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春菊
“咚咚咚”
“咚咚咚”
“小姨在家嗎?”
正是早餐時間,大門外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弟弟應(yīng)聲一咕溜跑去開門,進來的是村里的表叔,身后跟著一個小男孩,不是村里的孩子,見到我們他往表叔身后挪了挪。
“小姨,就是他,他叫富祥,他哥哥在拉托里打工,我家的事做完了,聽說你家要用人,我把他帶過來了”。還沒等母親開口,表叔迫不及待地轉(zhuǎn)身急匆匆奪門而去。那小孩望著表叔消失的背影,站在門口茫然無措。
他看上去十一二歲模樣,似乎和我一般大小。一件又臟又大的綠色外套掛在瘦小的身上,顯得有點滑稽。衣服上幾塊藏青色的補丁格外顯眼。一條陳舊且打了多塊補丁的藍褲子,補丁上又磨出了幾個小洞,沾滿泥土的破舊綠膠鞋里,腳趾依稀可見。不過當時我弟弟還光著腳丫子,穿著我穿短后打了補丁的女褲。他小小年紀就出來打工,能做什么?而且,馬上就到農(nóng)閑的季節(jié)了,在多張嘴就是多份負擔(dān)的年代,哪里還會有人請工呀!
母親回過神來打量了富祥幾眼,問他有沒有吃過飯。他回應(yīng)了母親幾聲,聲音小得也許只有他自己才能聽得到。不過母親還是把他留了下來。雖說他的個子和我一般高,身板比我還瘦,但年齡好像比我長四歲。一開始他膽怯不大說話,過了些時日,慢慢和我們熟起來,臉上也有了笑容。不過,他年齡不大,但干起活來卻勤快又利索,完全和他的年齡和瘦小的身體不符,渾身似乎有用不完的勁。
自打富祥來后,母親在生活上比原來“大方”了很多,白天的餐桌上也會出現(xiàn)一道菜了。富祥的食量慢慢見長,從一碗到兩碗,母親看出他還未吃飽,就添到了三碗??此纳戆遄?,我就知道,他并非食量不好,只是以前從來沒有吃飽過。也是,在那些年頭,又有幾家人能吃飽飯?好在國家實行了包產(chǎn)責(zé)任制,最起碼還能勉強填飽肚子。
我們村里缺水比較嚴重,水是從方圓十幾里外的地方引過來的,幾個村合用一條水渠,供飲用和灌溉。到了農(nóng)田用水季節(jié),就得實行輪流灌溉制,為了爭水,打傷人的事件屢屢發(fā)生。如果逢雨季,水渠出現(xiàn)垮塌,人畜的飲用水就成了大問題,有時甚至不得不飲用看上去像黃河水顏色的長江水,擔(dān)回來后,放上幾小時澄清后了才能喝。由于要滿足家里人畜幾天的飲水問題,家家戶戶的蓄水缸和蓄水池都不少準備。
逢水渠沒水,如果下場大雨,院里屋檐下,放滿了大大小小的桶和盆,用來接雨水,還要留人看守著,把接好的雨水弄到蓄水缸里。即便是這樣,我們也非常樂意干這等活。因為這意味著我們不用再去江里辛辛苦苦的把水一擔(dān)一擔(dān)地往家里挑,這樣能省不少時間和力氣!此時“叮叮咚咚”滴水聲,也變成了一個個美妙悅耳的音符!
