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貴
(聊城大學(xué) 政治與公共管理學(xué)院,山東 聊城 252059)
陸九淵(1139—1193),字子靜,撫州金溪(今江西金溪縣)人。因其曾在外形如象的貴溪龍虎山建茅舍聚徒講學(xué),故自號象山翁,世稱象山先生、陸象山。他為了重振儒學(xué),應(yīng)對佛道的挑戰(zhàn),開創(chuàng)了宋明理學(xué)中的心學(xué)派。在學(xué)術(shù)體系的構(gòu)建過程中,他立足儒學(xué),對儒釋之間的關(guān)系予以了詳細(xì)的論述,為我們研究該時期的學(xué)術(shù)思潮狀況提供了豐富的參考資料。
目前,學(xué)界關(guān)于陸九淵儒佛觀的論述主要集中在:一是探討陸九淵對佛學(xué)思想的吸收,如周葉君的《論陸九淵對佛教哲學(xué)的融攝》(安徽大學(xué)中國哲學(xué)專業(yè)碩士論文,2004年)、鮑希福的《試論陸九淵的儒釋道三教會通思想》(《江淮論壇》2010年第3期);二是探討陸學(xué)和禪學(xué)之間的關(guān)系,如蘇潔的《象山心學(xué)與禪學(xué)關(guān)系新探》(《重慶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3年第3期)、魏文蘇的《陸學(xué)似禪而非禪——基于范疇異同視角的探析》(《理論學(xué)刊》2016年第6期)、王新瑩的《儒釋之間——陸九淵哲學(xué)性質(zhì)再認(rèn)識》(《鄭州輕工業(yè)大學(xué)學(xué)報》2009年第2期);三是探討陸學(xué)的淵源,認(rèn)為陸學(xué)并非是融合禪宗思想而形成的,而是孟子心性之學(xué)為適應(yīng)社會發(fā)展的必然產(chǎn)物(王星,《陸象山心學(xué)的儒釋之辯》,西安理工大學(xué)馬克思主義理論專業(yè)碩士論文,2006年);四是探討陸九淵的佛教觀,如李承貴的《陸九淵佛教觀考論》(《現(xiàn)代哲學(xué)》2004年第4期)。以上研究成果在論述過程中,都或多或少的涉及到了儒佛關(guān)系的問題,但對陸九淵思想中儒佛異同關(guān)系進行系統(tǒng)探討的還不多,故本文擬對此作一討論。
一
陸九淵自幼接受儒家經(jīng)典熏陶,他研讀過《論語》《孟子》,據(jù)《年譜》記載,八歲時,誦讀《學(xué)而篇》,“即疑有子三章”;讀《孟子》,認(rèn)為通過“不肯師事有子”和“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之”等語,可以看出“曾子見得圣人高明潔白”①陸九淵:《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81頁,第482頁。。表達了對曾子和有子的不同看法。他還曾對《論語》專門進行反復(fù)研讀,“向與復(fù)齋家兄讀書踈山寺,止是一部《論語》,更無他書?!雹陉懢艤Y:《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81頁,第482頁。另外,他對《周禮》《易經(jīng)》也曾予以考究,并以此為題參加過科考,二十四歲時,“秋試以《周禮》鄉(xiāng)舉”,得到了主考官的高度評價。據(jù)《年譜》記載,“初,先生未肯赴舉”,后聽從侍郎李浩的勸說,“歸則題秋試家狀者在門,閱其籍,則諸家經(jīng)賦咸在,惟無《周禮》,先生即以此注籍。蒲節(jié)后,始精考《周禮》,求程文觀之。及期,三日之試,寫其所學(xué),無凝滯??脊偻蹙拔馁|(zhì)批曰:‘毫髪無遺恨,波瀾?yīng)毨铣伞薄"訇懢艤Y:《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85頁,第486頁,第431頁,第493頁,第469頁,第395頁,第236頁,第408頁,第475頁,第395頁,第19頁,第20頁,第219-220頁,第119頁,第300頁,第157頁。