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式的浮沉：民國植樹節(jié)的設立、演變與沒落

摘?要：孫中山是近代較早關注到森林與民生關系的著名人士，并在《實業(yè)計劃》中提出了在中國中北部建造森林的計劃。這對民國植樹節(jié)的設立與演變產(chǎn)生了直接影響。1915年7月，北京政府規(guī)定每年清明節(jié)為植樹節(jié)，當日舉行植樹典禮，倡導國民植樹。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改清明植樹節(jié)為總理逝世紀念植樹式，并于當日舉行植樹儀式，倡建中山林。新植樹節(jié)的設立不僅有緬懷孫中山之故，而且有革故鼎新之意，植樹節(jié)典禮儀式更兼有政治認同的寓意。此后，國民黨中央黨部把造林運動作為七項國策運動之一，并把植樹造林看作是實現(xiàn)民生主義的基礎。但隨著國民黨中山紀念的神圣化，植樹節(jié)背負的政治寓意愈來愈重，植樹典禮儀式逐漸形式化，使民國植樹造林運動弊病叢生，造林成績有限。

關鍵詞：孫中山;植樹節(jié);民國;植樹;儀式

中圖分類號：K26?文章標識碼：A?文章編號：0257-5833（2019）12-0143-10

作者簡介：張小波，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研究生，鄭州航空工業(yè)管理學院講師?（上海?200234）

清代中葉以來，由人口爆發(fā)導致的人地關系緊張愈演愈烈，毀林造田遂成為許多地方的普遍現(xiàn)象，至清末民國之際，水土流失、自然災害等生態(tài)問題已相當嚴重。為喚起國民愛林護林意識、倡導國民植樹造林，民國政府設立了植樹節(jié)，并在植樹節(jié)當日舉行典禮儀式。植樹儀式的舉行無疑對引導民眾形成共識與積極參與植樹實踐具有積極作用，但民國植樹節(jié)典禮的政治儀式屬性更濃①，對政治認同的追求明顯高于植樹實踐，這導致植樹節(jié)逐漸背離其設立初衷，走向形式化。民國植樹節(jié)與植樹造林實踐的研究尚不多見，對植樹節(jié)儀式還鮮有關注②。有鑒于此，本文擬通過梳理民國植樹節(jié)的設立、演變與沒落的歷史來考察民國新舊植樹節(jié)演變背后的政治寓意，嘗試分析植樹節(jié)儀式的政治認同以及其對民國植樹造林的影響，使我們更深入地了解植樹節(jié)的歷史與民國造林運動。

一、革舊布新：民初植樹節(jié)的設立與演變

儀式是“一種體現(xiàn)社會規(guī)范的，重復性的象征行為”，重復的儀式行為是引導情緒、形成認知和組織社會群體的重要手段[美]大衛(wèi)·科澤：《儀式、政治與權力》，王海洲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1頁。。節(jié)日典禮儀式通過象征意義的傳遞對民眾社會觀念的構建起到潛移默化的影響，從而對民眾的社會政治認同起到積極作用。因此，世界各國均非常重視節(jié)日典禮儀式。中國古代社會尤重儀式之垂范教化，有一整套的禮儀體系。有學者認為：“禮就是儀式禮節(jié)，禮治社會就是儀式政治?！瘪R敏：《政治儀式：對帝制中國政治的解讀》，《社會科學論壇》2003年第4期。南京國民政府時期，國民黨格外注重節(jié)日儀式的政治象征，善于利用節(jié)日慶典進行政治話語表達，在“傳統(tǒng)的發(fā)明”中不斷構建合法性和政治認同，其對植樹節(jié)日期和程序的變更正是出于這一政治目的。

民國初年植樹節(jié)的設立緣于我國森林資源匱乏、生態(tài)環(huán)境惡化、民眾生態(tài)保護意識淡薄以及由此帶來的一系列社會問題。孫中山是近代較早認識到社會文明與自然生態(tài)辯證關系的人士，并有一系列的高見遠識。他認為森林是防治水旱災害的治本之策，與民生關系極大?！胺浪疄牡闹伪痉椒?，還是森林。所以對于吃飯問題，要能夠防水災，便先要造森林，有了森林便可以免去全國的水禍?！狈乐魏禐牡摹爸伪痉椒ㄒ彩欠N植森林。有了森林，天氣中的水量便可以調和，便可以常常下雨，旱災便可以減少”孫中山：《三民主義》，載廣東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室、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研究室、中山大學歷史系孫中山研究室合編《孫中山全集》第9卷，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08頁。。因此，孫中山在《實業(yè)計劃》中高瞻遠矚地提出了 “于中國北部及中部建造森林”的計劃孫中山：《建國方略》，載《孫中山全集》第6卷，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52頁。。孫中山關于森林與民生的論述及造林計劃，不僅推動了民國植樹節(jié)的設立，而且促使了其演變。

