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何順學(xué)

魯迅先生曾經(jīng)說：“這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笨稍谑Y云他們村，原本寬闊通暢的大路，卻因為種種原因，成了走不通的路。

算起來，去年的國慶節(jié)過后，蔣云他們家這一帶就沒怎么下過雨，整個冬天幾乎天天都是晴天，現(xiàn)在是2016年4月，蔚藍(lán)的天空一塵不染，仰頭望去悠遠(yuǎn)明凈，紅日高懸，灼熱的陽光炙烤著大地，雖然還是春天，可在滇西的干熱河谷地區(qū)，已經(jīng)提前進入了盛夏。偶爾有一陣風(fēng)從茂密的云南松林里穿過來，撲到人的臉上，熱呼呼的，風(fēng)里有混合著松香、壩子花、油菜花、金銀花的香味。

蔣云仰面躺在小河邊一棵野生番石榴樹下面的大石頭上，頭上的這棵野生番石榴樹生長了有些年頭，樹枝縱橫虬勁，碗口大的主干光滑而蒼勁，在距離地面半人高的地方分成了三個杈，每個杈再分成若干小杈，這些小樹杈上再長樹葉，于是地面上就被樹葉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灼熱的太陽光被樹葉擋在了外面。碧綠的樹葉中間是謝花不久，長到大拇指大小的野生番石榴幼果。

這里管這種野生番石榴叫紅心果，這種野生水果每年春天會開出白色的小花，花謝以后就會結(jié)出果實來，這種水果從三四月份一直生長到七八月份才會成熟，熟透了的野生番石榴果皮呈橙黃色，長在陽光充足的地方的果實，果肉呈鮮艷的橙紅色。

成熟的紅心果味道酸甜可口，放牛的小孩子最喜歡吃，牛、羊、豬這些牲口也喜歡吃，紅心果成熟的季節(jié)，蔣云放牛的時候會背上一個背簍，下午回家摘一背簍紅心果回去，倒在豬食槽里，豬們很快就把它吃掉了。

蔣云從紅心果樹的葉子縫隙里看天，天空就被這些橢圓形的葉片分割成了許多小小的碎片。

躺在石頭上的蔣云抬起頭看了一眼正在專心啃草的三頭水牛，滿意地枕著自己的胳膊躺了下來……

他瞇縫著的雙眼透過斑駁的樹葉看到了星星點點的天空，更多的卻是那些綠綠的小小的番石榴，怎么？樹葉中為什么出現(xiàn)了那么多紅的，黃的成熟的紅心果，天氣也不炎熱了，吹拂過來的風(fēng)也是那樣清爽宜人，他輕盈地站了起來，竟然比樹還高了，他伸手摘下了最大最紅的那個番石榴，裝進了衣袋，他要把這個最好的果子帶回去拿給媽媽吃……

媽媽，??！這個人就是媽媽嗎？她長得多么漂亮啊！飄逸的長頭發(fā)，嫩黃的紗衣，腳上穿的是一雙粉紅的高跟鞋……怎么？他只能看見媽媽的背影，媽媽卻一直不轉(zhuǎn)過身來，媽媽媽媽！他想叫住她，卻怎么也開不了口，更發(fā)不出聲音，媽媽為什么不理他呢？他伸出手去，想抓住媽媽的手，這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手又酸又麻，根本動彈不了……看著媽媽在他眼前慢慢飄過，蔣云把剛才摘到的那個番石榴遞了過去，媽媽卻在村里那條彎彎曲曲的道路盡頭慢慢飄遠(yuǎn)了……蔣云著急得大哭起來……他想揮動雙手，想跟媽媽打招呼，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手還被壓在了頭下，他抽出被自己的頭壓得又酸又麻的胳膊。夢，在他滿眼的淚水中醒來……

蔣云從來沒有見過媽媽，夢中媽媽的樣子跟掛歷上的名星一個樣，在他無端的想象里，認(rèn)為媽媽應(yīng)該就是這個樣子。爸爸不止一次跟他講過：你的媽媽可是個大美人。

過年是冬天的事情，小孩子們是喜歡過年的，喜歡過年也就喜歡過冬天，在蔣云他們這里，冬天一點也不冷，連霜也很少見到。冬天一到，家家戶戶都要殺年豬，村里只要有一戶人家殺年豬，親戚朋友都會去他們家?guī)兔Γ『⒆觽冏匀痪涂梢匀サ綒⒛曦i那戶人家，放開了肚皮吃肉。很多人家都會選擇在冬天結(jié)婚，對蔣云他們這幫孩子而言，有人結(jié)婚，他們就可以去那里吃好吃的“九大碗”，還可以吃新郎新娘發(fā)的花生，瓜子，喜糖……如果運氣好被選做喜童，陪著新郎新娘做完儀式后還有紅包拿……

