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到六樓的出租房,周海梅把包裹嚴實的裝有合同的信封放在桌上后,迫不及待地扒光了衣服,跳進了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下水道針眼似的下水孔明顯有點堵,不大工夫,太陽能的水就鋪高了碗口大的衛(wèi)生間,周海梅從裂口的花灑頭里撕掉一塊塑料皮,花灑立馬成了噴水槍,抽打在周海梅的身上。水的溫度不恒定,一會兒涼一會兒熱的,水很快淹了周海梅的腳面,她什么時候舍得讓水這般肆意宣泄?此刻,她哪顧得上這些,她只想快點用水滅掉自己骨頭縫里那些正在啃食她的蟲子。
要知道就這破爛不堪的居民小區(qū),水費每方標到兩塊五呢!
這話是周海梅時常向父母抱怨的。當然,她一般不會跟別人嘮叨這些,因為她知道,只有在父母跟前才能毫無忌諱地說說實話或是發(fā)發(fā)牢騷。平日里,周海梅把珍惜每一滴水做到極致,還學鄰居的做法,不顧丈夫孔繁軍嘴中的臉面跟形象提著塑料水桶,跑到小區(qū)外的廣場公共水池里的水龍頭下接水。那個廢棄的公共水池由于年久失修,基本不再上水。但是打開水龍頭開關(guān),水會從水龍頭口縫處滴答滴答地如雨點樣向水池下。于是,附近就有居民瞅上了這個便利。周海梅早上天不亮放上桶,不出意外,下午下班回到家,她能提上半桶水。水池上膩滑的青苔蓬勃,池身是磚塊水泥壘砌的。在水池后面有幾棵羸弱的低于水池的向日葵??装敫?,莖有拇指粗,淺綠色的枝葉稀疏卻異常鮮亮,卻也明顯看出后勁不足。周海梅提水時就看一眼向日葵,這里竟能長出葵?這么畸型的葵見不著光,怎么向日?她搖著頭,不免有些嗤鼻。
每每提著水桶,周海梅就扯出自己的影子來,她曾心甘情愿地花上半天工夫,去超市搞促銷的攤位前排隊買限購的雞蛋,和菜販為了幾毛錢爭得面紅耳赤……此類似之事,這些年來,她做過的早已數(shù)不過來了。她說服自己,一個三流院校畢業(yè)的專科生在小縣城一地雞毛的生活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孔繁軍說得那些都不實用,只有她知道接半塑料桶水意味著什么,別小看這半桶水,洗洗涮涮的水就省出來了。
孔繁軍習慣指著她的鼻子喊,你就是愛占便宜,遇到熟人別說認識我!五年了,周海梅找到應對爭吵最好的法子就是裝聾作啞。面對孔繁軍五官扭曲的可憎樣子和不知好歹的指責,忍不住時,她從牙縫里罵一句,TMD,這是過的什么狗日子!
水,后勁十足,她記不清水借著她的力氣在自己身上搓了多少遍了。脖子變紅的區(qū)域明顯有些痛感,再搓,皮就要破了。水,依舊大,水漫進她的頭皮,臉頰,眼睛,鼻孔,口腔,她憋足一口氣把水再使勁吐出來,像吐著一只吃進嘴里讓人作嘔的蒼蠅。她能左右自己的身體,卻無法控制自己的腦子,她越不想去想,朱映日的影子越盤繞著她的腦神經(jīng)掰不開,扯不斷!