1915年7月31日，北京政府申令宣示清明節(jié)為植樹節(jié)，并于當日舉行植樹典禮，倡導國民造林。清明時節(jié)，我國北方氣溫適宜植樹，部分地區(qū)亦有在先人墳地植樹紀念之風，把清明節(jié)定為植樹節(jié)可謂上合天時，下符民風。但此時袁世凱即將稱帝，清明有政治清明之隱喻，北京政府此舉粉飾太平獻媚袁世凱之意明顯。況且明清時期，每年仲春時節(jié)皇帝會舉行“演耕”之禮勸課農(nóng)桑，在植樹節(jié)舉行典禮，由大總統(tǒng)躬行親植，倡行植樹，其仿效和象征之意不言而喻。江蘇省政府更是明確指出“各道尹、縣知事應于植樹令節(jié)仿勸農(nóng)古意，親自演講桑蠶利益，并于植樹場所劃出栽桑區(qū)域，種植桑秧，以資觀感”《蘇省長提倡蠶?！罚洞蠊珗蟆罚ㄌ旖虬妫?917年2月9日第9版。。北京政府設置植樹節(jié)，其意更在于“仿古”，植樹之行不過是皇帝勸課農(nóng)桑的翻版，是對傳統(tǒng)政治資源的借用。因此，植樹節(jié)成為袁世凱皇帝權威構建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成為其樹立政治合法性的舞臺。借助儀式操演，總統(tǒng)的權力和身份得到了直觀展示，一系列身體實踐及行為寓意均昭告世人，昔日之皇帝與今朝的總統(tǒng)并無實質性差異?？偨y(tǒng)的身體實踐具有強烈的權力可視化意味，人們在觀看的過程中，需要相仿植樹，以此達到行為上的“統(tǒng)”與“隨”，實現(xiàn)儀式政治化之后的政治社會化。

1916年4月5日，民國第一個植樹節(jié)，北京舉行了盛大的植樹典禮。植樹地點選擇在北京西山四王府后山馬金頂，京兆尹王達作為大總統(tǒng)特使代表植樹。“植樹禮節(jié)于正午舉行，附近居民扶老攜幼觀者如堵?！逼湫卸Y秩序共十二項，分別為：“（一）齊集登山，（二）分班肅立向國旗行三鞠躬禮，（三）農(nóng)商總長宣布應節(jié)植樹之宗旨，（四）農(nóng)商總長恭請大總統(tǒng)特派員王京兆尹躬代植樹，（五）農(nóng)商總長植樹，（六）農(nóng)商次長植樹，（七）農(nóng)商部員植樹，（八）京兆尹隨員植樹，（九）京兆紳耆植樹，（十）禮成，（十一）攝影，（十二）茶會?！薄毒┱字矘涔?jié)之西山盛會》，《大公報》（天津版）1916年4月8日第6版。從植樹節(jié)典禮程序看，齊集登山、分班肅立向國旗行禮體現(xiàn)了儀式的認同功能;次第植樹則是對既有權力秩序的宣示。植樹典禮的政治儀式屬性初步顯現(xiàn)。

1917年植樹節(jié)，總統(tǒng)黎元洪和總理段祺瑞親率各部總長、京兆尹、各部職員、各使館隨員、中西商界人士及學生代表在北京天壇齊宮前舉行植樹典禮，盛況空前?！按罂偨y(tǒng)植樹處立有石質碑記，上攜大總統(tǒng)植樹字樣，總理以下各員均立木質標識，書各員銜名。”《大總統(tǒng)親往天壇植樹》，《申報》1917年4月8日第3版。盛大的儀式也是后袁世凱時代權力交替和等級秩序的認同與宣示，此后即成慣例，無論時局如何變換，每年清明植樹節(jié)中央及地方均舉行植樹典禮，選定地點和樹種進行植樹。

1927年4月，南京國民政府成立。由于孫中山生前曾力主造就全國規(guī)模之大森林，還建議“每年春季特定幾日為植樹節(jié)日，使全體民眾一致?lián)沃矘涔ぷ鳌敝袊鴩顸h浙江省執(zhí)行委員會宣傳部編：《植樹淺說》，中國國民黨浙江省執(zhí)行委員會宣傳部1930年版，第1頁。。因此，自詡為其未竟事業(yè)繼承者的國民黨，自然不會放棄植樹節(jié)的政治表達。重新“塑造” 植樹節(jié)，把植樹與紀念孫中山和繼承中山精神聯(lián)系起來，賦予植樹節(jié)新的政治內涵就理所應當了。1928年3月12日，孫中山逝世三周年紀念日，南京舉行了隆重的公祭活動。上午軍政各界在公共體育場舉行孫中山逝世三周年紀念大會，下午參謁中山陵并集體植樹，舉行植樹禮?！翱偫韺崢I(yè)計劃，于造林一事，言之綦詳，眼光遠大，超今遠古，所望全國人民，秉承總理遺教，完成其造林計劃?！薄拔覀兘袢赵诖酥矘?，異日蔚然成林，猶我輩同去接受總理遺教，造成良好國家?！薄赌暇└鹘缗e行孫中山逝世三周年紀念會記》，《大公報》（天津版）1928年3月18日第6版。從植樹禮演說中，我們不難看出，植樹紀念活動不僅有寄托哀思，秉承孫中山造林遺志之意，而且被寄予團結國人，完成統(tǒng)一，建設國家的政治價值。當日，除南方各省外，河南、山西等地也紛紛舉行植樹紀念活動。閻錫山在太原紀念大會上發(fā)表演說，表示“吾人應照總理之目的與遺志，繼續(xù)努力，以竟全功”《各地中山紀念略記》，《大公報》（天津版）1928年3月20日第3版。。完成孫中山未盡之革命事業(yè)儼然已成為植樹儀式與實踐新的政治內涵。與北京政府不同，南京政府在實現(xiàn)植樹節(jié)政治化的過程中，更突顯其革命性。