三十三歲時,“秋試,以《易經(jīng)》再鄉(xiāng)舉”。考官批曰:“如端人正士,衣冠佩玉。”②陸九淵:《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85頁,第486頁,第431頁,第493頁,第469頁,第395頁,第236頁,第408頁,第475頁,第395頁,第19頁,第20頁,第219-220頁,第119頁,第300頁,第157頁。又,陸九淵對《尚書》也了如指掌,指出:“《尚書》一部,只是說德,而知德者實難?!雹坳懢艤Y:《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85頁,第486頁,第431頁,第493頁,第469頁,第395頁,第236頁,第408頁,第475頁,第395頁,第19頁,第20頁,第219-220頁,第119頁,第300頁,第157頁。他在國學(xué)講過《春秋》多次,“淳熙十年壬寅,先生四十五歲,在國學(xué)。二月七日,講《春秋》九章。七月十五日,講《春秋》七章。十一月十三日,講《春秋》四章”④陸九淵:《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85頁,第486頁,第431頁,第493頁,第469頁,第395頁,第236頁,第408頁,第475頁,第395頁,第19頁,第20頁,第219-220頁,第119頁,第300頁,第157頁。;還有《易說》《學(xué)說》《論語說》《孟子說》《白鹿洞書院論語講義》《大學(xué)春秋講義四》等,可見陸氏對儒家學(xué)說是相當(dāng)精通的。
陸九淵通過對儒家經(jīng)典的研讀,建構(gòu)了自己的學(xué)說,他親口承認(rèn)自己之學(xué)得自《孟子》,“因讀《孟子》而自得之”⑤陸九淵:《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85頁,第486頁,第431頁,第493頁,第469頁,第395頁,第236頁,第408頁,第475頁,第395頁,第19頁,第20頁,第219-220頁,第119頁,第300頁,第157頁。,受到孟學(xué)的影響而構(gòu)建了心學(xué)體系。但他對儒學(xué)和儒家經(jīng)典也并非完全認(rèn)同,在他看來,一是孔子思想的重要載體《論語》存在某些問題,“《論語》中多有無頭柄的說話,如‘知及之,仁不能守之’之類,不知所及、所守者何事;如‘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知時習(xí)者何事”⑥陸九淵:《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85頁,第486頁,第431頁,第493頁,第469頁,第395頁,第236頁,第408頁,第475頁,第395頁,第19頁,第20頁,第219-220頁,第119頁,第300頁,第157頁。。二是儒學(xué)在孔子死后的傳播過程中出現(xiàn)了變異:“夫子既沒,百家并興,儒名者皆曰自孔氏。顏淵之死,無疑于夫子之道者,僅有曾子,自子夏、子游、子張,猶欲強之以事有若,他何言哉?章甫其冠,逢掖其衣,以《詩》《書》《禮》《樂》之辭為口實者,其果真為自孔氏者乎?”⑦陸九淵:《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85頁,第486頁,第431頁,第493頁,第469頁,第395頁,第236頁,第408頁,第475頁,第395頁,第19頁,第20頁,第219-220頁,第119頁,第300頁,第157頁。“子夏之學(xué),傳之后世猶有害。”