想到朱映日,周海梅腦子里就出現(xiàn)了蛆蟲,那可是兒子孔祥浩最怕的一種蟲。這種骯臟的東西也不知什么時候?qū)鹤赢a(chǎn)生了心理陰影。一到夏天,孔祥浩回家跟她講起學校廁所里那一窩窩涌動的蛆蟲。兒子說他都想憋著尿,有一回差點尿褲子呢。學校就這環(huán)境,沒法子!她多么想給兒子轉(zhuǎn)校啊,不光因為環(huán)境,她不想再讓兒子過她這種日子,重蹈她的覆轍。日子越過越讓她清楚,起跑線還是很重要的。她嘆一聲氣,咽一口氣,對兒子說,該尿還得尿,閉上眼就過了。
周海梅的確是閉著眼的,蛆蟲樣的朱映日在她身上拱了十幾分鐘,她覺得時間太漫長了。大賓館,豪華間,雙人床,散著消毒水味的白床單上,她像過完了自己的大半生。她覺得自己的下半身就是一具失重的皮囊,空空蕩蕩的,隨著床的晃動而死寂般的晃動著。她不僅閉著眼,還咬著牙,盡管牙咬得很重,但要掌握力度,不能讓咬牙的力度發(fā)出聲響。好在,朱映日的嘴巴一直沒有靠上來,她把頭扭向一邊,如發(fā)出牙響的動靜,一向敏感的朱映日會不高興而做出讓他反悔的事情。她心一橫,朱映日說得沒錯,想得到就得付出,就算咬斷了牙也在所不惜。比起合同,牙又算什么呢。
朱映日在避孕套里費力地擺弄著蘿卜干似的生殖器,時間不長就在他嗷嗷兩聲叫喚下繳械投降。
和朱映日上床之前,周海梅盯緊了合同上的標宋黑字,讀一遍,又讀一遍,標點符號都舍不得落下。好像這樣做才能說服自己合同是真實的,是真正屬于自己的!而不是在做夢。白紙黑字、紅蓋章、紅手印,這些羅列清晰的證據(jù)曾一度讓她心里泛起甜蜜蜜,特別是她把手指上滿滿的鮮紅色印泥,重重地按在自己名字上面時,隨著一口氣出來,那顆心算是落了下來。但是她不會讓自己再次反芻,否則是變味的,腐爛的。
2
不錯,就在兩周前,周海梅為了這個購房合同不止一次來找過朱映日。一般人是見不上朱映日的。周海梅通過多方渠道找朋友,托關(guān)系,沒少打點,功夫不負苦心人,終見上朱映日,她和朋友苦笑著感慨,見上他比登天還難呢。這朱映日何許人也?朱映日是沂東縣一所重點中學的校長。沂東縣和周海梅居住的縣城相鄰。周海梅每次去找朱映日都得坐一個半小時的公共汽車,再轉(zhuǎn)兩路公交車才到朱映日所在的學校。第一次站在學校門口的時候,周海梅的心就嘭嘭直跳。就想象著自己兒子坐在這所學校里的上課時的種種美好,她不禁撲哧一聲,笑漾在臉上,甜膩在心里。重點中學就是不一樣,氣勢上就碾壓一般學校,更別提教學水平了。周海梅了解到從這里出來的學生后來考上名牌大學的不在少數(shù)。
第一次站在朱映日辦公室門口時,周海梅很從容地把自己收拾了一番,她拿出手機,在相機自拍鏡頭前照了照,黑色碎花連衣裙,高跟鞋,淡淡地妝容配上天生白皙的皮膚,周海梅從心底生出了幾分自信。門微開,調(diào)好最舒服的儀態(tài),周海梅輕推開門,微笑著向正坐在辦公桌前認真讀書的朱映日打了聲禮貌的招呼。
朱校長,您好!
朱映日抬眼放下書,目光盯在周海梅身上。
朱校長,您好!周海梅重復一句說,之前和您通過電話……
朱映日正了下黑框眼鏡,在座位上擺正了臃腫的身子。近五十的朱映日有著典型的官員體態(tài),不過面相還算儒雅,頭發(fā)烏黑,大耳不肥頭,明目張膽的肚子在白襯衣的包裹下顯得圓滾滾,朱映日輕咳了一聲,面部每塊肌肉都規(guī)矩地寫著嚴肅,他右手伸向辦公桌對面的沙發(fā)上,示意周海梅坐下。
周海梅坐在辦公桌對面,把托朋友的話又重復了一遍,把自己顯得小心又輕柔。是的,她有點害怕,那種心跳說來就來的害怕。朱映日拿出很多道理,想上這所縣重點中學的學生太多了,排隊排到明年暑假。周海梅聽出來了,意思就是一個,沒有劃分區(qū)域內(nèi)的房產(chǎn)證,事很難辦。朱映日又說,現(xiàn)在都是劃分區(qū)域就學你是知道的,學生家長擠破頭,真是讓我頭疼呢!我能有啥法子,教育系統(tǒng)對這個沒半點商量,房產(chǎn)證或是購房合同必須有一樣,你家孩子成績暫不談,你們是外縣的這個也不論,沒有房產(chǎn)證或是購房合同有難度,這個有一定風險……
朱映日說話的空給周海梅泡了一杯綠茶,并走過去遞到周海梅手里。熱氣騰騰的綠茶撲到周海梅的臉上,鼻孔里,眼睛上,差點把她蒸出眼淚來。她見狀連忙起身雙手接過杯子,杯子有點燙,周海梅的手抖了兩下,隨后送到唇邊蜻蜓點水般沾了一下,她刻意看了一下杯沿上有沒有留下來自價值十幾塊錢口紅的痕跡。辦公室里空調(diào)溫度適宜。她抿了抿紅紅的唇,擦去額頭上細細的汗。
朱映日擺事實,講道理,頭頭是道,條條占理。周海梅一個勁兒點著頭,嘴里應著是。周海梅心想,他朱校長還有幾個意思?大道上玩捉迷藏有意思嗎?