1928年4月7日，國民政府訓令全國：“嗣后舊歷清明植樹節(jié)，應即改為總理逝世紀念植樹式，所有植樹節(jié)，應即廢止等因。”陳嶸編：《歷代森林史略及民國林政史料》，京華印書館1934年版，第88頁。此舉其一緬懷孫中山及其偉大的一生，其二紀念追隨孫中山奮斗犧牲的革命同志，其三秉承遺志、完成孫中山的造林計劃，其四激勵團結國人為實現(xiàn)三民主義而奮斗，可為一舉多得。為切實推進植樹民眾化，1928年10月，國民黨中央黨部將造林運動列為七項國策運動之一?！皣窀锩康模谠斐扇裰髁x之國家，而三民主義之實現(xiàn)，第一步工作在物質基礎之建設;造林運動，尤為物質基礎建設之最重要者?！敝袊鴩顸h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宣傳委員會編：《七項運動宣傳綱要》，中國國民黨浙江省執(zhí)行委員會宣傳部印，1930年，第23頁。隨后印發(fā)《七項運動宣傳綱要》具體指導民眾進行造林實踐。

1928年底，隨著南京國民政府統(tǒng)一南北，植樹式也被推向了全國。1929年2月，農(nóng)礦部頒布了《總理逝世紀念植樹式各省植樹暫行條例》。規(guī)定每年3月12日，總理逝世紀念日，各省、縣市均須舉行植樹式，政府各機關長官、職員、各學校師生、各地方團體民眾均須參加《總理逝世紀念植樹式各省植樹暫行條例》，《湖北省政府公報》1929年第41期，第40頁。。

1929年植樹式，為南京國民政府實現(xiàn)形式上全國統(tǒng)一后的第一次植樹典禮，又恰逢孫中山奉安，國民政府要求“各機關事先切實籌備，如慎擇地點、妥選樹種、預定株數(shù)等，均應有周密之計劃”《本屆植樹典禮隆重舉行》，《大公報》（天津版）1929年2月17日第11版。。各省事先均成立植樹式籌備委員會籌劃相關事宜，植造中山紀念林。3月12日，南京在總理陵墓前舉行總理逝世四周年植樹典禮，蔣介石攜宋美齡謁陵后各植柏樹一株，譚延闿、于右任、邵力子、孔祥熙、何應欽等要人均親自植樹。當日，全國各地均舉行植樹典禮。此后，遂成定制，各地循例舉行植樹典禮儀式與造林活動。由于我國地域遼闊，南北氣候差異較大，3月12日北方并不適宜植樹，因此植樹典禮儀式與植樹活動分開進行也成為北方各地植樹節(jié)的特點。1930年2月，農(nóng)礦部又請準行政院及國民政府，自3月9日起至3月15日止一周內，定為“造林運動宣傳周”，要求各地廣泛宣傳，深入動員民眾植樹造林。

南京國民政府取代北京國民政府，雖有延續(xù)，更重鼎革。新政府對原有植樹節(jié)的廢止改立屬于革舊布新的重要舉措。此后，植樹節(jié)由普通節(jié)日向中山紀念日轉變，成為國民黨一系列中山紀念形式中的一種，其政治內涵更加豐富?！凹o念儀式可以使人們在儀式活動中達成共同的觀念認同，通過‘紀念形成共同的集體記憶?！标愄N茜：《植樹節(jié)與孫中山崇拜》，《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06年第 5期。植樹節(jié)儀式中對孫中山的追思緬懷被反復的操演與形塑，最終成為參與者的集體記憶，進而自覺形成“秉承總理遺志、實現(xiàn)三民主義”的政治觀念。“植樹是紀念總理最好的紀念品”，“ 植樹是訓政時代開始的工作”，“植樹是提倡民生主義的要素”《植樹標語》，《申報》1928年3月12日第18版。，植樹節(jié)的這些宣傳標語恰好說明了國民黨對植樹節(jié)政治功能的重視和利用。南京國民政府時期，植樹節(jié)典禮由民國政府舉辦，在總理逝世紀念日選定地點舉行，典禮儀式程序特定，借助緬懷總理植樹的活動，激發(fā)參與者的政治情感與認同，從而達到構建政治合法性和組織社會大眾之目的。因而植樹節(jié)典禮的政治儀式屬性愈發(fā)凸顯，政治象征作用愈加明顯。

二、儀式象征：民國植樹節(jié)的政治認同

南京國民政府廢止北京政府清明植樹節(jié)，改為總理逝世紀念植樹式，既是紀念孫中山之故，更有革故鼎新之意。時人指出：“‘植樹式與‘植樹節(jié)，相差一字耳，而意義不同，何啻千里，此不可以不辨也?！薄爸矘涫街c植樹節(jié)，其關系猶國民政府之與北京政府，各有其歷史，各有其背景，而無絲毫承襲意味存乎其間。國民政府以革命之方式產(chǎn)生植樹式，即不啻對于久已腐化之植樹節(jié)，予以根本之否認，徹底之改造?！标愑簦骸吨矘涫脚c植樹節(jié)》，載陳郁等主編《植樹特刊》，農(nóng)礦部林政司1929年版，第1—2頁?！爸矘涔?jié)的一個名詞是民國四年（1915）北京政府規(guī)定的，當時袁氏竊政，想以帝位自居，故利用清明佳節(jié)謳歌太平的傳統(tǒng)思想，朦蔽我民眾的耳目，為推翻民國紀元的張本。在國民革命時代，相沿襲用，不無白珪之玷，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今國府正名正義，紀念總理忌辰，來舉行植樹式?！眳鞘浚骸吨矘涫脚c植樹節(jié)》，載上海特別市社會局編《植樹式紀念刊》，上海特別市植樹式籌備委員會1929年版，第19頁。由此可見，植樹式與植樹節(jié)已被賦予了新與舊、革命與反動、民主與專制的政治寓意。

