Е.И.克恰諾夫 著 閆廷亮 陳建明 譯
中原與其鄰邦的關(guān)系,幾十年來一直是遠東和中亞的研究者們關(guān)注的課題。但是,由于史料(幾乎只有漢文史料)的特殊性,無形中導致人們單方面即從中原一方思考問題?!班従印边@個詞通常是不考慮“相互關(guān)系”這一概念的,因此中原和它的某一鄰邦的雙方關(guān)系及相互評價在當下的研究中還揭橥的不夠。同時,一味指責研究者不嚴謹、不從鄰邦的角度去審視中原都是徒勞無益的。從事這項研究關(guān)鍵在于缺乏原始資料,僅靠中方的材料(關(guān)于古代和中世紀的記錄)是根本不可能的。那些我們得到的資料還需要一點一滴收集整理并按特定的視角進行研究。為此,本文立足于西夏文資料,來探討西夏時期大夏國(982—1227年)是如何看待他們的東方鄰邦——中原。
中原對待外族的態(tài)度通常在他們的命名(中國人稱歐洲人為“洋鬼子”)和史書中有其特定的名稱,而且這個詞往往是表意的。在古代中國文獻中是這樣泛稱自己的鄰族,如北方民族為“狄”,從“犬”帶貶義,南方民族為“蠻”,從“蟲”帶鄙視義,西夏人的祖先為“羌”,意為“公羊”。西夏文“中原”“中原人”稱呼的出現(xiàn)證明,西夏約在1036年創(chuàng)立文字的時候就已用同樣的方式來對待他們的鄰邦。西夏文中“中原人”和“中原”一詞,按照漢語的發(fā)音是“贊”,М.В.索弗羅諾夫轉(zhuǎn)錄為“?а?”,①M.B.索弗羅諾夫:《西夏語語法》(二冊),莫斯科出版,1968年,第317頁。與藏語中“中原”的名稱“rgуа”(“джя”)相符,同樣在西夏文獻中也有“?а?—niа”的形式(М.В.索弗羅諾夫的語音重建),這一名稱構(gòu)成的第二部分表達的意思和西夏文字的名稱一樣,意為“黑色的”。藏語“rgуа—nаg”(“джя-на”)一詞,根據(jù)薩拉特·達斯那部著名的藏語詞典解釋,意為“黑衣人大國”。②達斯·薩拉特·錢德拉:《藏英詞典》(附梵文同義詞),加爾各答出版,1902年,第305頁?!哀丕选边@一詞,大概是西夏文對“中原”最原始的稱謂,以區(qū)別于其他的稱謂如:“漢”(漢朝名號,公元前206——公元220年)、“華”(漢語“華”,中原人的另一種稱呼)和“魏”(北魏,386—535年統(tǒng)治中原北方)。西夏自創(chuàng)立表意文字符號 “жа”,便賦于文字符號特定的意義,由此也證實了他們對鄰邦帶有鄙視性稱謂的事實。這一表意文字由兩部分構(gòu)成,每一部分亦可作為獨立的符號使用。(從左到右)第一部分是“小的”意思,第二部分是“昆蟲”的意思。顯然,西夏文“中原人”即是一個容易釋讀的表意符號的組合,意思是“小蟲子”。正如我們所見,中原的這一傳統(tǒng)被西夏很好地吸收了。
對鄰邦的鄙視性稱謂源于幾個世紀前,生活在同一區(qū)域內(nèi)相互對立的同族或部落的稱謂“自己人”“同類”相對的稱謂是“陌生人”“異類”動物。順便說一下,在西夏語中“野獸”“敵人”和“陌生人”,這些詞都是某個表意符號。因此,從“異類”這個稱呼鄰邦的貶義詞看,不論是中原人,還是西夏人,其心理根源都如出一轍。
