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城何迢迢,迢迢隔河水。
邊兵盡東征,城內空荊杞。
這是唐代大詩人杜甫《塞蘆子》里的詩句,早在師范時,我就背誦過。也知道《塞蘆子》所寫的蘆子關,就在我的家鄉(xiāng)靖邊白于山深處??上е辉诳h志里看到記載蘆子關的幾行文字,一直無緣尋訪。
今年盛夏的一個周末,縣委書記劉維平邀約尋訪蘆子關,我欣然隨行。其實,在我心里,與其說尋訪蘆子關,不如說是尋訪杜甫留在陜北高原那一行艱辛而光輝的足跡。在歷史的天空,如星光一樣璀璨的詩人無數,可于我而言,越來越情衷于詩圣杜甫。也許是年齡的原因,對現實主義的文學作品,我有了一個比較清晰的認識。現實主義的詩作更像是一幀幀歷史的照片,透過時間漫漶的煙云,讓我從中看到了那些朝代更迭年輪里真實的細節(jié)。以至為最早讀杜甫時不求甚解而深感遺憾。安史之亂后,豪氣干云的老杜,不僅寫下了《三吏》《三別》《北征》等心系蒼生、胸懷國事的傳世名篇,而且《春望》《彭衙行》《羌村三首》等充滿家國情懷的詩篇,在《杜工部集》里也最為耀眼。《塞蘆子》是詩人在唐肅宗至德二年(公元757年)春,于安史叛軍中所寫。正如清雍正時進士浦起龍在《讀杜心解》里評《塞蘆子》詩:此杜氏籌邊策也。灼形勢,切事情,以韻語為奏議,成一家之言矣?!把傻靡蝗f人,疾驅塞蘆子?”多少年來,《塞蘆子》也像一盞明燈似的,照在我人生的一個個路口,讓我踏實,讓我醒悟,讓我不畏任何艱難地走下去。
車出了縣城,上了高速路。維平書記如數家珍地說起了縣域內的古跡,他想在任上,將這些古寺、古堡、古道查找清楚,哪怕簡單地立一塊碑刻,以便于保護和開發(fā),而蘆子關早就進入他的視野了。一下想到,曾陪維平書記幾次到清涼寺調研,以及尋訪清平堡、陽周城和疑似黃帝原冢的事情來了,原來他心里早就有這樣一個宏大的目標。值得一提的是位于小河毛主席舊居前的清涼寺——一處被毀多年的北魏石窟,現在已成為集摩崖石刻、書法長廊、旅游觀光為一體的景區(qū),很好地帶動了靖邊文化旅游事業(yè)的發(fā)展。
下了高速,天賜灣鄉(xiāng)的師俊豹和向導老王過來帶路。拐進鄉(xiāng)村土路,車如浪尖上的一葉扁舟,顛簸得讓人有些發(fā)暈。路旁曲折蜿蜒的延河,有氣無力掙扎著流淌的樣子,似乎只能用幾座小小的石拱橋來證明,這是延河,是遙遠的軍號聲里戰(zhàn)士歡歌、戰(zhàn)馬飲水的延河。綠樹蔭中,三五只麻雀飛起,滑著一道半圓形的弧線,又落進草叢。石壁上的崖窯,仿佛消失了的記憶,一下又驚恐地呈現在眼前,一路相伴而行。沿著延河,行約十多里,車終于停了下來,蘆子關到了!
老王帶著我們爬到半山坡上,指著開滿山花的草叢說起了故事:聽老輩人講,這里曾經是一條大路,駝隊來來去去,駝鈴聲聲。老王又像安徒生《皇帝的新裝》里的騙子,半空里比劃著說,蘆子關就在這兒!又說他記得五六十年前,這里還留有土城臺,好像是農業(yè)社時期種地毀了的。維平書記似有疑惑:“蘆子關因狀如葫蘆故名,可這里并沒有葫蘆的地貌???”老王指向后溝:“哪兒不就像是一個吊葫蘆嗎?”循著老王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兩山相夾處,壁立如門,還真有一個巨形葫蘆嵌入大山之中,延河隱隱約約從中間流過,一側紅巖陡立數丈,可見河水沖刷過的印痕;一側的山坡上,生長著茂密的白劍草,與紅巖比高對峙。幾棵老白楊樹聳立在葫蘆口,像從時間深處走出的披甲武士,依然守護著烽火的關隘。老王打開了話匣,他們村也因蘆子關而名城河村;村小組過去叫蘆關寨,但老人們說寨子不吉利,像是占山為王的土匪或囚禁犯人的地方,就改叫蘆關梁了?,F在,村子里已沒多少人住,多數土地開始撂荒——要不,到了這個季節(jié),溝溝岔岔莊稼長得黑洞洞的,哪還有閑田!
