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uis Hothothot
巴黎電影博物館《吸血鬼》展覽現(xiàn)場。
位于巴黎12區(qū)的電影博物館。近期用一場名為《吸血鬼:從德古拉到獵人巴菲》的展覽,提出了本文標(biāo)題這樣一個問句:“如果可以永生,時間又有什么意義?”。對于這樣一個關(guān)于哲學(xué)和宗教的問題,可以說,無論是博物館策展人、電影人還是知識分子,都沒辦法回答。然而。通過一種浸入式的體驗,觀眾得以從那些可以永生的吸血鬼們的角度,去思考這個問題,倒是一種很有趣的嘗試,也是這場展覽的目的所在。
說起吸血鬼的形象,在很老很老很老的文學(xué)中便有描述。甚至,在莎士比亞等大家的作品中,也屢屢涉及。后來,到了17世紀(jì)末和18世紀(jì)初,開始璀璨發(fā)光的英國哥特式文學(xué),正式將“黑暗城堡”、“孤身嗜血的黑衣伯爵”和“單純陽光的年輕來訪者”等元素結(jié)合在一起,一舉奠定了“吸血鬼”的傳統(tǒng)。聽上去,這和《聊齋》有異曲同工之處。對了,創(chuàng)作時間上也差不多是同一時代。
其實從文學(xué)史的考證上來看,“哥特文學(xué)”和“聊齋故事”并沒有交集,也沒有相互影響的地方。然而,亞歐大陸兩岸的作家們,都是遵循著創(chuàng)作規(guī)律來塑造角色,結(jié)果,他們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性格孤僻陰暗的老妖怪”和“正直單純的年輕人”之間的矛盾,去構(gòu)成故事戲劇的主要沖突:“金發(fā)妹和老伯爵”、“小倩和黑山老妖”、“白襯衫和黑色長袍”等。都有著極為相似的故事矛盾。
還有,老妖怪依靠占有并摧毀年輕女性而長生不死,住在遠離世俗社會的荒村野店中,白天沉睡在石棺中,夜晚出來作怪,公雞打鳴和日出便是他們的時間極限……歐亞大陸兩端的作家們,巧合地使用著相同的元素來創(chuàng)作。還有個不知真假的段子,說蒲松齡寫作總是寫到雞叫才睡覺。不知道這個習(xí)慣和他筆下的鬼出沒有沒有關(guān)系?
從藝術(shù)本體論來分析,這又不是完全的巧合。文學(xué)和藝術(shù),都是人類對不可抗拒力量的一種抵抗。從兩種文學(xué)的對比中,可以看出來:在東西方文化中,人們對黑暗、死亡和神秘力量的想象和認(rèn)知。都有著極為相似的感受。
電影史上,第一個被廣為人知的吸血鬼的形象出現(xiàn)在1922年,德國導(dǎo)演茂瑙(F.W.Murnau)拍攝的《諾斯費拉圖》。電影是這樣塑造老伯爵諾斯費拉圖的:他面孔慘白、眼窩深陷、尖牙尖耳還有長長彎彎的指甲——但是他的性取向是直的,就和希區(qū)柯克一樣,他尤其迷戀金發(fā)、純真、豐滿的年輕女性。他終日沉睡在古堡的地下石棺之中,在夜間出行并且極度危險,如遇到日光,便會化為灰燼——這也是少數(shù)能殺死他的辦法之一。
電影中有個片段讓我記憶深刻,老伯爵諾斯費拉圖迷戀著女主角,一位純真善良的金發(fā)美女,因為后者和他曾經(jīng)摯愛的人極為相似——這也是后來吸血鬼電影的老橋段了:一個長生不死的吸血鬼。總能在后世遇到和當(dāng)初愛人相似的人,比如《驚情400年》中的那句彬彬有禮、又飽含熱望的經(jīng)典臺詞“我等了你400年”,敲碎了多少女觀眾的心。
可是,愛和嗜血的本能之間的糾結(jié),讓老伯爵諾斯費拉圖痛苦不堪。當(dāng)他把嘴唇靠近她的嘴唇,又抵御不住她的脖子的誘惑;當(dāng)他張開牙齒,想要咬上脖子的時候,又于心不忍,再次轉(zhuǎn)移到嘴唇上來。如此這般,反復(fù)多次,糾結(jié)又無法抉擇——這一幕成了電影史的經(jīng)典。
