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學何能忘

楊阿敏

“讀書不覺已春深，一寸光陰一寸金。不是道人來引笑，周情孔思正追尋。/一上西園避暑亭，芰荷香細午風輕。眼前物物皆佳興，并作吟窩一味清?！保惿芯度圃娧a編·王貞白·白鹿洞二首》）這可能是現(xiàn)存白鹿洞詩歌中最為人熟知的了。大家應該都聽過“一寸光陰一寸金”，卻少有人知道其詩題，白鹿洞與這個詩題一樣，已不大為人所知。而在古代中國，由朱子一手復興的白鹿洞書院，可謂名滿天下。即使他未曾親歷其地，通過朱子文集和《白鹿洞書院學規(guī)》，對書院也早已耳熟能詳、心馳神往。

宋孝宗淳熙六年（1179）至八年，朱子知南康軍，訪白鹿洞遺址，見“學館余廢址，鳴琴息遺歌”，立志重修。為興復書院，朱子于淳熙六年四月特發(fā)布《知南康軍榜》，向各方面調(diào)查咨詢書院的相關情況。一方面委派軍學教授和司戶調(diào)查書院現(xiàn)狀，上交詳細報告;一方面廣泛咨詢寄居、過往南康軍的賢士大夫和當?shù)厥芯用?，有了解白鹿洞書院事跡之人，不拘早晚，都允許到軍衙申說。

在給尚書省的《申修白鹿洞書院狀》中，朱子所述復興白鹿洞書院的理由主要有兩點：從歷史上看，這里原為唐朝李渤隱居讀書之處，南唐時建立書院，成為國學。據(jù)《十國春秋》卷十五“南唐一·烈祖本紀”載：“是時建學館于白鹿洞，置田供給諸生，以李善道為洞主，掌其教，號曰廬山國學?！迸囵B(yǎng)的為世所用、名跡彰顯者甚眾。宋初，這里猶有學生數(shù)千百人，宋太宗曾賜給印本《九經(jīng)》?！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十八載太平興國二年：“庚寅，知江州周述言廬山白鹿洞學徒常數(shù)千百人，乞賜九經(jīng)，使之肄習。詔國子監(jiān)給本，仍傳送之?！碧脚d國五年，遷書院洞主為蔡州褒信縣主簿，成立軍學，書院遂廢?！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十一載：“己亥，以江州白鹿洞主明起為蔡州褒信縣主簿。白鹿洞在廬山之陽，常聚生徒數(shù)百人。李煜僭竊時，割善田數(shù)十頃，歲取其租廩給之;選太學之通經(jīng)者授以他官，俾領洞事，日為諸生講誦。至是，起建議以其田入官，故爵命之。白鹿洞由是漸廢矣?！?/p>

再就儒、釋、道三家的現(xiàn)狀分析，廬山山水之勝甲于東南，釋、老之宮以百數(shù)，中間雖有毀壞，但基本都被興復。儒家之地，只有白鹿洞書院一處，既是前賢舊隱儒學精舍，又曾蒙圣朝恩賜褒顯。作為教養(yǎng)一方之士的場所，任其敗壞，這也是地方長官的失職。后來，朱子向皇帝乞賜白鹿洞書院敕額時，所述理由也大體如此：“今老、佛之宮遍滿天下，大郡至逾千計，小邑亦或不下數(shù)十，而公私增益，其勢未已。至于學校，則一郡一邑僅一置焉，而附郭之縣或不復有?！保ā堆雍偷钭嗍隆罚┯辛嘶实鄞髸摹鞍茁苟磿骸苯鹱终信?，書院也就有了護身符。

在《白鹿洞賦》中，朱子記述了當日興建的過程：“尹悉心以綱紀，吏竭蹶而奔趨，士釋經(jīng)而敦事，工殫巧而獻圖。曾日月之幾何，屹廈屋之渠渠?！彼涡⒆诖疚趿甓麻_工，至次年三月訖功。今天的讀者對朱子此賦可能較為陌生，在古代社會則影響頗大。據(jù)元人虞集《跋朱文公白鹿洞賦草》記載：“今此篇輯錄文公全書者以冠諸首，家傳而人誦之，則固有不待而皆至乎白鹿洞者。”在后代還產(chǎn)生了一批“白鹿洞賦次文公韻”之作，目力所及，所見已有九篇之多，形成了一個獨特的文學現(xiàn)象。書院修成，欣喜之余，朱子即希望能靜心讀書其間：“重營舊館喜初成，要共群賢聽鹿鳴。三爵何妨奠蘋藻，一編詎敢議明誠。深源定自閑中得，妙用元從樂處生。莫問無窮庵外事，此心聊與此山盟。”（《次卜掌書落成白鹿佳句》）

書院建成，講學自是其中應有之義。朱子在書院曾講張載《西銘》“民吾同胞，物吾與也”一段，說：“今人為秀才者，便主張秀才;為武官者，便主張武官;為子弟者，便主張子弟：其所以陷溺一至于此！”都站在各自的立場看問題、謀利益，不免有失公正，有所偏袒。朱子對此提出批評，亦非空談而已。在南康軍任內(nèi)，一次有人騎馬飛奔于市上，將一小兒踩踏將死。當時朱子身在學中，吩咐下面將其如法栲治，傍晚回來，官吏哄騙說已經(jīng)治罪。朱子心中疑惑，親自查看，果然毫發(fā)無損、衣冠儼然，于是將吏人和犯人一同治罪。第二天，一相識者對朱子說：“此是人家子弟，何苦辱之？”朱子說：“人命所系，豈可寬弛！若云子弟得躍馬踏人，則后日將有甚于此者矣。況州郡乃朝廷行法之地，保佑善良，抑挫豪橫，乃其職也?？v而不問，其可得耶！”