朱映日又補充,現(xiàn)在查得嚴,前幾天有一個家長沒有房產(chǎn)證,竟然自己打印了一份購房合同交到這里,可笑,把人當傻子嗎?下一步是不是偽造房產(chǎn)證了?那些打算自己造假的,簡直是幼稚!
周海梅不傻,她明白朱映日的意思,他是告訴她,只有他手里出來的購房合同才有“權(quán)威性”。
隨后,朱映日接了個電話,說是有會議,臨了丟下一句,改天再議。
匆匆結(jié)束了,可還有改天再議?朱映日的話又撩撥著周海梅心里那點火星子。周海梅知道,那些躍躍欲試的火星子雖微小,怕是一點就著。周海梅心里癢癢的。
客氣地告別朱映日后,周海梅第一次為孩子轉(zhuǎn)校的事就這么結(jié)束了。當然,孩子上學需要的購房合同,八字沒有一撇,未來有沒有一撇,她心里也沒譜兒。
周海梅有點小失落。天上沒有刺眼的太陽,不算太陰,卻燥熱,甚至還刮著熱臉的風。她并沒有馬上離開學校,她低著頭順著學校的花圃邊踱著步子,打算在學校里悄悄地參觀一下。正是上課的時間,教室里傳出來的讀書聲像百靈鳥樣悅耳動聽,走到最后一排教室的墻角處,她眼前被閃了一下,是一片蔥郁的向日葵!高高的向日葵昂頭挺胸,蒲扇樣的葉子在這個季節(jié)里很是飽滿。這才是向陽的葵,這才是她從小在山村的老家里看到的向日葵,不像水池后那些弱小的植物。周海梅停下來,盯著這些葵好像盯著自己孩子,快開花了,這得結(jié)出多大的葵花籽盤!多美啊!她感嘆著竟不自覺地哼起了兒子小時候經(jīng)常唱的那首兒歌《種太陽》:
我有一個美麗的愿望,長大以后能播種太陽,播種一個,一個就夠了,會結(jié)出許多的許多的太陽,一個送給,送給南極,一個送給,送給北冰洋,一個掛在,掛在冬天,一個掛在晚上……
周海梅坐上回家的末班車時,天快上黑影了。遠處的山蒙著層層霧氣,莊稼在暮色中被蒸得翻滾,像鍋里的糧食剛掀開鍋蓋一樣。她下定了決心,合同的事絕不能松手,下學期一定要讓兒子走進這所有向日葵的校園不可。
3
和第一次一樣,周海梅和朱映日事先通了電話,電話里朱映日改了兩個人見面的地址。那是離朱映日所在學校很遠的一座新式的高檔居民樓,周海梅走在小區(qū)里,看到保安向她敬禮,她覺得自己是從貧民窯里出來的。
朱映日在7樓,樓房里裝修考究。進去后周海梅才知道自己進了朱映日的家,朱映日穿了一身睡衣,看起來心情不錯。這次不同的是,在一張大理石的茶幾上,印著購房合同四個大字的紙張明目張膽地亮著。周海梅看著合同心里竊喜,看來這事能成,也不枉自己這次花費了近一個月的工資給朱映日買了兩瓶茅臺酒,外加兩條高檔煙。
她把東西放在沙發(fā)旁,朱映日表示他啥也不缺,堅決不收。他的確不缺,可朱映日越不收,周海梅覺得心里越?jīng)]底了。為這些禮品,她不惜和孔繁軍干了一架,孔繁軍鼓著肚子嚷:你真是豁出去了,平日我買瓶劣酒,你跟我算細賬!
這能一樣嗎?
怎么不一樣?給人家喝了,你高興?
我為什么給人家?
因為他有權(quán)有錢啊!
真混蛋,要不是為了兒子……
在哪里上不一樣?下賤!
