊躇滿志的模樣,抬起他的下巴與他對視,沉聲道:“玚兒?!?/p>
“嗯?”
“你可知高適與李峴本都是本王下江南時,父皇親自封來輔佐的江南大員,卻為何趕在我們至江陵郡前接連去了靈武向李亨表忠?”
“這……”李玚聽了這話心里一涼,江南大員雖多為玄宗舊派,對他們的到來頗為禮遇,卻依舊有好些官員或是稱病不朝或是閉口不言朝政,高適和李峴更是匆匆離開千島湖投奔靈武——當(dāng)初他還為這事兒發(fā)過脾氣。
他略略一想便大約明白了其中利害,嘀咕道:“是兒臣想得太輕了。”
永王頗為滿意地循循善誘:“說說看。”
李玚理了理思路,斟酌道:“皇祖父雖是天子正統(tǒng)但畢竟年事已高,因著楊家之亂也有不少朝臣對他有怨。李亨登位有瑕到底也是名正言順的太子之身,現(xiàn)在明眼人俱知父王東巡的背后是新舊朝廷在爭斗,江南兵馬說到底是在為皇祖父盡忠,而站隊新帝的官員將領(lǐng)亦不在少數(shù)……只怕沿途觀望者眾多,一旦二朝勢力有變恐起內(nèi)亂——”
他垂眸一想,又道:“可是如今江南各地?zé)o論百姓官家都唯父王馬首是瞻,只要能盡快打下靈武便不怕出什么亂子,再者我手下還有數(shù)萬私兵,若有嘩變也可應(yīng)對無礙……”
永王微微一笑:“玚兒,士族百姓響應(yīng)擁簇是因為我們在奉天子詔討逆平叛,若是他們發(fā)覺我們真實的企圖……你認(rèn)為會有多少人倒戈相向?再者,唐軍幾十萬主力雖說皆在北方抗敵,可若是李亨破釜沉舟調(diào)軍南下,光靠著你手下那幾萬龍圖私軍,能與之相抗嗎?”
李玚深深皺起了眉頭,心里猛地一陣發(fā)緊。
本以為有了兵馬錢糧和玄宗在背后支持,又有著奉旨討逆這個合情合理的借口北上,趁著天下大亂奪帝位簡直易如反掌,卻不料這其中竟然會有如此多的關(guān)竅。
可是這些話……為何父王要留到此刻才來告訴他呢?
他不解地看著永王高深莫測的神情,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說法。
如今箭在弦上,他們已經(jīng)回不了頭了。
永王面無表情地半闔著眼:“勝負(fù)尚無定論,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而已?!?/p>
說罷拍了拍李玚的背,輕聲道:“明日還要早起,去睡吧?!?/p>
“……”
江上浪濤與呼嘯凜風(fēng)紛亂而起,渺渺回音夾著寒鴉嘶啼,一派肅殺之氣。年少的襄陽王聽著那嘔啞嘲喳的聲響,滿腔的凌云壯志似也被這無際的寒夜給撕了個口子。
他們……真的能贏嗎?
天寶十五年冬月,永王先鋒水軍以收復(fù)河南為號,沿長江至廣陵郡駐軍,沿途官員紛紛開城相迎,增補錢糧兵勇無數(shù)。
是日永王于廣陵郡設(shè)水軍宴大宴群臣,廣陵地方官吏,士族長老座無虛席,把不甚闊大的廣陵郡守府?dāng)D得是熱熱鬧鬧,沸反盈天。
永王在主席上接受群臣朝賀,李玚不喜這官場來往,得了空閑便端著酒杯往側(cè)殿門邊一靠,緩緩掃視宴上眾人臉色。
那些個官吏雖是滿面紅光,笑語晏晏,可眼神卻是一個比一個清醒又銳利,左右亂瞟試探他人心意。
一群老狐貍。
李玚暗自嗤笑,與身后跟來的屈焰陽碰了碰酒杯一飲而盡。
“可看出什么道理了?”龍圖衛(wèi)首借著屏風(fēng)遮掩替他擦拭了唇邊殘酒,低笑著問道。
“你自己看唄。”李玚心情頗好地往他身側(cè)一靠,沖著殿內(nèi)抬了抬下巴。
此時坐于永王右席的李白正應(yīng)了某位官員之邀起身,侍從往中間擺了長桌筆硯,李白點起濃墨,略一斟酌便揮毫而起。
待他寫完,便有一人上前捧起詩仙墨寶,高聲誦讀起來。
“……浮云在一決,誓欲清幽燕。愿與四座公,靜嘆金匱篇。齊心戴朝恩,不惜微軀捐。所冀旄頭滅,功成追魯連。”
“好!”
“好詩!”
四座屏息,簌而爆發(fā)出經(jīng)久不絕的擊掌喝彩。
眾人聽了這般豪情詩句皆是興致高昂地議論不止,唯有后方數(shù)人悄悄對視一眼,眉頭微皺似有忐忑之意。
“看出門道了?”
李玚方才便緊緊盯著席間狀況,眾人這般反應(yīng)一個也不落地入了他的眼。
屈焰陽略一點頭:“永王殿下好心計。”
李玚得意地瞟了他一眼,低聲道:“去把那幾個人的來歷底細(xì)查一查?!?/p>
屈焰陽應(yīng)聲去了,李玚向著永王的方向略一舉杯,躊躇滿志地飲盡了杯中佳釀。
卻不料永王心有靈犀般回過了頭,仿佛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李玚喉嚨一緊,別過頭輕輕咳嗽起來。
第二日天方明,永王便叫了李玚去書房議事。
“父王?!?/p>
李玚領(lǐng)著屈焰陽剛進(jìn)門,便見著韋子春和李臺卿這兩名謀臣正與永王在桌旁商論。
“玚兒過來。”永王見他到來便招手叫他過去,將手里一封書信遞予了他,“你看看這個?!?/p>
李玚接過來一看落款:“江西采訪使皇甫侁?”
他皺著眉將那信中內(nèi)容掃視了一番,內(nèi)里文縐縐說了一大堆,先是夸贊玄宗圣德肅宗威武,又感激永王招募然則自己不堪大任心有惶恐,說到最后中心思想?yún)s只有一個——永王東巡,二帝相爭,下官隔岸觀火兩不相幫。
昨日永王宴請江陵官員士族,本就有招賢納士的意味,皇甫侁作為江西大員自然在列,他在席上進(jìn)退自如似有投誠之意,走后卻連夜寫了信婉拒永王之邀。
“哼。”李玚看得發(fā)笑,嘲道,“兩不相幫……他倒是想得挺美。”
一旁韋子春一拈短須,哂道:“恐怕抽身事外是假,擇主而侍是真啊?!?/p>
李玚點點頭,示意屈焰陽將手里情報放到了桌上。
“這是昨日席上那幾個人的背景來路,大都是江西那一塊的官員,品級不高但都出身本地宗族大家,在當(dāng)?shù)厮闶堑仡^蛇。還有,皇甫侁上任多年,這些人與他私交甚好?!?/p>
“這便是了?!表f子春略一思索,“江西與我們東巡的路途交集不大,反而更靠近肅宗掌控的江東,若他們投誠永王殿下,反倒是處境尷尬……”
一旁李臺卿補充道:“然則三王出蜀中之時,江西本是玄宗陛下劃歸于永王的封地,他皇甫侁說到底還是殿下的下臣,如此表態(tài),只怕他早與肅宗有所接洽才會這般有恃無恐。”
“聽聞那皇甫侁的幕僚乃是昔日的壽安縣尉崔佑甫,他當(dāng)年做過太子門客,兩京之亂后方才舉家南遷,恐怕便是他向肅宗引薦了皇甫侁和他手下的地方官?!?/p>
“混賬東西?!崩瞰`聽明白了這其中緣故,不屑地撇了撇嘴。
“玚兒。”一直未開口的永王看了他這模樣不禁微微一笑,“一國有二帝本不尋常,選對了是從龍之功,站錯了恐怕身家性命難保,人之常情而已,無需過多憂慮,派幾個探子暗中盯著他們便是?!?/p>
“是?!?/p>
永王又道:“除卻江陵守軍和龍圖私軍,這些時日有多少新增兵勇?”
“廣陵守軍撥了三萬,但尚有一萬在廣陵各縣駐守,如要在廣陵集結(jié)還需大約半月?!碧崞鸨φ麄淅瞰`便來了興致,胸有成竹說得頭頭是道,“本地捐贈的糧草約摸夠八萬軍隊三月之用,后續(xù)糧草可從江陵走水路調(diào)撥,倒是不愁吃喝……”
他略一停頓,皺眉道:“只是江南少有良將,除卻屈焰陽帶的龍圖衛(wèi),大軍三營主力還是得由渾惟明、季廣琛和高仙琦統(tǒng)領(lǐng)。”
兩名謀士各自將這三個名字細(xì)細(xì)咀嚼一遍,韋子春道:“高仙琦是永王舊屬,忠勇自不必說,渾惟明和季廣琛卻是早年出身西北……”
永王卻突然打斷了他的說辭:“好,后軍主力暫駐廣陵,調(diào)一萬精銳打散編入水軍先鋒,準(zhǔn)備東進(jìn)江淮?!?/p>
韋子春悄悄看了永王一眼,止了話頭拱手而立。
“兒臣領(lǐng)命!”李玚意氣風(fēng)發(fā)得了令,轉(zhuǎn)念又道,“只是父王,我們這一路走來似乎也太順利了些,李亨難道就這么眼睜睜看著我們殺去靈武?”
“自然不會?!庇劳貂饬藘刹?,看著窗外寒枝,“我們東巡的名號是遵玄宗詔北上收復(fù)河南,李亨若沒個合適的理由也拿我們無法,但如今江淮已動,若再拖延,靈武便將失了余地——皇兄他……應(yīng)該也快要動手了?!?/p>
他神色冷漠,兩位謀臣聽他口稱皇兄卻是心頭一跳。
昔年宮中舊事他們也有所耳聞,永王少年時與太子亨的關(guān)系不算秘辛,可嘆這樣一對兄弟,卻也走到了如此田地。
當(dāng)真是……天家無情。
永王揮手讓他們?nèi)チ?,只留下李玚再商大計。
靈武。
靈武行宮改頭換面做了新的朝堂,卻遠(yuǎn)不若大明宮中乾元殿那般金碧輝煌,威儀萬端。
雖說已是帝王,卻不是唯一的權(quán)力者,川蜀那位太上皇的一舉一動都如同喉中之鯁,叫他夜夜不得安睡。
肅宗李亨坐在書房看著窗外稀拉拉的寒枝,心頭陣陣壓不住的厭惡與焦灼。
昔日大明宮內(nèi)遍植四季花,便是近了年底也處處花團(tuán)錦簇,枝繁葉茂。宮墻百折,河湖相繞,巍巍殿堂矗不知幾千萬落——是盛世才有的堂皇與風(fēng)骨。
那才該是帝王的居處。
恍然間忽聽門口小黃門來稟,諫議大夫高適求見。
“準(zhǔn)?!?/p>
高適快步行至肅宗座前,垂首深深一揖。
“臣高適,參見陛下。”
高適身材瘦小,面上皺紋深刻頗有風(fēng)霜之色,凹陷的雙目低垂,畢恭畢敬立于君前。
他本是墨客出身,早年輾轉(zhuǎn)官場仕途坎坷,如今一躍龍門入了天子青眼,也不由更多了幾分內(nèi)斂謹(jǐn)慎。
“情形如何?”
肅宗看了這自江南千里迢迢前來投奔的下屬半晌,淡淡問道。
高適稽首答道:“永王于江陵發(fā)水軍,以奉旨討賊,收復(fù)河南為號沿長江而行,江東百姓夾道相迎,當(dāng)?shù)毓賳T無不順服。”
“百姓夾道相迎,官員無不順服……”
肅宗深深皺起了眉頭,指尖叩在桌上的聲響失了節(jié)奏。
“陛下……”
“若任由他出江西入河南,與盛、豐二王整合兵勢夾逼靈武,朕這皇位,怕是保不住了?!?/p>
肅宗緩緩起身踱至窗邊,深深吁了口氣。
“你說父皇都這把年紀(jì)了,為何還是要死死攥著權(quán)力不肯放手?”
高適看著君王略顯憔悴的身影,思慮半晌方輕聲道:“太上皇如今偏居蜀中,有名卻幾無實權(quán),陛下乃是太子儲君,當(dāng)初國難之下臨危登基乃是為國為民,名正而言順,即便舊臣們有所怨言,假以時日也會明白陛下苦心,無需太過憂慮?!?/p>
“倒是永王……陛下?!彼那念┲髂樕?,試探著說道,“太上皇想依靠永王逼迫陛下,可永王他……難道就真的甘愿當(dāng)個任人擺布的棋子?”
肅宗回頭深深看了他一眼。
高適咽了咽口水,只得硬著頭皮說下去。
“太上皇欲使永王合盛、豐二王之勢迫使陛下還位,此計若太上皇勝,則永王成棄子,若陛下勝,永王便是叛逆。永王進(jìn)退兩難豈會坐以待斃?而今江南四道有精兵近十萬眾,沿途士族百姓響應(yīng)者也多不勝數(shù),如若來日大軍壓境到了靈武,他僅僅是照太上皇之命威懾陛下倒也罷了,可若他臨陣倒戈以效當(dāng)日玄武門之變……”
他說得越發(fā)艱難,時已深秋,他的額角卻冒出了細(xì)細(xì)汗珠。
肅宗沉默半晌,面無表情道:“永王璘,乃朕親弟?!?/p>
“陛下……”
“月前朕已派了使者去詔他來靈武,只待他前來,朕便能保得住他。父皇無人可倚,二帝之爭即刻便解,江南兵力也可真正北上抗敵……”
帝王低沉的聲音回蕩在高大空曠的殿堂間,頗有些滄??~緲之感。
“陛下?!备哌m長嘆一口氣,自袖中抽出一份奏表呈予肅宗。
“天使啖廷瑤已自江南歸來,這是永王呈予陛下的奏表?!?/p>
肅宗接過那奏表看了看,漠然道:“高愛卿退下吧?!?/p>
高適應(yīng)聲去了,徒留滿室寂然。
肅宗撐著額角,將奏表上寥寥數(shù)語看了一遍又一遍。
雖說自登基自立之時他便已覺悟玄宗定會傾其所有與他相爭,可笑他見著下江南的是永王李璘時竟還生出幾分僥幸,希望這個自幼被他抱在懷中長大的弟弟能置身事外,甚至是站在他這一邊。
可李璘給他的回應(yīng)卻是東巡抗敵——朝堂上摸爬滾打了幾十載,他怎會不知那字里行間暗藏的玄機。
疲憊的帝王緩緩拂過奏表上提按分明,牽絲勁挺的字跡,不由憶起了數(shù)十年前大明宮里度過的少年時光。
彼時的大唐還是玄宗治理下的太平盛世,三皇子李亨剛過弱冠之齡,那年后宮里身份低微的郭順儀猝然辭世,雖不曾令癡迷于武惠妃的玄宗動容,但留下了個年幼卻不受疼寵的十六皇子李璘。
稚齡失恃,母家勢微,各宮早有眾多長成的皇嗣——這孩子將來的命運,可想而知。
李亨不忍見這玉雪可愛的幼弟孤苦伶仃地在深宮里茍活,機緣巧合之下,便將他接去了自己宮中養(yǎng)育。
那時李璘方才五六歲的年紀(jì),李隆基對這出身不高的兒子沒什么印象,他又早早失了母親,煢煢孑立形單影只,對待他如父如兄的亨哥哥便愈發(fā)粘得緊,而李亨對這乖巧懂事到讓人心疼的弟弟也喜愛得很,甚至因李璘年少怕黑,便日日都抱著他入睡。
在冷冰冰的深宮里,實在是難能可貴的一份溫情。
不久后忠肅恭懿的三皇子亨被冊封為太子,東宮之中大宴群臣,李璘跪在他身前,脆生生的嗓音卻是鏗鏘有力:
“待皇兄登基,璘當(dāng)竭忠盡勇,為皇兄守國。”
他小小的身影被華貴禮服襯得越發(fā)高貴不凡,舉手投足自有一番風(fēng)骨傲氣。
這幾乎隱沒在后宮中的小皇子忽然便為人所知,稚氣未脫的面孔上隱約已有卓爾不群的雛形。
兄友弟恭,國之大幸。
李亨聽著眾人不絕的恭維道賀,心里亦是開懷的。
他待李璘愈發(fā)的好,不論吃穿用度,文武教習(xí),俱是同他這個太子一般無二,而李璘也不負(fù)他所望,文韜武略,說禮敦詩,小小年紀(jì)便已是破土待出般的天資縱橫。
他看著李璘從孩童逐漸長成英姿煥發(fā)的少年,可年歲漸長,這個弟弟卻不知從何時起慢慢變得內(nèi)斂含蓄,掩去了所有的鋒芒畢露,將自己深深淹沒在大明宮的角落,與他也漸漸變得生疏。
李璘只說是懂事以后識得了尊卑長幼,懂得了韜光養(yǎng)晦,而與太子過從太密只怕招來禍端。李亨雖有些無奈倒也欣慰,玄宗年老后逐漸沉湎聲色享樂,他這個監(jiān)國太子不得不身負(fù)重?fù)?dān),朝堂上波詭云譎,宮門里人心如海,李璘的顧慮實在無可指摘——只要他還跟自己一條心,那么太子也樂于見到一個識大體明局勢的手足至親。
直到李璘成年開府封了永王,突然開始熱衷游歷天下,一年里留在長安的時日都屈指可數(shù),從此便與他漸行漸遠(yuǎn)了。
光陰似箭,一晃便是天寶十四年,安祿山起兵造反,皇室倉皇遷于蜀中,太子亨假借抗敵之名出靈武登基稱帝,遙尊玄宗為太上皇。
一別經(jīng)年。
得知玄宗任命下江南任四道節(jié)度使的人選竟是李璘時,李亨是很有些驚訝的。
玄宗子嗣眾多,李璘生母位卑,出生時又適逢武惠妃獨占圣寵,因而玄宗甚少注意過這個長于太子宮中又無母家依靠的小兒子,也從未讓他涉足過朝堂。
但是……果真從沒注意過嗎?
對皇家子而言,開府后的十?dāng)?shù)年,已經(jīng)漫長到能做足夠多的事了。明珠即便蒙塵,又怎能騙過識寶之人的如炬慧眼。從何時起,他與玄宗有了這么多的默契,又從何時起,他竟也有了九五至尊的心思?物是人非數(shù)十載,他就是這樣報答兄長的養(yǎng)育之恩的。
李亨突然感到一絲倦意,這深宮之中,到底有誰還能存著幾分真心呢?
他不無嘲諷地悶悶一笑,撐著額頭的手指漸漸握緊。
連他自己都能為了權(quán)力算計親父,又怎么能奢求別人的真心?