愛和生存的矛盾,一直都是電影史的最重大主題之一,吸血鬼電影也不例外。
可以說,這部吸血鬼電影,既有視覺觀賞性,又飽含人性的痛苦。它為吸血鬼電影史,開了個好頭。
隨后的97年里,染指吸血鬼的大導(dǎo)演不勝枚舉。比如:安迪·沃霍爾(andy warhol)、卡爾·德萊葉(Carl Dreyer)、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蒂姆·波頓(Tim Burton)、吉姆·賈木許(Jim Jarmusch)、沃納·赫爾佐格(Werner Herzog)、羅曼·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凱瑟琳·畢格羅(Kathryn Bigelow)……電影的題材也跨越了劇情片、實驗片、B級片、色情片、動作片、愛情片、恐怖片、政治諷刺片等,可謂碩果累累。
讓我們再次把目光轉(zhuǎn)回到1920年,一部名為《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的電影,讓超現(xiàn)實主義和電影暗黑風(fēng)開始席卷世界。而捷克超現(xiàn)實主義畫家阿爾弗萊德·庫賓(Alfred Kubin)的作品,也受到大眾的追捧,他筆下暗黑、陰郁、神秘的氣氛,給哥特式電影美學(xué)帶來極大的啟發(fā)。其實,他也曾被導(dǎo)演欽定為《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的舞臺布景和美術(shù)指導(dǎo),最后因為與制片人的矛盾,這一選擇只得作罷。
可以說,哥特式文學(xué)的普及、超現(xiàn)實主義電影開創(chuàng)的新局面,讓吸血鬼電影自上世紀(jì)30年代出世,然后席卷全球。然而,永遠不要忘記那個世紀(jì)的經(jīng)濟大蕭條,還有一戰(zhàn)、二戰(zhàn)等歷史性災(zāi)難對文化和社會心理的影響。
吸血鬼電影產(chǎn)生的社會背景,在某種角度上暗合著那個時代的人類,面對風(fēng)雨如晦的動蕩社會,所投射出的恐懼和不安。而吸血鬼的形象,也成了一種象征——他們是恐懼、災(zāi)難。這一形象,長期在吸血鬼電影中占據(jù)著統(tǒng)治地位。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吸血鬼形象之一,就是德古拉。
這個故事是1931年被搬上銀幕的,導(dǎo)演是托德·布朗寧。一戰(zhàn)后續(xù)的陰云下的反派藝術(shù)角色,必須是邪惡的。1958年。德古拉又上了電影《恐怖德古拉(Horror of Dracula)》,導(dǎo)演是泰倫斯·費希。冷戰(zhàn)陰云下,他依然必須是個恐怖的角兒。值得一提的是,在年輕時代的演員克里斯托弗·李(Christopher Lee)的演繹下,德古拉這個尖牙陰森的角色,多少有了亦正亦邪的特點,而這位演員年老之后,又在《指環(huán)王》中出演了白袍巫師薩魯曼,一樣的沒羞沒臊。
直到1992年,德古拉的角色終于“由邪轉(zhuǎn)正”。當(dāng)時,拍完《教父》三部曲、打包了多項奧斯卡獎的大導(dǎo)演科波拉,再次選擇了德古拉這個角色,拍出《驚情400年》。在這部電影里,德古拉變得更復(fù)雜、更人性化起來。我們先看看演員陣容:《這個殺手不太冷》中的邪惡警察加里·奧德曼演德古拉,《沉默的羔羊》中的吃人博士安東尼·霍普金斯演抓鬼術(shù)士,顏值巔峰的基努·里維斯演純情男主角,讓約翰尼-德普情迷顛倒的薇諾娜·瑞德演純情女主角,還有驚艷客串的莫妮卡·貝魯奇。