周海梅越來越不認識孔繁軍了,看他猙獰的德行,哪里是大學同學?。∷拮约貉巯?。
周海梅多次把淚水往肚子里咽,包括現(xiàn)在。
朱映日招呼她坐下,她緩過神來,干笑了一下。
朱映日說,這次老公沒陪著來啊,這種事一般都是男人的事,哪能讓你一個女人家風里來雨里跑的,真不懂憐香惜玉。你看我家那口子跟孩子去三亞旅游了。
周海梅面對朱映日的揶揄之語略顯尷尬,但心里確也涌上一陣酸。
請問,朱校長,您看孩子上學的事……周海梅想直奔主題。
坐在沙發(fā)上的朱映日沒搭話,他往周海梅的身邊挪了挪,偌大的沙發(fā)上,周海梅本想朝相反的方向移一下,但她沒動。朱映日目光移到她無處安放的手上,你看看,這么年輕,好好保養(yǎng)手??!朱映日拿起周海梅的手放在自己手里端詳著摸了兩下,周海梅本想著抽出來,但她沒動。
朱映日的嘴湊近周海梅的頸部,說了句,真香!
周海梅擠著笑,心里搗著蒜。合同近在咫尺,她就這樣看著,像魚看著誘餌。
非得把蛋糕捂爛了再扔到你的手里嗎?說句實話,周海梅想過放棄,但這個念頭沒超過兩秒就消散了。
周海梅想過朱映日沒有這么容易地把合同給自己,但她還是沒有想到他真的會這樣。她問過自己,她說她一點都不想做那條魚。
朱映日看得出周海梅浮在臉上的不自然,他接了一個電話進了里屋。從里屋出來,朱映日主動加了周海梅的微信,說有點急事后把周海梅送了出去,順便把她帶來的禮品一并放在了周海梅的腳下。周海梅奪不過他,在周海梅下樓梯時,朱映日拿著手機舉過頭頂朝她晃了晃,周海梅咬了一下唇,這只老狐貍??!
不出所料,晚上朱映日連接發(fā)了一連串的表情符號,先是微笑,接著就是玫瑰花愛心之類的。當周海梅看著那些躍動的親嘴頭像在手機屏上時,心里先是生了一把火后又放了一塊冰,回,還是得回。周海梅回得微笑表情,接著又問合同的事。
手機對面沒有動靜。過了大約十分鐘,朱映日發(fā)了一串文字。周海梅看完了,每個字印在心里,她控制著沒讓那些吃驚、無奈和憤怒跑出來。天要下雨,雷閃轟鳴也是意料之中。她去臥室給孩子蓋了蓋毯子,隔壁間臥室里傳來孔繁軍的呼嚕聲,幸虧六樓是頂層,不然非讓孔繁軍給頂破樓頂不可。
波瀾不驚不代表腦子里不想。周海梅簡單洗漱后,躺在床上閉上眼后怎么也睡不著,這兩天本來還有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卻怎么也讓她提不起興致來。周海梅所在的私營公司業(yè)務(wù)量上來,提拔她為一組業(yè)務(wù)主任,最主要的是工資漲了五百元。這真是值得好好慶賀的事,兩年了,第一次漲了工資不易,她為此努力了很久,算是得償所愿吧。她本想著回來叫上幾個平日里關(guān)系要好的朋友去縣城里體面點的餐館慶賀一下的。她是有計劃的,相比兒子的升學,別的事都不是事,任何事都得為升學開道。
她還是開了手機。賓館是個連鎖賓館。三天說長很長,說短很短。時間是深夜11點半,她咬咬牙,回了一串字,一定帶上購房合同,我拿到手才行……隔壁間孔繁軍的呼嚕依舊和寂靜的夜在較量著,身旁的兒子睡得正香,她凝視著兒子,心里泛上來愧疚,想想兒子夠聽話了,雖然學校不是自己滿意的,但兒子是乖巧聽話的,成績也在年級前列。她曾不止一次地犧牲掉孩子的假期,逼迫他學習學習再學習,為升初中打好基礎(chǔ)。在望子成龍的路上,她承認她在生活的高壓下已經(jīng)俗不可耐??伤X得為了孩子的未來賭上一切都值。
夜很深,周海梅坐起來,窗外吹進一陣濕風,吧嗒吧嗒的雨點,沒有任何征兆地開始七零八落地敲打著房東去年安裝的防曬塑料房頂。雨點也敲打著她的心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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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睡不著,就讓思緒飛起來吧。