西夏民族最初居住在安多,后來輾轉(zhuǎn)遷徙到鄂爾多斯和賀蘭山,由此確定了他們在東部的中原和西部的西藏之間長達數(shù)個世紀的地位。他們與這些鄰邦之間所發(fā)生的和戰(zhàn)關(guān)系在現(xiàn)存的12世紀西夏的起源的文獻中有所反映。《夏圣根贊歌》這部富有詩意的作品,就反映了西夏統(tǒng)治者嵬名氏家族近乎傳奇的歷史,其中一個段落記述了西夏與中原的這種關(guān)系:
東主一同上戰(zhàn)場,
支吃哴與漢交戰(zhàn)…
吾輩祖先京城內(nèi)已扎根…
漢天子,
每日博弈博則負,每夜馳逐馳不利。
力勇不當疑慮深。③Е.И.克恰諾夫:《夏圣根贊歌——東方學文獻的瑰寶》,莫斯科出版,1969年,第223—224頁。譯者注:譯文參見Е.И.克恰諾夫著,張海娟、王培培譯:《夏圣根贊歌》,載《西夏學》第8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71頁。
這個故事反映了西夏王朝建立前黨項族和中原之間的戰(zhàn)爭。在這里,我們不討論這些戰(zhàn)爭,亦不討論西夏王朝建立時黨項族為自立而進行的抗爭。①Е.И.克恰諾夫:《西夏國史綱》,莫斯科科學出版社,1968年。西夏王朝在這一過程中建立的事實,在西夏文獻中另一首盛贊西夏文字創(chuàng)立者的頌詩中也有反映。
蕃漢黨項為同母,分地異處而言殊。
極西愈高為吐蕃,蕃人國家用蕃字。
極東愈低為中原,漢人國家用漢字。
各自語言各自愛,各自文字各自敬。
吾邦亦有圣賢師,偉大名師數(shù)野利。
天上文星東方出,創(chuàng)立文字西方明。
招募弟子三千七,一一教誨成人杰。
吾邦處處尊文士,人才濟濟海內(nèi)比。
蒼穹之下讀書籍,萬眾仰慕尊禮儀。
不隨吐蕃勝吐蕃,獨立行事定秩序。
中原敵人被屈服,漢人吾前顯謙卑。②俄羅斯科學院東方學研究所列寧格勒分所:《西夏特藏》№121:Н.А.聶歷山:《西夏語文學》(第一卷),莫斯科東方文學出版社,1960年,第80頁。譯者注:譯文參見Е.И.克恰諾夫著,趙明鳴譯:《獻給西夏文字創(chuàng)立者的頌詩》,載白濱等編:《中國民族史研究》(二),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89年,第145-146頁;Е.И.克恰諾夫著,高士榮譯:《西夏的語言文字》,《敦煌研究》1995年第4期,第47-50頁。部分譯文根據(jù)原文譯義略有改動。
西夏文字創(chuàng)立者頌詩,(詩中的“大師”野利,即野利仁榮③Е.И.克恰諾夫:《西夏國史綱》,莫斯科科學出版社,1968年,第260—262頁。),是一部愛國主義作品,創(chuàng)作于1162年,正是西夏王國的繁榮時期。西夏王朝昌盛時期是在整個11世紀和12世紀前25年,這一時期也是西夏與中原充滿血腥戰(zhàn)爭的時期。這些戰(zhàn)爭主要發(fā)生在982—1004年(1006年雙方議和)、1040—1044年、1070—1072年、1081—1086年、1096—1099年、1102—1107年、1114—1119年間。主要原因是北宋忽視了西夏存在的現(xiàn)實,從而導致西夏為設(shè)法捍衛(wèi)自己的地位而不斷戰(zhàn)爭。在與中原的戰(zhàn)爭中西夏也并未得到多少實質(zhì)性的戰(zhàn)果,并對此不抱希望,因為從一開始雙方的力量是不對等的。當然,這也不是偶然的,所有這些戰(zhàn)爭都是強勢的一方北宋所發(fā)起的。