樹新必然批舊。植樹式取代植樹節(jié)后，對清明植樹節(jié)的批判接踵而至。首先當然是全面否定舊有植樹節(jié)，認為北京政府時期的植樹節(jié)虛應故事、毫無成績。“從前的植樹節(jié)，終脫不了帝制時代的意味，奉行的官吏，亦大都‘虛應故事，‘敷衍塞責 ，所以十多年以來，植樹節(jié)對于中國林政、林學、林業(yè)、林產(chǎn)的影響，簡直可以說是沒有。”姚傳法：《紀念總理的植樹式應該怎樣？》，載《植樹式紀念刊》，第1頁?！笆暌郧埃陀辛酥矘涔?jié)，每年舉行植樹，都在清明那一天，但十多年來，總沒有成績。”《周秘書長在浦西中山路開會詞》，載《植樹式紀念刊》，第2頁。全國各地“十余年來，不獨林業(yè)毫無成績可言，且復勞民傷財，徒滋紛擾”皮作瓊：《總理逝世紀念植樹式之意義》，載陳郁等主編《植樹特刊》，第50頁。。“民四（1915）以來，每逢植樹節(jié)，官廳學校等公私團體以及民眾方面，都在植樹，熱鬧一時。但是據(jù)我個人的經(jīng)歷看來，每年植樹節(jié)時所種的樹子，都是枯死了的多，殘存長大的少?！秉S枯樹：《植樹式小言》，《申報》1929年3月12日第22版。其次批駁舊有植樹典禮行奢靡講排場，重形式輕實際，致使植樹節(jié)有名無實。“竊考植樹典禮，僅偏于儀式，奏樂、訓詞、演說、攝影后，即相率離散，而竟忘其所以為植樹節(jié)者，其能率親植，已不易得，至于好自栽立者，可為絕無僅有矣，是求植樹見效，何異緣木求魚?！标愔玻骸陡牧贾矘涔?jié)之管見》，載《植樹式紀念刊》，第24頁?！拔羧毡本┘案魇《紩e行植樹節(jié)也，彩樓高搭，如迎上賓;軍警密布，如臨大敵;軍樂喧鬧，人聲雜沓，而典禮始焉;數(shù)人扶苗，群眾壁觀，而植樹行焉;攝影紀念，杯盤狼藉，而盛會終焉。”陳郁：《植樹式與植樹節(jié)》，載《植樹特刊》，第2頁。植樹節(jié)“典禮自典禮，植樹自植樹，好像兩樣事情，沒有什么關系的。其中最大的毛病，是大家偏重于形式，而不求實際上的工作。在政界方面說起來，是為中央既規(guī)定了這個節(jié)期，亦只好到場行一個典禮罷;在學界及其他各界的人，也是大多數(shù)為了看朋友或看熱鬧而到的，其中真正抱著植樹的目的而去的究有幾人呢？至于曉得留心植樹實在栽活的又有幾人呢？從這樣看來把這很重要很尊嚴的植樹節(jié)，弄成有名無實了”。有些地方甚至“在植樹節(jié)前幾天就把樹苗預先栽好了，一到這節(jié)日不過召集大家到場行一個儀式罷了”林剛：《植樹節(jié)之過去及將來》，《申報》1929年3月12日第22版。。

國民黨人對于舊植樹典禮的批判，可謂切中要害，一針見血。其實，北京政府時期植樹節(jié)之弊病由來已久。

1917年4月5日，黎元洪大總統(tǒng)親赴天壇林業(yè)試驗場內行植樹禮。當日“沿途道左側則步軍統(tǒng)領衙門之步兵守衛(wèi)，道右側則警察及保安警察守衛(wèi)，十步一人，前后各二列，而屋背警備之警察亦不少。道中自前門以至植樹場內俱鋪黃土，場內壇門有警察廳軍樂隊，場中植樹地點之前又有步軍統(tǒng)領之軍樂隊，前門外則有總統(tǒng)府軍樂隊”《大總統(tǒng)親往天壇植樹》，《申報》1917年4月8日第3版。。由于大總統(tǒng)躬親植樹，教育部也急令北京部轄的學校學生于4月15日到北京西郊薛家山植樹。當日，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及附屬中小學、法政專門學校、工業(yè)專門學校、農(nóng)業(yè)專門學校、北京大學校醫(yī)學專門學校、女子師范學校等七所學校共約一千一百人同往植樹，盛極一時學生往來有專車接送，女子師范學校之女生系獨自前往，未與男生一起，其植樹也不同時。女生人數(shù)不詳，其植樹約百余棵。另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及其附屬中小學約四百人，法政專門學校約三百人，工業(yè)專門學校二百余人，農(nóng)業(yè)專門學校和北京大學校醫(yī)學專門學校各約百人。參見《學生植樹與議員眷屬游園》，《申報》1917年4月19日第6版。。然而由于“各辦事人員于此未能注意周到，事前所雇挑夫臨時不敷，分布水源又在山下，運水維艱，以致所植之樹多未潤水。倘日內不補行灌溉，將見所在枯萎，殊失植樹之本意，而各校學生亦將虛此一行矣”《學生植樹與議員眷屬游園》，《申報》1917年4月19日第6版。。