冬天雖然是讓孩子們很開心的季節(jié)，但是差不多半年的時間不下雨，對于牲口而言就比較難熬了，沒有雨就意味著青草長不出來，所以在整個旱季，牲口們都得靠吃干稻草，干玉米秸稈，小麥秸稈充饑。這些秸稈的營養(yǎng)成分很少，所以冬天的牲口一個一個都長得瘦骨嶙峋。春天一到，只有靠近水邊的地方才有青草，于是蔣云放牛就喜歡把牛趕到小河邊去放，一方面那里有鮮嫩的青草，另一方面牛們感到炎熱了，很方便地就會到河里去洗澡。

三頭牛中的母子兩頭是蔣云家的，另一頭騸牯是鄰居陳琴芳家的。陳琴芳還在念六年級，蔣云去年七月份就六年級畢業(yè)了。

爸爸一直沒有回來，蔣云小學(xué)一畢業(yè)就得到鎮(zhèn)上去上中學(xué)，從蔣云家到鎮(zhèn)中學(xué)要走八九公里山路，爸爸不在家，爺爺奶奶做不了主，蔣云就只好在家里放牛了。鄰居陳爺爺看見蔣云家有人放牛了，就把他家的牛也牽了過來。陳爺爺告訴蔣云爺爺說，小云這兩頭牛是放，三頭牛也是一樣的放，那就連他們家的牛也一起放了吧。爺爺同意了陳爺爺?shù)慕ㄗh，把他家的牛也關(guān)進了自家的牛圈，三頭牛在一起倒也相安無事，于是蔣云天天就趕著這三頭牛出去放。

聽爺爺說，爸爸媽媽生下他才九個月就一起出去打工了，后來爸爸回來過幾次，媽媽卻一直沒有回來，有一次他問爸爸，媽媽去了哪里，爸爸就一臉憤怒地回答說，你媽死了！

蔣云知道媽媽肯定是沒有死的，但是也不會回到這個家里了，很多時候，蔣云都會在夜里哭醒過來，他覺得自己好孤獨，爸爸雖然偶爾也會寄錢回來，媽媽卻是音信全無。為了讓自己心里的難過少一些，蔣云就會找書來看，有時候他會問爺爺奶奶：爸爸媽媽為什么要出去打工，打工就是為了過年的時候回家?guī)уX回來嗎？可是爺爺奶奶在家里種田，喂養(yǎng)牲口不是也可以掙錢的嗎？

面對這些問題，滿臉滄桑的爺爺總是一口一口悠悠地咂著旱煙，然后就是一聲聲長長的嘆息，奶奶則會背過身去，不讓蔣云看見她的臉，自己卻是無聲地抹去那盈滿眼眶的淚水。

有一次，爺爺被蔣云問得煩了，回答他：“為什么？為什么？還不是因為咱們這里窮??！因為出村沒有路，有錢誰愿意背井離鄉(xiāng)去打工，咱家里有錢你媽媽怎么會跟別人跑了……”

這時，奶奶對爺爺說道：“你這死老頭子，給咱孫子說這些干啥，小云才十來歲，他知道個啥……”

爺爺聽奶奶這樣一說，只好閉了嘴，用愛憐的眼神看著蔣云，然后又是長長的嘆息。蔣云特別不喜歡看到爺爺奶奶愁眉苦臉的樣子，他老是做同樣的夢：他夢見爸爸媽媽一起回來了，自己一手牽著媽媽，一手牽著爸爸，爸爸媽媽都說回來了就不再出去打工了，可是每次他的夢醒過來，家還是原來的樣子，沒有什么改變……爸爸媽媽依然只在他的思念中……

在這棵紅心果樹下躺了很久的蔣云心里難過起來，他想上學(xué)，他想上初中，高中，如果可以，他還想將來上大學(xué)……天天趕著牛到山上去放的日子讓他看不到一點希望，家里的豬呀，雞呀，貓呀，狗呀什么的，老讓他覺得心煩，他不想過天天一模一樣的生活，小學(xué)畢業(yè)前有一天老師曾經(jīng)告訴他們說：外面的世界大得很，外面的世界也精彩得很。老師還說過，只有走出大山，只有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才知道這個世界是什么樣子。

老師曾經(jīng)給大家讀過一篇文章，這篇文章字很少，蔣云把內(nèi)容記得很清楚，因為只有幾句對話，現(xiàn)在他都能在心里背下來：“有人在山上看見一個放羊的小孩，這個人就問小孩：小孩，你放羊干什么？小孩回答：我爹說了，將來把羊賣了給我娶媳婦。又問：你娶媳婦干啥？小孩回答：生娃。又問：生娃干啥？小孩回答：放羊?！?/p>