何況此番李璘就算毫無反意,待他收拾了殘局大權(quán)在握,也勢必要對獨擁江南的永王下手。
什么養(yǎng)育之恩,手足親情,在至高的權(quán)力面前統(tǒng)統(tǒng)不值一提。
這累累白骨堆起來的江山,不需要那些年少無知的溫情。
滿眼陰霾的帝王靜靜看著案上字字如刀的奏表,紅燭燃盡,更深露重,獵獵冬風(fēng)吹得宮苑里寒枝影綽,瑟瑟顫抖。
中書令李先其夜半時分被傳召入行宮,惶惶然立于君前,看著御案一側(cè)小幾上攤開的空白圣旨不知所措。
“李愛卿,為朕擬旨吧。”肅宗伸手一指案臺,便有小黃門為李先其遞上了筆墨,示意他入座。
“陛下,這……”李先其下意識接過,心下實在驚異非常,頒旨須由三省商議奏請,手續(xù)頗為繁瑣,可肅宗今日這架勢,卻好似要當(dāng)即乾綱獨斷了。
他偷偷瞄了眼御案后的帝王,終是輕輕提著衣擺坐了下去。
肅宗閉目思索片刻,緩緩開口:
“……歷世圣人扶持名教,敦敘人倫,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不可倒置……今詔潁川太守來瑱任淮南西道節(jié)度使,諫議大夫高適為淮南節(jié)度使,吏部尚書韋陟為江東節(jié)度使,即刻赴任江南,抗擊叛軍……永王謀逆,天下共誅!”
最后一字落筆,中書令已是汗?jié)裰匾隆?/p>
他身居朝堂,自然知曉二帝之爭自永王下江南之時便已勢同水火,只是礙著北方尚在戰(zhàn)亂,故而雙方都還顧著幾分情面,可肅宗此刻如此雷霆之舉,莫不是永王已經(jīng)過了江東?
可來瑱身為唐軍主帥,此刻正在河南前線抗擊安史叛軍主力,若是將他詔去江南……
李先其執(zhí)筆的手指劇顫,唇齒張合卻是難以開口。
卻忽聽殿外珠鏈紛亂脆響,一聲“父皇不可”鏗鏘傳來。
李先其一驚,回頭一看竟是建寧王李倓。他下意識舒了口氣,莫名心安了幾分。
那身披大袖長衫的青年健步走至近前,向著肅宗行了個禮。
玉面長眉,點漆星目,似笑非笑菱角薄唇——還是那副游刃有余,高深莫測的模樣。
建寧王月前在宮中與肅宗及張皇后一場沖突,隨后竟擅自領(lǐng)兵回援太原,雖是與郭子儀聯(lián)手成功逼退了敵軍,堪稱大功一件,卻仍是被震怒的肅宗出動禁軍給押解回了靈武,就此關(guān)在王府別院不問世事。
今日卻不知他從哪里得了消息,竟能半夜時分徑直來到行宮。
李先其略一思揣,放了紙筆拱手告退。
肅宗揮手讓隨侍的太監(jiān)也盡數(shù)離去,房門吱呀一聲,徒留滿室沉寂。
“倓兒?!本蹩粗⒆俗咳坏膬鹤?,頗為煩悶地皺起了眉頭,“不好好在別院反省,何故擅自到宮中來?”
“父皇明鑒。”李倓自顧自走到幾案邊,瞟了眼墨跡未干的圣旨,“兒臣聽聞天使歸來,江南似有不利?!?/p>
肅宗冷哼一聲:“倓兒當(dāng)真耳聰目明?!?/p>
李倓淡淡一笑,對肅宗的怒意泰然處之。
“兒臣身為皇子,自當(dāng)替父皇心懷天下事,眼下西北前線與叛軍的交戰(zhàn)正當(dāng)緊急,安史軍中又有內(nèi)亂之象,只需再撐數(shù)月便可一舉將之攻破,若此時分兵南下,恐兩京難復(fù),反助安賊直入中原。父皇何故因一時之怒誤了戰(zhàn)機?”
肅宗雙眉緊鎖,沉聲道:“那倓兒認(rèn)為該當(dāng)如何?莫非就看著李璘打著平亂旗號一路殺到靈武?”
李倓笑道:“兒臣有計可平亂,今日特來請命南下。”
“哦?”
肅宗頗有些意外,他抬眼看去,李倓深邃面孔在搖曳燭火下顯得有些曖昧難明。
李倓幼時跟著文華郡主李泌去了吐蕃,數(shù)年后李泌身死異鄉(xiāng),李倓回來之后便像是換了個人般叫人捉摸不透,這許多年來,且不說皇室種種恩怨里都隱約有著他的影子,前時他上殿請命去太原,竟然當(dāng)著他的面對張皇后不敬——
“建寧王似有反心——”
李輔國曾言李倓欲加害廣平王而奪太子位,兄弟鬩墻,這恰恰是他最不能容忍之事。
李倓從太原回來時便交了兵權(quán)閉門不出,卻好似對朝堂之事樁樁件件都了如指掌。
肅宗瞇起眼睛認(rèn)真審視著李倓英挺的面孔,恍然間卻好似在那飛揚的眉眼里看到了昔日的李璘。
——李倓年少時與同樣身在東宮的李璘頗有交往,兩人雖說差了一輩卻年歲相仿,也曾有那么一段同榻抵足,把酒言歡的輕狂歲月。只是后來李璘開府封王,這才漸漸沒了來往。
肅宗心下一陣恍惚,沉頓半晌方才淡然道:“倓兒有何計?”
“父王容稟……”
燭光熹微,年長的君王靠在坐榻上,靜靜聽著李倓將成竹之策一一道來。
待到李倓話畢,肅宗尚有幾分意猶未盡之感。
他神色復(fù)雜地看著李倓恭順謙卑無可挑剔的姿態(tài),心里說不出的紛亂。
李倓因著文華郡主之事一直都對皇室心懷憤懣,這些年建寧王的才智名望越發(fā)出眾,也積聚了不少擁護(hù)他的朝堂勢力,而最讓肅宗感到不安的,是這個兒子總好似隱藏了太多太多的秘密,叫他難以捉摸,更無法把控——
這對父親和帝王來說,都是深為忌憚之事。
可如今時局翻覆,外敵內(nèi)亂已然到了水火關(guān)頭,李倓的計策實在是太過完美的解決之法,若是一切順?biāo)欤煜麓髞y的局面即刻可解,這對靈武岌岌可危的處境來說,實在是叫人難以拒絕。
肅宗思索片刻,道:“那來瑱就不必去了,讓高適與韋陟先行出發(fā),倓兒你帶三千輕騎暗中跟隨,到了江南便依計行事吧?!?/p>
“父皇?!崩顐?chuàng)u頭道,“來瑱還是要去,不但要去,而且要聲勢浩大率軍南下?!?/p>
“何意?”
“父皇明里頒旨令他三人領(lǐng)河南先鋒軍下江南平永王叛并廣告天下,但來瑱只需帶兵南出睢陽便自西迂回——如此江南計成,又可麻痹盤踞兩京及河北的安史叛軍,讓來瑱同正在洛陽外駐軍的郭子儀兩方夾擊,便可一舉拿下二地?!?/p>
“……”
肅宗沉思半晌:“倓兒所計甚為周全……明日便讓中書省照此擬詔?!庇謱χ顐?chuàng)]了揮手,“朕累了,倓兒退下吧?!?/p>
李倓淺淺一笑,出了殿門。
待建寧王離開行宮已是四更,匆匆趕來的新朝宰相李輔國由小黃門領(lǐng)進(jìn)了燈火明亮的御書房。
“陛下?!崩钶o國伏地參拜,卻未得肅宗如往日般親自扶他起身。
年邁卻矍鑠的宰相一雙精明小眼咕嚕一轉(zhuǎn),起身故意道:“陛下深夜召老臣前來,不知是何要事?”
肅宗面無表情道:“建寧王將下江南。”
“這……”李輔國眉頭一跳,“建寧王與陛下素來有嫌,此番回靈武也是迫于無奈,如若他下江南反而與永王相投……”
肅宗轉(zhuǎn)頭看了他一眼。
李輔國諾諾道:“老臣失言……”
“即便倓兒真有這等野心,但李璘欲造反奪位他們便是敵人,倓兒不會幫他?!?/p>
李輔國看著肅宗緊抿的嘴角,察言觀色道:“只是永王若敗,江南群龍無首,若建寧王接管了永王勢力……”
“派探子跟緊他。若有異動,時時來報?!泵C宗摩挲著軟榻扶手上精致的雕花,沉聲道,“另外讓啖廷瑤再去江西給皇甫侁傳旨,一旦平叛成功,所有永王軍隊皆由他接管,立即護(hù)送建寧王回靈武。”
“是,老臣這就去辦?!?/p>
李倓回了王府別院,便叫來了長史吩咐準(zhǔn)備南下的行程。
那位李姓長史是李倓多年的家臣,聽他說完今日之事不覺有些擔(dān)憂。
“王爺,如今江南是陛下和太上皇在爭斗,陛下本就對王爺在太原那事兒頗有怨言,王爺不如安分守在靈武待陛下氣消,為何非要去蹚這趟渾水不可?”
“李叔,”李倓看著侍奉了自己十?dāng)?shù)年的老臣,溫言道,“二帝相爭,靈武新朝本就不穩(wěn),李輔國把持朝政一手遮天,張皇后寵冠后宮,欲使幾位皇子相鬩而重立太子,我去太原前便與這二人撕破臉結(jié)了仇,父皇本就對我有疑,如今我被囚靈武身邊無人可倚,若是留在此地,遲早死得不明不白。倒不如抽身去江南,反倒有一線生機。”
“……”
長史深深嘆了口氣,無奈道:“王爺既然這么說,想必已是有了計較,老臣這便去準(zhǔn)備。王爺……務(wù)必保重。”
“多謝。”
待長史離去,李倓叫了聲:“十三?!?/p>
便見房梁上輕飄飄落下來一個身影,跪在了李倓身前。
“主上?!?/p>
“立刻去聯(lián)系江南商會會長周墨,就說本王不日將下江南平永王之亂,希望他能助本王一臂之力?!?/p>
那暗衛(wèi)聽了這話頗為猶豫:“主上,九天中其余幾人一直都暗中動作想廢了您的鈞天君之位,周墨恐怕不會見您?!?/p>
“是?!崩顐劦Φ?,“他們是想廢了我再扶持永王李璘取而代之……可惜永王這一起事,怕是連他們自己也亂了陣腳,如今天下局勢岌岌可危,他們也不得不與我合作。告訴周墨,不論對九天還是大唐建寧王,永王謀逆都是不愿見到之事,他們?nèi)暨€想平復(fù)天下那便與本王再聯(lián)手一次,待外患安定之后,我們再做較量?!?/p>
“是!”
五更鼓過,正是夜色最為深沉之時。李倓靜靜坐在房中,思索著江南之事。
自從姐姐身死吐蕃,他接下鈞天君之位,從冒充劍神挑撥南詔造反到一手策劃九天之亂扳倒劍圣,為了實現(xiàn)顛覆李唐的鴻愿他已經(jīng)努力了數(shù)十年,卻總是功虧一簣,大業(yè)難成。
究其根本,還是因為他手中缺了兵權(quán),只能事事設(shè)計依托他人成事,可天數(shù)有異人心難測,但凡有一環(huán)出了差錯,便是滿盤皆輸?shù)木置妗?/p>
他這一生,當(dāng)真是天不垂憐。
建寧王無兵無權(quán)孤家寡人,可永王下江南時卻是從玄宗手里領(lǐng)了四道節(jié)度使的兵符,加上其子李玚手里的龍圖私兵,總數(shù)不下十五萬之眾。
如果這次能乘機接收永王兵權(quán),他便可放手一搏,再也無需小心謹(jǐn)慎去借他人之力……一想到永王,他不由也生出了幾分感慨。
南詔之后李復(fù)便察覺了他的野心,連同九天其余幾人欲扶植永王取代他,可永王竟是比他還要心急,下江南不過數(shù)月便要反了。這等行事,實在與他記憶中那位沉穩(wěn)內(nèi)斂,智謀出眾的十六叔相去甚遠(yuǎn)。
數(shù)十年不見,竟不想他們叔侄二人會各自走到如此局面。
李倓禁不住淺淺嗤笑了聲,伸手撥弄著快要燃盡的燭火,淺淺紅光灼亮了建寧王幽深如海的雙眼。
若是這回能再設(shè)計九天與永王斗個兩敗俱傷,倒是更省了他的事兒……
數(shù)日后,吳郡。
吳郡采訪使李希言辦完公務(wù)歸家,卻聽總管來報家里來了貴客,正在偏廳等候。
李希言略一問詢,總管道那貴客自稱來自靈武,身上帶著皇室信物卻不曾表露身份,只說有要事與他相商。
李希言將腦中人物過濾一遍仍是沒個頭緒,只得整肅衣冠去偏廳相見。
待他見著正在偏廳籠手觀花的身影時,不由大為吃驚。
“高大人!”
那人轉(zhuǎn)頭,正是數(shù)月前秘密投奔靈武的現(xiàn)任諫議大夫高適。
高適微微一笑:“李大人,許久不見了?!?/p>
昔日高適在江南為官卻因身后無人而一直不得重用,李希言身為地方大員也對他不甚看重,怎知永王下江南時他破釜沉舟逃去靈武,竟不知使了何等手段成了新皇面前的紅人——
李希言心下感慨,只覺得高適的笑容有些刺目。
二人入座寒暄片刻,李希言終是耐不住問道:“高大人秘密前來,不知是有何要務(wù)?”
高適拈須一笑不做應(yīng)答,李希言忙揮手讓侍從盡數(shù)離去。
房門吱呀一聲關(guān)上,高適方才自袖中取出一卷精致絲帛。
“圣上手諭,有一要務(wù)要交于李大人?!?/p>
李希言大驚,連忙下拜接旨。
“這……”
他將絲帛上的字跡來回看了數(shù)遍,不由面露難色望向高適。
那手諭上說得分明,竟是要他以吳郡采訪使的名義向正在東巡的永王發(fā)布討逆檄文,并聯(lián)絡(luò)江西官員抗擊永王的“謀逆之舉”。
高適笑言:“李大人可有疑慮?”
“下官不敢。”李希言收起圣諭,糾結(jié)道,“只是下官僅為吳郡采訪使,所轄不過一郡,手中除卻五千城防兵外再無軍權(quán),如今永王先鋒軍與吳郡僅一江之隔,這檄文一出,若永王震怒之下發(fā)兵吳郡,豈不是要生靈涂炭?”
高適略一點頭:“李大人所言甚是,然而陛下與建寧王早已有了萬全之策,李大人只管依計行事——”
“這……下官洗耳恭聽。”
“建寧王不日便至江南……”
李希言聽著高適將李倓的計策一一道來,忍不住連連點頭。
“建寧王果真韜略過人,令人佩服。”采訪使摸了摸短須連連贊嘆,一顆懸著的心終歸是落了回去。
高適呵呵笑道:“如此待叛亂平定,李大人便是一大功臣,他日圣上面前,自然少不了大人的功勞?!?/p>
“有勞高大人美言?!?/p>
“哪里哪里?!?/p>
歲末天寒,廣陵城外駐軍大營卻是一派忙碌景象。
永王中軍大營背靠廣陵城沿江而駐,李玚身為主帥日日都在營地里巡查整頓做著東進(jìn)丹陽的準(zhǔn)備,每日忙得腳不沾地,倒是有好些天都沒見著永王了。
先鋒軍進(jìn)駐廣陵城不久,永王便將他連同屈焰陽一道踢去了軍營讓他好好“鍛煉鍛煉”,自己卻帶著幾個心腹謀臣留在了城中應(yīng)對文政交涉及情報之事,李玚鬧了幾回也沒讓他改變主意,只得憋著氣日日在長江邊吹著冷風(fēng)號令三軍。
這日好不容易得了半日空閑,他便打馬回了廣陵城中永王暫居的別院。
江南的屋舍大多風(fēng)格娟秀,這別院雖不顯豪富卻頗為廣闊,梁柱門廊間處處透著精致,李玚轉(zhuǎn)過前廳便見著永王正在院中為白梅剪枝,冬日里和煦的陽光在他銀白長發(fā)和金羽大氅上緩緩流淌,遠(yuǎn)遠(yuǎn)瞧去竟好似天上謫仙一般。
李玚愣愣看了半晌,方才喊道:“父王!”
永王回過頭看到是他,微微一笑便放了剪子。
“今日怎么有空過來?”
李玚笑道:“天天在那兒煩得很,就過來歇會兒,看看父王在干嗎?!?/p>
他今年也才不滿十九,往日雖說也練兵習(xí)武不曾懈怠,到底是在自己的地界上養(yǎng)尊處優(yōu)時時有人照拂,如今日這般帶著大軍真刀真槍地出門打仗畢竟也是破天荒頭一遭,種種未曾想過遇過的困難麻煩也是多得將他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了。
永王點了點頭:“你是主帥,不可離開營地太久。軍隊整備不是父王強項,若有什么難處,多向韋子春和三位將軍請教?!?/p>
李玚摸了摸鼻子悻悻道:“我讓屈焰陽看著,沒事的。”
永王看了他半晌,突然伸手摸了摸他頭頂。
“都長這么高了?!?/p>
“……”李玚一愣,頗有些不自在地轉(zhuǎn)開了視線,嘟囔道,“那當(dāng)然,兒臣都要十九了……”
永王微微一笑,拉著他的手往院內(nèi)深處走去。
“這幾日梅花開得不錯,陪父王散散步吧。順便說一說軍中情形,父王或可為你參詳一二?!?/p>
“好……”
冬陽暖融,庭院亦是清香幽雅,李玚跟著永王慢慢在石子小道上踱著步,一面說著近日的情形,軍隊整備、新兵操練、糧草供給,樁樁件件多不勝數(shù),直說得他唇舌發(fā)干也沒說完。
永王便領(lǐng)著他在院內(nèi)亭中小坐,聽著他眉飛色舞地說著自己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墓ぷ?,又喋喋不休地抱怨著各種層出不窮卻不能為外人道的煩惱。
長江邊上冷得要命,每日早起時都被江風(fēng)吹得臉上發(fā)麻;新調(diào)來的當(dāng)?shù)乇洳煌ㄌ柫?,?xùn)練時總是要出岔子;軍營里的伙夫手藝不行,給他開小灶做的飯食都難吃得要死;新來的糧草官是個暴脾氣,天天為了口糧分配跟軍官們吵架……
永王聽得發(fā)笑,看著他一張小臉皺成苦瓜,一雙漂亮的眼睛里卻是燦然若星。
世人皆道襄陽王李玚驕奢跋扈霸道獨行,可現(xiàn)在坐在自己面前的,分明就還只是個幼稚的小孩子而已。
李玚說得正起勁,見著他這笑容不禁半口氣哽在喉嚨里:“父王你笑什么……”
“無事,你接著說?!?/p>
永王細(xì)細(xì)看著李玚英姿煥發(fā)的面孔,他知道自己天性便有幾分涼薄,也從來都不是個好丈夫和好父親,可此時見著這血脈相連的親子不覺間已經(jīng)長到了這般年歲,竟也生出了幾分莫名的感慨。
一敘半晌,話題漸漸便擴大到了整個東巡乃至北上的議程,靈武朝廷的反響,盛、豐二王的動作,江南大員的態(tài)度,樁樁件件皆是紛繁復(fù)雜,李玚向來不喜這些彎繞,卻也耐著性子聽永王一一評說,他看著父親認(rèn)真而溫和的面孔,聽著他娓娓道來的沉穩(wěn)嗓音,一時竟是癡了。
永王從來灑脫淡漠,年輕時便四處游歷不顧府中事,莫說早逝的蕭王妃,對他這個長子也是從來不甚親厚,可自打他那日跪在永王面前決然地說出叛逆之意,永王卻似是變了個人般事事都依著他折騰,如今日這般的相處,竟是有生以來父子二人最為融洽溫馨的時光了。
是終于體會到了無法割裂的血脈親緣,亦或是察覺到了他無言的君臣之意呢?
