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頻的小說是危險而迷人的,這種致命的吸引力與她大量的精神分析和心理描寫是分不開的,通過對眾多抑郁癥、自虐癥等病人心理的剖析,將人際關系、女性生存困境、男權旁落、社會陰暗等問題血淋淋地展示在讀者眼前。其解剖是有力量的,在這力量里,充滿了對罪與罰、善與惡、絕望與救贖的精神拷問。孫頻一直關注著這些人物在社會擠壓中的心理畸變,并全部納入自己的小說,可謂是“生冷不忌”,她對人性和人心的體察達到了絕對細致的程度,對生存真相的揭示極端又凌厲。本文使用心理學家榮格的無意識理論以及原型理論對孫頻小說中的人物進行心理剖析,從而探究當代人的種種精神困境。
集體無意識是榮格分析心理學中最重要的理論與假設,也是他與弗洛伊德產生分歧后主要的研究成果。榮格認為,“或多或少屬于表層的無意識無疑含有個人特性,作者愿稱其為‘個人無意識,但這種個人無意識有賴于更深的一層,它并非來源于個人經驗,也并非從后天中獲得,而是先天就存在的。作者將這更深的一層定名為‘集體無意識”。這種集體無意識是在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甚至是整個人類社會中通過長期積累沉淀下來的,它普遍存在于每個人的心理深處,但是不為人所發(fā)覺。榮格把集體無意識的內容定義為由“原型”這種先存的形式所構成,同時他把人格系統(tǒng)分為四種主要“原型”:人格面具、阿尼瑪(或陰性機制)和阿尼姆斯(或陽性機制)、陰影以及“自身”?!叭烁衩婢摺碧幱谌烁褡畋韺樱侨嗽谏鐣c人際交往中展現出來的符合他人期望的人格特征;“阿尼瑪”指的是男性身上擁有的女性基本特質或特征;“阿尼姆斯”則指女人身上具有的男性基本特質或特征;“陰影”,又稱為“陰暗自我”,是人最本能的“獸性”沖動,處于人格的最內層,與弗洛伊德的“本我”類似。“自身”是榮格人格結構理論中最重要的中心原型,它是在其他原型變化與作用的基礎上形成的完整而統(tǒng)一的人格。
就“80”后新銳作家孫頻的小說而言,滲透著人物的心理掙扎與精神內耗,他們在蒼涼與壓抑的氛圍中,完成了作者對當代人與社會現實精神拷問的使命。錯位的愛情或錯位的現實與理想,使他們始終無法達到統(tǒng)一而平衡的“自我”,只能為畸形的人格尋找救贖。在這些人物的身上,人們可以清晰地窺見榮格所說的“原型”特質,兩性關系下的“阿尼瑪”與“阿尼姆斯”,社會關系中的“人格面具”,不為人所知的“陰暗自我”等。
一、“人格面具”與“陰暗自我”
“人格面具”是人格最表層的特質,而陰影則處于人格的最內層,是共存于某一個體身上的。但是榮格認為,人雖然可以依靠面具協調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決定以一個什么樣的形象出現在社會上,可“人格面具”常常只是掩蓋自我的一種假象,它與真實的人格并非一致,因此心理陰影往往才會展現最真實的自我。這也是孫頻在她的小說中悄無聲息地為讀者所揭開的。
如《假面》中的李正儀,在眾人的眼中,他只是一個貧窮樸實的大三學生,渴望戀愛,卻往往戀而不得。自卑與受辱他早習以為常,甚至掌握了應對之法,那種自我調節(jié)的大義凜然,頗有些阿Q自欺欺人的味道:至于剛才那點受辱,就當是被蚊子咬了一口,撓撓也就算了,這算什么。他從小就看著人的各種眼色,從小就是受辱長大的,蛻了一層有一層皮,他都懶得把身上那些暗瘡亮出來給別人看,這么一亮倒讓他像個戰(zhàn)場上下來的老兵了。在這樣受辱的痛苦中,他甚至體會到了某種快感。如果沒有外界的刺激,他可能會永遠在這種受辱與自我療傷中度過中規(guī)中矩的一生,可是王姝出現了,一個被男人包養(yǎng)過如今在賣包子的漂亮女人,滿足了他那點可憐的自尊心。這點自尊心瘋狂地拉扯他,讓他一步步現出原形??墒窃谂c王姝的交往中,他卻一次次被社會階層強奸、被金錢左右、被王姝背后的男人壓制,這些東西把他的那點自尊榨干一點都不剩,他毫無還手之力。他費盡心思隱藏起來的秘密,被大學同窗窺視與嘲笑,那一瞬間大學同學王建的臉與笑聲徹徹底底地激活了李正儀內心深層的陰影,他終于在絕望中反擊并拿掉各種各樣的面具暴露最真實的自我,他渴望權利卻被權利壓制的心終于得以解脫。