到了村里的值水日,村里的大人們便沒日沒夜地趕著往田里灌溉水。這也是我覺得世界末日來臨的日子,因父親長年在外面工作,家里就母親一個勞力。白天,能夠放到水的大多是身強力壯的漢子們,母親膽小體弱,我家能夠放到水的時間幾乎都在晚上,有時甚至要到下半夜。每到村里放水,母親就會把我和弟弟叫上,和她去田里放水。跟著微弱的電筒光,弟弟沒少摔跤,摔疼了才剛嚎幾聲,就立即被母親嚴厲的斥罵嘎然止住,但依舊抽泣著,止不住地抖動著他九歲的小身板,在漆黑的夜里跟緊了我們的腳步。不遠處依稀可以看到若隱若現(xiàn)的手電光在閃動,早有人在放水了!到了自家田邊,母親開好水口后,讓我和弟弟堅守在水口邊,她自己到山腳的水渠邊引水去了。夜,寂靜陰森。遇到好天氣還好,伴著月光,還隱約可以看到周圍的一切,不會覺得太害怕。如果遇到陰天,伸手不見五指,加上夜間遠處偶然一兩聲狗的吠叫,樹枝上貓頭鷹陰森凄涼的叫聲,蟲鳥的鳴叫聲,伴著夜間的凄風(fēng),令人毛骨悚然,這也就是母親帶上我倆的重要原因之一。富祥到來后,母親再也沒讓我倆深夜起來陪她放水。這樣的日子對我和弟弟來說也就徹底解放了。
又見到富祥是在幾個月后,我放寒假回家的時候。其實我早已把這個突然來到我們家,相處不到一個月的男孩給忘了。吃過午飯,母親讓我把父親砍回家的柴給碼起來。正在碼柴,聽到有人和母親說話的聲音從廚房里飄了出來。
“我把油菜地的水都放好了,你不用再去放了。”
“那你吃午飯了嗎?”這是母親的聲音。
“沒有,兩家的都放完了我才回來?!?/p>
“那好,我馬上給你熱飯?!苯又亲鲲埖穆曇?,還有聽不太實的聊天聲。過了一會兒,母親他倆從廚房出來,走到面前,我才看清了來人是富祥:他比剛來的時候長高了也壯了,皮膚也沒那么黝黑,眼里流露出的童真完全被堅強與成熟取而代之,看到我笑了笑就出去了。
“他還在我們家做工嗎?”我問。
“沒有,這幾天他在表叔家做工。”母親邊碼柴邊回答。
“那他來干什么?”我接著問。
“今天表叔讓他去田里放水,他順便把我們家的也一起放好了,他剛才是過來和我說一聲,這個時候回你表叔家,估計要吃剩下的冷飯冷菜了,我讓他吃點熱的再回表叔家?!?/p>
“表叔家不熱給他吃嗎?”我不解地問道。
“這個時候表叔家應(yīng)該吃好又出工了,我怕他回去吃冷飯。”母親接著說:“現(xiàn)在放水田里的活幾乎都是富祥在做,晚上他也不讓我跟著去,他說他一個人反而放得快。他幫別人家做事的時候,要去放水的話,他都會順帶把我們家的也給放好咯,多數(shù)時間我還是讓他回來吃飯。他現(xiàn)在正在長身體,在別人家他好像比較靦腆,吃不飽飯。農(nóng)閑的時候沒人請他,他沒地方可去,我就讓他回家里來?!蹦赣H不緊不慢地聊著。
“那他沒有家人嗎?”我疑惑不解!
“有呀,聽他哥哥說,他媽媽和別人跑了,他爸爸又重新娶了個媳婦,后媽好像對他倆不好,在家呆不下去才出來找點活干。他倆還小,能填飽肚子穿暖也就不錯了,但總比在家里強。所以,農(nóng)閑的時候他就回到我們家?guī)臀易鲂╇s活,有人請他做工了,就去做幾天。過些天,人們都砍完柴,也就沒什么可忙的事了,他又會回到我們家。他說今年過年不回家了,就讓他和我們一起過吧,反正他回家也過得不開心,說不定又會被趕出來,還不如讓他直接留下來。哎!有這樣的父母,他也可憐,農(nóng)閑的時候我就讓他回我們家,不然他也沒個去處,居無定所,饑一餐飽一餐的,他也太可憐了……”
母親絮叨著,我沒有打斷她的話,只是靜靜地聽著。
就這樣,富祥幾乎成了我們家的一份子。農(nóng)閑的時候,偶爾也會有幾戶勞力不強的人家會請他幫一兩天工,他也不再去其它村里做工,一直在我們村子里。但無論到哪家去做工,晚上,還是回到我們家里住,我們也慢慢習(xí)慣了他的存在。
那年過年,父親帶著我們到石鼓買過年的新衣,把富祥也叫上,給他也添置了一身新衣,這一年家里的過年氣氛熱鬧了許多。生活雖然清貧些,但日子總算平靜和諧,隨著年齡的長大,轉(zhuǎn)眼間富祥已是大小伙子了,父母的天平好似乎傾向富祥那邊一點,給他添置的衣裳明顯比我們姊妹多了些。