她記得,剛認識孔繁軍是在大學的校園里,也是這么個季節(jié),時不時的就來場雨。只不過,那些雨就是雨,單純得要命,沒有絲毫凝重。他們是同系同班同學。孔繁軍主動追求的她。她覺得一講話臉就紅的孔繁軍可靠,兩人就走在了一起,直到回到離自己老家不遠的縣城生活。他們的專業(yè)在大城市里工作不好找,確切地說找不到好工作,還是回縣城吧,以他們的學歷技能應付小縣城的生活綽綽有余。只不過這些年來,柴米油鹽,雞零狗碎,父母,孩子等等,孔繁軍身上的可靠很快就被現(xiàn)實的生活扒得血光淋淋。電機公司里的一名小技術(shù)員又有什么資格讓跋扈、囂張、不上進、不負責任聚在自己身上?最要命的是酗酒,酒后習慣拿話中傷別人!周海梅深有體會并深受其害。她覺得話傷人是最傷人的,能傷到人脾心里去。
周海梅工作的公司位于縣城的工業(yè)園區(qū)。公司老板對她不錯,她常常在單位被評為優(yōu)秀后勤人員。當然她知道她匹配得上所有嘉獎,加班加點,犧牲掉大多數(shù)的娛樂時間,對工作不敢有丁點懈怠才換來的一切??墒强追避姴焕斫馑?,基本上,公司組織活動,周海梅在酒桌上都會被孔繁軍拽回來,孔繁軍說,女人拋頭露面的!臉都讓你丟盡了……
窗外的雨急躁起來,夜指向零點。窗簾不安地躁動起來,六樓的出租屋內(nèi)也粗暴地擠進一陣涼。這種天氣,身處頂樓,真是難得的清爽。周海梅想到等孩子考上名牌大學,她就過過自己的人生,也包括沒有孔繁軍的人生。周海梅起身把窗子關(guān)嚴,她腦子里跑著飛機,突然,她想到今夜這般風雨,水池邊那幾顆弱葵估計在劫難逃了。嗨,看自己還在瞎操心些有的沒的。
什么時候睡去的,她也不知道了,天微微亮,她拖著重重的身子給兒子做早飯。她回憶了一下時間,今天是周五,第三天正好是周末,孔繁軍加班不回家,自己提前請好假,到時兒子放學后她第一時間想著不讓兒子去補習班了,先送到娘家。嗨,搞得自己像在安排什么事似的。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寬慰自己,也是在給自己打個氣。
日子在規(guī)劃中進行著,一大早周海梅在兒子的培訓班群里給兒子請了假,送走兒子后,周海梅并沒有怎么收拾自己,提上包,自己備好紙墨筆硯直奔朱映日訂的賓館,朱映日微信上說自己已早早地在賓館516號房里伺候了。周海梅在推開賓館門之前把手機的錄音功能悄悄地打開了,門開了,朱映日一把把周海梅拽進房間后,像個蠶蛹樣探出腦袋來左右抻了下快速鎖上了房間門,周海梅把手機提前拿出來放在了窗臺上。朱映日上來攬住了周海梅的腰,周海梅本能地閃開了他。
朱映日臉一梗,轉(zhuǎn)身從桌上的公文包里拿出了購房合同,臉上閃過不悅,他說,簽字吧,簽上就是你的了,過后我再告訴你其他需要準備的詳細資料。朱映日的話像秋風掃落葉掃過周海梅的臉。周海梅接過合同看了又看,此時,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正懷揣著一汪大海,海浪正涌著波瀾,水流澎湃。她平靜地握著不受控制的有些抖的手,簽下了她與孔繁軍的名字。拿出印泥,她按下了手印,那一刻周海梅吐出一口氣透過賓館覆著薄紗的窗外,天燦白,上空正低低地掛著幾朵厚重的深灰色的云,昨天晚上天氣預報說有雷陣雨,不知準不準呢。朱映日要求上床之前把彼此的手機關(guān)機。她知道她沒有選擇的余地。
這張購房合同一到手,走出這個門,兒子上上學,周海梅暗自在發(fā)誓,這輩子再也不見姓朱的,最好從來都不曾認識過他,管他是校長還是天王老子呢。最后一次!她發(fā)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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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還在嘩嘩往下淌著,突然一聲巨大的聲響蓋過水聲,把泡在水里的周海梅驚醒,聲音是客廳里傳來的。周海梅這才晃過神來,哆嗦地關(guān)上了開關(guān)。她站在裂紋的鏡子前,看了兩眼自己的臉面和上半身,倏忽間,她差點不認識自己了,好丑陋的臉面。她拿起掛在鏡邊的毛巾簡單擦了擦身上的水,披了一件睡衣出來了。孔繁軍倚靠在沙發(fā)上,那動靜是他弄出來的。周海梅看著他氣就不打一處來。
大白天的洗什么澡?不怕浪費水了?孔繁軍吼。
大白天的不上班,喝什么酒?周海梅惱火。
我為了陪客戶!你為了啥?