天陰沉沉的,風好像一不留神吹落下云中的幾粒雨滴,又小心翼翼地砸在我滿頭汗水的額上,渾身頓感涼爽起來??諝饫飶浡亟方返那逑悖t色的花朵是山丹丹,黃色的花朵是艷英菜,紫色的花朵是狼胖胖,還有那些不知名的花草,真擔心踩疼了它們迎接雨滴的快樂枝葉兒。一行人繼續(xù)跟著老王爬到幾百米高的山頂上,一座大致長方形的土城赫然出現在眼前。心里不由慨嘆,這才是真正的“城內空荊杞”??!空蕩蕩的城內,只南城墻邊一棵虬曲龍盤的老樹,守護著荒山孤城。北城墻上兩孔窯洞前,一圈半人高的土墻,是誰家新近廢棄的一個院落吧?青荒相間的草叢里,到處是瓦礫。環(huán)顧城墻,殘高處兩米多,南北約三四百米,東西千八百米,隨山就勢,東高西低,跨溝而過;西邊山上,城墻則西高東低。我忽然明白了,一城夾狹谷,從中通道,兩座山上東邊大、西邊小的“兩城”,不正形成一個碩大的葫蘆!再看城墻走向,東西兩邊在通道的地方,明顯有一個向內的收縮。因此蘆子關也正如一把巨鎖,緊鎖在通道之上,也緊鎖著北方大漠。而這一南北大通道,據考就是我國地理史上著名的秦直道,直到清代還在通行。陜北民間流傳著:“蘆子關、蘆子關,風蕭蕭兮延水寒,安得壯士控北番?”這是多少輩人心中的感嘆!是啊,行人車馬,除非長翅,必須扣關才能通行,難怪蘆子關歷史上有“鐵門寨”之稱?!把铀q傳檄,蘆關未撤烽?!毕肫鹚未膶W家司馬光游覽蘆子關后題留的詩句,卻不知蘆子關上的烽煙,哪朝哪代才徹底熄滅了?想著老杜那些淚水浸濕的詩句,我們生活在這樣一個和平的盛世,是多么地幸?!?/p>
不知誰在城墻上一邊扎勢擺唐朝的將軍,一邊用手機拍照,惹來一片笑聲。維平書記拾起一塊瓷片,下面竟留有一個完整的白釉瓷的碗底,一看便知屬于典型的唐代瓷器“燒餅底”——這是那位將軍還是普通士兵手中的飯碗?不得而知,也無從考證,只能任憑過往的風訴說了。維平書記問我們,“五城”是指哪五座城?一時哪里能想起來,我在手機百度:唐長慶四年(公元825年),朔方節(jié)度使李佑,在蘆子關一帶筑塞門、保安、金明、豐林、定遠五城,成為抵御外敵的重鎮(zhèn)——想必一定是這五座城了!但看到關于“迢迢隔河水”的解釋,是說五城都在黃河以北,似有不妥。因蘆子關遠在黃河之南,距離黃河有五百里路程??!
看看時間,已近下午兩點,大家肚子也餓得咕咕叫喚起來,一行人才像是從歷史里穿越回來,上車返程。天賜灣是毛主席轉戰(zhàn)陜北居住過的地方,也是轉戰(zhàn)之路西邊的終點。在天賜灣,毛主席靈活地運用“蘑菇戰(zhàn)術”,徹底甩開了劉戡幾萬之眾的尾隨。“戍衣猶鐵甲,須眉等銀冰”,這首《張冠道中》,就是毛主席從小河到天賜灣的征途中寫下的。前段時間,維平書記還叮囑我,要在《靖邊文庫》中收錄毛主席的這首五律。車上,維平書記又囑咐俊豹,要以天賜灣毛主席舊居作為革命傳統教育的基地,貫徹落實好習總書記“把紅色資源利用好,把紅色傳統發(fā)揚好,把紅色基因傳承好”的講話精神,做好天賜灣鄉(xiāng)的旅游發(fā)展規(guī)劃;山青宜居,業(yè)興留人,要將天賜灣鄉(xiāng)的紅色文化品牌與歷史文化資源結合起來整體打造……
此時,饑餓感已遠去,內心有一種難得的釋然。老杜的《塞蘆子》又在耳邊響起:
蘆關扼兩寇,深意實在此。
誰能叫帝閽,胡行速如鬼!
霍竹山,陜西靖邊人,中國作協會員,陜西省作協理事,《延河詩歌特刊》執(zhí)行主編。作品見《詩刊》《人民文學》《解放軍文藝》《中國作家》等刊物。著有散文集、詩集、長篇小說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