⑧陸九淵:《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85頁,第486頁,第431頁,第493頁,第469頁,第395頁,第236頁,第408頁,第475頁,第395頁,第19頁,第20頁,第219-220頁,第119頁,第300頁,第157頁。三是后世儒者的一些理論觀點是有偏差的,如程朱天理人欲的主張,“天理人欲之分論極有病”⑨陸九淵:《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85頁,第486頁,第431頁,第493頁,第469頁,第395頁,第236頁,第408頁,第475頁,第395頁,第19頁,第20頁,第219-220頁,第119頁,第300頁,第157頁。,在他看來,“若天是理,人是欲,則是天人不同矣。此其原蓋出于老氏”⑩陸九淵:《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85頁,第486頁,第431頁,第493頁,第469頁,第395頁,第236頁,第408頁,第475頁,第395頁,第19頁,第20頁,第219-220頁,第119頁,第300頁,第157頁。。正基于此,他欲接續(xù)孟子,修訂和完善儒家思想。
除儒學(xué)外,陸九淵對佛教也多有涉獵。由于先祖和其兄陸九齡都好釋老言,受其影響,陸九淵也曾研讀過佛教經(jīng)典,他在《與王順伯書》中說:“某雖不曾看釋藏經(jīng)教,但《楞嚴(yán)》《圓覺》《維摩》等經(jīng),則嘗見之?!?1陸九淵:《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85頁,第486頁,第431頁,第493頁,第469頁,第395頁,第236頁,第408頁,第475頁,第395頁,第19頁,第20頁,第219-220頁,第119頁,第300頁,第157頁。此處提及的三經(jīng)均為禪門經(jīng)典。此外,在此信中,陸九淵還提及了大乘經(jīng)典《華嚴(yán)經(jīng)》,說:“尊兄日用中所行合理處,自是天資之美,與探討儒書之力,豈是讀《華嚴(yán)》自省發(fā)后方始如此。”12陸九淵:《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85頁,第486頁,第431頁,第493頁,第469頁,第395頁,第236頁,第408頁,第475頁,第395頁,第19頁,第20頁,第219-220頁,第119頁,第300頁,第157頁。又,在《與似清》書中寫到:“九月八日,蒙泉守陸某,書復(fù)明珠庵清長老禪師侍者:自從臨安一別,直至如今,談詠高風(fēng),便同睹面。……道人家信緣信腳,到處為家可也。明珠庵幸有諸貴人賢士相愛,得住且住。若是名山大剎,更尚有緣,頂笠便行,亦且無礙。不須擬議,不勞擘劃,在在處處皆是道場,何處轉(zhuǎn)不得法輪?何人續(xù)不得慧命?”13陸九淵:《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85頁,第486頁,第431頁,第493頁,第469頁,第395頁,第236頁,第408頁,第475頁,第395頁,第19頁,第20頁,第219-220頁,第119頁,第300頁,第157頁。在在處處皆是道場、處處皆可轉(zhuǎn)法輪、人人可續(xù)慧命,可見,陸氏對佛教尤其是禪宗是相當(dāng)熟悉的。這也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得到證明:一是他對佛教的歷史相當(dāng)了解。在《與王謙仲》書中,陸九淵說:“鄉(xiāng)人彭世昌新得一山,在信之貴溪西境,距弊廬兩舍而近。唐僧有所謂馬祖者,廬于其陰,鄉(xiāng)人因呼禪師山。元豐中有僧瑩者,為寺其陽,名曰應(yīng)天寺,廢久矣。