這時微信震動響了兩聲。周海梅快速拿出手機,順便把包有購房合同的信封放在茶幾上,說兒子能去上學了……便擦著頭發(fā)進了臥室。
孔繁軍打開信封,確實是購房合同,而且看地址離學校還不算遠,孔繁軍熟悉那所重點中學的位置。
你是怎么做到的?煙酒不是沒收嗎?就這么容易?孔繁軍打著酒嗝把自己問得都不信。
周海梅只顧著看微信的內(nèi)容,果不其然是朱映日發(fā)來的:你真香。后面跟了色迷迷的符號,接著下一句:記得把聊天內(nèi)容刪除干凈!
周海梅心里咯噔了一下,她不只想把聊天內(nèi)容刪掉。她點開了朱映日的頭像一欄,想把朱映日連根拔除,干脆刪的不留痕跡。最終,她看著刪除兩字時還是沒有按下,秋天還沒到,兒子還沒上上學,別沖動,上上學刪除再不遲啊。
小小的客廳里孔繁軍的嚷嚷聲還在一浪高過一浪。她出了臥室小心翼翼地把合同收起來,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合同,她就沉甸甸的收起來。
朱映日的頭像又動了,發(fā)來內(nèi)容:孩子、父母戶口本復印件,孩子出生證明、預防接種本、結(jié)婚證、銀行流水明細,工作證明……
還需要這么多資料?周海梅心里敲著鼓。
衛(wèi)生間的水還沒有流干凈。她打開了電腦,公司需要傳送文件,微信傳輸文件快捷方便。她登上了微信電腦版,這時候電話響了,是母親的號碼,兒子的聲音,周海梅差點忘了這時候跟兒子約好去接他的。周海梅急忙趕著去接孩子。
孔繁軍暈暈撞撞地坐到了電腦旁。周海梅的微信在線,朱映日發(fā)了一串問號。孔繁軍看到備注是朱校長,便鬼使神差地打了個招呼,朱映日色迷迷地表情符號跟過來,孔繁軍看到后心里先是一驚,無關(guān)酒精。他愣了片刻后又將計就計復制了符號發(fā)回去,并加了句感謝您的大恩大德。朱映日沒有猶豫,回道,你身子真香!迷死個人!沒想到竟然還放不開,那樣子倒像個小姑娘……
孔繁軍差點把眼睛磕在電腦屏幕上。
你們做什么了?孔繁軍接連發(fā)了五遍!都帶著一串重重的感嘆號。
微信那頭沒有動靜!一直沒有動靜!
孔繁軍開了語音、視頻,還是沒有接。
孔繁軍僵住了。時間僵住了??諝饨┳×?。
6
當周海梅帶著兒子回到家時,孔繁軍還僵在那里,像被風化了。周海梅沒有理會他,接著給兒子做了飯,兒子吃了飯在客廳里做作業(yè)。兒子有一道題不會做,便回頭問她,她俯下身子,仔細看了看,心里有聲音在敲著,這才幾年級啊,題這么難了?還好她這個??粕軕哆^來,想想如果兒子年級再高一些,如果不去好一點的學校,估計未來輔導孩子的光榮使命會讓??粕念伱鎾叩夭豢?。
列出了那道題的兩套方案后,孔繁軍從臥室里垂著紅臉把周海梅連拉帶拽托進了臥室,咣當一聲!門,結(jié)實地鎖上了。
當周海梅撐大眼睛,趴在電腦前時才悔恨起來自己的微信竟然忘了退出,至于手機上她壓根也沒顧上看一眼。她既恨又惱,孔繁軍還在死死地追問微信內(nèi)容,他像一只瘋狗,哪里都要咬上口,凜冽的眼光里射出刀子。
我不這樣做,孩子能上上學嗎?他是你親生的嗎?周海梅歇斯底里起來。
為了上學就去賣肉?我就知道,那個貨就是那種“性別男,愛好女”的貨色!