1923年清明植樹節(jié)，北京在天壇和西山分別舉行植樹典禮。西山植樹典禮由教育部主辦，參加者有教育部職員、國立學校教職工及學生。為鼓勵學生前往植樹，教育部要求“凡往植樹之各校學生，均由各本校發(fā)給車費，并給與頤和園之半價票”。當日十點半，高師、農(nóng)大、法專等校學生到齊后，整隊上山植樹。“栽樹之土坑及樹苗，早已雇人備就，學生至時，只將樹栽好，略灌以水而已。樹栽完后，遂各自分散，有徑游頤和園者，亦有往游香山及湯山者?！薄毒┱W界舉行植樹典禮》，《申報》1923年4月9日第6版。從中可見，植樹已有作秀之嫌。清明歷有踏青之風，游園登山本無可厚非，但植樹之真義恐鮮有人知，學生或更為游歷而往。無獨有偶，同日，南京在明孝陵附近第一造林場舉行植樹典禮。“首由警廳軍隊奏樂，樂止，省長率同各行政長官及各學校學生到預定場所親行植樹，種植畢，省長致訊詞畢，全體歡呼民國萬歲萬萬歲，復奏樂，各學校學生及騎巡隊環(huán)行唱歌，頗稱盛況。旋攝影，省長在造林場略進茶點，散會。散會后，省長率某二員詣紫霞洞，瀏覽本地風景。”《寗垣植樹典禮》，《申報》1923年4月8日第11版。植樹節(jié)之弊病，時人亦有中肯之批評?！白远Ω镆詠恚昴曛矘?，而期又在清明，故易清明節(jié)為植樹節(jié)。吾嘗思之，年年植樹，中國之森林必入有客觀也，孰意事實與理論相反，中國官廳之辦事只尚形式而不重精神，故植樹徒有其名，牛山仍濯濯耳?！薄肚迕髦矘渲抟姟?，《申報》1924年4月3日第17版?！扒迕鲗⒔本┱魇「骺h各農(nóng)林機關均預備植樹典禮，照前屆慣例，由行政長官及政商學界代表到植樹林場種樹、演說、攝影，行一植樹儀式。數(shù)載以來視為一種故事，而于推廣造林未見若何影響。夫植樹節(jié)之規(guī)定本以中國木材缺乏，水旱頻仍，欲借植樹節(jié)之運動，利用荒山、荒地，推廣造林，而今官廳視若具文，學校視為常例，對于如何實行推廣造林之辦法并不注意?！惫猓骸陡牧贾矘涔?jié)》，《申報》1924年4月4日第17版。

既然清明植樹節(jié)是專制時代的產(chǎn)物，且積弊叢生，那么廢止舊植樹節(jié)，推行新政府設立的植樹式也就順理成章了。為避免舊有植樹節(jié)的弊端，確保植樹效果，早日實現(xiàn)孫中山提倡造林的計劃，時人曾建議：植樹節(jié)應動員人人參與植樹，劃分植樹地點，在各地方造中山紀念林或地方風景林及公有林;植樹節(jié)應多設種樹指導員，指導大家植樹，確保樹木栽活;設置森林警察或巡防夫對所栽樹苗切實保護，確保成材;考核每年植樹成績，相互監(jiān)督勉勵林剛：《植樹節(jié)之過去及將來》，《申報》1929年3月12日第22版。。還有人建議植樹節(jié)應多植梅樹，以造中山林。因為“梅花為我國國花，也就是代表五權憲法，我們種了梅樹，既可以表揚五權憲法，又可以造成中山林哩”石獅：《總理逝世紀念新話》，《申報》1929年3月12日第19版。 。時人對于植樹式的種種議論，不僅表達了他們對于植樹造林問題的關切，而且反映了他們對于新政府的憧憬與期望。植樹式的推行伴隨著精神信仰和政治思想的傳播，隨之而來的是人們的政治認可與認同，南京國民政府大力推行植樹式，其首要目的也在于此。

“當政治領袖成為組織整體的重要象征，其去世便會對組織構成威脅。解決之道是讓領袖的生與死都和組織象征聯(lián)系在一起?！盵美]大衛(wèi)·科澤：《儀式、政治與權力》，王海洲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4頁。孫中山逝世之后，國民黨內部各派別均想獨占孫中山的政治遺產(chǎn)，因此各派別均借紀念孫中山來表達其自身政治訴求，在孫中山被膜拜的過程中，中山紀念的政治烙印也越來越清晰。“總理既歿，不能發(fā)號施令，則奉總理者，不過口頭書面耳，實際上自己之勢力，曾不因是而稍減，于是人人樂于奉行總理，總理之地位愈高，則奉總理者之地位亦隨之俱高，于是總理乃得全體黨員之信仰崇拜，即彼反動之倫、欲肆搗亂者，亦奉行總理遺言而不背。”廖國芳：《總理紀念日談總理》，《申報》1928年3月12日第16版。1927年9月，武漢國民政府與南京國民政府合并之后，國民黨內部矛盾得以初步緩和，此后，繼續(xù)北伐、完成國家統(tǒng)一成為南京國民政府的首要任務。1928年3月12日，恰值孫中山逝世三周年紀念日，在政治領袖的忌辰舉辦植樹儀式來緬懷紀念、秉承主義、凝聚人心、宣示合法性就顯得格外重要?！霸诳偫砑沙街矘?，一方從事樹木之工作，一方須感到樹人之更當努力，使一般民眾，均可訓練成為忠實同志，去繼續(xù)完成國民革命?！薄渡鐣峙司珠L在浦東園林路開會詞》，載《植樹式紀念刊》，第3頁。正因為植樹式所具有的象征與隱喻，使其成為一種政治儀式。