一眾亦正亦邪亦巫亦騷的老戲骨們,不用多說,打造了一部極具觀賞性、又有深刻內(nèi)涵的電影。在這部電影中,德古拉不僅僅是吸血鬼伯爵,還在400年前當(dāng)過王子。因為愛人的離世,讓他背叛上帝,墜入魔道,從此獲得了永生的力量,但是也永遠孤獨。直到400年后。他遇到了女主角,他確定她就是自己愛人的轉(zhuǎn)世。于是,他和她在街頭“偶遇”,深情凝視著、并說出“我穿越400年來找你”的臺詞。女主角瞬間被擊中,不知是因為對面的翩翩紳士,還是因為腦子里的那些似是而非、模模糊糊的前世記憶。
電影《諾斯費拉圖》劇照。
諾斯費拉國畫像。
《驚情400年》的戲服。
《夜訪吸血鬼》劇照。
阿爾弗萊德·庫賓的繪畫作品。
阿爾弗萊德·庫賓的繪畫作品。
安迪·沃霍爾作品《吻》。
展覽:
《EXPOSITION VAMPIRES,DE DRACULA A BUFFY》
時間:2019年10月9日——2020年1月19日
地點:51 rue de Bercy,75012 Paris
好好的愛情故事,和《大話西游》類似。可是,復(fù)雜就復(fù)雜在,吸血鬼必須不斷地殘害其他人來補充血罐,另外還需要故鄉(xiāng)的泥土來維系能量。這也讓醫(yī)生和科學(xué)術(shù)士們,最終找到辦法摧毀了他,也擊碎了他們的愛情故事。另外,故事復(fù)雜就復(fù)雜在:女主角同時愛兩個人,一個是400年前的王子,一個是今生的丈夫——也就是清純糜爛的基努·里維斯。究竟該選擇誰?她自己也不知道。最后,在吸血鬼被眾人圍攻、命懸一線的時候,她心甘情愿變成了吸血鬼,和他一生相隨。
愛情故事里的糾結(jié),賦予了吸血鬼人性。最終德古拉還是死了,但是靈魂得到了神的寬恕。
電影是在雕刻時光。時間,對于電影藝術(shù)家來說。具有天然的緊迫感。
然而,吸血鬼卻可以永生不死,所以時間對他們來說,變成一生中最不緊迫的事。那么,電影作者和電影角色的矛盾,為電影的創(chuàng)作。帶來了什么呢?
另外,攝影機捕捉的是光,投影儀則將電影投射到黑暗中,從而和觀眾分享。而吸血鬼們,生活在黑暗中,死在光明下。電影創(chuàng)作的媒介,和吸血鬼的生活,天生地具備著哲學(xué)性的悖論。
這個悖論,終于在1994年的《夜訪吸血鬼》中,得到了討論。
阿爾弗萊德·庫賓的繪畫作品。
安迪·沃霍爾作品《吻》。
電影的男主角由布拉德-皮特飾演,他性情優(yōu)柔。和德古拉一樣,因為妻子的離世而沮喪消沉,最終成了吸血鬼——又是一個癡情的鬼。把他變成吸血鬼的,不是別人,正是顏值巔峰時期的阿湯哥。此后兩個同性吸血鬼生活在一起幾百年,再后來,兩個人又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小女孩。阿湯哥像嚴(yán)父一樣要求小女孩學(xué)習(xí),皮特則像慈母一樣愛護她,甚至在晚上都抱著她入睡——當(dāng)然是睡在棺材里。三個人一起又生活了上百年。
這轉(zhuǎn)瞬即逝的百年,對于三個人來說,真是各有滋味。阿湯哥保持著每天殺三人喝新鮮血液的健康飲食,同時照顧著家庭。皮特則掙扎在善良人性和嗜血本能之間。最終,他選擇不殺人,只喝動物的血,算是個吃素的鬼。人性的存在,始終是他邁不過去的坎,也始終折磨著他。電影隱隱約約地、溫柔地提出了一個問題:沒有愛人的陪伴,永生有什么價值?