《一萬種黎明》主人公桑立明來到夢境般的葡峰山莊,這里是紫色與綠色嫵媚交織的極樂世界,同樣吸引他逃離繁瑣生活的還有這里那位象征著肉欲的老板娘張銀枝。這位老板娘風情萬種,日復一日地待在自己的天地里,拒絕婚姻,她活得自我而孤獨。作家桑立明的到來打破了她多年建立起來的平靜生活,他作為她的神父解救了她,張銀枝被繼父強奸十年的秘密終于找到一個發(fā)泄口。她放下防備,試圖努力抓住這來之不易的溫暖。張銀枝開始了一次又一次坐火車去看桑立明的苦行之旅,用沒有盡頭的硬座火車票為這場苦行加持,帶著一腔虔誠去見她的神父。她從來沒曾想停止這人生的苦旅,也不愿意停止,這種偏執(zhí)或許就出自于她對真實自我的保護。桑立明又何嘗不是在張銀枝一次次的到來,一次次的離開中,終于把一直茍且著的那個陰暗的自我放生,“在我內心最陰霾的一個角落里,其實一直有一個聲音在輕微地呼喊,殺了她,對她來說死了其實要比活著好,與其拋棄她我更愿意讓她死,她死了對誰都好。只是我一直不肯把這個聲音放出來,我不敢……是我終于給了自己這個機會,我把我身體最深處的那個聲音釋放了出來,就像放出了一只瓶子里的魔鬼,雖然這樣對我來說其實也很艱難?!币粋€患有精神病的妻子對一個人精神的損耗難以想象,桑立明多年的自我斗爭終于結束,他也獲得解脫,雖然他說最終做出殺了妻子的決定與張銀枝無關,但誰又能說張銀枝的出現和一次次苦旅不是加速了這一結果呢。
二、“阿尼瑪”與“阿尼姆斯”
“阿尼瑪”和“阿尼姆斯”原型是男性和女性無意識中的異性人格部分,在具體的情境中被激活后,會以各種象征化的方式呈現出來,并且以其極強的獨立性,對人發(fā)揮積極和消極的雙重影響。而男女兩性之所以會在無意識而非有意識中表現出異性的人格特征,主要是因為受到了社會環(huán)境的束縛和制約。在榮格看來,當男性身上阿尼瑪高度聚集時,則會使男子變得容易激動、憂郁等;而當女性身上阿尼姆斯高度聚集時,則會使女性具有攻擊性、追求權利等。
(二)對社會權利的追逐
法國的斯達爾夫人在她的《論文學》一書中說道:“任何文學的歷史,只有把這種文學和創(chuàng)造這種文學的人民的社會和精神狀態(tài)聯系起來,只有把它放到當時的環(huán)境中去,才能被人理解,才能加以研究。”孫頻的小說不僅在思考女性的生存困境、探討兩性關系,她同樣深切地關注著社會現實,關于罪與罰、善與惡、光明和黑暗等。她有勇氣去探索關于生存和人的真相,有時雖然殘酷,卻充滿了力量。
孫頻小說的許多人物都有著精神疾病、心理疾病,這些隱疾與社會現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如今物欲橫流的時代,權利成為人心頭的一根刺,無論是社會頂層的人物還是名不見經傳的蕓蕓眾生,在權利的陰影之下,都不過是跳梁小丑。
《無極之痛》中的褚南紅為了分到房子,擺脫合租的現狀,多次去找校長獻身未果,心甘情愿地向權利下跪,有著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魄力”,在房子之爭的拉鋸戰(zhàn)中,社會的殘酷昭然若揭。而坐擁權利的校長萬宇生并非大眾所想象的那般享受著玩弄權利的樂趣,在褚南紅的一次次緊逼下,他坦言自己患有嚴重的抑郁癥,在這個弱肉強食的食物鏈中,他也需要向權利下跪,一方面行使著自己那一點權利,一方面又在內心的自責中無法安然度日,身處權利的桎梏之下,毫無自由與快樂可言,最后只能用自殺來尋求解脫。書中一句“權利是社會的脊椎”道出了被權力擠壓的人們的痛苦與無奈,社會的殘酷與弊端在故事結尾迸發(fā)而出,引人深思。
再如《假面》之中的貧窮大學生李正儀,他一無所有,社會底層人的標簽頑固地貼在他的身上。面對金錢和權利的誘惑,他犧牲了自己的婚姻娶了王姝。他用王姝被別人包養(yǎng)的錢找到體面的工作,住著王姝找來的大房子,在金錢面前一次次的低頭加速了他心理的扭曲。白天在學校,他是一個儀表堂堂的大學老師,回到家卻是個有著受虐傾向的“奴隸”。就算他和王姝一開始在一起就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是被社會甚至是王姝背后的男人強奸了,他還是無法拒絕,在精神的壓抑下依然不自覺地向金錢靠攏,沉迷于面具游戲的李正儀最后終于精神分裂,他才道出了內心的渴望。他渴望的也不過是那點權利。孫頻在這里思考的是當代人的精神危機。李正儀的悲劇正是社會的悲?。喝藗円詾閾碛辛藱嗬蛽碛辛俗杂桑涂梢猿蔀閯e人的主宰。對生存真相的揭示極端又凌厲,這正是孫頻的過人之處。
(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作者簡介:劉慧娟(1993-),女,山西晉中人,碩士,研究方向:中國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