南京國民政府把植樹節(jié)從清明移至孫中山逝世紀念日，在當日舉行隆重的植樹典禮自是題中應有之義。1928年3月1日，國民黨第一百一十九次中央常務會議決定“總理逝世紀念日各地舉行植樹典禮，以為造中山林之提倡”《籌備植樹典禮之經(jīng)過》，《申報》1928年3月12日第18版。。2日，通令各省市照辦。由于時間倉促，當日各地本已籌備舉行總理逝世三周年紀念會，因此植樹典禮多莊重而簡短。如上海市原定3月21日（春分）為植樹節(jié)，2月13日已組織了籌備植樹典禮委員會，但因時間前移，原定計劃被打亂，典禮時間由原定上午九時改移到十一時舉行，行儀地點由公共體育場改為市政府前大操場，植樹地點由民國路改為小木橋路，參加學生也由一萬余人改為約三千人《籌備植樹典禮之經(jīng)過》，《申報》1928年3月12日第18版。。植樹節(jié)儀式為：（一）奏樂;（二）全體肅立;（三）向國旗、黨旗、總理遺像行三鞠躬禮;（四）市長恭讀總理遺囑;（五）各校學生唱植樹歌;（六）市長致開會辭（攝影）;（七）演說;（八）恭植路樹（攝影）;（九）散會《植樹節(jié)儀式》，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Q432-1-74。。

1929年3月12日，南京國民政府廢舊設新后的第一個植樹節(jié)，全國各地均舉行了盛大的植樹儀式。首都南京上午在市黨部大禮堂舉行紀念大會，下午赴中山陵舉行植樹典禮。其植樹典禮程序為：（一）開會;（二）全體肅立;（三）向黨、國旗及總理遺像行最敬禮;（四）主席恭讀總理遺囑;（五）靜默三分鐘;（六）主席報告開會宗旨;（七）中央黨部代表致詞;（八）國民政府代表致詞;（九）市黨部代表致詞;（十）市政府代表致詞;（十一）演說;（十二）唱植樹歌;（十三）呼口號;（十四）攝影;（十五）散會《首都各界籌備總理逝世紀念》，《申報》1929年3月12日第9版。。

儀式的“程序和時空都具有特殊的象征意義”[美]大衛(wèi)·科澤：《儀式、政治與權力》，王海洲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2頁。。莊嚴的植樹典禮既是人們敬畏與尊重的情感表達，也可以激發(fā)人們的儀式感、認同感和責任感。植樹節(jié)儀式中的奏樂、肅立、行禮、恭讀遺囑、演說、唱歌和呼口號等行為都直接誘導了參與者的情感認知，強化了他們的政治信仰。即使植樹儀式的參與者思想信仰不盡一致，但在唱歌和呼口號時也可能使他們感受到自己是集體的一員。植樹節(jié)的致詞和演說不僅有宣傳植樹之益，更兼具宣講國民黨黨義、強化黨國體制之功。這樣植樹節(jié)典禮程序使政治儀式的功能——宣示合法性與整合社會群體——得以充分展現(xiàn)。但在植樹節(jié)舉行典禮本有垂范倡導之意，況且植樹造林非一日之功，全盤否定舊有植樹節(jié)，賦予植樹節(jié)政治儀式之屬性，是否意味著新的植樹式就真的能摒棄弊端，事半功倍呢？

三、儀式沉淪：走向形式主義的民國植樹節(jié)

“任何精英都以共同命運的象征作為旗號來為自己辯護和維護自己的利益?！盵美]哈羅德·D·拉斯韋爾：《政治學：誰得到什么？何時和如何得到？》，楊昌裕譯，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19頁。國民黨通過植樹儀式的政治把控與操演，借紀念總理植樹不斷向民眾灌輸三民主義、黨國體制與一元領導的政治觀念，使其意識形態(tài)得以宣傳強化。但過分強調儀式，極易走向形式主義，特別是當植樹儀式與植樹實踐脫節(jié)后，植樹儀式走向形式主義不可避免。

“革命化的植樹式應該根本鏟除虛浮的習氣和無意義的形式，應該切切實實舉行植樹。因為植樹便是紀念總理，多栽一棵樹，便是多紀念一分總理，我們要紀念總理，不可僅在口里說，或僅在文字里的宣傳，我們應該努力，來栽植樹木，來建造總理所規(guī)定的中國中部和北部的森林，來實行總理的造林防水災旱災的政策?！币鞣ǎ骸都o念總理的植樹式應該怎樣？》，載《植樹式紀念刊》，第1頁。植樹式中所體現(xiàn)的革命精神與熱情確實令人耳目一新，但隨著革命熱情的消退，植樹式的程式化也越來越嚴重，國民黨人此前批判北京政府植樹節(jié)典禮的種種弊端在植樹式上體現(xiàn)的也越來越明顯。每逢植樹節(jié)日，典禮、演講、次第植樹和攝影留念必不可少，儀式逐漸重于動作，形式逐漸重于實際，所植樹苗能否成活成材則關之甚少。