最終,北宋的強勢在12世紀中葉被女真族打破。因此,當西夏詩人寫到“中原屈服”時,相對于西夏而言并沒有取得大的直接的成功。④Н.А.聶歷山:《西夏語文學》(第一卷),第80頁。但是,詩中真實的表達了這樣一個事實:如果在167年間西夏的鄰邦沒有直接和北宋(12世紀中期,西夏只與金接壤)在中原抗爭54年,那么在遼闊的亞洲也就沒有西夏自己的地位。在這里特別強調(diào)的是,這一觀點也反映在西夏人的對于中原的看法中,西夏起源的詩歌里“中原屈服了”,其實就昭示了西夏王朝客觀存在的現(xiàn)實。
然而,如果就此認為西夏對中原的態(tài)度是敵對的,也是不完全正確的。西夏許多的創(chuàng)作都來源于中華優(yōu)秀文化的寶庫。其所具有的世俗性、不受宗教約束的廣泛性和自由性等特點,在西夏作品如《掌中珠》中都得以突出的呈現(xiàn)。西夏文最初的教科書是以詩歌的形式編寫的,從一開始就給學生傳授關(guān)于宇宙、歷史、基層管理、居民生活習俗等基本常識,以及與自身對比他們對鄰邦一些簡要的評價。如:
西夏人勇往直前,
中原人步履蹣跚,
吐蕃人大多是佛教徒和僧侶,
幾乎所有中原人都喜愛世俗文學,
畏兀兒人喝酸牛奶…①俄羅斯科學院東方學研究所列寧格勒分所:《西夏特藏》№741:Е.И.克恰諾夫:《〈掌中珠〉——研究唐古特文學的材料》,載《中國與朝鮮文學的體裁和風格》(論文集),蘇聯(lián)科學院出版社,1969年,第217頁。
該作品的作者是一位西夏的愛國人士,自然會有“西夏人勇往直前”“中原人步履蹣跚”這樣的描述,而女真人在其鄰邦中還未提及。這也就是說,該作品創(chuàng)作于12世紀初,而那時契丹遼國早已衰落(1124年滅亡)。吐蕃人是虔誠的佛教徒,故他們大多是“信眾和僧侶”,但中原人與其相反;而西夏人“幾乎都喜愛世俗文學”。因此,這里應(yīng)當對“世俗文學”加以更寬泛的理解,它不僅是當時遠東世界的中原詩歌和散文(當時在西夏翻譯作品的中影響不大),而且是西夏人樂意購買并翻譯成自己語言的中原儒家經(jīng)典、歷史、醫(yī)學典籍等作品。②В.С.克羅科洛夫、Е.И.克恰諾夫合著:《西夏文譯的中國漢文經(jīng)典——〈論語〉〈孟子〉〈孝經(jīng)〉》“序言”,蘇聯(lián)科學出版社,1966年,第4頁。這些文籍不僅反映了中原獨具特色的世俗世界的生產(chǎn)生活、人們的價值取向、民眾的情感以及文學作品的特點,而且也反映出西夏對鄰邦文化的敬仰這一既成的歷史事實。因為,眾所周知,那個時代中原的一些文獻至今還保留在西夏文譯本中(如宋代歷史學家孫昱的《十二國史》③譯者注:孫昱《十二國史》,見《宋史》卷二〇三《藝文二》著錄,中華書局,1997年,第5097頁。以及說教性質(zhì)的中國古代人物傳記百科全書《類林》)。
中原商貿(mào)發(fā)達,中原的商人聞名于整個亞洲。這一事實在西夏文獻中亦有反映,在西夏諺語書《新集錦合辭》就有這樣的記述:
有羊的人,在山區(qū)從事牧業(yè),
有錢的人,與中原商人在貿(mào)易中尋求利益。①《新集錦合辭》,俄羅斯科學院東方學研究所列寧格勒分所:《西夏特藏》№765。
中原是黨項部落重要的貿(mào)易伙伴,至西夏國時期依然如此。關(guān)于這一點,在通俗文學類作品中諸如諺語中多有反映,正好印證了中原作為西夏長期貿(mào)易伙伴的重要性。