永王的心思他從來都不曾摸清,左右無法也只能故意無視了那些細(xì)微的忐忑和猜測。只要父王還站在他的身側(cè),別的……他也不再貪求。
李玚的神色變了又變,咬了咬唇。
“怎么?”
永王將他拉過來:“累了?”
“……沒有。”
永王拍了拍他有些僵硬的背脊:“時辰也不早了,呆會兒用了晚膳,今夜就住這里吧。”
“……好。”
李玚悶悶應(yīng)了聲,把臉蹭了幾蹭,埋進(jìn)了永王披風(fēng)的厚重毛領(lǐng)里。
偶爾吹過的冬風(fēng)頗覺寒冷,這一方毛皮倒是溫暖得很,捂得他臉上都有點熱了起來。
數(shù)日之后,永王突然將李玚召回了廣陵城中。
李玚知道永王身在廣陵卻時時關(guān)注著靈武的動向,這般緊急地將他叫回去,必定是朝廷有了大動作。
廣陵駐軍這大半月下來已經(jīng)訓(xùn)練得有模有樣,他可是迫不及待想要上戰(zhàn)場一試身手了。
“父王,出了何事?”
內(nèi)院廳堂內(nèi)除了永王還站著李臺卿和韋子春,李玚看到永王身前的桌上擺的一摞文書諜報就知有戲,剛一入座便迫不及待地發(fā)問。
永王道:“方才探子來報,高適和啖廷瑤都來了江南,高適去了李希言處,啖廷瑤卻是去了皇甫侁府上,至今未出?!?/p>
李臺卿疑道:“他們兩人定是受了肅宗的命令前來游說江南大員,皇甫侁是江西采訪使,必然是肅宗爭取的目標(biāo),可李希言一個小小的吳郡采訪使,為何卻是高適去與他接洽?”
“高適身上一定有李亨的密令,這些時日江南守軍的聲勢如此浩大,朝廷終究是坐不住了。”永王敲了敲桌上的情報,“若本王猜得不錯,李希言該是靈武選中的馬前卒,就是不知他要使出何般手段來激我們出手。”
“那不是正好!”李玚一聽卻很是高興,“父王總說時機未到不好發(fā)兵,現(xiàn)在他們既然主動要來送個理由讓我們出手,那兒臣便帶著三軍殺出江南北上,省得駐軍日日徒費糧草!”
兩名要臣聽得他這番豪言壯語皆是忍不住失笑,韋子春卻仍是盡職地出言提醒道:“小王爺慎言,如今江南皆知永王殿下北上是為了平叛,三軍中也不乏一心為朝廷盡忠的將士,在大軍入河南與盛王、豐王談妥之前,不可妄行。”
“那兩個飯桶有什么好談的,抓起來打一頓他們就軟了?!崩瞰`不屑嗤笑,他這兩個便宜王叔在京城時就毫無建樹,倒是風(fēng)月場上的常客,銷金窟里的好手,他住在長安城時就知曉這兩個甩手王爺不少黑料,這番玄宗手里無人竟然派他倆出任壓陣,可不就是等在路上給他們送補給的傻子——
兩名謀士聽得啞口無言,只得回頭去看永王。
“……那是你王叔?!庇劳躅~上青筋一跳,“大業(yè)未成,更當(dāng)謹(jǐn)言慎行?!?/p>
李玚翻了個白眼:“知道了知道了?!?/p>
韋子春只得打個哈哈:“到時盛、豐二王那邊臣自當(dāng)安排妥當(dāng),定不叫小王爺煩惱。”
韋子春出身洛陽大族,又是兩京名士交游甚廣,他于政務(wù)不算精通,外交方面倒是一把好手,他與永王相識甚久,隨永王下了江南與主抓內(nèi)政的李臺卿一道配合,竟也在短短數(shù)月內(nèi)將混亂不堪的四道政務(wù)打理得井井有條,而這回勸服永王舉旗,他亦是功不可沒,因而李玚再怎么目中無人,對這兩人倒還是頗為尊重。
李玚也覺著自己似乎說了大話,耳根一紅,清了清嗓子道:“那就有勞韋大人了。說正事兒吧,父王覺著肅宗會怎么做?”
“李亨如果開始行動那就一定已經(jīng)想好了全盤的打算。”永王點了點桌上的地圖,在長江上畫了一條線,“河南正在戰(zhàn)亂,河南道的唐軍已經(jīng)退守到了江北無力反撲淮南,我們一旦西進(jìn)江西便可與盛王會合整兵直通山南道,如今兩京正在同安史主力拉鋸戰(zhàn)決不敢貿(mào)然分兵,只需由南方繞行過便可聯(lián)絡(luò)上豐王直達(dá)靈武。李亨若是不想靈武被破,這一路上唯一的機會就是把我們封死在江南?!?/p>
三人看著他手指一路劃過的路線,都不禁皺緊了眉頭。
如若真如永王所言,李亨一旦行動便是破釜沉舟之舉,他究竟要使出何種妙計運籌千里呢?
李臺卿捋了捋短須,斟酌道:“如果真是這樣,下江南的就決不會只有高適與啖廷瑤,即便江南幾位采訪使都?xì)w順了靈武,那點守軍也不足以與我軍抗衡。”
“長江上游重鎮(zhèn)已盡數(shù)被皇祖父的信臣占據(jù),而江漢的幾個大員——源侑、徐浩、庾光先,都已經(jīng)擺明了站在了李亨那邊,唯有江西皇甫侁尚礙于玄宗的任命尚未明確表態(tài),然則他手中兵力不多,即便將他爭取過去也于大局無甚益處……”李玚來回審視著地圖上三道鎮(zhèn)點,“若是就這么挑明了打一場,他李亨要如何守住江北大門……”
“討逆。”韋子春突然開口。
“什么?”李玚一愣,永王與李臺卿亦是轉(zhuǎn)頭去看他。
“事已至此,肅宗怕是也顧不上皇室顏面了?!表f子春沉聲道,“李希言一個小小郡使,能替朝廷做的無非就是跳出來挑撥永王造反以亂我軍心,再者,若是肅宗肯狠心斷腕,放棄河南道抽調(diào)唐軍南下,再聯(lián)合江西守軍也能湊足幾萬人,到時候只怕有一番苦戰(zhàn)。更何況……這些是我們現(xiàn)在猜測到的情形,若是肅宗還有后手——又會是誰呢?”
之前永王軍在江南大舉招兵造船北上,就是吃定了北方安史叛亂正盛而靈武根基不穩(wěn),兩朝帝王正暗中斗法,天下皆不敢妄論永王進(jìn)軍目的這層,可現(xiàn)在這局勢一經(jīng)細(xì)究,倒是突兀得有些叫人措手不及了。
“韋大人說得有理?!崩瞰`和李臺卿聽他這么一說皆是眉頭深鎖,永王卻似乎毫不在意地點了點頭,“無妨,早晚會有這么一天,照計劃做我們的事即可。”
韋子春不解地回首看他,卻沒得到回應(yīng)。
李玚好似沒察覺出永王話中不妥,略一想便笑道:“也是,幾萬大軍又如何,地方守軍本就是擺設(shè),河南的唐軍又不擅水戰(zhàn),本王還怕了他們不成?!?/p>
永王點頭道:“既如此,這廣陵城是不能再留了。玚兒,回軍中做好準(zhǔn)備,三日后東進(jìn)丹陽扎營設(shè)防,兩位大人繼續(xù)密切監(jiān)視江西動向,尤其是靈武來的人,一個都不許放過?!?/p>
“父王放心,有龍圖衛(wèi)和三軍在,便是李亨抽了靈武先鋒軍南下,兒臣也能殺他個片甲不留,一路打去靈武!”
永王責(zé)道:“不可如此自傲?!?/p>
李玚撇了撇嘴:“知道了知道了?!?/p>
永王微微嘆了口氣,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軍務(wù)緊急,務(wù)必做好應(yīng)對?!?/p>
四人又商議下諸多細(xì)節(jié),末了李臺卿忽然想起一事,說道:“今日手下探子來報,跟著太白先生一道入軍中的長歌門人似乎又有異動。”
“哦?”
李白自從入了永王門下便與之頗為投契,詩仙聲名遠(yuǎn)揚,又與永王有舊交,故而軍中上下對其皆是十分恭敬,連帶他帶在身邊隨侍的幾名長歌門人也是頗為禮遇,但李臺卿性子謹(jǐn)慎,一早便與永王通過氣往李白身邊安插了人手,果然自打入了廣陵城,那幾個門人中便有人不安分了起來。
“近日有一名長歌弟子頻繁去城西一處酒肆飲酒奏曲,城門守備官也報說這幾天進(jìn)城的人里多了幾個打眼的生面孔,不知是否與之有關(guān)。”
永王撐著額角想了會兒,問道:“那名長歌門人現(xiàn)在何處?”
“在別館,與太白先生居在一處?!?/p>
“無礙,讓探子跟緊那幾個門人便是,若有異動,再報。”
“是。”李臺卿拱手應(yīng)了,李玚聽得奇怪,問道:“一個長歌弟子而已,若是有異,何不直接將人拿了審問?為何只派人監(jiān)視?”
永王搖了搖頭:“本王倒是忘了跟你說了。此次舉兵,長歌門亦是出了大力氣,父皇在長江上游重鎮(zhèn)接連替換官員,其中便有長歌一份功勞,現(xiàn)在江南的聲論和大小官吏歸順也依仗了長歌門的名聲,太白先生帶著門人前來助陣,也足見誠心。若貿(mào)然拿人,怕是要落下話柄。”
“那為何……”
“長歌門內(nèi)也不是鐵板一塊。”永王笑道,“長歌一門,多的是朝堂里被排擠走的舊臣,心向仕途的學(xué)子,面上一派淡然,水底下盤根錯節(jié)的利益心思卻是半點也不少的。此番起事不論成敗都足以影響天下局勢,有心之人自然早有打算,有人支持本王,難道就沒人心向靈武嗎?”
“原來如此……”
“既然是門內(nèi)事,太白先生自會處理,只需將隱患擋在我軍核心之外即可,別的無需多慮。”
“是。”
一番話畢,永王留了李玚在府上用晚膳,韋子春與李臺卿二人便一同告了辭。
出行在外一切從簡,兩人現(xiàn)都住在城西一處別館,馬車載著兩位永王重臣走過廣陵城不甚寬敞的長街,二人坐在車上眼觀鼻鼻觀心,待下了車關(guān)起大門,方才抖抖衣裳,深深嘆了口氣。
“韋大人,”李臺卿呷了口茶,臉上皺紋擠成了深深的溝壑,“當(dāng)初小王爺在千島湖如此動作,永王殿下也只是提點了他不可冒進(jìn),后來小王爺勸服他起事也未遇到一絲阻礙便成了。這一路行來看似順暢,實則處處激流暗涌,以殿下的才智眼光,不可能看不明白我們的處境。可他卻似乎并不十分在意這些威脅,甚至好幾次都……”
他與韋子春交換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韋子春摸了摸下巴,吁道:“確實有些反常,永王殿下為人十分謹(jǐn)慎,不可能會故意無視這些憂患,莫不是他有別的什么打算,要留做后手?”
“有什么打算連你我都不可告知?何況看樣子連小王爺也全然未得到過什么消息,這……”
“哎?!表f子春搖了搖頭,“算了算了,三軍已動,此事再無轉(zhuǎn)圜。你我既是永王臣子,是非成敗都已經(jīng)綁在了一條船上,況且永王殿下自始至終都待你我不薄,不論他另有何種心思,盡力輔佐便是?!?/p>
“也只能如此了?!崩钆_卿嘆了口氣,就著窗外寒風(fēng)暮色咽下涼透的清茶。
十二月末,襄陽王李玚親率永王水師先鋒東進(jìn)丹陽,駐軍于城外十里山陰處。
丹陽城門緊閉,太守稱病不見。
“哼,好個丹陽太守閻敬之?!?/p>
中軍大營里李玚正聽著斥候來報,永王派出的使者去了丹陽傳諭迎駕,太守閻敬之卻稱病不見閉門不出,待使者無奈返回后他竟直接關(guān)了城門收起吊橋,城樓上也增派了兵士布防,小小一座城池竟是一副枕戈待旦的架勢。
李玚聽得神色不虞,跟在他身邊的薛山石聞言說道:“閻敬之想必是鐵了心要跟著皇甫侁走。不過,我們出發(fā)前李大人就已經(jīng)派人混進(jìn)城,摸清了丹陽的城防軍備并散播了太守勾結(jié)亂黨的言論,丹陽守軍不足一萬,我們這次帶的三萬水師都是先鋒精銳,雖說丹陽城易守難攻,倒也不算太過麻煩。”
李玚點了點頭,道:“去清點軍械糧草,三日之內(nèi)拿下丹陽城,替父王和中軍開道。這次……”他打量了一番站在身側(cè)的薛山石,“就由你來帶兵出陣吧。”
薛山石一愣,跪下身沉聲應(yīng)道:“必不辱命!”
帳中將領(lǐng)聞言皆是動容,龍圖衛(wèi)本是永王和襄陽王的私人衛(wèi)隊,輕易上不得戰(zhàn)場,李玚出發(fā)前在先鋒軍中安插了大批龍圖衛(wèi)本就曾讓軍中有所疑慮,如今又安排本該擔(dān)負(fù)護(hù)駕之責(zé)的龍圖將領(lǐng)帶兵……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這年少的小王爺?shù)降资呛伟阈乃肌?/p>
李玚無謂一笑也不做解釋,待分好了任務(wù)便叫他們各自散去各司其職。
龍圖衛(wèi)說到底還是他的私兵,這么些年來還未曾經(jīng)歷過真正的戰(zhàn)場,而掌握著永王軍的三位大將都不是他自己的人,除了高仙琦是永王舊屬,其余兩人都是玄宗指派給他們一道下江南的舊朝將領(lǐng),那兩人背景復(fù)雜各有來歷,就連永王也無法將之全然把控——每思及此他總是有些莫名的不安。
這次他往三萬先鋒軍中強插了一萬龍圖水師,又拒絕了季廣琛的自薦,反而帶上了龍圖統(tǒng)領(lǐng)中最為沉穩(wěn)的薛山石,也是存了份讓他們提前適應(yīng)戰(zhàn)場將來好取而代之的私心。
眾人領(lǐng)了命出門各自整備,李玚便攤開帳中地形圖思索起了接下來的計劃。
他們此番的目的地乃是丹陽西側(cè)兩百里地的當(dāng)涂,當(dāng)涂臨江靠山,地勢險要,是長江南岸絕佳的駐軍地,亦是江西的最后一道防線,一旦占據(jù)下此處,大軍便可全力攻打江北直入河南。
而丹陽則是廣陵至當(dāng)涂的必經(jīng)之地,亦是座兩面夾山的要塞,拿下丹陽便可將之作為當(dāng)涂的后備城池,用以接續(xù)糧草援軍,抵抗南方的偷襲實在再好不過。
而一旦占據(jù)了丹陽當(dāng)涂,下一步便是過長江攻打淮南道,淮南地方守軍不足為慮,若是一切順利,他們很快就能入河南道與盛王會合,進(jìn)而一路西行直到靈武……
如果他成功了……
“兒臣不愿只做個王子,兒臣只愿有朝一日,入主東宮!”
當(dāng)初他跪在永王身前,破釜沉舟地訴說著狂熱的夙愿。
如果他成功了,他的父王就是新的君主了……
襄陽王伸手撫過地圖上的山川河道,那些細(xì)密蜿蜒的曲線在他深邃的眼瞳中如同新發(fā)的枝葉般徐徐伸展。
少年的眼中忽然閃過一絲恍然。
在久遠(yuǎn)的時間之前,他的先祖想必也曾像這樣,一次次在地圖上描摹著萬里江山的輪廓,在無休止的馬蹄和號角聲中按捺著輾轉(zhuǎn)而蓬勃的欲望,釋放著爭奪與勝利的熱情。
直到有朝一日冕旒加身君臨天下,所有人都跪倒在他的腳下,從此,他就是這個帝國唯一的主人。
至高的權(quán)力——他的血脈早已為他寫定了生命中永恒的主題。
那是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他夢境中的場景,只是——
那個獨自站在最高處的背影,究竟是他……還是他的父親呢?
丹陽城門緊閉,坊中流言四起,城外數(shù)萬大軍駐扎虎視,路上也突然多起了巡邏的兵士,攪得當(dāng)?shù)匕傩諔n心不已。
“永王北上平叛,為何朝廷要下絆子阻攔?”
“聽說安祿山的叛軍都打到河南了,朝廷不趕快想法子阻攔,怎么倒是窩里斗起來了?”
“不是說皇帝老兒跟太上皇斗起來了嗎?”
“可小聲點!妄議朝廷,可是要殺頭的!”
“哎,也不知這天下何時才能太平……”
三日后,丹陽太守府邸。
太守閻敬之正坐立不安地在廳堂里打轉(zhuǎn),二帝相爭,永王北上,丹陽本是交鋒前線,身為太守他避無可避,早前便有多方勢力欲與他相洽,左右權(quán)衡之下他投到了江西采訪使皇甫侁門下,跟著他站了肅宗的隊??汕靶┤兆屿`武來使,永王突然自廣陵發(fā)兵欲過丹陽,皇甫侁竟密令他關(guān)閉城門等著李希言的消息,這一等便是數(shù)日,如今城外大軍壓境,城內(nèi)人心不穩(wěn),他日日望眼欲穿,眼瞅著就要扛不住了。
俄而門外家仆快步跑來,遞上了一封書信。
“大人!李大人來信了!”