屋廬毀撤無余,故址埋于荊榛,良田清池,沒于茅葦?!?4陸九淵:《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85頁,第486頁,第431頁,第493頁,第469頁,第395頁,第236頁,第408頁,第475頁,第395頁,第19頁,第20頁,第219-220頁,第119頁,第300頁,第157頁。提及了唐代的馬祖和北宋的僧瑩,提到了與之相關(guān)的禪師山和應(yīng)天寺。二是與佛教徒交往甚密,對其比較敬重,如在《與詹子南》中,他說:“育王有一僧曰祖新,姓趙,字日新。其為僧非本志,質(zhì)甚穩(wěn)實?!狈Q贊禪僧祖新“質(zhì)甚穩(wěn)實”。在《贈化主》中,他說:“學(xué)佛居山林,往往儀狀野。道人翩然來,禮節(jié)何爾雅。職事方惽惽,言論翻灑灑。安得冠其顛,公材豈云寡?!?5陸九淵:《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85頁,第486頁,第431頁,第493頁,第469頁,第395頁,第236頁,第408頁,第475頁,第395頁,第19頁,第20頁,第219-220頁,第119頁,第300頁,第157頁。贊頌友人能于世風(fēng)日下的社會中,高蹈出世。
由于陸九淵對佛教比較了解,所以他對佛教亦是有褒有貶。一方面,他稱贊僧徒更能斷棄富貴利達:“富貴利達之不足慕,此非難知者。仙佛之徒、拘曲之士,亦往往優(yōu)于斷棄,而弗顧視之?!?6陸九淵:《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85頁,第486頁,第431頁,第493頁,第469頁,第395頁,第236頁,第408頁,第475頁,第395頁,第19頁,第20頁,第219-220頁,第119頁,第300頁,第157頁。無世俗之侵?jǐn)_,在《贈劉季蒙》中,他說:“明德在我何必他求?方士禪伯,真為大崇。無世俗之陷溺,無二崇之迷惑,所謂無偏無黨,王道蕩蕩,浩然宇宙之間,其樂孰可量也。”①陸九淵:《陸九淵集》,第251頁,第289頁,第435頁,第41頁,第467頁,第399-400頁,第16頁,第194頁,第438-439頁,第177頁,第437頁。得道之僧,快樂無比。認(rèn)為佛教有其高明之處,雖然“其事與其書入中國始于漢”,但經(jīng)過魏晉南北朝的發(fā)展,到唐朝達到了一定的鼎盛,“其道之行乎中國始于梁,至唐而盛”,出現(xiàn)了三教鼎立的局面,“浮屠老氏之教,遂與儒學(xué)鼎列于天下,天下奔走而鄉(xiāng)之者,蓋在彼而不在此也”。②陸九淵:《陸九淵集》,第251頁,第289頁,第435頁,第41頁,第467頁,第399-400頁,第16頁,第194頁,第438-439頁,第177頁,第437頁。其說極具誘惑力,如佛教的八風(fēng)就很迷惑人:“利、害、毀、譽、稱、譏、苦、樂,能動搖人,釋氏謂之八風(fēng)?!雹坳懢艤Y:《陸九淵集》,第251頁,第289頁,第435頁,第41頁,第467頁,第399-400頁,第16頁,第194頁,第438-439頁,第177頁,第437頁。甚至連士大夫也不能幸免,“佛老之徒遍天下,其說皆足以動人,士大夫鮮不溺焉”④陸九淵:《陸九淵集》,第251頁,第289頁,第435頁,第41頁,第467頁,第399-400頁,第16頁,第194頁,第438-439頁,第177頁,第437頁。。另一方面,在他看來,佛教也是存在問題的。如以出世為樂,此謂之道偏?!岸U家話頭不說破之類,后世之謬?!雹蓐懢艤Y:《陸九淵集》,第251頁,第289頁,第435頁,第41頁,第467頁,第399-400頁,第16頁,第194頁,第438-439頁,第177頁,第437頁?!搬屖狭⒔?,本欲脫離生死,惟主于成其私耳,此其病根也?!雹揸懢艤Y:《陸九淵集》,第251頁,第289頁,第435頁,第41頁,第467頁,第399-400頁,第16頁,第194頁,第438-439頁,第177頁,第437頁。
由上可見,無論是對儒學(xué),還是佛教,陸九淵都主張采取具體分析的原則,是者是之,非者非之,合理的、積極的和有益的內(nèi)容加以肯定和贊揚,無益的、有偏差的要予以批判。