由于植樹節(jié)的政治儀式屬性，在典禮中進行政治動員必不可少。但儀式高度的結構性和標準化程序也容易使人心生厭倦，空洞的演說和敷衍的植樹更會加重參與者對植樹儀式的反感。時人的批評和調查證明，植樹儀式的示范效果與政治認同作用同時在減弱，植樹節(jié)逐步走向形式化?！懊磕甑街矘涔?jié)的那一天，每個機關和學校都舉行植樹典禮;大家種樹，以表示提倡種樹。我們試問他們植樹的意思，那么如果你不嫌麻煩，有功夫聽的時候，他能夠指天畫地，滔滔不絕的說一大套——辭充理足——的話?！毙『郏骸吨矘涔?jié)的植樹》，《崇實季刊》1931年第11期，第134頁?！皳?jù)各種書報上說：我國有好幾個省早已提倡造林，但是成績終不見好，原因是大家只做表面工作。到了植樹節(jié)就拿鋤頭植樹，日期一過，誰也不去管它。結果活活的把千萬株苗木枯死。這樣的造林，自然造一千年也沒有用的?！鲍k：《植樹之后》，《新北夏》第33期，1934年3月15日第1版。“我們每年造林，已往成績如何？我們應該有個檢查。本省（安徽）六十二縣，年年在今天造林，并且化去很多經(jīng)費，檢查結果，個人覺得并無實際。造林數(shù)量雖然增加，造林的真意，尚未完全普及，所以每年各縣所造的中山紀念林，據(jù)報數(shù)目雖多，成活量甚少?！眲①O燕：《歷年植樹成績及植樹意義》，《安徽政務月刊》1937年第27期，第93—94頁。1936年金陵大學劉軫在江浙閩一帶十多個縣考察發(fā)現(xiàn)，植樹節(jié)弊病叢生。各地年年均在原地種樹，“去年所植樹一至今年幾全部枯死”，中山紀念林“蓬蒿滿地，荊棘滿目”。各地“歷屆植樹典禮之式皆異常隆重而靡費。講臺高搭，訓話連篇，至植樹時則草草從事，敷衍塞責。甚至只愿一時之場面，不管將來之死活，以敷衍了之”。農(nóng)民把植樹節(jié)比作“植死節(jié)”，成為茶余飯后之談資劉軫：《過去植樹節(jié)之錯誤及將來應取方針》，《農(nóng)林新報》1936年第13卷第8期，第209頁。。1941年金陵大學農(nóng)學院院長章之汶曾撰文談論植樹節(jié)，認為現(xiàn)行植樹節(jié)“倡行以來，全國景從，各地盛大舉行儀式，至形熱烈，十有余年，紡林理應育成，惟夷考其實，難免‘年年植樹，無日成林之踐，長此以往，樹愈植而山益禿，林愈造而材益少”章之汶：《總理逝世紀念植樹節(jié)吾人應有之認識》，載四川省政府建設廳秘書室編審股主編《植樹節(jié)專刊》，四川省政府建設廳詢問處1941年版，第15頁。。

南京國民政府設立總理逝世紀念植樹式，把紀念總理與植樹造林聯(lián)系起來，原意本應為通過植樹節(jié)典禮，一面紀念總理，一面提倡林業(yè)，并通過政府提倡，官員示范，達到全民參與，實現(xiàn)總理遺愿之目的。但因為特殊的歷史節(jié)點，植樹節(jié)設立之初就被賦予更多的政治象征，而成為一種政治儀式。

此后，隨著孫中山地位的神圣化，植樹節(jié)典禮越來越隆重，儀式、宣傳等花費往往占去植樹節(jié)費用大半，致使植樹節(jié)中心發(fā)生偏移。以上海為例，1931年第四屆植樹式暨第二屆造林運動宣傳周經(jīng)費預算為3 910洋元。其中植樹式典禮經(jīng)費包括宣傳費用1 600元（標語300元、刊物700元、手提攝影120元、活動電影480元），布置費用260元（彩牌樓60元、儀式臺60元、蘆席棚100元、牌簽40元），招待費用350元（學生迎送300元、茶點50元）和預備費200元，共計2 410元，約占總費用的62%;造林運動費用包括苗木費用1 200元和雜費300元，共計1 500元，約占總費用的38%《上海市第四屆植樹式籌備經(jīng)過情形》，載上海市社會局編《第四屆植樹式紀念刊》，上海市植樹式籌備委員會1931年版，第50頁。。1948年上海植樹節(jié)經(jīng)費為法幣10 000 000元。其中，儀式費2 000 000元（會場布置及文具紙張等）， 宣傳費2 000 000元（印刷宣傳標語及電臺播音等）， 種樹費5 000 000元（采購樹苗等），其他1 000 000元（其他一切費用）《上海市社會局三十七年度植樹節(jié)紀念大會經(jīng)費概算書》，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Q6-16-87。。1949年上海市植樹節(jié)經(jīng)費為金圓券70 000元。其中儀式費15 000元（會場布置及文具紙張等），宣傳費15 000元（印刷宣傳標語）種樹費30 000元（工具樹苗等），其他費10 000元（其他一切費用）《上海市社會局三十八年度植樹節(jié)紀念大會經(jīng)費概算書》，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Q6-16-88。。植樹節(jié)舉行典禮、宣傳固不可少，但最重要之事為植樹，舍本逐末，必然流于形式?！懊磕旮魈幣e行的‘植樹式及‘造林運動，僅就附郭地方，極小面積的地方，由主辦機關，采購少數(shù)苗木，就指定地點，開掘植穴，于穴旁各置一苗，屆時參會人員，紛紛集合，草率植下，其栽植的深度，樹根的舒屈，覆土的厚薄，樹干的傾直，鮮有人能顧及的;行禮、演說、攝影以后，即各散去，栽植后植樹成績的好壞，更無人過問了;所以各處每年‘植樹式所植樹木的成績，均極窳略不堪?！标愔玻骸对炝诌\動應取的方式》，《林學》1936年第5號，第60頁。對此，時人也曾建議植樹節(jié)應“力避靡財浪費之無謂儀式。預算之用在植樹者須百分六十以上，至于其他鋪張儀式不可過百分二十。行政長官蒞場植樹，掘坑栽種，務必躬自為之，以作能與民同苦樂之示范。植樹節(jié)經(jīng)費須留百分二十為植樹后之保護費，嚴訂保護規(guī)則，切實履行”劉軫：《過去植樹節(jié)之錯誤及將來應取方針》，《農(nóng)林新報》1936年第13卷第8期，第210頁。。