“快拿來!”閻敬之心里一緊,匆匆拆了信。
“高適為淮南節(jié)度使,韋陟為江東節(jié)度使……”
永王軍占據(jù)丹陽城已有五六日,三軍及水師扎營于當(dāng)涂,丹陽城內(nèi)則是被龍圖衛(wèi)層層把守,永王一早便下了令不許軍士擾民,故而城里雖有些氣氛緊張,倒還算秩序井然,民生安穩(wěn)。
丹陽太守府內(nèi),永王李璘與襄陽王李玚分坐左右,手下幕僚和高級將領(lǐng)們難得齊聚一堂,商討著李希言及二位節(jié)度使的動向。
“高適一介布衣叛臣,不過是靠著花言巧語在李亨面前得了寵,不足為懼,這個韋陟又是什么來頭?”
李玚翻看著李希言那份慷慨激昂的平牒抄本,頗有些不以為然。
之前李臺卿料定李希言要替靈武朝廷當(dāng)馬前卒激永王表露叛意,便早在軍中做了準(zhǔn)備穩(wěn)定軍心,又聯(lián)絡(luò)了長歌門在各處傳播肅宗與玄宗爭帝位而欲加害永王的言論,故而李希言這一份言辭激烈的檄文并未在江南激起太大的震動。
倒是肅宗突然任命兩位節(jié)度使的消息來得有些蹊蹺。
下座的韋子春聞言回道:“此人乃是尚書左仆射韋安石之子,開元中襲郇國公,前些年一直任吏部尚書一職?!?/p>
“文官?”李玚皺眉,高適是文官,韋陟也是文官,肅宗派兩個仗都沒打過的書生來江南抵御十萬大軍?
“怎么,他們是想靠嘴皮子退敵不成?”
底下眾人聽了這話紛紛竊笑不已,永王抬手道:“好了,勿要輕敵?!?/p>
韋子春又道:“永王殿下英明。我軍氣勢正盛,出江東入淮南也只有一步之遙,肅宗不可能僅派兩個無足輕重的文官來應(yīng)對,想來定是還有后手。而皇甫侁已經(jīng)帶著江西幾位大員正式倒向靈武,籠統(tǒng)算來也有數(shù)萬守軍,亦不可小覷?!?/p>
“不過一幫烏合之眾?!崩瞰`不屑嗤道,“唐軍精銳最近也還在河南,即便肅宗封再多節(jié)度使,忽悠再多地方官倒戈,只要沒有大軍壓陣,我們便可輕而易舉地一路殺出淮南道?!?/p>
底下官員將領(lǐng)也紛紛思索起目前局勢,如李玚所言,江西守軍不過數(shù)萬,其中還有近半是民兵充數(shù),又不擅長水戰(zhàn),江南本少良將,朝廷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派兩位文官來充任節(jié)度使,是要如何應(yīng)敵?
如今河南的唐軍正同史思明主力拉鋸,兩京亦陷入苦戰(zhàn),朝廷若是破釜沉舟抽調(diào)河南道的唐軍南下,恐怕局勢又將倒轉(zhuǎn),以肅宗的性子,當(dāng)不會行此不智之舉。
眾人商議多時也拿不準(zhǔn)靈武朝堂的意思,只得請永王定奪。
下臣們心里忐忑,永王卻顯得甚為輕松,淡然道:“既如此,那便按我們的計劃行事吧?!?/p>
“渾惟明?!彼聪蜃谙率鬃髠?cè),身材高大面容整肅的中年將領(lǐng)。
“在!”
“即刻整兵備戰(zhàn),你為先鋒,帶兩萬精銳攻打吳郡。”
“領(lǐng)命!”
“李玚?!?/p>
“在!”
“你是中軍主帥,此次吳郡便由你壓陣,跟著渾惟明將軍一道去好好學(xué)學(xué)吧?!?/p>
“是!”李玚笑著應(yīng)了,渾惟明乃是玄宗指派來的大將,與他父子二人少有舊交,看來父王還是不太放心。
永王又道:“你記著,進(jìn)攻吳郡廣陵是因李希言與李成式誣蔑親王,藐視皇族,勾結(jié)地方官員挑撥朝廷,一旦打下城池便即刻將二人捉拿,不可傷及百姓民生。”
“是!”
“屈焰陽。”
“屬下在?!?/p>
屈焰陽身為龍圖衛(wèi)首領(lǐng),職責(zé)乃是護(hù)衛(wèi)永王父子,永王調(diào)兵遣將之時突然點了他的名字,不禁令下座眾人頗覺驚異。
“派探子聯(lián)絡(luò)廣陵城中留守的龍圖衛(wèi),你帶先鋒營五千精兵突襲廣陵?!?/p>
“屬下領(lǐng)命?!鼻骊枩\淺一笑,站回了李玚身后。
“這……”
底下瞬時便私語不斷,永王也并未多說什么,又安排了一應(yīng)糧草供給及后備事宜,便散了朝會。
“季將軍?走了走了?!睉鸦瘜④姼呦社娡瑸槿娭鲗⒌脑器鈱④娂緩V琛眉頭緊鎖矗在原地,便好意去邀他一道回營。
高仙琦是永王年輕時在長安便相識已久的舊屬,頗得永王信任,他出身洛陽將門,自幼飽讀兵書胸有韜略,又有世家大族里熏陶出的儒雅秉性,常以一副笑面待人,是軍中出了名的儒將。
季廣琛看著他,忽然沉聲道:“此次永王派龍圖衛(wèi)出戰(zhàn)攻城……高將軍如何看?”
高仙琦笑道:“既是永王之命便自有永王的道理,為人臣子自當(dāng)效之,勿要過多猜忌主君心思?!?/p>
“可是——”
“哎,聽說這丹陽城東有一處酒肆,老板娘親釀的狀元紅遠(yuǎn)近聞名,左右今日你我都無事可做,高某便邀季將軍前去一品如何?”
“……”季廣琛看著他如沐春風(fēng)的笑容,一時只覺百味雜陳。
“走吧走吧。”高仙琦也不待他答話,將他肩膀一摟便半拖半拽地拉出了門。
待散了朝會,永王帶著李玚回書房又商討了些進(jìn)軍的計劃種種,待到晌午上了飯桌,永王忽道:“玚兒,先前探子來報,建寧王李倓已從靈武出發(fā),似乎是沖著江南來了。”
“什么?”李玚扒飯的筷子一頓,心里咯噔一下涼了半截。
按輩分李倓是他表兄,卻比永王還要年長幾歲,他幼時隨著永王在長安居住,偶爾跟著父親入東宮見太子時總能遇到這個吊兒郎當(dāng)?shù)幕蕦O,那人不知怎的次次都逮著還是個小團(tuán)子的自己變著花的欺負(fù),那張英俊卻十足惡劣的面孔不啻為他最可怕的兒時噩夢。
一想到每次李倓把他給弄得哇哇大哭之后那副得意洋洋的下作嘴臉,他就恨不得手撕了這個便宜表哥。
“他來作甚?若是戰(zhàn)場相見本王非打死他不可?!?/p>
永王看他氣鼓鼓的樣子忍俊不禁,安撫般揉了揉他肩膀。
“李倓先前在太原得罪了李亨,此番南下,或許是避禍,或許是邀功,更或許是另有企圖,他那人性子詭譎不好應(yīng)付,若是戰(zhàn)場相見,你還是少與他接觸為好?!?/p>
“我還怕了他不成!”
李玚“啪”一聲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昔年他被李倓欺負(fù)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可如今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建寧王身陷皇室漩渦又被肅宗猜忌,落得個孤家寡人的處境,他卻成了擁軍十萬的一方霸主,若是果真沙場相逢,他定要把那人給扒光了吊在城墻上一報積年之仇。
永王被他逗得笑出了聲,把筷子塞回他手上:“好了,吃飯。”
李玚皺著眉頭看他,突然又想到他小時候被李倓欺負(fù),永王竟然一次都沒幫他報復(fù)過那個混蛋,不由一口氣梗在胸口。
“怎么了?”永王心情頗好地回視著嫡子氣鼓鼓的面孔,施施然拿起碗,斟了份芙蓉湯放在他面前。
“……”李玚翻了個白眼,挖起一口米飯憤恨地塞進(jìn)了嘴里。
數(shù)日的整備完成,丹陽廣陵兩地的永王軍已是摩拳擦掌準(zhǔn)備著一場大戰(zhàn),卻突然從靈武傳來了讓然不安的消息。
“靈武的線報剛送來消息,肅宗千里傳旨令行軍司馬來瑱率河西先鋒軍南下回援,河南守軍似乎也有異動,恐怕他是真想破釜沉舟,把我們堵死在江南了?!?/p>
夜半時分永王急召李玚及韋子春、李臺卿二位謀臣入太守府議事,幾人一聽這消息都不由心底一沉。
“什么?李亨他瘋了?河南防線本就舉步維艱,這個時候抽調(diào)先鋒軍南下,他還想不想收復(fù)兩京了?”
李玚“呼”一聲站起來,氣惱得胸口起伏,本想著唐軍由史思明牽制,河南地方守軍不足為懼,可現(xiàn)下來了這么一出,可謂是將他們的計劃全盤打亂了。
正在河南西部盤踞的平叛唐軍約摸有近十萬之眾,且是久經(jīng)沙場的朝廷正規(guī)軍隊,里面更不乏天策府出身的騎兵精銳,若是肅宗真將他們?nèi)珨?shù)調(diào)來江北,這勝負(fù)之?dāng)?shù)恐怕難說。
“嘖!”
“小王爺莫急?!崩钆_卿見他氣得失了方寸趕忙上前安撫,“這消息是真是假尚未可知,況且抽調(diào)河南先鋒軍是自損之策,只怕其中有詐?!?/p>
李玚坐回去,深深呼了口氣。
“現(xiàn)下如何辦?”
韋子春撫著短須,斟酌道:“此事蹊蹺,但河南如今的境況可謂進(jìn)亦難退亦難,若是肅宗被逼無法非得要擇一而行倒也不是沒有可能……會否他抽調(diào)先鋒軍是真,但只是調(diào)來少許兵力下江南壯其聲勢?”
李臺卿聞言接道:“有這種可能,靈武朝堂本就不同心,若是大臣們爭出個寧愿放棄兩京也要先平江南的結(jié)果,那我們的處境便麻煩了。那來瑱乃是久歷沙場的老將不可小覷,河南的唐軍與史思明拉鋸甚久早已心有憤懣,若是倒過頭來全力反撲江南,怕是要有連番苦戰(zhàn)?!?/p>
“只是……”
“只是什么?”李玚聽他們說得如此嚴(yán)重已是有些心急,見他面有疑色不禁開口追問。
“小王爺莫不是忘了我們是以誰的名義北上的?”
“皇祖父?”李玚一愣。
“沒錯?!表f子春點了點頭,“肅宗繼位本有瑜瑕,靈武朝堂不穩(wěn)根源也在此,若是他果真寧可丟了兩京及河南道也要打壓北上抗敵的永王殿下,天下人將如何想?軍中將何如想?他朝堂上那些臣子又當(dāng)如何想?”
“那他到底想干什么?”
“玚兒?!币恢蔽窗l(fā)話的永王見李玚一副焦躁模樣,出言安撫道,“莫急?!?/p>
“父王……”
“既然不知真假,便不可自亂方寸妄做猜疑。河南的探子已經(jīng)在監(jiān)視來瑱動向,不管他們?nèi)绾涡袆?,我們北上也是勢在必行。此事不可讓三軍知曉,盡快打下吳郡廣陵,靜觀其變吧?!?/p>
“父王——”
“好了,事已至此,你想半途而廢?”
李玚被他一問反倒清醒了些,兵者詭道,勝負(fù)皆是常事,這一路走來著實是太順利了些,才叫他昏了頭腦方寸大亂吧。
“兒臣魯莽?!?/p>
永王點了點頭:“回去各自準(zhǔn)備吳郡廣陵戰(zhàn)備,來瑱之事在打下兩地前需全力隱瞞,不可走漏風(fēng)聲。”
“是?!?/p>
韋子春和李臺卿相偕告退,臨出門時韋子春悄悄回頭看了一眼,竟見著永王正一臉隨性地品著杯中清茶。
——即便再是胸有成竹,這般反應(yīng)也實在太過輕松了。
他突然又想到,那位狡詐多謀的建寧王即將南下的消息,永王也未曾告知與眾人。
來瑱、李倓。
靈武究竟作何打算?永王殿下……又是想作何應(yīng)對呢?他突然覺得,他似乎從沒真正了解過這個侍奉已久的主人。
次日永王水師兵臨吳郡城下,城墻上的守軍見著底下鐵甲熠熠的精兵隊列和遠(yuǎn)處江面上簇新鱗列的戰(zhàn)船,俱是還未戰(zhàn)便寒了膽。
因著江南常年未有戰(zhàn)亂,朝廷的腐敗風(fēng)氣又日漸蔓延,地方官吏多中飽私囊怠于政務(wù),軍備無錢整肅,士卒的輪換操練也是常年懈怠,吳郡雖地處長江岸邊卻連新的戰(zhàn)船都拿不出幾艘,更莫說精良水軍,如今大軍壓境,竟只得關(guān)起城門迎戰(zhàn)。
永王軍分做翼陣將城門堵了個嚴(yán)實,主將渾惟明領(lǐng)軍在前,李玚騎著馬在后軍壓陣,見了敵軍這般架勢也是禁不住發(fā)笑,難得的心情好了起來。
“告訴渾惟明,開戰(zhàn)吧?!?/p>
斥候得了令前去通報,雙方一番你來我往的例行罵戰(zhàn)之后,便開始了激烈的交戰(zhàn)。
吳郡守城的大將乃是折沖都尉元景曜,此時也在城墻上來回奔走指揮著防御,永王軍準(zhǔn)備甚足,云梯架上不過一個時辰,就有士兵上了城墻開始白刃戰(zhàn)。
“將軍!北側(cè)城墻已被敵軍占據(jù),怕是守不住了!”
“住口!”元景曜一劍砍翻了個剛爬上城墻的士卒,轉(zhuǎn)頭大喝,“接著守!”
那報信的小兵一臉焦急欲泣,跟在元景曜身后的副將猶豫再三終于忍不住開口:“將軍!你明知道這城守不住了,為何還要白白犧牲兄弟們的性命?”
元景曜猛地回頭瞪著他,一雙虎目里滿是血絲:“混賬!食君之祿分君之憂,你我身為朝廷的兵將,豈有不戰(zhàn)便降的道理!”
“將軍!”喊殺慘叫近在咫尺,那副將亦是一腔熱血上了頭,怒道,“將軍你仔細(xì)看看,我們的箭頭連他們的鎧甲都穿不透!拿什么守城!這些年咱們的戰(zhàn)備軍餉被那些狗官貪去了多少你難道還不清楚嗎!平日里呼來喝去眼皮子翻到頭頂,到這時候就指望起咱們了!”
“你——”
“將軍!難道將士們的命還比不上那些狗官的命?天下皆知永王軍勢非地方守軍能擋,他們也不過只是要給朝廷做個盡忠盡勇的樣子,日后得了好處難道還有我們的功勞?將軍這般拼著兄弟們的命去效力,真的值得嗎?”
“你想怎樣!”
“將軍——”副將眼中含淚,雙膝跪地向他一抱拳,沉聲道,“降了吧!”
身側(cè)的親兵們見狀,左右一望便也紛紛跪地喊道:“將軍!降了吧!”
元景曜不可置信地環(huán)視著身側(cè)跪了一地的親隨,胸口劇烈起伏。
突然腳下一陣猛烈震顫,一聲巨響轟然傳來。
“城門破了!”
“敵軍入城了!”
“快躲開!”
元景曜心下一涼,撥開身前眾人奔至城墻邊往下一望,便見吳郡城門已被攻城車撞開,身著紫衣銀甲的永王軍正如潮水般涌入城內(nèi)。
大勢已去。
元景曜一身熱汗陡然變得冰冷,雙唇顫了幾顫,手中長劍脫手而出,咣當(dāng)一聲墜在了地上。
吳郡戰(zhàn)敗,大將元景曜被俘。
吳郡城內(nèi)亂糟糟一片,龍圖衛(wèi)正在城內(nèi)搜捕四散的官吏,投降的守軍被分割成小隊圈在各處,每處皆有永王軍看管等著一一造冊清點,寒芒星點的長矛直直指著守軍破舊的鎧甲,肅殺面容叫人心驚膽戰(zhàn)。
元景曜被五花大綁押在永王軍臨時的營地,身側(cè)看管的士兵也有別處數(shù)倍之多,他埋著頭沉默不語,半晌忽見四周眾人往兩側(cè)分開了一條道,他抬頭一看,迎面走來了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人。
那少年一身銀甲裹著紫衣,雪白長發(fā)披散在肩頭,越發(fā)襯得那張精致的面孔唇紅齒白,貌若嬌女,這便是襄陽王了吧。
世人皆知永王李璘生有異相,自小便霜雪滿頭,而他眾多子嗣中卻唯有長子李玚繼承了這一頭白發(fā)——這曾經(jīng)也是長安城里的一段奇談。
李玚見他直愣愣盯著自己,便輕巧地撩起下擺在他面前蹲下身,伸手去慢慢攏起他臉上散亂的碎發(fā),露出那張濺著血漬泥點,卻依舊敦厚而俊美的面孔。
元景曜皺著眉頭想躲開他的戲耍,卻被身后押解的士卒按的動彈不得,只得任由那白皙而靈巧的手指在他臉上四處作亂。
李玚的手很修長,五指上卻因常年習(xí)武持刃生著厚厚的繭疤,與他細(xì)膩而艷麗的臉蛋仿佛極不相稱。
李玚拍了拍他側(cè)臉,順手將他下巴往上一挑,歪著頭笑道:“你降不降?”
元景曜猛地回過神,看著眼前豐神俊朗的白發(fā)少年。
“嗯?”
四周的士兵也配合地將長槍一下下撞在地上,沉聲和道:“降!降!”
戰(zhàn)敗的將軍聽著那聲聲悶響和遠(yuǎn)處傷兵痛苦的呻吟,又死死瞪著李玚輕松愉悅的笑臉,過的半晌方才長嘆了一口氣,側(cè)過頭去咬牙道:“元景曜……愿降……”
李玚燦然一笑,起身拍了拍衣擺:“帶走!”
