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剛
在新中國成立70周年的特殊年份,有幸到北京工作一段時日??v橫密織的街路、巷道、胡同,承載著或行色匆匆,或情態(tài)悠然的人流、車流,晨昏不息地忙碌著。道路兩旁槐樹的年輪里刻印著這座繁華都市的深沉過往。
在諸多樹木中,能廣而久、親而詳?shù)赜涗洷本r事變遷的,當槐樹莫屬。北京的槐樹與北方其他地域的槐樹并無二致,可不管古木還是新枝,皆因生在首都,長于街巷,既浸潤尊貴之氣,又沾染煙火之氣;既歷經(jīng)悠悠過往,更親歷火熱時代;從而具有了獨特的氣質,不同于它處。故而,我親切地稱之為“北京槐”。
槐樹之于北京,就如胡楊之于大漠。這情結既來自于槐樹的古老、綿延、廣布、尋常,更來自于槐樹的質樸、堅韌、蔭郁、蓬勃,已成為不入戶口的“北京市民”,生活、成長在這古都市井之中。張恨水在《五月的北平》中記述:“在五月里,你如登景山之巔,對北平城作個鳥瞰,你就看到北平市房全參差在綠海里。這綠海大部分就是槐樹造成的。北平這個地方,實在適宜于綠樹的點綴,而綠樹能亭亭如蓋的,又莫過于槐樹?!?/p>
我曾數(shù)次登臨景山之巔,眼前的北京城雖高樓林立、一派繁華,可目之所及的絕大部分綠色大抵來自廣植的槐樹。如果從空中航拍,郁郁蔥蔥的槐樹必定如一朵朵怒放的“綠花”,盛開在高樓街巷周圍,大美怡人。
初到北京時,正值槐樹萌芽,既有洋槐,又有國槐,與太行深山家鄉(xiāng)小城的槐樹一模一樣,高高的干、黑黑的枝、嫩嫩的芽,我一眼便可識得。離家在外,望見這熟稔的槐樹,便如遇到老鄉(xiāng)一般,急忙上前,仰起頭,張開雙臂,打個招呼,瞬時有了莫名的安全感,與北京槐成了朋友。我暫居的群力胡同及旁邊的護倉胡同、護國寺街,雖是北京多如牛毛的胡同中最普通不過的幾條,卻足以讓我迷醉,流連其間,宛如成了北京人,恰似這胡同里的一棵槐。
既成朋友,便時常拜訪,一年有期。
洋槐開花的時節(jié),我們在一起。藍天、綠葉、黑枝、粉白的槐花,色彩明快,相映成趣,構成北京五月標志性的絕美畫面,令心中一片靜凈。更可人的是,那滿胡同彌散的槐花香,甜甜蜜蜜,偶爾佐進些沿街門店的鹵煮、烤鴨、燒烤、糕點香味,全然將工作的疲累與離鄉(xiāng)的寂寞驅散盡凈,周身舒爽地輕快漫步。
北京街邊的槐樹
槐樹蔥郁的時節(jié),我們在一起?;睒涓叽螅θ~繁茂,自然長成大傘模樣,撒下一片陰涼。夏日的北京很是炎熱,每每騎車或散步走過槐蔭路,我都要緊行幾步,如獲救星般地躲到濃蔭之下休息片刻。好在北京的街巷都很人性化,專門辟出人行道和自行車道,且栽植的一排排槐樹向兩側撐開綠傘,形成綠色廊道,令我等單車族、步行族深得槐蔭庇護,心存感恩。
國槐開花的時節(jié),我們在一起。淡綠的槐花隱在墨綠的槐葉之間,雖不惹眼,卻很漂亮。起初,心中滿是生命綻放的馥郁之感;可慢慢地,繁花凋零的傷懷之情油然而生。一日路過胡同,看到四合院前的槐樹下停放著一輛自行車,邊上還安放著一把舊椅,椅上落花朵朵。我拿起手機拍了發(fā)在朋友圈,有文友題詩“落花不語空辭樹,舊椅有情待人歸”,恰似這般意境。
槐樹葉落的時節(jié),我踩著枯黃的落葉,抬手接幾片落葉,在曲曲折折的葉脈間,感受著生命輪回的律動。槐樹覆雪的時節(jié),我們還將在一起,看那風骨外露的槐樹,在寒冷的西北風中搖落一身枯葉干枝,傲然迎接瑞雪的降臨,讓黑枝與白雪定格成美艷的瞬間,入照片、入畫作,入文、入詩,成為永恒。槐樹萌芽的時節(jié),我們會共敘一年友情,然后,告別,期待有緣再會。還好,我會在家鄉(xiāng)的槐樹下,想起北京槐,就像在北京想起家鄉(xiāng)槐一樣。
槐與“懷”同音,故而,我便愛借槐樹懷古、懷鄉(xiāng)。
北京有多少古槐,我不是古樹研究者,自不得而知,但我打算敬訪幾株。想站在故宮的“紫禁十八槐”下,領略“排列成蔭,頗飽幽致”的氣韻,感懷其遒勁蒼老之態(tài)下隱藏的皇朝風雨興衰的傳奇歷史。梅蘭芳故居外的幾株古槐,令我心生羨慕,似乎那隨風而起的樹葉響動都有些京韻呢!還有隱在公園內、胡同里的被樹池和柵欄保護起來的那些古樹,我都想去尋訪一番,考究一下古槐那滄桑的紋理內到底藏著多少秘密,或許能找到打開北京發(fā)展變遷的城市密碼。
北京是座包容性極強的城市,無數(shù)外地人匯聚于此,追逐夢想,打拼生活,建設北京,甚至把家安在了這里,但他們的根兒仍在故鄉(xiāng)。或許有些槐樹,就是他們植下的呢。我有時走在槐蔭下就想,這些槐樹像極了眾多游子,扎根于此,耐得了孤寂,耐得了寒暑,耐得了貧瘠,在北京開枝散葉,可那深扎于北京土地的根系卻指向一個個遙遠的故鄉(xiāng)。
當然,北京的綠色與生機不僅僅有市樹“北京槐”,更有北京松、北京柏、北京楊、北京柳等等,就像是北京不僅有諸多傳奇人物,還有眾多平民百姓。樹如人,人即樹,所有樹與人都靜默地散落在北京城的角角落落,撐起一片片綠蔭,共同守護著北京。
每天,我從古老的什剎海胡同出發(fā),穿過現(xiàn)代的金融街到達工作地,無數(shù)棵高大茂盛的槐樹被我甩在身后。我們在前行,北京在前行,中國在前行,而這些極具生命力與忍耐力的北京槐,一直站在這里,見證這座古城以非凡的速度從歷史走向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