植樹造林是一項系統(tǒng)工程，不僅僅是栽種而已，后期管理尤為重要。栽種樹苗之澆水施肥、病蟲害之防治以及保護樹苗免遭人畜損害等都是保障其成活成材的重要因素。從植樹造林實際出發(fā)，林地之選擇整理、樹種之選擇、樹苗之掘剪裝運、栽植之注意事項，也均需要專業(yè)人士的指導。因此，僅靠植樹節(jié)之種植而無后期管理保護，樹苗成活率自然不高，造林效果必然受挫?！耙话忝癖?，誤以植樹即造林，造林即林業(yè)。故植樹以后，以為造林之能事畢，于林業(yè)之經(jīng)營，則以為至易而等閑視之。此中國提倡林業(yè)二十年之所以無多成效也?！鄙虺骸吨矘浼爸矘湟院蟆?，《江蘇省小學教師半月刊》1936年第3卷第12期，第30頁。民國植樹“其失敗之結癥雖多，要在無計劃、無組織、無力量，有以致之。緣各處植樹節(jié)舉行儀式，多系臨時覓地，隨意栽植。地權之糾紛與否，樹苗之選宜與否不問，無計劃也。栽植后不加保護，無人管理，無組織也。所植樹木任人樵采、攀折，地方不能形成輿論之監(jiān)視，行政機關無嚴法之督飭，無力量也”章之汶：《總理逝世紀念植樹節(jié)吾人應有之認識》，載四川省政府建設廳秘書室編審股主編《植樹節(jié)?？罚拇ㄊ≌ㄔO廳詢問處1941年版，第15頁。。

植樹造林具有公共性、社會性的特點，需要民眾廣泛參與。然而，民國植樹節(jié)卻演化為政治節(jié)日，植樹典禮每年依例奉行，淪為點綴升平之政治附庸?！跋騺碇矘鋬H為黨政學界之植樹節(jié)，農(nóng)民無與焉。”劉軫：《過去植樹節(jié)之錯誤及將來應取方針》，《農(nóng)林新報》1936年第13卷第8期，第210頁。植樹節(jié)植樹仿佛成了黨政機關職員和學生的專利，廣大農(nóng)民袖手旁觀，成為看客，結果是荒山依舊，林木難成。植樹造林需要普及化、民眾化、實際化，需要鄉(xiāng)村農(nóng)民的參與，但民國時期災害頻年，民生多艱，農(nóng)民逐日糧食，尚難解決，讓其進行見效遲緩的植樹工作，實屬強人所難。這也使民國植樹節(jié)僅限于城市，難以推廣到鄉(xiāng)村。受地域和階層限制的植樹節(jié)不僅使植樹的垂范效果不佳，而且使其政治動員和政治認同作用大打折扣。這也注定了植樹節(jié)儀式的沉淪。

結?語

設立植樹節(jié)本是效仿美國的舉措，旨在通過官方倡導，喚醒國人意識，養(yǎng)成植樹習慣，成就造林目的?！胺N樹植樹紀念風行于歐美各國，于學生畢業(yè)、人民集會以及嫁娶喪壽誕兒等事，每手植良材，以垂紀念。”《清明植樹節(jié)說略》，《大公報》（天津版）1916年3月28日第10版。孫中山對森林與民生等方面的崇論宏議及其在《實業(yè)計劃》中提出的在中國中北部建造大森林的設想，足以使后人銘記。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廢止清明植樹節(jié)，設立總理逝世紀念植樹式，其目的不僅是通過植樹紀念倡導國民植樹造林，更重要的是希望通過植樹儀式宣示合法性，動員和組織民眾。其舉措是孫中山逝世后，一系列物化紀念中的一種形式，也是中山紀念從國民黨黨內上升到國家層面的重要步驟。此后，植樹與孫中山及其精神就逐漸等同。植樹節(jié)典禮儀式不僅是一種緬懷，而且是一種認同與象征，這種認同與象征包含政治與身份的雙重意義。

植樹節(jié)日紀念，一開始的政治意義就大于其實際意義，這也使植樹節(jié)儀式成為一種旨在傳遞意識形態(tài)、塑造和改變民眾思想、獲得合法性自愿認同的政治儀式。在植樹節(jié)儀式初行之時，政治儀式虎虎生威，對參與者的政治情感、信仰和價值產(chǎn)生了積極作用。南京國民政府完成全國統(tǒng)一后，隨著時間推移，植樹節(jié)的政治象征本應逐漸淡化，回歸其實際意義，但由于國民黨借中山紀念壟斷政治話語權和擴展意識形態(tài)行為不斷加強，植樹節(jié)背負的政治寓意愈來愈重。從積極方面來看，與植樹節(jié)相關的“總理逝世紀念周”的紀念活動“使國民黨初步實現(xiàn)了對社會日常生活中人們的思想控制” 陳蘊茜：《時間、儀式維度中的“總理紀念周”》，《開放時代》2005年第4期。。但國民黨素來忽視鄉(xiāng)村，輕視農(nóng)民，導致農(nóng)民對其政治認同感和政治參與度均不高。從消極方面來看，植樹節(jié)政治儀式的負面效果越來越凸顯，導致民國植樹節(jié)陷于官僚化與形式化，造林成績有限。

孫中山不僅是中國近代民主革命的先驅，也是主張建設現(xiàn)代化國家的先導。其為國為民的愛國精神，百折不撓的革命精神，天下為公的奉獻精神，始終激勵著后來之人。國民黨人對中山紀念內容的構建與流變，并不影響孫中山的偉大。堅持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是新時代堅持和發(fā)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基本方略。孫中山的造林計劃充分體現(xiàn)了其政治家的遠見卓識，對于我們今天仍有很大的借鑒與啟示。同時，民國植樹造林運動中所暴露的弊端，也值得我們警惕。

（責任編輯：陳煒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