西夏國的居民除黨項本族外,還有漢人、吐蕃人、回鶻人及其他族屬,按照我們今天的理解,就是名符其實的“多民族國家”。生活在大夏國的漢人享有許多權(quán)利,他們可以在政府部門擔任高級職務(wù),而且,實際上西夏法律制度并沒有考慮要通過部落(民族)的屬性確定人的不平等性。如果黨項人、漢人、吐蕃人或回鶻人可在政府部門任職,他們之間職務(wù)的高低和主從關(guān)系是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的職位來確定的。②《天盛改舊新定律令》(1149—1169年)第五章,俄羅斯科學院東方學研究所列寧格勒分所:《西夏特藏》№4054。對黨項人的偏重也只有在他們和異族人擔任同一職務(wù)的情況下才有。西夏法律對生活在西夏的漢人和中原外僑有所區(qū)別,但是,這些人與來自其他國家的人之間的法律區(qū)別,在相關(guān)文獻中暫時還沒有發(fā)現(xiàn)。
這樣說來,西夏對中原和漢人的態(tài)度并非完全一致。一方面中原是其對立方,首先妨礙了西夏國的地位和文化的自立,且常常試圖以自己的方式“教化”(華化)異族人。因此,他們與之抗衡,并在取得戰(zhàn)爭勝利而自豪的情形下表現(xiàn)出對其鄙視的態(tài)度。另一方面,西夏也希望通過不斷抗爭在民族文化方面獲得平等的權(quán)利,正如他們贊歌所言:
蕃漢黨項為同母,分地異處而言殊。
這位不知名的詩人在詩歌一開始就向我們特別強調(diào),蕃、漢、黨項是同根同源,因此,人們的權(quán)利和機會理應(yīng)均等,其本身意義非凡。平等意味著相互尊重,在敬仰中原的文化同時,西夏也一致強調(diào)中原人在他們身上也有可學之處。正因如此,1190年即編纂了西夏文——漢文字典《番漢合時掌中珠》,作者骨勒茂才在序言用兩種語言——西夏文和漢文寫道:如果中原人不懂西夏語,那他怎么與西夏人打交道呢?而如果西夏人不學習漢語,那他怎么與中原人交朋友?因此,由于不通曉語言,即使西夏的智者,中原人也不會敬重他,而如果中原有圣賢,西夏人也不會崇拜他,所有這一切,都是他們不懂對方的語言的緣故。③俄羅斯科學院東方學研究所列寧格勒分所:《西夏特藏》№214。
為了自身的平等和尊嚴,西夏人本著對中原文化的崇敬心態(tài),希望從中原文化中借鑒有益于自已民族文化的成果,同時為了謀求自立和構(gòu)建以自我為基礎(chǔ)的文化而不竭戰(zhàn)斗。在這一進程中,也曾發(fā)生和強烈的表現(xiàn)出現(xiàn)代我們所謂的民族主義傾向,即全盤否定中原文化或另一個極端——不加選擇的完全依賴中原文化。①Е.И.克恰諾夫:《西夏國史綱》,莫斯科科學出版社,1968年,第260—262頁。
渴望與中原建立平等的伙伴關(guān)系,以敬仰的心態(tài)學習借鑒中原文化的優(yōu)秀成果并不斷為爭取平等的權(quán)利而抗爭,這是西夏對中原態(tài)度的主要特征。在這一過程中,中世紀的中原統(tǒng)治者(官方)斷絕了西夏及其周邊各民族的關(guān)系。②А.С.馬爾迪諾夫:《明代在西藏的行政機構(gòu)》,《東方國家和民族》1971年第11期,第55—5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