你就長了潑臟水的本事!周海梅有種豁出命的決心。
賤貨!破鞋!離婚!孔繁軍不光射刀子,還夾槍帶炮。
離就離!誰不離是孫子,是王八蛋!夫妻間撕破臉的程度顯然要比陌生人來的決絕。
瞬間決堤,周海梅把一肚子的心酸換成淚水向外倒著。
指望你一個月那幾個錢,養(yǎng)家都成問題,八輩子估計也沾不上學區(qū)房的邊!想當初讓你房貸買套房子,你不買,現(xiàn)在房價永遠在漲!永遠追不上房子的尾巴。我就算拼了命也不能讓孩子因為房子上不了學!
你以為房奴那么好當!
要是當了房奴,我也不至于走投無路!
這個學不上,也不能賣!
讓兒子像你一樣沒出息,還不如不生他!周海梅刺激著孔繁軍的每一根暴怒的神經(jīng)。
孔繁軍一拳下去,電腦鍵盤粉身碎骨。周海梅的心在顫,血液在顫,渾身每個打開的毛孔在慢慢變冷,變涼,冰冷,冰涼。兒子聽見動靜在門外敲了幾下??諝馑上聛恚芎C肪忂^神起身擦淚開了門,二話沒說就領(lǐng)著兒子沖出了家。
兒子后天就要放暑假了,暑假過后,不到兩月就開學了。在這個關(guān)鍵期還真不能得罪了朱映日,雖然購房合同拿到手里了,明里暗里都曉得,購房合同的真?zhèn)伟l(fā)令者還是姓朱的。畢竟兒子還沒有實打?qū)嵉刈诮淌依铩?/p>
天黑了,周海梅沒有回家,直接去了娘家住下。徹夜未眠的周海梅把朱映日的微信聊天記錄刪的干凈。她攥緊手機,像是攥著一只隨時可能控制爆炸點的遙控器。她怕備注是朱校長的微信再次動起來,她索性關(guān)了機。
第二天,太陽沒見面,空氣中夾雜著看不見的水分,沉悶,讓人呼吸不清氣。見個陽光真難,一連幾天的灰天氣讓周海梅的心情雪上加霜。周海梅把兒子送去學校后,帶著倦容直接去了公司。中午快下班的時候,她才把手機開了機。微信登上,朱校長早在里面跳躍了,她一看時間是早上六點左右。
那么光滑細膩像個小姑娘,水靈靈的,后面跟著流口水的色符號。
怎么不回信息,昨天是怎么回事?
孩子上學的事,還不能大意,不能光有購房合同就萬事大吉了,手續(xù)要全,有不明白的,咱們約個地方,我再一一囑咐你。
我還真懷念你細滑的皮膚,千百個挑不著呢。
萬里長征就差最后一步了,關(guān)鍵在于你了……
周海梅緊盯著微信的文字,那些文字好像不是文字,越看越不像文字,黑麻麻的,倒像是一只只蛆蟲,她在看著它們在不停地蠕動。
她想了好久,還是回了一個笑出眼淚的符號。
她感覺頭沉沉地,接著,她回,昨天他知道了,不過不要緊,但是您也別發(fā)信息了,后面跟著微笑。
請您告訴我,孩子入學的確定性。
微信發(fā)出后,周海梅忐忑起來,又是十分鐘后,彈出五個字:見一面再談!
見?見!還是不見呢!