假期回去,父親已買了輛自行車給他,還有皮衣皮鞋。對此,兄弟似乎對父親有些不滿。父親的回答是:“你還小,富祥已是大小伙子了,他要找媳婦,要有交通工具?!币彩?,當年去上街或走臨村親戚,除了步行就是自行車代步。八十年代初,能用得上自行車代步的家庭,已算是比較好的家庭了。富祥有事沒事就夾著自行車到八公里外的臨村溜上一溜,回到家后再把他的永久牌自行車擦的黑亮黑亮的,然后把它放到太陽曬不到的地方,用一張洗得干干凈凈的化肥袋子蓋上。一忙完田里的農(nóng)活,就忙去看他的自行車,擦擦這兒,弄弄那兒,反正他忙得不亦說乎。我們想要騎自行車,也要去找他借,每次望著我們手里的自行車,他都不忘囑咐再三,慢點騎,別讓摔了,我們知道他是心疼他的自行車。
當然,他的到來,不光他的生活有了本質(zhì)的改變,也給我們家?guī)砹瞬恍〉母淖?。以前的坡地,幾年間慢慢被他改造成了水田,母親也不用那么辛苦地一個人勞作,田里放水的活,也都被他包攬了,可以說他成了我們家的一個強勞力。農(nóng)忙期間,他被村人請去做工,休息的途中,他還會到家里的田間忙碌會兒。母親心疼他,讓他多休息,他還是我行我素,要么從地里撕回一籃子玉米,要么割一背麥子回來,他都會在空閑時間把家里的事,幫著弄好。
到了他談婚論嫁的年齡,父親問他有沒有處對象,他羞羞答答地回答,認識一個臨村的姑娘,但需要做上門女婿,看他的神情即欣喜又擔(dān)憂。父親問了一下女方家的大致情況后,告訴他:“如果你真喜歡那女孩的話,去和她好好談?wù)劊灰獡?dān)心其它的問題,我會把你當成家里的孩子,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把你嫁到她們家,嫁妝一樣也不會少,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娘家?!彼m然低頭不語,但我可以捕捉到他無法掩飾的喜悅和眼里轉(zhuǎn)動的淚光!
又一個假期回去,一天沒見到富祥的影子。他平時在村里做工,晚上都會回家睡覺,問了母親才得知,他去了村里的舅伯家做養(yǎng)子。我聽后也覺得不錯,舅伯家有個獨生子哥哥,在兩年前因意外去世了,二老一個雙目失明,一個腿有殘疾。富祥能到舅伯家去做養(yǎng)子的話,對舅伯家和他來說都是一樁好事。過年時,父親向單位多請了幾天假,準備帶著富祥去上山去砍木料,幫著富祥把舅伯家的樓房蓋起來。富祥更是心情愉悅,精神抖擻,才年初二他倆就上山,僅用了十多天就把一棟樓房的木料給備齊了,料子還要在山上放些時日,稍做晾曬才能把它們運回到家里。
暑假回家,富祥偶爾會到家里,但我看他心情好像有些低落,似乎少了往日的朝氣。從母親的口中得知,他在舅伯家日子過得不是很愜意,或許是因為二老都有殘疾,待人接物比常人敏感些,反正他們相處得不是那么融洽。偶爾他回來家里,可以聽到母親在耐心勸導(dǎo),讓他很多事情不要太放心上,老人家的脾氣就這樣,要他多體諒些。聽著聽著,富祥有時在悄悄地抹眼淚。和他談婚論嫁的那姑娘,也好像因他不能上門而告吹了。寒假的時候,富祥到家里取自行車,因舅伯家離公路有好大一段路程,要把自行車從路上扛到舅伯家要扛好幾級臺階,所以他的自行車就一直放在我們家里,反正他幾乎每天都要到家里一趟。
他告訴我們要回老家過年,父母聽后都有些吃驚,多少年他都不曾回他老家過過年了。父母也不好多加干涉,臨走時父親只是交待了,過完年就回來,父親陪他去山上砍隔房板,他答應(yīng)后回了老家。
也就是從那以后,我們沒再見過富祥。母親說,自那天走后,他就沒再回來,父親曾到他老家找過好幾趟,他家的人說他去了西雙版納打工,沒給任何具體地址,也許他家人也真的不知道。等父親第二年的年后再去他家找他時,他家里人說他在西雙版納做了上門女婿。那些年交通和通信都比較閉塞,他一直渺無音訊。
他一走就是二十八個年頭,不知道他在他鄉(xiāng)一切是否安好,會不會偶爾想起曾視他為一家人的我們。這些年,父母言語間偶爾流露出對他的思念。我也曾想過要幫著父母去找找他,但由于各種原因把這事給擱置了。也許有一天,我們會找到他,父母也一直盼望著,期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