吳郡太守李希言早早逃得不知所終,早前來投奔他的丹陽太守閻敬之卻未來得及走,在太守府里被抓了個正著,扔進(jìn)了大牢等著永王發(fā)落。被撞破的城門急需修繕,又有數(shù)千戰(zhàn)俘等著造冊分派,城內(nèi)秩序也需要盡快安撫,破城之后的善后工作頗為繁瑣,傳令兵在城內(nèi)四處奔走傳遞指令,暫居在太守府里的李玚直忙到半夜才得了空,疲倦地揉了揉眉頭。
今日他起碼聽了不下一百句“請小王爺定奪”,直累得腦袋打結(jié),往日只道打仗不易,而今真的做了主帥管起了所有的軍務(wù),才知道原來戰(zhàn)場廝殺已是最為輕松的事情了。
他抬頭看著窗外一輪明月,將身上的狐裘裹緊了些。
歲末本就天冷,夜半時分更是寒意刺骨,現(xiàn)在城內(nèi)四處亂糟糟的,也無暇為他布置什么排場享樂,連這屋里點的炭火盆都是稀稀拉拉,仿佛起不了多少作用。
不知道父王現(xiàn)在在做什么……該是已經(jīng)睡下了吧?
一想到永王這一路走來都閑適得如同是在出游般的態(tài)度,便是他一貫不擅察言觀色,也覺著有些微妙了。
他真的……就如此篤定一切都會按著他們的計劃發(fā)展,他們會這么一路順?biāo)斓卮虻届`武?
想到此處他不由自嘲一笑,明明一開始是他在狂熱地征兵斂財,又費盡心機說服永王起事,只因他認(rèn)定了天時地利已備,自己定是那個亂世為王的人,沒想到出行不過月余,永王的態(tài)度一如既往,反倒是他,在經(jīng)歷了這么多接連不斷的陰謀和戰(zhàn)斗之后,開始逐漸褪去那份近乎狂妄的自信了。
該說是以前的自己太過年輕而少有經(jīng)歷,還是現(xiàn)在的自己太瞻前顧后,開始患得患失了呢?
他腦子里紛亂一片,忽而又想到半個時辰前才有哨騎來報,屈焰陽在午后突襲了廣陵城,那個心懷鬼胎的廣陵長史李成式不知從何處得了風(fēng)聲逃出了城,守將李承慶卻無力抵抗龍圖軍的攻勢,戰(zhàn)斗了不多時便率眾投降。
這明明是個好消息,可不知怎么的,他卻并不覺得開心。
屈焰陽……
想起那一臉陰郁的男人,他深鎖的眉頭也松了幾分。
他十二歲時永王開始籌劃組建龍圖衛(wèi),那時候他們父子二人的關(guān)系還遠(yuǎn)遠(yuǎn)談不上親厚,他為自己的前途做了一番早熟的思考,便厚著臉皮去向永王討要了統(tǒng)軍之職,從那時起屈焰陽便成了他的下屬,毫無怨言地帶著還是個孩子的小主子在軍營里摸爬滾打,一步一步地建立起如今這支叫人聞風(fēng)喪膽的龍圖鐵衛(wèi)。
如今想來,一晃竟已有六七年了。
這么些年里,他與屈焰陽在一起的日子,竟比與永王在一起的時候都還要多得多。
不論是習(xí)武練兵的寒暑勞累,還是紙醉金迷的糜爛享受,甚至是面對著亡母靈位時的不甘與脆弱——他所有的喜怒哀樂,屈焰陽都看得一清二楚。
真要說起來,這個總是沉默寡言站在他身后的男人,才是他唯一能全然信任與托付的對象吧。
夜色早已深沉,李玚卻無心入眠,他想了片刻便出門牽了馬,出城去了江邊渡口。
長江兩岸一如既往地寂靜廣闊,星垂平野,月涌江流。
他身后是燈火通明的吳郡,城門處尚有工程兵在加固防御工事,城外亦有為數(shù)不少的人影在戰(zhàn)場的殘骸上游走。
而月光粼粼的江岸對面,是亮著零星燈火的當(dāng)涂大營,那里還駐扎著數(shù)萬精銳,??恐鴶?shù)百戰(zhàn)船。
而更往后的地方是丹陽和廣陵,江南源源不斷的糧草接續(xù)便要從這條路運來當(dāng)涂。
如若來瑱果真帶著河南先鋒軍南下,這長江兩岸,就是他們決一死戰(zhàn)的場所。
以及那位據(jù)傳只是借故下江南避禍的建寧王李倓……他果真就只是來避禍嗎?
風(fēng)聲大作,吹得他披散的白發(fā)紛紛起落,李玚卻恍若未覺,默默梳理著軍中的戰(zhàn)備部署,敵方的情況線報,樁樁件件只待真正做起來,才知道有多不容易。
忽然身后遠(yuǎn)遠(yuǎn)傳來了馬蹄聲響,李玚回頭一看,那伴著月色而來的騎士竟然是屈焰陽。
“你怎么來了?”
他頗有些驚異,屈焰陽午時還在廣陵主戰(zhàn),兩地相隔百里之遙,他竟然這么快就到了吳郡。
屈焰陽翻身下馬,將馬背上放著的大氅取了,抖開披在了李玚身上。
“江上風(fēng)大,別著涼了?!?/p>
“你……”
“我回城里沒見著你,聽侍衛(wèi)說你一個人跑到江邊來了,怎么,睡不著?”
他一身鎧甲都還未來得及脫下,衣角袖口沾著不少灰塵血跡。
李玚無言地看著他,那張本就瘦削的臉在月光下越發(fā)顯得清俊而嶙峋,一雙深邃的眼睛里卻是少見的溫和神色。
李玚將那溫暖的大氅攏緊,深深吸了口氣:“是啊,睡不著。陪我走走吧?!?/p>
說罷頭也不回地沿著江邊慢慢走去。
屈焰陽笑了笑,將馬拴了便跟了上去。
風(fēng)吹得有些急,將李玚披散的白發(fā)和身上大氅吹得翻飛不止,越發(fā)顯得那身影單薄而孤寂,屈焰陽忽然想起了許久之前他第一次見到李玚,好像也是在這樣一個寒冷的深夜——
那時他奉命走進(jìn)永王世子居住的偏殿,一眼便見著了那個站在蕭王妃靈位前的,伶仃的背影。
盡管這些年里他的小主子早就被養(yǎng)得驕橫跋扈甚至于惡名遠(yuǎn)播,但還是有那么一些不曾為外人知曉的東西,從來都沒有改變過。
這樣其實也不錯。
兩人就這么慢吞吞地走到了一處灘涂,李玚停了腳步,看著對岸的星點燈火。
“你覺得我們會贏嗎?”
屈焰陽頗有些意外地看著他無甚表情卻晦澀莫名的年輕面孔,走上去將他連同大氅給一起摟在了懷里。
“怎么現(xiàn)在倒患得患失起來了?”
他身量頗高,將李玚抱在懷中,下巴剛剛好抵著小主子柔軟的發(fā)頂。
李玚本就被夜風(fēng)吹的有些發(fā)僵,現(xiàn)下被他裹著大氅摟在胸口,才終于覺著暖和了起來。
他嘆了口氣,反手抓緊了屈焰陽橫在胸口的手臂,望著滿天星斗喃喃自語。
“是啊,我們當(dāng)然會贏……”
永王軍以吳郡與丹陽為據(jù)點囤于長江兩岸,傳說中帶著河南唐軍先鋒南下的新任淮南節(jié)度使來瑱也終于抵達(dá)了安陸,與先到的淮南節(jié)度使高適,江東節(jié)度使韋陟會盟于城外瓜洲渡,并見到了秘密先行到達(dá)的建寧王李倓。
萬里長江風(fēng)起云譎,一場震動了大半個帝國的動亂即將拉開最盛大的帷幕。
是夜,安陸城太守府里燈火通明。
高適最先來到江南,苦候許久終于等到了朝廷的援兵令他終于放下了心,他沖坐于正席的李倓施了一禮,嘆道:“永王屯兵近十萬于長江兩岸,布防操練軍威日盛,下官日日看著,實在心驚膽戰(zhàn)。如今日盼夜盼,終于將建寧王給盼來了。”
李倓應(yīng)道:“這些時日辛苦高大人在江南走動了?!?/p>
高適聽了這話卻有些困惑,轉(zhuǎn)首向一直坐在一邊不說話的來瑱問道:“下官聽聞陛下傳旨令來將軍領(lǐng)河南先鋒軍南下,可如今城外卻僅有數(shù)千騎兵到來……莫不是大軍還在途中?”
來瑱撫了撫短須,但笑不語。
高適與韋陟對視了一眼,都是不明所以。
上首的李倓聽了這話微微一笑:“倒是本王忘了。父皇對江南的安排并非這么簡單,除卻高大人得到的圣旨外,還另有密詔。只是之前為了避免走漏風(fēng)聲,這最后一步棋并未告訴先行下江南的諸位而已?!?/p>
“哦?”高適疑道,“不知……”
來瑱哈哈大笑:“河南的唐軍并未動作,本將只領(lǐng)了幾千騎兵到來偽作援軍罷了!”
高適大驚:“這!如今江南守軍已無多少戰(zhàn)力,能用的也只有李成式與李銑的萬余精兵,若是再無援軍到來,恐怕……”
李倓伸手止住了他的詰問,道:“高大人勿急,欲解永王之亂,不必非得要大軍壓境才行,來將軍假意率軍南下震懾了江南,便已贏了大半了?!?/p>
高適聽得不明所以,只得拱手道:“……下官洗耳恭聽?!?/p>
“好說?!崩顐動迫坏?,“來將軍調(diào)集河南先鋒軍南下平亂的消息,史思明也已經(jīng)知曉,正在準(zhǔn)備抽調(diào)河南的軍力進(jìn)發(fā)兩京,因此來將軍不日便要悄悄返回河南,召集埋伏的先鋒軍反撲守軍,之后更可一路西至洛陽與郭子儀部夾擊安慶緒,如此便可解兩京燃眉之急。那幫回鶻人……終究是靠不住啊?!?/p>
“好,好計。”韋陟聽了這話不禁撫掌贊嘆,轉(zhuǎn)念又道,“可這么一來,江南該如何是好?若永王遲遲未見河南大軍前來恐將生疑。如今十萬精兵盤踞兩岸,我們收攏江南所有能用的兵馬也不過區(qū)區(qū)幾萬雜兵,如何能應(yīng)敵?”
李倓笑道:“現(xiàn)在永王軍先鋒在江北,中軍在江南,一道長江橫貫其中,若要整頓也頗為不易。我夜觀天象,推斷近日江上都有大霧,韋大人可派人在瓜步州沿江邊十步一崗插上唐軍旗幟,假做大軍扎營以亂其軍心?!?/p>
韋陟思索了片刻:“下官倒是知道李成式手下有名判官名為裴茂,此人擅工事,為人也頗為沉穩(wěn)周全,不若就讓他來辦。只是即便麻痹了永王一時,待到大霧散盡也免不了一場大戰(zhàn),到時候……”
李倓?chuàng)u了搖頭:“本王可從未想過要與永王戰(zhàn)場相見。北方戰(zhàn)亂本就缺少兵卒軍械,永王手下的精兵若是在此地消耗豈不可惜?”
一直靜靜聽著的高適聽到此處微微張大了眼睛,若有所思道:“莫非……建寧王想要行離間之計?”
“高大人真是機敏過人?!崩顐劦溃扒Ю镏虧⒂谙佈?,這永王的軍中……可不是這么太平?!?/p>
“哦?”高適來了興趣,“愿聞其詳?!?/p>
“諸位可知道季廣???”
高適撫須道:“永王手下的三軍統(tǒng)帥之一,據(jù)說此人甚為忠勇,又是久歷沙場的老將,不好對付啊。”
“確實如此,可本王聽說之前襄陽王攻打丹陽他請命領(lǐng)兵卻遭拒絕,代替他的是一名龍圖衛(wèi)的將領(lǐng)?”
“確有此事?!备哌m點頭,“據(jù)傳襄陽王欲扶植自己的親隨,不單是將領(lǐng),連軍中都安插了自己的私兵,此事也在永王軍中引起過議論,但最后倒也不了了之?!?/p>
李倓娓娓道:“季廣琛此人說起來倒也是經(jīng)歷坎坷,他早年在西北抗敵,靠著軍功歷次升遷到了壯武將軍,又被恩許回長安述職可謂風(fēng)頭無兩,卻不料沒過多久就遭官場牽連,被皇祖父玄宗皇帝貶去了劍南道,而后輾轉(zhuǎn)十余載,才被推舉給了永王帶去江南……”
“下官略有耳聞……”高適聽到這番話不由眼前一亮,他久在官場打滾,聽他這么一說便隱約明白了李倓的計劃。
“王爺妙策,只是王爺果真有十全把握能說動他?”
韋陟在一邊聽得一頭霧水,疑道:“下官愚鈍,王爺請明示?!?/p>
李倓笑道:“季廣琛只是想重新獲得權(quán)勢和地位,他是玄宗舊臣,故而才對寄托著玄宗厚望的永王忠心,但到了如今他不可能不知道永王真正的目的并非幫玄宗爭位而是欲乘亂自立——助紂為虐恐怕不是他的本意。如今永王手下兵將中除卻李玚的龍圖私兵,剩下的大都是江南四道原有的地方守軍,他們應(yīng)當(dāng)盡忠的對象是大唐的朝廷而不是一個企圖造反稱帝的親王,只是礙于永王手持兵符又未曾說破目的便只能聽之任之,如讓季廣琛登高一呼澄清利害,再以朝廷的名義招降撫恤——”
他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緩緩道:“我有一友,與季廣琛頗有舊交,可讓他前去游說之,即便不能令季廣琛倒戈也能勸他帶著愿意忠于朝廷的兵卒棄永王而去。況且據(jù)本王所知……渾惟明、馮季康,這些人可都不是永王舊年的信臣,三軍將領(lǐng)中有如此多的新面孔,也難怪我那表弟要急著往軍中安插自己的龍圖衛(wèi)了?!?/p>
高適與韋陟聽他說完這席話都是不住點頭,高適起身深深作了一揖,嘆道:“早聞建寧王韜略縱橫,果真令人佩服。若真如建寧王所言能說動季廣琛及更多的將領(lǐng)帶著守軍離去,那么剩下的事情就好辦多了,下官不才,愿為王爺效犬馬之勞?!?/p>
“所以,事情就是如此,周先生可愿前往?”
次日太守府內(nèi),李倓在后院悠閑地擺弄著盆景花枝,向身后站著的青衣人笑道。
“鈞天君……”
“周先生還是稱我建寧王吧?!崩顐劥驍嗔四侨说脑?,拂袖坐到了亭中。
那身著青衣的中年男人正是江南商會會長,現(xiàn)任的陽天君周墨。
“聽說不久前襄陽王在千島湖設(shè)下鴻門宴請周先生父子入甕,商會折損了不少人手財力,周先生還傷了身體,不知近日可養(yǎng)好了些?”
周墨眉頭微皺,道:“無礙,勞建寧王掛心了?!?/p>
“那便甚好。本王知道你與李復(fù)一直在暗中觀察李璘的所作所為,想讓他取代我成為新的鈞天君,可結(jié)果如何呢?”
李倓奚道:“眼下北方戰(zhàn)亂未平,若不能盡早除去永王之禍,這天下可就真的要亂了?!?/p>
周宋神色復(fù)雜地看了李倓一眼。
“建寧王說的甚為有理。只是茲事體大,容我與鬼謀公子商議后再做決斷吧?!?/p>
“呵?!崩顐劷蛔“l(fā)笑,“周先生請自便,江上大霧不出十日便要散去,是非成敗,可就在周先生一念之間。”
“對了,江南的聲勢民意也需商會從中大力協(xié)助,之前我已同令郎談過一些內(nèi)容,剩下的便仰仗周先生處理了?!?/p>
周墨驀地一驚:“宋兒——你們何時?”
李倓笑而不語,周墨沉思半晌,起身道:“周某告辭了?!?/p>
李倓一攤手:“請,待永王之亂平息,我們再一較高下?!?h3>(十四)
長江上濃霧彌漫,天色也不甚明朗,幾點寒鴉嘶叫著劃過天際,倒是頗有幾分深遠(yuǎn)蕭索的詩意。
李白站在岸邊亂石灘上,就著煙波浩渺的江面又飲下了一口佳釀。
這些時日永王忙于軍備,他也就越發(fā)清閑起來,這日看著滾滾長江突然有感而發(fā),索性駕著扁舟沿江而下,一抒心中詩意。
“戰(zhàn)艦森森羅虎士,征帆一一引龍駒——”
李白正趁興賦詩,忽然見著蒙眬霧氣中有一葉扁舟正緩緩行來。
待那小舟靠岸,端坐其中的白衣人起身走上石灘,取下了頭上的斗笠。
“建寧王?”
李白頗有些意外,連酒意都醒了三分。外界風(fēng)傳建寧王李倓為避禍下了江南蝸居于安陸,卻不想今日竟然在丹陽的江邊“偶遇”了。
“太白先生,長久不見,別來無恙否?”
李倓向李白施了晚輩禮,笑道:“難得今日相聚,可否隨本王一敘?”
李白上下審視了這沉穩(wěn)而神秘的青年一番,應(yīng)道:“好說?!?/p>
二人沿著江邊緩緩而行,朔風(fēng)獵獵夾著彌散的霧氣,撲在臉上竟是說不出的凜冽暢快。
李倓瞇起眼長舒了一口氣,向著身側(cè)的李白笑道:“太白先生當(dāng)年,貴妃倒酒力士捧靴,可謂恣意風(fēng)流冠蓋天下,如今為何卻甘心困居囚籠為永王效力?永王舉旗欲反攪的江南混亂不堪,先生如此行事,豈非助紂為虐?”
李白停了腳步,負(fù)手看著江面,沉聲道:“建寧王不需試探在下,你我皆知二帝相爭欲使李璘為棋子,他一時激憤欲自立自保又有多少錯?”他頓了一頓,又道,“我知道你們九天內(nèi)斗不止,李復(fù)與周墨等人本想以永王取代于你?!?/p>
“哦?”李倓眼珠子一轉(zhuǎn),“太白先生果真快人快語??杀就醯故锹犝f,長歌門的高層大都極力推崇永王謀反,其中的本意是要欲激他舉旗好將之撲滅在江南,然而卻另有其人是真想擁他上位好掙個從龍之功……本王斗膽問一句,先生如今站在永王身側(cè),又是意欲何為呢?”
李白撫須一笑:“建寧王欲行之事長歌門無權(quán)過問,我長歌門行事也自與你九天不同——但在下既為永王客卿,自當(dāng)以手中三尺青鋒,竭盡所能護(hù)他平安?!?/p>
這話說得顛三倒四隱晦不明,李倓聽了卻是微微松了口氣,笑道:“有先生這句話,本王便放心了?!?/p>
李白大笑數(shù)聲,反問道:“永王如今軍勢正盛,難道建寧王靠著區(qū)區(qū)幾萬散兵就想翻盤嗎?”
李倓聞言一愣,看著李白灑脫的表情漸漸皺起了眉頭。
“李白先生的眼線,可是比本王料想中的還要厲害許多。”他攏袖望著江面,“若是兩軍沙場對壘我自然無計可施,但勝負(fù)之?dāng)?shù)變幻莫測,本王敢獨自來江南,自然有本王的計較。先生既然愿作壁上觀——便請靜觀其變吧?!?/p>
李白將他打量了一番,嘆道:“建寧王如此作為,果真是順從本心之舉嗎?”