而小女孩,就是長大后又演了蜘蛛俠女朋友的鄧斯特。因為少不經(jīng)事,沒有道德約束,她的角色完全遵循吸血鬼的嗜血本性。連阿湯哥教導(dǎo)“不要在家里殺人”的家訓(xùn)都置之腦后。于是,鋼琴老師、裁縫、保姆……一個又一個倒在了家里的地板上。而她只是輕輕地擦一擦嘴角,不帶走一絲歉疚。
或許可以說,時間對于她,才是最殘忍的。她已經(jīng)上百歲了,她渴望有愛、有性、有女人該有的一切。殘忍的是,她永遠也長不大。她比皮特更加體會到生不如死的痛苦。有個鏡頭相當(dāng)經(jīng)典,她渴望改變,于是痛苦地用剪刀剪完了頭發(fā),結(jié)果頭發(fā)瞬間又恢復(fù)原樣,這讓她更加狂躁,從她對皮特愛而不得的故事里我們看到,永恒的童顏,居然是如此折磨人;孤獨的永生,也竟然會這么的痛苦。
做個凡人原來挺好的,對不對?
有趣的是,這部電影采用了倒敘的方法,不然為什么會取名為《夜訪吸血鬼》呢?故事從一個記者在夜里采訪孤獨的吸血鬼——皮特開始。算是用人的視角,帶入到吸血鬼的故事之中。這樣的敘事手法不算少見,《阿甘正傳》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都是如此開頭,它會讓觀眾有很強代入感。然后,那個采訪者最后通常會被講故事的人帶得入戲太深,甚至整個人的人生都會被改變。果不其然,當(dāng)記者相信了皮特是吸血鬼,也得知了皮特所有的孤獨和痛苦之后,他的要求是:讓皮特把他也變成一個可以永生的、糜爛的吸血鬼。他不知道皮特有多羨慕他,可以死、可以做人。而記者卻寧可放棄人的生活,而去選擇痛苦地永生。
是做鬼好?還是做人好?
鬼想變成人,人想變成鬼。多么矛盾的選擇!
導(dǎo)演尼爾·喬丹(Neil Jordan)的野心,或許超越了他的前輩們。因為,僅僅拋出這么幾個關(guān)于愛、欲望、永生、孤獨的哲學(xué)性的矛盾和主題,已經(jīng)足夠深刻。更何況,整部電影采用了一種巴洛克風(fēng)格的裝飾和美學(xué),畫面像古典主義油畫一樣美,電影敘事也有條不紊,極具史詩感。這些還都不算完,他甚至想討論吸血鬼的起源。于是,皮特開始周游世界尋找其他吸血鬼,他也在巴黎見到了吸血鬼社團,認(rèn)識到了這個邊緣群體是如何組織、生活的。
但最終,皮特也沒有融入這個組織。這個值得同情的男主角。成了一個沒有歸屬的、孤獨了幾百年的人。這種孤獨,在偉大的電影傳統(tǒng)屢見不鮮,從《出租車司機》、《象人》、《銀翼殺手》等電影的身上,都能找到這種影子。
《吸血鬼》的展覽是編年體敘事,從古到今的吸血鬼,一個又一個地介紹出來,有圖有真相,好像他們是真實存在過的??焖俚貜牡谝粋€展廳走到最后一個展廳,更能體會到這一點。而他們中的很多,彼此有著時間和城市的交集。所以看到最后,我有種感覺:經(jīng)過近百年的積累,吸血鬼電影已經(jīng)和漫威電影一樣,完全具備建立“宇宙”的條件。比如說皮特在尋找吸血鬼歷史的世界旅行中,完全可以在倫敦遇到德古拉,在香港遇到張曼玉和林正英,在甘肅遇到寧采臣,在印度、在泰國,遇到那誰誰誰。上百部吸血鬼電影積累起來的素材和文化,足以讓后來的創(chuàng)作者們將這一電影題材構(gòu)建出一個商業(yè)化的“宇宙體系”,并將其發(fā)揚光大。
大眾文化中,人們總是把銀行家描述成吸血鬼?,F(xiàn)實中,人們對財富的渴望和對長壽的渴望一樣的強烈——都是越多越好!我想,人的心中,一定住著個貪婪的吸血鬼,不然,為什么關(guān)于它們的電影如此會長盛不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