在書院現(xiàn)存的眾多碑刻中，有一塊《二賢洞教碑》，刻有陸九淵《白鹿洞書院論語講義》和朱子《書金溪陸主簿白鹿洞書堂講義后》，記錄著這次朱陸會講儒學史上的盛會。陸九淵這次講學主旨在于闡發(fā)《論語》中“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一章。陳寶琛認為“陸子之說，其尤今日學者之第一義乎”，作君子，應該從辨析義、利開始。當時朱子為南康守，與陸九淵泛舟游樂，對陸九淵說：“自有宇宙以來，已有此溪山，還有此佳客否？”兩位大儒相會，誠為宇宙間一大盛事。于是，就請陸九淵登白鹿洞書院講席，陸九淵講《論語》“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一章畢，朱子離席說：“熹當與諸生共守，以無忘陸先生之訓。”再三說：“熹在此不曾說到這里，負愧何言?！笨秩站眠z忘，于是，又請陸九淵將其說書寫下來，將講義刻于石上。陸九淵后來回憶此事說：“講義述于當時，發(fā)明精神不盡。當時說得來痛快，至有流涕者，元晦深感動，天氣微冷，而汗出揮扇。”朱子描述這次講學的效果說：“皆有以切中學者隱微深錮之病，蓋聽者莫不悚然動心焉?！甭犞v者甚至有的感動哭泣，其所言和陸九淵一致，可見這次講學確是深入人心。

朱子曾經(jīng)和楊道夫說：“曾見陸子靜義利之說否？”所指即為陸九淵《白鹿洞書院論語講義》，楊道夫回答未曾見過，朱子就對他說：“這是子靜來南康，熹請說書，卻說得這義利分明，是說得好。如云：‘今人只讀書便是利，如取解后，又要得官，得官后，又要改官。自少至老，自頂至踵，無非為利。說得來痛快，至有流涕者?！敝熳诱J為，凡是有志于學的同道，能夠按照陸九淵所講的反身而察，也就明白進德修業(yè)的方法了。

朱子在白鹿洞書院的活動，留給后人最寶貴的精神遺產(chǎn)當屬《白鹿洞書院學規(guī)》：

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

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

言忠信、行篤敬、懲忿窒欲，遷善改過。

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諸己。

朱子認為古昔圣賢教人為學，其目的在于使人講明義理，以修其身，然后推己及人。不只是專務記覽，會作詩詞文章，以沽名釣譽、博取利祿。如今的學者正好與此相反。但是圣賢用來教人的道理，悉存于經(jīng)，有志之士應當熟讀深思。如果能將所明之理用于修身，又何必他人來約束呢。朱子不認同當時的所謂學規(guī)，棄而不取，另外編輯圣賢所以教人為學之大端，與諸君共同講明遵守。淳祐元年（1241），宋理宗親書《白鹿洞書院學規(guī)》，賜國子監(jiān)。后代儒者，或以之自修，或用之教人，例證頗多，史不絕書。

朱子在《與尚書札子》、《與丞相札子》中兩次請求擔任白鹿洞書院的洞主，希望能與學徒讀書講道于其間，俸祿參照祠官。他認為與其使之崇奉異教之香火，飽食終日，無所事事，不如用這些錢來辦教育，為國家培養(yǎng)人才?！胺庹绿刃姨鞆挠?，便解銅符謝縶騫”，遺憾的是未能如朱子所愿。后代的白鹿洞書院山長，皆國家隆重任命之儒官。明代多巡撫督學禮聘名儒擔任。其中陳獻章還聘而不至，這是朱子當日所望而不得的。

朱子心中一直惦念著書院，在詩歌中多有表露。一段時間不到書院，即已讓朱子情難自禁，不覺神往：“經(jīng)旬不到鹿場陰，夢想飛馳不自禁?！痹谀峡灯陂g，朱子每次休假都要到書院同諸生講論學問，課余則相與徜徉于山水之間。書院對面的貫道溪兩側的石壁上及山澗之中，至今依舊存留著朱子的親筆石刻大字“白鹿洞”、“自潔”、“枕流”、“風雩”、“隱處”、“流觴”、“觀德”、“聽泉”、“漱石”等。離開南康數(shù)年之后，朱子心中依舊念念不忘，“匡廬不見幾經(jīng)年，一話清游一悵然”。與白鹿洞有關的詩歌即有十多首，可見朱子對其熱愛之深切。

余也有幸，曾有機會在長達半年的時光中，親近書院的一草一木，追慕先賢的流風遺韻。書院現(xiàn)存眾多的明、清碑刻，字里行間，無不閃耀著前人對書院的愛慕與敬仰，記錄著前人為維持書院而付出的艱辛與汗水。奔騰不息的貫道溪水，橫亙書院之前流過了千年，她曾見證過朱子初到此地的情形，聽聞了陸九淵等大儒的講論，也曾伴隨著書院度過了近代那些沉寂的日子。書院的輝煌與落寞，她都是見過的，但她卻不曾消歇，什么時候都是那么充滿活力，不大的水流，卻聲震整個山林。這也許就是儒者的自強不息、剛健有為之精神最形象的詮釋吧。只要這種精神不曾消亡，書院復興的未來是值得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