家還是要回的,雖然那是租來的房子,但也是家。周海梅接著兒子回到家,孔繁軍沒了蹤影,周海梅撥通了電話,沒人接。兒子仰起頭問爸爸去哪里了?為什么生氣?周海梅一時語塞,她沒法回答兒子的問題,她癱倒在沙發(fā)上,屋里悶悶的。兒子又說,外面打閃了,緊接著兩聲炸雷打在樓頂上,確切地說,打在了周海梅的頭頂上。
孔繁軍還是一夜未歸。
轉(zhuǎn)眼,兒子放暑假了,孔繁軍好像人間蒸發(fā)了,打他單位電話,單位說請假了。請假?太反常!請幾天?不知道!周海梅一甩袖子,心一橫坐上了去往沂東縣的汽車。沒錯,周海梅去學校找朱映日。再次走進校園,她還特地路過那片茁壯的向日葵,向日葵日漸飽滿的葵花籽,在熱乎乎的風里昂頭挺胸。周海梅直接去了朱映日的辦公室,門緊鎖,打電話已關(guān)機,微信不回。周海梅不死心,又去了第二次見面的朱映日的家,依舊無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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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一下時間,六點半多了,天慢著拍子準備黑下去。周海梅不放心兒子,臨走說好的,下午必須趕回去。坐在末班車上,她覺得自己上重下輕,兩只腳好像沒有附著在地面上,輕飄飄的。如果全身的那點勁不抓住公共汽車的后座背,自己真能倒下去,然后被一陣風,或是一場壓抑的雨沖到任何地方去。
電話尖厲地響了。周海梅打了個激靈,又拾回繃著的神經(jīng),電話是孔繁軍打過來的。
電話那頭就幾句話,卻是場暴風雨,老子去告發(fā)他狗日的朱映日!我讓他當校長,老子上有關(guān)部門一舉報,他就夾尾巴提前下崗。我讓他身敗名裂,我讓他死無葬身之地!周海梅盡量壓著心里的火,兒子怎么辦?我做的一切不就白費了!你不光毀他,你還毀了我們……沒等周海梅把話說完,電話那頭傳來了嘟嘟的響聲。周海梅斜了一眼周圍的目光,抖動著手撥回去電話,那頭傳來用戶不方便接聽,顯然,孔繁軍故意掛掉電話。周海梅突然有一股子沖動,幾乎是條件反射,她眼珠子和鼻子同時發(fā)著酸,卻擠不出半點眼淚,只讓兩只手緊緊抓住腿上的包,能多緊有多緊。
車外的熱浪又掀起來。沒有空調(diào)的汽車像個蒸爐。
她又打開朱映日的微信,發(fā)了個問候的笑臉,還是沒有回,破釜沉舟的勁上來,她就改發(fā)了信息。她覺得微信這個東西說方便真能解決很多事情,說不靠譜比什么都不靠譜啊。開弓沒有回頭箭,事都出了,起碼讓孩子上上學才是。周海梅她想著電影里阿甘的母親,母親為了阿甘入校愿意犧牲一切??赡鞘请娪袄锸掳?!孔繁軍罵自己的破鞋還繞在心頭,怎么就成了破鞋了?等兒子出息了,長大了,他一定會懂這份苦心的。不行,她立馬打消了這個念頭,兒子蒙在鼓里是好的,一輩子就蒙在鼓里吧。
到家的時候,天大黑了。小區(qū)里有正提水的鄰居問她怎么不見去外面接水了?她回笑說忙,便匆匆去接兒子。
兒子看著她時,臉一直別扭著,頭垂著,小小的孩子還有心思了。她知道她與孔繁軍之間的撕扯多少影響到兒子了,這是大忌。而且她偶然間發(fā)現(xiàn)兒子的暑假作業(yè)字跡變得潦草,頭一次看著那些漢字扭曲,字里行間寫滿情緒。
兒子說,爸爸回家一次,馬上就離開了。不說話,沒交代。
一天下來,周海梅覺得自己身上的骨頭咯吱咯吱地響著,動一下,恐怕是變成了一塊塊碎玻璃,攪在肉里,動一下,就響一下。腦袋也滯住了,出租房里有幾刻變得天旋地轉(zhuǎn)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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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個三天在煎熬中度過??追避娨琅f沒有露面。周海梅一刻也沒閑著,她通過各方面的朋友同學試圖聯(lián)系著朱映日。
老娘不信這個邪了!這孫子假期去旅游了?還是意外?不行,不能出意外,他一定要平安!兒子還沒開學呢。
晚上的時候,朋友打電話說,朱映日出了問題!上面正查他呢!他的那些行徑相信很快就被人曝光了……
什么問題?周海梅手機猛然從耳邊掉到地上,砸在腳上。當她再拿起手機問朋友詳情時,朋友強調(diào)是內(nèi)部消息,就知道這些,別的不曉得了。
掛掉電話的同時,來了一條短信,是消失了好幾天的孔繁軍發(fā)來的,內(nèi)容簡短,堅決:明天回家,辦理離婚手續(xù)!
周海梅,使上全身的力氣,攥著手機,又扔在沙發(fā)上。
兒子在學習桌上正畫著一幅畫,她斜了一眼,是一片金黃的向日葵……
她咬了一口自己的嘴唇,嘴里立刻咸咸的,她咽下一口氣,慢慢進了衛(wèi)生間并鎖上門,她打開了壞掉大半的淋浴花灑……
瞬間,水流的聲音淹沒了外面的一切。
武慶麗,女,1987年出生于山東沂南。作品散見于《山東文學》《滿族文學》等刊。曾獲第二屆“魯南制藥杯”沂蒙精神報告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