二
在陸九淵看來,儒釋在某些方面是有相通性的。他指出,任何學(xué)說都既有形而上的“說”——理,也有形而下的“實”——事,三家概莫如此,“大抵學(xué)術(shù)有說有實,儒者有儒者之說,老氏有老氏之說,釋氏有釋氏之說,天下學(xué)術(shù)眾矣。而大門則此三家也”?!罢f”本于“實”,而求“實”需據(jù)其“說”,所以“凡學(xué)者之欲求其實,則必先習(xí)其說”。研習(xí)的結(jié)果是“有得有不得。有得其實者,有徒得其說而不得其實者”。而得其“說”者、“實”者之中,又“有淺深、有精粗、有偏全、有純駁”⑦陸九淵:《陸九淵集》,第251頁,第289頁,第435頁,第41頁,第467頁,第399-400頁,第16頁,第194頁,第438-439頁,第177頁,第437頁。之共有弊端。這種情況在任何學(xué)說中都會遇見。因此,探討三家學(xué)術(shù)之異同、得失、是非,且相互譏諷者,卻不知其共有之偏頗,自然不能稱為公允之論。概言之,佛教有資格與儒、道并起并坐。因此,我們不能將其斥之為異端邪說。他指出:“古人所謂異端者,不專指佛老?!惗恕殖觥墩撜Z》,是孔子之言。孔子之時,中國不聞有佛,雖有老氏,其說未熾??鬃右嗖辉倮鲜?,異端豈專指老氏哉?”在他看來,異端非專指,佛學(xué)不能辟:“天下正理不容有二?!舨幻鞔死?,私有端緒,即是異端,何止佛老哉?近世言窮理者亦不到佛老地位,若借佛老為說,亦是妄說。其言辟佛老者亦是妄說?!雹嚓懢艤Y:《陸九淵集》,第251頁,第289頁,第435頁,第41頁,第467頁,第399-400頁,第16頁,第194頁,第438-439頁,第177頁,第437頁。
在陸九淵看來,佛學(xué)的傳入是因為儒學(xué)式微:“異端能惑人,自吾儒敗績,故能入?!比缭谌畷r,斷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事情:“使在唐虞之時,道在天下,愚夫愚婦,亦皆有渾厚氣象,是時便使活佛、活老子、莊、列出來,也開口不得。”之所以會出現(xiàn)異端,關(guān)鍵還是陋儒所為:“惟陋儒不能行道,如人家子孫,敗壞父祖家風(fēng)。故釋老卻倒來點檢你。……惟是陋儒,不能行所無事,故被他如此說?!裰ギ惗苏撸云涿ブ?,初不知自家自被他點檢,在他下面,如何得他服?你須是先理會了我底是,得有以使之服,方可。”⑨陸九淵:《陸九淵集》,第251頁,第289頁,第435頁,第41頁,第467頁,第399-400頁,第16頁,第194頁,第438-439頁,第177頁,第437頁。佛、道之所以流行開來,是因為儒學(xué)自身出了問題,以至于給了佛、道生存的空間。他認(rèn)為,佛道雖與圣人之道有別,但不能只是因為它們與儒家不同就簡單地斥其為異端,而要看其內(nèi)容:“天下之理,但當(dāng)論是非,豈當(dāng)論同異?況‘異端’之說出于孔子,今人鹵莽,專指佛老為異端,不知孔子時固未見佛老,雖有老子,其說亦未甚彰著。夫子之惡鄉(xiāng)原,《論》《孟》中皆見之,獨未見排老氏。則視為異端者非指佛老明矣?!雹怅懢艤Y:《陸九淵集》,第251頁,第289頁,第435頁,第41頁,第467頁,第399-400頁,第16頁,第194頁,第438-439頁,第177頁,第437頁。今人誤解了圣人之意,將異端等同于佛老,有違事實。在他看來,認(rèn)為“禪家之學(xué),人皆以為不可無者,又以謂形而上者所以害道,使人不知本”之說是不對的,“自不知己之害,又烏知人之害”,“謂禪是不可無者”和“害道”之說,“兩個卻好縛作一束。今之所以害道者,卻是這閑言語”11陸九淵:《陸九淵集》,第251頁,第289頁,第435頁,第41頁,第467頁,第399-400頁,第16頁,第194頁,第438-439頁,第177頁,第437頁。。