“先生說笑了?!崩顐劦换氐?,“或許先生知道的比我想象中更多,但——本王之志向,從來不足為常人道?!?/p>
“也罷?!崩畎c頭,“今日別過,建寧王好自為之。生于皇室是你之不幸,但愿你莫要逆了本心?!?/p>
“多謝先生?!崩顐勔还笆郑克椭畎纂x去。
生于皇室是我之不幸……
李倓?wù)驹诮呚?fù)手而立,看著陰暗低沉的天際微微出神。
既然如此,那些帶來不幸的人,難道不該付出代價嗎?
他的本心早已隨著離去的姐姐和腐朽的皇室而死,唯有等他真正成為了萬里江山的主人,這滿懷的怨懣才能得以平復(fù)吧。
沒有人可以阻止他,沒有人。
來瑱率河南先鋒軍下江南的消息不脛而走,瓜步州外五步一崗十步一旗,兵戈之聲不絕于耳,濃霧中哨塔柵欄影影綽綽,好似有千軍萬馬般教人膽寒。
更為突然的是江南一夜之間流言四起,繪聲繪色地言說永王意圖謀反,壓榨四道賦稅,迫害忠于朝廷的官員云云,而今天子在靈武下旨平叛,行軍司馬來瑱已經(jīng)率軍南下,在瓜州同三位節(jié)度使盟誓討逆。
如此短短不過數(shù)日,江南被鎮(zhèn)壓的民意便開始倒懸,反對東巡,希望永王回往封地的聲音漸漸興起,搞得江南本就搖擺的士族們?nèi)诵幕袒?,就連永王軍中也多有不安。
“軍中已有流言,說朝廷派了十萬大軍南下,吾等只怕難以應(yīng)對?!?/p>
“派出去的探子呢?”
“近日江上霧大,對方防備森嚴(yán),水陸哨騎皆無法靠近,不知真?zhèn)巍5^其聲勢旗幟,恐怕人數(shù)不少。”
“李倓——”李玚咬牙切齒地瞪著桌上的策報,雖說建寧王下江南后便一直隱于幕后,可這短短時日間不斷逆轉(zhuǎn)的情況跟李倓絕對脫不了干系,他倒是太過小瞧了這個狡詐如狐的表兄。
吳郡太守府中不斷有探報進(jìn)出,接連不斷聽到這般不利的消息讓李玚也是焦慮難安,永王和謀臣們都在丹陽看顧著當(dāng)涂的中軍,他只帶著幾名武將和兩萬先鋒駐在吳郡,身邊連個能商量的人都沒有,屈焰陽見他這般焦躁模樣,便勸他不如悄悄過江一趟,同永王商量個對策。
李玚糾結(jié)了許久,率領(lǐng)前鋒攻打吳郡,本是永王念他少經(jīng)歷練想讓他磨礪軍統(tǒng)策略之意,他自己也暗自存著份要讓父王刮目相看的心思,如今面對這接連而來的窘?jīng)r他已是有些亂了陣腳,卻仍然咬牙頂著不愿回去。
“小王爺?!鼻骊栕哌M(jìn)書房時正看見李玚眉頭緊鎖地盯著懸掛的地圖,許是這幾日都沒休息好,他面色有些憔悴,一雙眼睛里滿是血絲。
屈焰陽嘆了口氣,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背,替他倒了杯茶。
“你一直盯著地圖也盯不出個結(jié)果的。”
李玚猛地回頭瞪著他,恨恨地接過茶水一口喝干。
“好了,吳郡也是座易守之城,留下渾惟明在這里先看著不會出大事,跟我回丹陽去見永王,他在等著你。”
“父王跟你聯(lián)絡(luò)過了?”
“是。”
李玚聽了這話仿佛突然就泄了氣,他咬著牙閉了閉眼,一把抓過屈焰陽的衣領(lǐng)埋進(jìn)了他懷里,死死勒住了龍圖首領(lǐng)結(jié)實的脖頸。
“走吧——”
屈焰陽拍了拍他的背,輕輕順著他披散在背上的長發(fā)。
李玚安排好了吳郡的事宜便帶著屈焰陽星夜渡江回了丹陽,方進(jìn)了丹陽太守府便見著了永王正在正廳內(nèi)等候的身影。
“父王……”李玚走到永王面前,窘迫得不敢看他。
“兒臣無能。”他屈膝便要跪下,卻被永王一手給托了起來。
“這里又沒外人,做這些干什么?”永王將他拉近,拍了拍他的肩,“今晚好好休息,萬事明早再說?!?/p>
他說罷又看了眼站在后面的屈焰陽:“屈統(tǒng)領(lǐng)也下去歇著吧。”
屈焰陽行了個禮出了門,永王便拉著李玚往后院寢室走去。
“父王……”兩人默默走在曲曲折折的庭院里,冬日的夜里很是靜謐,李玚握著永王的手,躁動了數(shù)天的心仿佛終于平靜了下來。
“嗯?”
“若是來瑱帶來的河南軍隊真有十萬之眾……”
“那又如何?”永王停了腳步,打斷了他的話,“真有十萬大軍,你就要退回江南,上表請罪,不戰(zhàn)自降?”
“我——”
“好了?!庇劳蹀D(zhuǎn)過身拍了拍他的肩,“現(xiàn)在敵情未明,你又何苦自亂陣腳。即便肅宗真的打算放棄河南與兩京也要與我們作對,那勝負(fù)也不過五五之?dāng)?shù),今晚就別想這么多了,早些休息吧。”
李玚低著頭沉默不語,過的半晌突然伸手摟上了永王的脖子,深深埋進(jìn)了他的懷里。
“父王……”
永王順勢將他抱緊,輕輕撫摸著他胡亂扎起的長發(fā)。
“今晚父王陪著你,走吧?!?/p>
“……嗯。”
第二日一大早永王便將韋子春、李臺卿等人都叫到了書房密會,眾人皆知近日急轉(zhuǎn)直下的戰(zhàn)況,屋里氣氛不免有些肅穆。
永王敲了敲桌上的地圖:“說說現(xiàn)在的情形吧?!?/p>
韋子春道:“小王爺大概已經(jīng)知道了,南下的唐軍正在安陸扎寨設(shè)防,江南也有人正在暗中散布謠言亂我軍心,但是……”
“怎么了?”李玚見他一臉肅然不由心里一跳。
“現(xiàn)下這流言竟已經(jīng)傳到了山南道,恐怕是建寧王還未到江南時就動了手腳,如今山南道已有民怨,據(jù)一直暗中聯(lián)絡(luò)盛王、豐王的探子傳書,近日他們二人的態(tài)度也有些反復(fù),只怕是靈武那邊與其已經(jīng)暗中有所接觸——
“依著最壞的打算,若二王真被李倓?wù)f動欲要獨善其身,我們出了淮南道便只得孤軍奮戰(zhàn)了。”
“李建寧——”
李玚咬牙切齒地握緊了拳頭,氣惱得胸口不住起伏。
“不行,不能讓他們抽身,江南道與靈武千里之遙,如若不能在途中就地補給,糧草軍械很快便會接續(xù)不濟——萬一那兩個軟蛋做得再絕一點,干脆投靠了李亨……”
他盯著地圖上從江南到淮南的路線,恨恨道:“哪怕是下手宰了也不能讓他們投奔靈武!”
韋子春急忙安撫道:“小王爺莫急,下官正在著手此事。這些消息我已命人傳去了成都,太上皇那邊多少會有所幫助?!?/p>
李玚皺緊了眉頭:“皇祖父怎么就派了這么兩個沒種的混賬出來!”
韋子春尷尬地笑了兩聲:“這些都是后話,眼下最需擔(dān)心的還是駐扎在安陸的河南先鋒軍。來瑱號稱帶了十萬大軍,但依照先前河南唐軍的儲備來算,至多五萬已是上限,再加上江西征召的守軍及地方散兵,約摸也有八九萬人了?!?/p>
“那該如何?”李玚默默思索著手里能用的軍力,“吳郡駐著兩萬水師先鋒,當(dāng)涂中軍有四萬,各郡的守軍約摸還有兩三萬,可以盡快發(fā)兵符催召,廣陵的兩萬龍圖衛(wèi)……干脆也都叫回來?”
“不可?!崩钆_卿出言道,“如今江南局勢已變,若將廣陵的龍圖衛(wèi)都召到當(dāng)涂來,難保建寧王會想辦法去勾兌地方勢力來個兩面夾擊,切斷丹陽同江南的聯(lián)絡(luò)及供給?!?/p>
“哼。”李玚本想辯駁兩句他李倓哪來這么大的本事,轉(zhuǎn)念一想他在太原的作為倒也真有這種可能,話到嘴邊也只得作罷。
“還有那三萬地方守軍,雖說他們也聽永王手中兵符調(diào)遣,但畢竟不是小王爺親手帶的兵,只可當(dāng)作增援士氣之用,召回來也不可輕率編入中軍。如此穩(wěn)妥起見,只可當(dāng)作我們約有六萬精兵可用?!?/p>
李玚沉思半晌,問道:“這些天江上霧大看不真切,安陸的哨崗又如此縝密,他們果真來了五萬先鋒軍?”
他還是不太相信肅宗敢為了抵御永王北上而放棄河南,河南一失,史思明便可西行至兩京與安祿山的主力會合,到那時河?xùn)|關(guān)內(nèi)怕是也將陷入戰(zhàn)火。
“河南探子報說唐軍防線已經(jīng)撤離,史思明正率軍北上往洛陽而去。”
“嘖。”李玚心里一沉,抬頭去看一直沒出聲的永王,“父王如何看?”
“你一開始的想法無非是趁江南防線空虛一口氣直上江西,如今河南唐軍南下,看似境況兇險,但你仔細(xì)想想,這也是肅宗的破釜沉舟之策,若是他勝,北方也將戰(zhàn)火接續(xù),若是我軍勝,只需按著最初的計劃北上即可,只當(dāng)是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能邁過這個坎便好,卻無需如此憂慮?!?/p>
他嗓音低沉卻柔和,李玚聽著他娓娓道來也覺得頗有道理,多日來緊張的情緒也終于平靜了些。
“那……四五萬精銳加上幾萬散兵也不好對付,父王可有計劃了?”
永王對著李臺卿點了點頭,李臺卿拱手道:“河南先鋒多為騎兵步卒不擅水戰(zhàn),扎營又在江邊,我軍可以在吳郡的水師為先鋒,待霧氣散盡便乘戰(zhàn)船渡江至安陸攻其大營,如此反復(fù)數(shù)次,既可試探其軍力,又可消耗其軍械斗志,待摸清了他們的底細(xì)再做陸戰(zhàn)?!?/p>
“……好?!崩瞰`抱著手臂想了想,也覺得此計穩(wěn)妥,便對永王道,“我去安排戰(zhàn)船過江,把薛山石和古定音也叫過來跟我一道走,他倆常年訓(xùn)練水師,讓他們?nèi)ゴ蝾^陣吧?!?/p>
“好,下官這就去安排?!表f子春點頭應(yīng)了,忽然又問道,“水師戰(zhàn)船一向是季廣琛在帶,是否讓渾惟明回來丹陽與其交換?”
李玚一愣,拍了拍額頭:“倒是把這個忘了……”
雖說他在千島湖時便一直在訓(xùn)練龍圖水師又大量督造戰(zhàn)船,但畢竟未經(jīng)實戰(zhàn),若是像先前攻打廣陵那般十拿九穩(wěn)的活還可以讓他們上場練練手,但像現(xiàn)在這樣的狀況,還是得要靠季廣琛這個常年帶水軍的沙場老將才更為穩(wěn)妥。
想到此處他又覺得有些后悔,廣陵的龍圖軍一時半刻叫不回來,吳郡的水師是季廣琛的舊屬,他與這人著實算不上熟稔,心里總是有些不安。
但事已至此再無轉(zhuǎn)圜,幾人又商議下諸多細(xì)節(jié),便開始著手準(zhǔn)備霧散后的大戰(zhàn)了。
當(dāng)晚李玚便帶著季廣琛等人趁夜色悄悄過了江,將等在吳郡的渾惟明換回了丹陽。
一行人下了船直奔城北大營,待季廣琛與渾惟明交接好了一應(yīng)事務(wù),李玚方才由薛山石與古定音陪同著入了吳郡城。
眼見城門緩緩關(guān)閉,營地后方山坡上蹲守了許久的一名黑衣人便悄無聲息地遁入了夜色,往當(dāng)涂方向而去。
第二日一大早,季廣琛正在帳中翻閱中軍賬冊,忽然有親兵悄悄進(jìn)了帳,抱拳道:“將軍,今早屬下入城送文書時遇到個客商,自稱是將軍故人,想邀將軍今夜一敘?!?/p>
“故人?”季廣琛頗為不解,他出身塞北,在江南并無親族師友,怎么這時候突然鉆出個故人?
那親兵見他不明就里,忙從懷里摸出個小東西呈上:“那客商說將軍見了這玉佩便知道他是誰了。”
季廣琛接過了那塊小巧精致的蝶形玉佩,待看清那東西的模樣不由心下一震。
“將軍?”
“……”他緩緩撫摸著那蝶佩上細(xì)膩的紋路,低聲問道,“他可曾說過要如何一敘?”
“他想只身入軍營,小人不敢自作主張,只說回來稟報將軍?!?/p>
“好?!奔緩V琛斟酌了片刻,摸出身上令符遞給那小兵,“午后你帶我親隨入城采買,讓他扮作貨商進(jìn)來?!?/p>
季廣琛不愧是老將,聽他道出李倓要他帶著吳郡水師走水路下廣陵,等待朝廷接應(yīng)的主意之后,短短兩日間便安排好了退卻的一應(yīng)籌備。
待到將士們都上了戰(zhàn)船整裝待發(fā),季廣琛也上了踏板,回首向周墨說道:“本將先行一步,丹陽軍中已經(jīng)派人遞了消息,先生帶著本將信物及親筆書信前去,便可便宜成事。”
周墨拱手道:“多謝將軍?!?/p>
依著李倓的謀劃,吳郡兩萬水師離去尚不足以擊垮永王軍勢,他與季廣琛謀劃一番便說動了他聯(lián)絡(luò)丹陽駐軍中的渾惟明與馮季康二將,勸其帶著自己的親兵離開永王,靜待朝廷招撫。
那兩人果不其然也早有去意,又聽說肅宗下了密旨,念在他們被迫起事實屬無奈,只要愿意離去便赦其罪責(zé)反有封賞,便當(dāng)即答應(yīng)了下來。
江面上濃霧依舊未散,周墨等到數(shù)百戰(zhàn)船都一一消失在霧氣中,便招來隨從駕起輕舟渡江,往對岸的當(dāng)涂大營而去。
“不、不好了!”
第二日一大早,李玚剛起身用膳,一個傳令官便跌跌撞撞地一路闖了進(jìn)來。
“怎么回事?”
李玚不悅地看著那神情慌亂的令使,許是跑得太急,那人額上汗珠滾滾而下,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那人抹了把一頭一臉的汗水,顫聲道:“季、季廣琛他、他、他帶著水師跑了!”
“你說什么!”
李玚腦子里轟然一響,手中的銀箸咣當(dāng)一聲墜落于地。
“父王!”
早上得到季廣琛領(lǐng)兵出逃的消息,李玚驚怒交加幾欲失態(tài),被屈焰陽攬著安撫了好一陣才回過神來,急急封鎖了城門,帶著幾個手下過江回丹陽見永王。
他下了船,策馬直奔丹陽太守府,方一入大堂卻見永王和幾位大臣都在,又有不少傳令兵往來,臉上俱是惶恐神色。
他心里一緊,永王聽到聲音回頭一看,便招呼他過去。
“父王,季廣琛他——”
永王伸手止住了他的話:“我都知道了?!?/p>
“現(xiàn)在怎么辦?”
李玚焦急地抓著永王的衣袖,雙手顫抖。
永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一旁剛吩咐完下屬事務(wù)的韋子春也走了過來,對他草草行了個禮。
李玚見這肱骨老臣一臉憔悴眉頭緊鎖,心里又更沉了幾分,惶然道:“發(fā)生了何事?丹陽怎么了?”
他說完又去看永王,永王按著他肩膀,輕聲道:“季廣琛受了李倓的勾結(jié)率軍出逃,當(dāng)涂營中渾惟明和馮季康也趁亂逃走了?!?/p>
李玚愣愣聽著,只覺得嗓子發(fā)干,半晌才顫著唇下意識問道:“……帶走了多少人馬?”
“兩萬步卒,五千戰(zhàn)馬。”
“五千戰(zhàn)馬、五千戰(zhàn)馬……竟然無人發(fā)覺?”
李玚跌坐在椅上,撐著額頭喃喃自語。
韋子春道:“馮季康主管三軍調(diào)度,他暗中換了營地幾支隊伍的扎營地,將他和渾惟明的人馬都安排在了山后轉(zhuǎn)彎處,與其余的隊伍相隔甚遠(yuǎn)不易發(fā)覺,又往戰(zhàn)馬蹄子上裹了棉絮,執(zhí)防的衛(wèi)兵估計也做了打點,入夜不久便悄悄走了。”
“另外,”韋子春長吸了口氣,“季廣琛走水路,他二人走陸路,一路往廣陵而去,只怕廣陵的兩萬水師會被絆住,無法速速來援?!?/p>
接連不斷的壞消息只如千鈞重錘敲打著心肝,李玚咬著嘴唇一聲不吭,捏著扶手的手背上青筋綻起。
永王看他臉色已是有些不好,將他的手指一根根從扶手上掰開握進(jìn)了手里。
“父王……”
隔著手套傳來的些許暖意讓李玚清醒了些,他抬頭看著永王波瀾不驚的面孔,一雙漂亮的眼睛里已失了神采。
河南守軍大舉南下,安陸大營厲兵秣馬,又有那個詭譎多謀的建寧王在,他們將能用的兵將盡數(shù)調(diào)集尚不敢言能大獲全勝,只權(quán)當(dāng)拼死一搏,可如今中軍大將三去其二,又帶走了數(shù)萬人馬和幾乎全部的戰(zhàn)船,只怕是……
明明一切都好好的,為何數(shù)日之間就如同天翻地覆一般……
那幾個人為什么如此輕易就背叛了他?
是他太過愚蠢,還是天意如此?