陸氏認(rèn)為禪宗的形而上之學(xué)與儒學(xué)之“內(nèi)圣”易混,遂使不明真相者忘卻了自家的根本。在他看來,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究其原因就在于朱季繹“平生惡釋老如仇讎”,于是便“湊合得元晦(朱熹——筆者注)說話”①陸九淵:《陸九淵集》,第438頁,第17頁,第163頁,第246頁,第245頁,第408頁,第19頁,第470頁,第17頁。,實際上真正有害的卻是這些“閑言語”。
有鑒于此,他主張對儒釋之學(xué)應(yīng)抱有平常之心,不能僅僅以儒家之是非為標(biāo)準(zhǔn),實際上二者是相通的:“今習(xí)釋氏者,皆人也。彼既為人,亦安能盡棄吾儒之仁義?彼雖出家,亦上報四恩。日用之間,此理之根諸心而不可泯滅者,彼固或存之也。然其為教,非欲存此而起也,故其存不存,不足為深造其道者輕重?!雹陉懢艤Y:《陸九淵集》,第438頁,第17頁,第163頁,第246頁,第245頁,第408頁,第19頁,第470頁,第17頁。信佛者與研儒者均為人,既然是人,就不可避免的會受到儒家學(xué)說的影響,即便自稱是世外之人,也會上報父母恩、眾生恩、國王恩和三寶恩。只是受其教義之限,輕重不同罷了。
由此出發(fā),陸九淵反對辟佛,不與僧人往來交流:“儒者好辟釋氏,絕不與交談,亦未為全是?!雹坳懢艤Y:《陸九淵集》,第438頁,第17頁,第163頁,第246頁,第245頁,第408頁,第19頁,第470頁,第17頁。所以,他不反對弟子們參禪。如禪僧允懷原是陸九淵的弟子,“陸出而學(xué)佛”④陸九淵:《陸九淵集》,第438頁,第17頁,第163頁,第246頁,第245頁,第408頁,第19頁,第470頁,第17頁。,陸氏對其十分贊賞:“子弟之于家,士大夫之于國,其于父兄君上之事,所謂無所逃于天地之間者,顧乃不能竭力致身以供其職,甚者至為蠹害。懷上人,學(xué)佛者也,尊其法教,崇其門庭,建藏之役,精誠勤苦,經(jīng)營未幾,骎骎鄉(xiāng)乎有成,何其能哉! 使家之子弟,國之士大夫,舉能如此,則父兄君上,可以不詔而仰成,豈不美乎?”⑤陸九淵:《陸九淵集》,第438頁,第17頁,第163頁,第246頁,第245頁,第408頁,第19頁,第470頁,第17頁。如果子女和士大夫們都能如允懷那樣心正身直,胸懷家國,雖信奉佛教,但一樣可以成為人們學(xué)習(xí)的典范。又,其弟子劉淳叟曾舍“儒之道而參禪”,并譬之曰:“譬之于手,釋氏是把鋤頭,儒者是把斧頭。所把雖不同,然卻皆是這手。我而今只要就他明此手?!边@就是說,如果佛教是鋤頭的話,那么儒學(xué)就好比是斧頭,兩者都是使手發(fā)揮更大作用的工具,具有相似性。如果有人愿意從斧頭的層面來考慮問題,不愿從鋤頭的視角來看問題,也是可以理解的。陸九淵認(rèn)可這個比喻:“淳叟亦善喻?!雹揸懢艤Y:《陸九淵集》,第438頁,第17頁,第163頁,第246頁,第245頁,第408頁,第19頁,第470頁,第17頁。
正是基于對儒佛相通性的認(rèn)識,才使得陸九淵站“在儒家立場上遠(yuǎn)超孟子,兼綜佛禪,創(chuàng)立其心學(xué)體系。他對禪學(xué)從原理到方法的吸收,都使之改變方向,而服從于儒家終極追求的原則”⑦蘇潔:《象山心學(xué)與禪學(xué)關(guān)系新探》,《重慶師院學(xué)報》2003年第3期。。
三
與程朱理學(xué)嚴(yán)于儒佛之辨不同,陸九淵鮮有提及,“儒釋之辨,某平時亦少所與論者”,其理由:一是“有相信者,或以語之,亦無所辯難,于我無益;有自立議論與我異者,又多是勝心所持,必欲己說之伸,不能公平求是,與之反覆,只成爭辯,此又不可與論”。二是“今之僧徒,多擔(dān)夫庸人,不通文理,既去發(fā)胡服,又安能使之髮髡潔緇,而徒從吾游耶?至于士大夫之好佛者,雖其好佛,亦只為名而已!此又不足與論也?!焙髞碇哉?wù)摯耸?,皆是因為?yīng)“不為名,不好勝,凡事皆公心求是”⑧陸九淵:《陸九淵集》,第438頁,第17頁,第163頁,第246頁,第245頁,第408頁,第19頁,第470頁,第17頁。,得王順伯之請,才不得已而為之。他從三個方面論述了儒釋之別:
一是儒釋在義利觀上有別。義利之辨是宋儒理性思辨的重要論題之一,陸九淵對此非常重視,將其看作是為學(xué)之要旨。他說:“凡欲為學(xué),當(dāng)先識義利公私之辨。今所學(xué)果為何事?人生天地間,為人自當(dāng)盡人道,學(xué)者所以為學(xué),學(xué)為人而已,非有為也?!雹彡懢艤Y:《陸九淵集》,第438頁,第17頁,第163頁,第246頁,第245頁,第408頁,第19頁,第470頁,第17頁。為學(xué)只在于學(xué)習(xí)如何做人,沒有其他功利目的。他把 “學(xué)為人”當(dāng)做學(xué)習(xí)的目標(biāo),把義利之辨看作是為學(xué)的根本所在。在陸九淵看來,儒釋兩家可“以義利二字判”,而“公私,其實即義利也”⑩陸九淵:《陸九淵集》,第438頁,第17頁,第163頁,第246頁,第245頁,第408頁,第19頁,第470頁,第17頁。,因此,二者的區(qū)別就表現(xiàn)在義利公私上。對于儒學(xué)來說,不僅視人為萬物之靈,“以人生天地之間,靈于萬物”,而且“貴于萬物,與天地并而為三極”。人是社會的人,社會人需盡人道,“天有天道,地有地道,人有人道。人而不盡人道,不足與天地并”,而人道需要學(xué)習(xí)明辨是非,故其教旨在追求義和公:“人有五官,官有其事,于是有是非得失,于是有教有學(xué)。其教之所從立者如此,故曰義曰公”①陸九淵:《陸九淵集》,第17頁,第17頁,第20頁,第474頁,第17頁,第17頁,第20頁,第17頁,第20-21頁。。就佛教來說,以生死輪回之理立教,以求免其苦,避生死之怖,“其有得道明悟者,則知本無生死,本無輪回,本無煩惱。故其言曰‘生死事大’”,因而其教“曰利、曰私”。②陸九淵:《陸九淵集》,第17頁,第17頁,第20頁,第474頁,第17頁,第17頁,第20頁,第17頁,第20-21頁。在此基礎(chǔ)上,陸九淵又進而從教義上對佛教的“私”和“利”予以了剖析,指出:“若論不舍一法,則虎穴魔宮,實為佛事;淫房酒肆,盡是道場。維摩使須菩提置缽欲去之地,乃其極則。……唯其教之所從起者如此,故其道之所極亦如此。故某嘗謂儒為大中,釋為大偏。以釋與其他百家論,則百家為不及,釋為過之。原其始,要其終,則私與利而已?!雹坳懢艤Y:《陸九淵集》,第17頁,第17頁,第20頁,第474頁,第17頁,第17頁,第20頁,第17頁,第20-21頁。如果無處不是佛事、無處不是道場,就違背了中道原則,只是為了私與利而已。在陸氏看來,佛教的這種教義顯然是與儒家心懷天下的理念不同:“釋氏謂此一物,非他物故也,然與吾儒不同。吾儒無不該備,無不管攝,釋氏了此一身,皆無余事。公私義利于此而分矣?!雹荜懢艤Y:《陸九淵集》,第17頁,第17頁,第20頁,第474頁,第17頁,第17頁,第20頁,第17頁,第20-21頁。因此,無論是從立教的緣由還是教義來看,儒學(xué)為義為公,佛教乃利乃私:“從其教之所由起者觀之,則儒釋之辨,公私義利之別,判然截然,有不可同者矣。”⑤陸九淵:《陸九淵集》,第17頁,第17頁,第20頁,第474頁,第17頁,第17頁,第20頁,第17頁,第20-21頁。
二是儒釋有經(jīng)世與出世上之異。在陸象山看來,儒學(xué)講義與公,故積極入世,關(guān)注國難民瘼;而佛教則講私講利,寄希望于來世,不于世抗?fàn)?,故主張出世:“惟義惟公,故經(jīng)世;惟利惟私,故出世。儒者雖至于無聲、無臭、無方、無體,皆主于經(jīng)世;釋氏雖盡未來際普度之,皆主于出世。”⑥陸九淵:《陸九淵集》,第17頁,第17頁,第20頁,第474頁,第17頁,第17頁,第20頁,第17頁,第20-21頁。佛教與儒學(xué)雖有經(jīng)世出世之別,但這并不意味著佛教舍此世之外而別有樂處,只是說佛教跳出了天地人三極之道,不專主經(jīng)世而已。在《與王順伯》書中,他又作了進一步的闡釋:
來教謂:“佛說出世,非舍此世而于天地外別有樂處?!蹦潮痉侵^其如此,獨謂其不主于經(jīng)世,非三極之道耳。又謂:“若眾圣所以經(jīng)世者,不由自心建立,方可言經(jīng)世異于出世,而別有妙道也?!蔽崛逯滥颂煜轮5?,豈是別有妙道?謂之典常,謂之彝倫,蓋天下之所共由,斯民之所日用,此道一而已矣,不可改頭換面。前書固謂今之為釋氏者,亦豈能盡舍吾道,特其不主于是,而其違順得失,不足以為深造者之輕重耳。⑦陸九淵:《陸九淵集》,第17頁,第17頁,第20頁,第474頁,第17頁,第17頁,第20頁,第17頁,第20-21頁。
針對王氏所言,陸九淵予以了批判,指出,儒家之道是天下之常道,為百姓日用之道,佛教徒也不可能盡去其道,只是它教義不重在經(jīng)世,沒有提出像儒家那樣完備的政治主張和倫理準(zhǔn)則。
三是儒釋在生死觀上有別。陸九淵認(rèn)為,儒釋兩家在生死觀問題上也是有區(qū)別的,佛教認(rèn)為人的生老病死都是苦的,憎惡生死,所以講究輪回,追求來世;而儒家卻追求“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觀,關(guān)注現(xiàn)世:“釋氏之所憐憫者,為未出輪回,生死相續(xù),謂之生死海里浮沉。若吾儒中圣賢,豈皆只在他生死海里浮沉也?彼之所憐憫者,吾之圣所病者,釋氏之圣賢則有之?!雹嚓懢艤Y:《陸九淵集》,第17頁,第17頁,第20頁,第474頁,第17頁,第17頁,第20頁,第17頁,第20-21頁。在他看來,佛教追求涅槃,憎恨生死,實質(zhì)上卻是因為不免生死,不出輪回:“來書所舉愛涅槃,憎生死,正是未免生死,未出輪回?!狈挪幌律?、死、異、滅四相,尤其是壽相(包括生死相),就是其典型表現(xiàn):“不了四相者,正是未免生死,未出輪回。四相雖有淺深精粗,然其壽者相,亦只是我相。根本潛伏藏識,謂之命根不斷,故其文曰:‘若有人贊嘆彼法,則生歡喜,便欲濟度;若有人誹謗彼所得者,即生瞋恨?!艘嗾俏疵馍?,未出輪回?!彪m然佛教也有免生死、出輪回之說:“又如來教:‘因地法行,亦無身心受彼生死?!敲獾蒙溃龅幂喕?。”但不占主導(dǎo)地位,故程頤曾評價說:“釋氏只是理會生死,其他都不理會?!北M管也有佛教徒反對此說,曰:“某當(dāng)時若得侍坐,便問道,不知除生死外更有甚事?”⑨陸九淵:《陸九淵集》,第17頁,第17頁,第20頁,第474頁,第17頁,第17頁,第20頁,第17頁,第20-21頁。卻也充分說明佛教最終還是為了解決個人的生死問題,與儒學(xué)的價值追求相去甚遠(yuǎn)。
面對時代課題,陸九淵在儒佛關(guān)系上提出了自己的主張。他通過對儒佛知識的研讀,在綜合評價儒佛的基礎(chǔ)上,對儒佛的同異進行了詳細(xì)的論述。他對儒佛相通性的分析,為其援佛入儒、構(gòu)建儒體佛用的心學(xué)體系奠定了基礎(chǔ)。誠如崔大華先生所言:“在陸九淵的心學(xué)中,佛教禪宗思想只是作為理論背景而有所映照,不是作為思想淵源而得到再現(xiàn)的。即陸九淵心學(xué)雖然援用了某些佛家名詞、概念,反映佛家思想,滲透到儒家思想中來的宋代思潮的一般特征,但其理論核心、宗旨,乃至主要論題,都不是承繼著禪宗,而是發(fā)展了孟子?!雹俅薮笕A:《南宋陸學(xué)》,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4年,第61頁。他對于儒佛差異性的辨析具體且深刻,別具一格,張立文先生指出:“陸九淵以公私和義利區(qū)分儒釋,不僅表明了自己學(xué)說與佛教學(xué)說的區(qū)別,而且抓住了儒釋在倫理道德上的重要分歧?!雹趶埩⑽模骸缎膶W(xué)之路——陸九淵思想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05頁。此言不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