“好了,”永王輕輕拍了拍他的側(cè)臉,“季廣琛一走吳郡便是空城,你盡快回去收攏剩下的人手過江來,整軍退守丹陽城。”
一旁韋子春也道:“永王說得有理,小王爺請速速過江,安陸那邊估計已經(jīng)得到了消息,江上霧氣這兩日就該散盡了,建寧王一定會趁機前來攻城,我們須得盡快做好準(zhǔn)備?!?/p>
李玚握著永王的手愣愣坐著,過的半晌才站起身,對著永王行了個禮。
“兒臣去了。”
傍晚時分李玚便領(lǐng)著吳郡城中數(shù)百龍圖衛(wèi)回到了丹陽,當(dāng)涂守軍也全數(shù)退回了丹陽城中。
丹陽百年來都是江南要沖,城墻高大堅固,面朝長江兩側(cè)夾著山巒,是個易守難攻的高地。李玚站在城樓看著城外士卒正忙著加固城門和拒馬,心頭滑過一絲茫然。
如今丹陽城內(nèi)僅有守軍三萬,戰(zhàn)馬數(shù)千,城內(nèi)百姓見著這陣仗也預(yù)感到了不妙,流言四起,人心惶惶。更糟糕的是主將叛逃的消息已在軍中流傳,三軍騷動,士氣萎靡,若非永王當(dāng)機立斷封鎖了城門,只怕悄悄遁逃者將絡(luò)繹不絕。
如今他們困守丹陽退無可退,永王已向江陵和嶺南道發(fā)了軍令,唯有撐到江陵的龍圖軍與嶺南守軍前來支援,他們才能脫身南下,重整旗鼓。
“屈焰陽……”李玚剛一開口卻驚覺身側(cè)空無一人,這才想起屈焰陽午后便被派去了江陵收攏龍圖衛(wèi)。
他攏緊了身上大氅望向昏暗陰沉的地平線,憔悴雙眼中滿是不甘與迷惘。
安陸。
主帥帳內(nèi)燈火通明,來瑱已于數(shù)日前秘密返回河南,安陸的主帥便換做了一早便投向肅宗的江西采訪使皇甫侁。
此刻他同高適、韋涉二人正在帳內(nèi)焦急等著探報消息,唯有李倓擺開了一盤圍棋,好整以暇地看著桌上殘局。
忽而遠(yuǎn)遠(yuǎn)傳來鎧甲撞擊之聲,判官裴茂一把撩開了帳簾,上前單膝跪地大聲道:“報建寧王、皇甫將軍及兩位大人,季廣琛、渾惟明和馮季康已經(jīng)率部出逃往廣陵而去,當(dāng)涂軍心大亂,襄陽王李玚帶殘部退守丹陽!”
“好!”
高適猛然喝彩,幾人心中的石頭終于落了地,皆是大喜過望。
韋涉急忙問道:“走了多少人馬?”
“季廣琛帶走了兩萬水軍,三百戰(zhàn)船,渾惟明與馮季康帶走了當(dāng)涂步卒兩萬,戰(zhàn)馬五千!”
裴茂又補充道:“周墨先生已經(jīng)說動季廣琛圍困廣陵城,城內(nèi)兩萬龍圖衛(wèi)短時間內(nèi)無法脫身!”
“好,好,好!”高適大笑擊掌,“如此一來永王水師氣數(shù)已盡,丹陽城內(nèi)僅有不到三萬守軍,勝算足矣!”
皇甫侁也笑道:“周墨先生果真大才,我看這幾日江上霧氣薄了不少,恐怕再有兩三日便要散盡——”
他轉(zhuǎn)身去看李倓:“建寧王,我們何時攻城?”
李倓微微一笑,反問道:“我們有多少戰(zhàn)船?”
皇甫侁道:“約摸百余,可供萬人乘坐?!?/p>
“百余,”李倓在棋盤上又落了一子,“安陸現(xiàn)有地方守軍近四萬,但多為急召而來的民兵,真正有戰(zhàn)力的只有李成式與李銑手下的萬余精兵……
“丹陽易守難攻,若只去這點人馬,只怕永王軍要傾城而出將他們趕進(jìn)江里?!?/p>
“這……”
高適、韋涉二人對視一眼,為難地垂下了頭。
“建寧王此言有理。”高適撫須道,“此去丹陽走水路最快也要大半日,若是讓戰(zhàn)船一批批送去只怕會被逐一擊破……可惜季廣琛過于拘泥名聲不愿直接投靠朝廷,否則有他手中的數(shù)百戰(zhàn)船,既可便宜成事?!?/p>
他轉(zhuǎn)而向李倓揖道:“建寧王可有妙策?”
李倓笑道:“高大人難道忘了,吳郡與丹陽僅有一江之隔?”
高適一愣,隨即扶額訕笑:“瞧我這記性。若是從吳郡出發(fā),一來一往也不過兩三個時辰,后續(xù)的援軍便可接續(xù)無礙?!?/p>
韋涉點頭,一旁皇甫侁卻出言道:“雖說如此,僅以萬余精兵做前鋒叩城,恐怕敵軍見了反而增其士氣?!?/p>
李倓緩緩摩挲著手里冰涼的棋子:“去通知三軍,即刻拔營去吳郡,裴茂?!?/p>
他看向下首跪立的年輕判官,笑道:“你派人去伐木取油多做火把,讓李成式與李銑手下精兵一人拿上兩三支,后天晚上五更時分過江攻城,等他們下了船再折返吳郡接剩余的守軍過江?!?/p>
裴茂想了一想便明白了他的計策,不禁雙眼一亮。
“對……霧氣將散未散,江面又有倒影,多拿火把便可假做數(shù)倍大軍……”
他興奮地抱拳喝道:“下官這就去辦!”
高適等人也向李倓拱手,口稱建寧王英明。
待又分配好了一應(yīng)軍務(wù),眾人紛紛散去,李倓獨坐在帳內(nèi)看著棋盤,待得良久方緩緩落下了最后一子。
燈花呲啦一聲燃到了盡頭,一縷青煙之后便落入了無邊的黑暗。
蒙眬月色透進(jìn)帳內(nèi),撫過了建寧王唇邊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兩日后。
五更鼓剛過,長江上薄霧輕籠,更深露重。
丹陽城里卻是燈火通明,一隊隊鐵甲加身的士兵正列隊往城門處趕去。城中百姓人人自危,無奈前后城門都死死關(guān)閉,只得瑟縮在家中閉門不出,暗自祈禱著未卜的命運。
李玚大氅加身長發(fā)高束,站在面江的城樓上冷冷看著江面上影影綽綽的燈火。
“果然如父王所料……”
他面無表情地喃喃低語,雙眉卻隨著那些火光的靠近越發(fā)皺緊。
待到對面來的戰(zhàn)船靠了岸,那些火把便如同螞蟻般陸續(xù)移到了陸上,在城門守軍的射程外排成了陣列,密密麻麻好似沒有盡頭。
夜色深沉,只聽得兵甲碰撞和火把燃燒的噼啪聲響,被風(fēng)吹得搖曳不止的點點火光在薄霧中如同森森鬼魅。
“他們怎么會有這么多人?”
“一萬?兩萬?我看怎么覺著有好幾萬,這、這……”
“你看對岸還有許多燈火,果真是河南的十萬唐軍都來了嗎?”
“怎、怎么辦啊……”
“還能怎么辦!死也要守著!”
李玚聽著身旁將士心驚膽戰(zhàn)的竊竊私語,雖然也有些驚訝于敵軍的人數(shù)眾多,卻淡漠得有些心如止水了。
河南守軍傾巢南下,史思明西行圍困洛陽長安,靈武太原遙相對望,北方匈奴蠢蠢欲動……
當(dāng)真是攘外必先安內(nèi),為了對付他們父子倆,連兩京和北方防線都不想要了。
可笑。
李玚眼見著岸邊運送士卒的戰(zhàn)船已經(jīng)離岸返航,便反身下了城樓,去往永王督戰(zhàn)的營帳。
“父王。”
永王見他進(jìn)來,招手示意他過去,安撫般拍了拍他的背。
“打起精神來?!?/p>
李玚微微一笑,面上是永王也甚少見過的平靜表情。
“我沒事。父王,敵軍已在城外集結(jié),我要領(lǐng)軍出戰(zhàn)啦?!?/p>
他緩緩解了厚重的大氅,露出單薄的衣衫。
“父王……替我穿甲吧。”
永王深深看著他,轉(zhuǎn)身將架上的銀甲一件件取了,仔細(xì)地替他穿上。
李玚乖巧地伸開雙手讓他替自己系好綁帶,看著父親認(rèn)真的模樣頗為落寞地一笑。
“從我記事以來,這還是父王第一次替我穿衣呢?!?/p>
永王手里一頓,默默替他系好了最后一個繩結(jié)。
李玚摩挲著胸前精致卻冰冷的鎧甲,望著永王緩緩道:“若是兒臣戰(zhàn)死,請父王就將我葬在……”
他突然愣了愣神,轉(zhuǎn)口道:“就葬在千島湖吧。”
說罷他伸手去拿永王手里的頭盔,卻被永王躲開了。
“父王?”
李玚頗為不解地抬頭,永王伸手撫上他頭頂,順著發(fā)絲緩緩滑到了后頸,趁他不備猛地一個手刀劈下。
“父——”
李玚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眼前一黑便倒入了他懷里。
“將軍,建寧王的法子奏效了?!?/p>
唐軍主將正是皇甫侁,此時也騎著戰(zhàn)馬被親軍擁在陣中。
戰(zhàn)船送來了一萬精兵,人人手中都拿著兩三支火把,又特意調(diào)了陣型站的松散,若從遠(yuǎn)處望來,便如同數(shù)萬大軍壓境般令人膽寒。
丹陽城門緊閉,城下密密麻麻的拒馬整齊排布,城墻上的弓箭手已然搭箭上弓,靜靜等待著一場大戰(zhàn)的開始。
江風(fēng)呼嘯,空氣里只剩下火把燃燒的脆響和戰(zhàn)馬不安的嘶鳴?;矢昊厥淄讶贿^了江心的戰(zhàn)船,緩緩抽出了腰中配劍。
“將士們——”
唐軍整齊劃一地舉起了手中長槍鐵盾,一張張堅毅的面龐在火光中顯露出視死如歸的悍勇。
“誅殺逆賊,護(hù)我大唐!殺——”
“殺!”
一瞬間無盡的火焰匯成一道火海,沖向了高大聳峙的丹陽城。
城樓上的弓箭手也射出了第一波箭雨,卻絲毫不能阻擋火龍前進(jìn)的步伐。喊殺聲響徹天際,滾石與利箭齊下,貼著前進(jìn)的軍陣激起濃密的煙塵。
一馬當(dāng)先的唐軍鐵騎已經(jīng)快要接近城樓,丹陽城中忽然戰(zhàn)鼓三擂,厚重的城門緩緩分開,一支紫衣銀甲的騎兵隊伍如同鋒銳的長槍般直刺而出,帶著身后甲兵沖進(jìn)了唐軍陣中。
“這!”
正在后方督戰(zhàn)的皇甫侁心下一驚,守城的一方突然開門出戰(zhàn),這完全違背兵法的行動讓他有了一瞬的疑慮。
然而兩軍已經(jīng)展開了激烈的交鋒,城樓上的弓箭手也在時刻耗損己方的人數(shù),皇甫侁咬了咬牙,大喝道:“速戰(zhàn)速決!堵住城門將他們圍殺!”
令旗兵快速揮舞著手中的令旗,唐軍兩翼漸漸往城門靠攏,意圖截斷源源不斷從城門擁出的永王軍。
然而那一隊領(lǐng)頭的鐵騎甚為悍勇,手中長槍到處便是血光四濺,竟然生生將唐軍中陣給撕開了一道缺口,尤其是那當(dāng)中一身銀甲的領(lǐng)頭人,手握六尺長刀四下?lián)]舞劈斬,如同死神般收割著唐軍的性命。
“那領(lǐng)頭的是何人?”皇甫侁死死盯著那隊騎兵,身側(cè)副將也是十分疑惑,竟不知永王軍中還有這等勇武的將領(lǐng)。
“壓上去,堵住城門!圍住那隊騎兵!”
四散的火把點燃了兩側(cè)山林,沖天火光直達(dá)天際。
永王軍雖勇,唐軍卻是源源不斷自后方增援,踏著同袍的尸體漸漸將永王軍壓回了城樓處。
那隊銀甲鐵騎也被唐軍以筒陣圍困,切斷了同身后步兵的聯(lián)絡(luò)。
忽然唐軍中一名騎士趁著那將領(lǐng)被數(shù)人架住長刀,反手一槍挑飛了那人的頭盔。一時間銀發(fā)飛舞,明滅火光中露出了一張滿是血跡的年輕面孔。
“襄陽王!”
“是襄陽王!”
“擒住他!”
“擒住襄陽王!”
唐軍士氣大振,紛紛高舉著手中兵刃大聲疾呼。
那隊騎兵見勢不妙,反手屠戮起身后擋道的唐軍,欲沖回城中。
“不好!他要跑了!”
皇甫侁焦躁地策馬盯著城門戰(zhàn)事,忽然一咬牙向身后親兵喝道:“取本將鐵弓來!”
他身側(cè)的副將一驚,失聲道:“將軍不可——”
戰(zhàn)場上放冷箭,對方雖是反賊卻也是當(dāng)朝的王孫,如此作為恐怕將招來災(zāi)禍。
皇甫侁卻是顧不得許多,永王手下大將三去其二,李玚又是主帥,只要能結(jié)果了他,便可挫敗敵方士氣,速速結(jié)束這場血腥的爭斗。
更何況他們本就是假做大軍,若是等黎明天亮永王軍覺察了他們的真正實力傾巢而出,只怕這戰(zhàn)事頃刻間便要逆轉(zhuǎn)。
思及此皇甫侁又是一聲厲喝:“取來!”
副將諾諾不語,身后親兵送上了他擅使的鐵胎長弓。
皇甫侁素來以箭術(shù)稱道,加之力大無窮能開八石鐵弓,可于萬軍陣中取人性命,此番李倓派他來領(lǐng)兵出戰(zhàn),便是早有了擒賊擒王的意圖。
他自然明白這道理,然則此戰(zhàn)關(guān)乎大唐水火之禍,便是他知道這是口黑鍋也只得咬牙背了。
那陣中的白發(fā)將領(lǐng)正奮力殺敵,往城門退卻,忽然一陣破空之聲傳來,他還未來得及回身,便被一支長箭貫穿了胸口,又被箭上余力拖得跌下了馬,瞬間便淹沒在了亂軍陣中。
“襄陽王死了!”
“敵將已死!將士們!攻城!”
“沖進(jìn)城內(nèi)!”
唐軍士氣頓時高漲至頂,壓著已有怯意的永王軍擠入了城中。
皇甫侁抹了把額上冷汗,低聲道:“入城找尋永王及其下屬……不可傷人性命……愿降者……收繳兵器,暫押一處?!?/p>
天已微明,他回頭看著江面上緩緩駛來的戰(zhàn)船和船上前來增援的民兵,緊繃了許久的神經(jīng)終于松懈了下來。
“去通知建寧王,我們贏了?!?/p>
丹陽一戰(zhàn),唐軍大獲全勝,襄陽王李玚戰(zhàn)死,永王李璘于城中被皇甫侁手下擒獲。永王軍殘部出逃嶺南,不知所終。
兩日后,吳郡。
太守府內(nèi)氣氛緊張,由大門至后院處處都有士兵把守,偏院更是密密麻麻站滿了全副武裝的衛(wèi)士,里三層外三層把不大的院落圍得水泄不通。
府門外緩緩行來一輛不起眼的馬車,車夫向門口守衛(wèi)遞了令牌便長驅(qū)直入進(jìn)了內(nèi)院。
偏院書房內(nèi)點著炭盆溫暖如春,永王正坐在窗邊,隨手翻閱著丹陽太守收藏的典籍珍藏。
他神情恬淡,卻讓在桌前站了許久的皇甫侁越發(fā)惱火。
丹陽城破已有兩日,永王雖被擒獲,中軍殘部卻由高仙琦帶著逃往嶺南難以追討,廣陵城中兩萬龍圖衛(wèi)亦是塊難啃的骨頭,再加上江南守軍以未見兵符為由不服唐軍調(diào)遣,善后工作繁重不堪,永王又是玄宗任命的節(jié)度使,肅宗李亨的親弟弟,如此微妙身份哪怕是成了階下囚也無人敢怠慢,只得將他和一干臣屬恭恭敬敬送入?yún)强?,等著朝廷裁決生殺去留。
只有那襄陽王李玚被一箭穿心死在了戰(zhàn)場之上,連尸骨都未曾尋見。
皇甫侁靜立不語,永王也怡然自得視他為無物,最終還是站立的將軍再難抑制住滿腔的疑慮與憤懣,開口問道:“陛下待永王殿下至情至重,依臣下往日所見所聞,殿下也非是貪戀權(quán)謀之人——何故非要做這般謀逆之舉?”
他越說越是激動,忍不住又往前站了一步,逼視著永王半闔的雙目。
“你明知道北方前線尚有數(shù)十萬唐軍,肅宗皇帝也還有太子在蜀中,朝堂上更沒有你的附庸——即便你趁著戰(zhàn)亂打下了靈武也依然架不住唐軍反撲,得不到天下民心,為何非要背上這叛臣賊子的罪名,徒增許多戰(zhàn)亂傷亡,攪得大唐不得安寧?你——”
永王輕飄飄看了他一眼,皇甫侁被他冰冷的眼神驚得心下一沉,半句話梗在了喉頭。
永王放了手中書冊,道:“出去,讓李倓來見我?!?/p>
皇甫侁氣惱得胸口起伏,卻也只得敷衍地行了個禮,轉(zhuǎn)身大步離去。
過了會兒院中傳來整齊劃一的步伐聲漸漸遠(yuǎn)去,想是四周的武士都被遣出了偏院,永王抬頭往門邊一看,正見著建寧王李倓推門而入。
永王換了個姿勢倚在靠椅上,審視著這已有十余年不曾見過的昔日好友。
李倓緩緩行至他面前,臉上的笑容越發(fā)詭譎莫測。
良久永王開口道:“李建寧……久違了?!?/p>
李倓看著他一笑:“長久不見,十六叔風(fēng)采依舊。這兩日公務(wù)繁忙沒來得及拜見,十六叔可別見怪?!?/p>
永王抬起頭看向窗外如洗碧空,幾只候鳥正盈地飛過。
“如今我已是階下之囚,這些客套的話就不必多說了。”
“呵?!崩顐効恐鴷溃焓秩芘郎弦慌杷?,漫不經(jīng)心道,“父皇和皇祖父相爭,卻拿十六叔當(dāng)作籌碼,十六叔心里有氣也是自然的……可你想報復(fù)皇室又為何非得看著這天下風(fēng)雨飄搖國破山河……如此,也太過遷怒了吧?”
永王轉(zhuǎn)回頭看向他,沉默許久忽然唇角微勾,緩緩道:“我只是想看看,可有些人卻是恨不得親自上陣將這天下攪得粉碎,你說這是不是更過分呢?”
他的目光順著李倓胸前精致的刺繡一路往上,直直望進(jìn)了那雙熟悉卻陌生的眼睛。
“建寧王,鈞天君……南詔劍神?”
李倓面色一凝,掩在額發(fā)下的陰郁雙目逐漸泛起殺意。
兩人對視良久,房中的空氣幾近凝結(jié),唯有炭盆內(nèi)噼啪作響的星火跳動著。
李倓忽然撲哧一笑,搖頭嘆道:
“若我有十六叔這般能耐,倒也能省下頗多事端?!?/p>
永王并未接話,闊大的廳房安靜得有些尷尬。
李倓也不以為意,拂袖在他身側(cè)坐下,輕松地?fù)Q了個話題:“玚弟他……已然脫身了吧?”
永王點頭:“自然?!?/p>
“我實在有些不解,既然十六叔一早就打算好了要抽身而去,為何又要放任他去攪得江南不得安寧呢?只是因為他是你的兒子?”
“他是個傻孩子?!庇劳趼犓f起李玚,臉上的表情也緩和了些,“我知他不是帝王之材,皇宮也絕非他的良宿……可若不讓他放手一搏,他是一輩子也不會甘心的?!?/p>
“你……”
李倓心中一震,面上卻還是笑得如沐春風(fēng):“長久以來我都以為十六叔是個薄情之人,卻沒想到竟還能這般,舐犢情深——”
永王斂了雙目,輕聲道:“我欠他太多?!?/p>
李倓的笑容漸漸淡去,轉(zhuǎn)而認(rèn)真審視著叔父已不復(fù)青春往昔的成熟面容——依舊是那副修眉俊目,波瀾不興的模樣,可記憶中那個冷漠而疏離的永王李璘,似乎真的有些不一樣了。
——他當(dāng)然知道當(dāng)初蕭王妃堪稱凄涼的結(jié)局和李玚年少時的艱難經(jīng)歷,可如此漫長的時光里,這個男人從來也沒有表露過哪怕一絲一毫的悔意與憐憫。
為何到了如今,卻說出了這樣的話來?
“難道你真的……”他下意識問出這句話,卻又像是突然醒悟過來般止住了聲音。
“罷了,既然十六叔有此抉擇,權(quán)只當(dāng)是天意吧?!苯▽幫鯎u了搖頭,自嘲般一笑,“往后你我再無相逢之日,十六叔自去過你的逍遙日子,本王……怕是不會有這般福氣了。”
永王淡淡一笑:“你既然自己選了這條路,又怎能再思慕凡人的種種?”
“……”李倓笑得溫和,眼里卻漸漸漫上了刀鋒般銳利的冰霜之色。
永王恍若未覺,自袖中摸出一方小小的漆盒放到桌上,開了蓋子露出里面端放的一枚虎形印章。
“建寧,你要做的事我不會攔你,是非成敗皆是天意,若你真有這般造化,倒也不是壞事?!?/p>
他將那有些沉重的小匣子往李倓面前輕輕一推。
“此生再無相聚之時,畢竟叔侄一場,十六叔便送你份大禮?!?/p>
永王的聲音低沉溫和,仿佛數(shù)十年前,大明宮中那些平淡而靜謐的往昔。
“這是江南四道的兵符。以你的智謀手段,有了這東西,江南十余萬精兵便盡在你的掌握。”
李倓面色如常,唯有盯著那方虎符的雙眼里瞳孔微微縮緊。他下意識伸手去摸那泛著血光的死物,指尖傳來的冰涼觸感教他一怔。
永王輕聲道:“可想好了?你若接了,便是死罪?!?/p>
李倓二指拈起那小小的兵符,緩緩撫摸著其上凹凸蜿蜒的刻痕。
“若我不接,回去亦不能活?!?/p>
他回望著永王似笑非笑的面孔,瞇起了一雙寒潭般深邃的眼睛。
“阿璘,我收回先前的話——你還是如此薄情?!?/p>
永王聽了他這聲冰冷的“阿璘”,沉穩(wěn)的神情終究有了一絲裂痕。
已經(jīng)有多久沒聽過這樣的稱呼了?他怔忡了片刻,李倓已經(jīng)起了身,將那虎符放進(jìn)了貼身的衣襟里。
“此去山長水遠(yuǎn),十六叔好自珍重。”
大唐的建寧王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離去,徒留下一道衣袂翻飛的颯然背影。
永王望著他遠(yuǎn)去的身影垂眸一笑,回首望向窗外零落的枯葉,心中竟也涌起了幾分或可稱其為懷念的思緒。
昔日大明宮中把酒言歡不識人間愁苦的少年郎早已成了暗淡而模糊的回憶,權(quán)傾天下的親王生涯也終將如同南柯一夢般逝去,這尊貴的半生里他總是得到得太過容易——
塵世間風(fēng)云變幻歲歲枯榮,只道是恩仇負(fù)盡,覆水難收。
至德元年初,永王李璘于吳郡遭江西采訪使皇甫侁暗殺,拋尸亂葬崗,江南為之震動。
建寧王李倓大怒,火速捉拿皇甫侁下獄,傳書靈武奏請?zhí)熳咏底铩?/p>
永王死訊傳至成都,玄宗淚流不止,頒詔廢永王璘為庶人,許其衣冠冢遷葬房陵。
江南春天來得早,三月便已是花紅柳綠,一派欣欣氣象。
仙侶庭院自從永王兵敗后便再無人居住,好在地方官員派了人照料打理,倒也是水色天光,風(fēng)采依舊。
李倓坐在別院最高處的涼亭中,欣賞著千島湖的無邊春色。
對面坐著的白發(fā)老者舉杯豪飲,銳利雙目中已有了幾分醉意,正是昔日的永王客卿,長歌門長老李白。
李倓為他杯中又斟滿了酒,悠然道:“難怪丹陽一役,全然不見了先生蹤影。十六叔一早便心存去意備了后路,不想竟然是先生在暗中動作?!?/p>
李白縱聲大笑:“永王身側(cè)人事繁雜,我的身份倒是便宜許多。長歌門扎根千島湖日久,總算占了些天時地利。更何況經(jīng)此一役,門內(nèi)亦是揪出了不少暗藏禍心的源頭,永王一早便如此謀劃,可謂思慮深遠(yuǎn)?!?/p>
李倓微微頷首:“十六叔素來便智謀出眾城府極深,若他再多上半分野心,只怕這天下……”
他說到此處卻突然失笑:“真不知他如何會生出李玚那樣愚蠢的兒子?!?/p>
李白聽他這么一說卻是微微皺起了眉,放了酒盞嘆道:“他從未想過要爭奪帝位,然而身處高位,很多事情卻不能輕輕放下。玄宗也好,九天也罷,皆是想利用他的才華和地位。早年在長安宮內(nèi)我便看著他長大,以他的秉性心胸,本不該有此結(jié)局?!?/p>
李倓沉默了片刻:“這世間諸多事,本就不能遂人心愿?!?/p>
李白撫須道:“罷了罷了,此番離去,于他或許也是另一場造化。”
他話鋒一轉(zhuǎn),回頭看著李倓:“建寧王這次回去靈武多半兇險,還請諸事小心,莫要負(fù)了永王殿下一片心意?!?/p>
李倓聽了這話一怔,嘲道:“心意?”
永王臨別時贈的虎符一直被他佩在胸口,日日夜夜烙鐵般壓得他不得安寧。
李白哈哈大笑,斟滿了酒一飲而盡。
“若無建寧王相助,永王也不能這么輕易便脫身而去。只可惜了皇甫將軍,也是背了黑鍋有口難辯?!?/p>
李倓不屑道:“他又是什么善類?若我不先下手,恐怕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被他給捆起來押回靈武了。”
“那建寧王下一步打算如何做?”
李倓轉(zhuǎn)頭看著遠(yuǎn)山長河,冷聲道:“這就不勞先生費心了?!?/p>
李白沉默片刻,嘆了口氣。
“建寧王……好自為之?!?/p>
靈武。
玄宗的詔書與李倓的奏疏幾乎是同時到了肅宗的案頭。
肅宗并未在朝堂上商議此事,只獨自在散朝后冷寂的宮殿里沉默了許久。
李璘,他曾經(jīng)視為珍寶卻終究分道揚鑣的弟弟,就這么死在了江南。
——他是半點也不信的。
不過不管他是生是死,這世間再也沒有永王了。
永王身死,豐王、盛王聞風(fēng)倒戈,玄宗再無臂膀與他相抗,從此他就是這天下唯一的主人。
他贏了。
“來人?!?/p>
侍立的宦官誠惶誠恐地俯首行至他面前,諾諾道:“臣在?!?/p>
“傳中書省擬旨,封李璘子李儹為余姚王,李偵為莒國公,李儇為郕國公,李伶、李儀并為國子祭酒。賜黃金百錠,帛二百匹慰其家眷,遷居房陵?!?/p>
侍從聞言一愣,皺緊了雙眉艱難應(yīng)道:“諾……”
肅宗揮手讓他下去,又拿起了李倓奏請降罪的奏疏。
他本是密令皇甫侁,一旦永王兵敗便將李倓押解回靈武,不想?yún)s被他給搶了先機。
李倓抓了皇甫侁,又借著這個由頭盤桓在江南不肯回來,他的人遍尋不著的永王兵符多半也落入了他的手中。如今江南四道的兵將不知怎的竟不聽他派去的官員調(diào)遣,咬死了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非要見了兵符才可聽令。
——眼下的江南勢力,倒像是由建寧王從永王手上給原封不動地接過去了。
一個是他的兄弟,一個是他的兒子。
他撫摸著身下華麗的帝座,滄桑雙目中泛著比窗外的冰霜更冷的寒光。
已經(jīng)很久沒做過這樣的夢了。
他又變回了小孩子的模樣,獨自行走在黑夜里,滿心惶恐地尋找著父親的身影。
他的母妃剛剛?cè)ナ溃O碌囊簿椭挥懈竿趿恕?/p>
就算父王不喜歡自己,畢竟也還是他的父親,是他在這世上唯一可以依靠的親人。
可父王在哪兒呢?
“父王……”
小小的孩子環(huán)視著無邊的黑暗,恐懼得哭個不停。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是在回應(yīng)他可憐的呼喊,遠(yuǎn)處終于出現(xiàn)了那道不甚分明卻無比熟悉的身影。
“父王!”
他奮力地跑過去想追上那緩步前行的人影,可不論他怎么拼盡全力地狂奔,卻還是觸不到那道縹緲的影子。
“父王……別丟下我……父王!”
他滿心惶恐地哭喊著,摔倒了又爬起來,跌跌撞撞地一路跟上去。
直到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累到再也跑不動的時候,那漠然前行的身影終于停下來了。
“父王……”
他的父親回過了頭,俊美非凡的臉上有著無比溫柔的笑容,蹲下身向他伸出了雙手。
他抹了把臉上的眼淚,奔過去撲進(jìn)父親懷里,破涕為笑地蹭著他的胸口。
“父王……別再丟下我了……”
過了許久也沒得到回應(yīng),他疑惑地抬起了頭,卻驚恐地發(fā)現(xiàn)父親的嘴里流出了血來。
“父王?”
永王仿佛毫無所覺一般,依然微笑著雙唇開合,緩慢而無聲地說著:我不離開……不離開……
淋漓而黏稠的鮮血從那飽滿的唇間越發(fā)急速地涌出,絲絲縷縷落到了他雪色的頭發(fā)上,又縱橫交錯地滑過了臉頰,流到了嘴邊。
腥臭而腐朽的氣味。
濃稠到惡心的觸感。
他張大了眼睛,被血色覆蓋的雙瞳中倒映著父親漸漸被鮮血浸染的身體。
“不……不……父王,不要……不——”
猛然間炸開的光芒,將他從可怕的夢中喚醒了。
李玚死死瞪著眼睛大口喘著氣,一身冷汗浸濕了單薄的里衣。
“小王爺?你終于醒了。”
李玚聽到這熟悉的聲音,茫然地轉(zhuǎn)過頭去,許久才反應(yīng)過來那是誰。
“屈焰陽……”
他的腦子還是不甚分明,夢里可怕的場景依舊縈繞不去。
屈焰陽取了布帛替他擦拭額上的冷汗,又替他將掙亂的被子仔細(xì)理好。
李玚看著粗糙而陌生的屋頂愣了半晌,下意識問道:“這是何處?父王呢?”
他只記得他出戰(zhàn)時被永王給打暈了,那之后呢?
他們贏了嗎?父王現(xiàn)在在哪里?
他突然焦急地掙扎著想坐起來,剛一起身卻又眼前發(fā)暈地倒了回去。
屈焰陽扶著他的背小心地讓他躺下,安撫般摸了摸他蒼白的臉頰。
“好好躺著,永王殿下給你喂了藥,你都睡了好幾天了,等會兒先喝碗清粥潤潤嗓子,別急著起來?!?/p>
李玚聽他這么一說才覺得喉嚨里既干且澀,連說話都是有氣無力地啞著嗓子,身上也乏的緊,渾身上下都沒了半分力氣。
他沉默了片刻,盯著屈焰陽的眼睛問道:“這是哪里?”
“鄱陽,離丹陽五百余里?!?/p>
李玚心里一沉,緩緩道:“我們……失敗了嗎?!?/p>
屈焰陽卻是干脆利落地點頭:“是?!?/p>
“你!”
“這是永王殿下交予你的信。”
屈焰陽全然不理他眼中的憤懣,自懷里掏出一封信函放在他胸口。
“四日前丹陽城破,眼下江南已經(jīng)落入建寧王之手,永王殿下留了后手,不日便可脫身?!?/p>
“……”
他們果然還是……失敗了。
李玚茫然地看著房頂,只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拆了屈焰陽遞給他的信,薄薄一張信紙上只寫著一句話:“三月十五,鄱陽相會?!?/p>
那筆法遒勁俊逸,是他無比熟悉的字跡。
李玚舉著那信紙看了許久,仍是有種恍如夢中的不實感。
一招棋錯,功敗垂成。
“父王可說過……往后將如何?”
他突然問道。
屈焰陽聞言一笑:“待十五相會,你何不親自問他?”
李玚皺起眉看著他臉上輕松的笑意,有些負(fù)氣地問道:“你為何不走?往后可沒什么王爺給你榮華富貴了?!?/p>
永王兵敗脫身,自然只能隱姓埋名做個庶人從頭來過,高高在上的王侯生活,恐怕是要就此訣別了。
屈焰陽卻是無謂一笑,緩緩撫摸著他汗?jié)竦陌装l(fā):“六年前我便發(fā)過誓,這輩子都會跟著你。不論如何身份,你終究還是你——于我又有何分別?”
李玚聽得臉上一紅,啐道:“傻子?!?/p>
他翻了個身背對著屈焰陽,拉起被子蓋住了頭,悶悶的聲音從被子里傳來:“本王累了?!?/p>
屈焰陽起身去拿來一旁溫著的清粥,哄著他從被子里出來。
“先把粥喝了?!?/p>
李玚憤憤不平地被他扶坐起來,卻乖巧地由著他一勺一勺把粥喂進(jìn)嘴里。
待他將一碗粥都喝完,屈焰陽才替他擦了嘴,又把他塞回了被子里。
李玚看著他清俊的面孔忽然一陣沒來由的氣悶,煩躁地偏過頭道:“出去吧,我再睡會兒?!?/p>
屈焰陽不由失笑,順從地起身出了門,徒留下一室寂然。
李玚瞧了眼窗外天空,把永王的信整齊地疊好貼在胸口,又倒下去睡了。
雨勢方歇,天色尚且陰沉,耀目的陽光卻快要從烏云中破出了。
西南。
這小城說大不大,倒是四季花開,陽光明媚,平和得很。
城西一間大宅前時被個遠(yuǎn)來的富商盤了下來,裝飾一新便熱熱鬧鬧地搬了進(jìn)去。
這家人瞧著甚是富豪卻行事低調(diào),不常與外人打交道,加之府上家丁護(hù)院頗為勇武,連窺探的閑人都不敢靠近,一來二去倒成了當(dāng)?shù)仡H有名氣的神秘人物。
不過邊陲小城,這等閑言閑語也只在當(dāng)?shù)厝瞬栌囡埡罅鱾?,出的百十里地,便再無人掛懷。
這日李玚也吊兒郎當(dāng)坐在庭院里,喝著清茶欣賞滿院子形態(tài)各異的花木。又是一年初秋,這地方卻依舊溫暖而濕潤,鳳凰花開得荼蘼似火,遠(yuǎn)遠(yuǎn)傳來的民謠也不同于北方的豪爽,婉轉(zhuǎn)婀娜帶著異國情調(diào)。
他的父王竟然在那么多年以前就在這里埋好了線,是有備無患亦或是早就打算退隱朝堂,如今看來,倒也無關(guān)緊要了。
而他原以為已經(jīng)歸降了朝廷的高仙琦竟也帶著昔日的龍圖首領(lǐng)們迂回尋來了此處,自充為家仆就此安了身。
他那時簡直氣得發(fā)笑,都不知道該說這幫子舊臣到底是忠心耿耿還是愚癡至極了。
從那時起永王便用暗藏的財富和多年埋下的勢力重新起家,隱于幕后讓手下人以商賈的身份在西南行走。
如此一來家業(yè)倒是越做越大,天高皇帝遠(yuǎn),日子也算是不錯,只是商賈之家,比起王侯的日子總是淡漠太多。
他與永王在世人眼中早已是泉下枯骨,昔日的家眷親友再不能相見相認(rèn),唯有屈焰陽帶著舊時的龍圖首領(lǐng)跟在身邊,倒好似是他們父子二人相依為命的架勢。
起初他也惱怒過不甘過,可日子過得久了,平民之家里的平和悠閑卻如同潺潺的溪流似的,將過往的一切都沖得淺淡了。
過往的小王爺,現(xiàn)在的小少爺,真說不上哪個更好。
朝堂,戰(zhàn)場,仿佛已經(jīng)過了一世那么長,他大概是被養(yǎng)懶了吧。
李玚慢悠悠敲著茶盞,吮了口今年新上的綠茶。
不一會兒屈焰陽從房內(nèi)出來,將一封信遞給了他。
他接了信卻沒拆,抖了抖信紙慢條斯理問道:“父親要回來了?”
屈焰陽笑道:“沒兩天了?!?/p>
他穿著一身玄色勁裝,卸了厚重鎧甲更顯得身量清雅。
李玚瞇著眼將那信紙拎到眼前,想了想便利索地將之疊成了一只紙鶴,輕輕拋向了空中。
那紙鶴乘著微風(fēng),一路飛過掩映著廊柱屋池的花團(tuán)錦簇,落入了庭院深處。
“啊……快去撿回來。”
屈焰陽看著小主人無辜的模樣淡淡一笑,往那遠(yuǎn)處的角落走去,修長的身影仿若一點點淹沒在了無盡的花叢之中。
庭外正是日正當(dāng)中的繁華市井,鳥啼犬吠,熙來攘往。
(完)
(責(zé)任編輯:空氣 藍(lán)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