當(dāng)時老師念這篇文章的時候，大家都笑了，現(xiàn)在蔣云放了半年的牛，再想起這篇文章時，卻再也笑不出來了，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放牛，其實跟老師念的那篇文章里那個放羊的小孩一樣。

太陽慢慢往西方移動，地上的樹影就慢慢指向東方。水牛們在小河里躺下，不時搖晃一下腦袋，鼻子浸到水里，再使勁一吹，水就從兩只鼻孔噴出，它們是想用這些噴出的水驅(qū)趕身上的牛虻和蒼蠅。

小河的對岸是一條通往山外的路，聽爺爺說，這條路是在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修的，當(dāng)時還是大集體時代，田地都是集體的，路也是集體的，所以修路是不用考慮占到誰家的地的問題，路修得很寬，那時候這路是可以過大汽車的，后來實行了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集體的土地都分給了各家各戶，道路兩邊的田地也分給了村民，很多人家就把路挖掉，種上了玉米，紅薯，有水的地方，5米多寬的路面被挖掉一半，開墾成了水田，用來種水稻。

時間一長，這條路兩邊的土地經(jīng)過村民們持續(xù)的開墾，路變得彎彎曲曲越來越窄，汽車再也開不進來了。偶爾進來一輛摩托車，還必須小心翼翼，不然一不留神就開到路旁邊的田地里去了。

一陣突突突的摩托車聲音由遠(yuǎn)而近傳了過來，蔣云看了一眼泡在小河水塘里的牛，牛們也都齊唰唰豎起了耳朵，將目光投向?qū)Π兜穆飞稀?/p>

開過來的是一輛綠色的摩托車，車上騎著的是一個干部模樣的三十來歲的男人。摩托車開得很慢，車開到小河對岸時，停了下來。

騎車人對著蔣云笑笑，說道：“小伙子，過來一下。”

蔣云從石頭上站了起來，赤腳趟過小河，來到摩托車跟前。騎車人又對他溫和地笑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他順手遞給蔣云一瓶紅罐子飲料，蔣云知道，這就是電視里老做廣告的那種飲料。

騎車人說：“小伙子，你知道蔣富文家住哪里嗎？”

蔣云說：“我當(dāng)然知道，蔣富文是我爺爺！”

騎車人笑了起來：“喲，你就是蔣云??！”

蔣云驚異地看著他，說：“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騎車人這時從包里掏出一摞表格，抽出其中一張遞給蔣云，說：“看看這張表，你們家的情況都在上面了?！?/p>

蔣云接過來一看，表頭上印的是《建檔立卡貧困戶基本情況表》，表格把他們家有4口人，2頭牲口，10畝地， 30畝山林這些情況都填寫得清清楚楚。

看到這張表，蔣云想起了去年村長和村書記到他們村一戶一戶調(diào)查的情形，當(dāng)時他剛剛從學(xué)?；貋?，村長還說今年要搞精準(zhǔn)扶貧，像他這樣小學(xué)畢業(yè)就輟學(xué)在家的學(xué)生都得去上中學(xué)，還說國家現(xiàn)在實行了“兩免一補”政策……

騎車人說：“我叫周志成，是縣農(nóng)業(yè)局的農(nóng)科干部，今年被分到你們村做駐村扶貧干部，你們家正是我掛聯(lián)的建檔立卡戶呢，以后我會常常來你們家，幫助你們家脫貧。你叫我周叔叔吧。我家里也有一個小孩，叫周艷，今年十一歲，比你小一歲呢，以后你們會見面的，你得叫她妹妹了?，F(xiàn)在我和你一起把牛趕回家，然后你得陪著我去你們家到處轉(zhuǎn)轉(zhuǎn)?！?/p>

蔣云順從地把牛趕了出來，周志成也不騎他的摩托車了，他把車推到路邊樹蔭下，跟蔣云一起回了家。

推開家門，爺爺奶奶都在，關(guān)好牛，蔣云把周志成介紹給爺爺奶奶，奶奶和周志成打了招呼就進廚房做飯去了，爺爺和周志成坐在坎檐下的凳子上聊天，周志成還拿出一張空白的表格，不時在表格上填上幾個字。

爺爺是個老黨員，年輕時經(jīng)常到鎮(zhèn)里，縣里開會，他可是一個見過世面的人。他管周志成叫周技術(shù)員，周志成是縣農(nóng)業(yè)局的農(nóng)藝師，叫他技術(shù)員也不錯。嚴(yán)格地說他倆并不能算是在聊天，因為是周志成提問，爺爺一一做答：您兒子出門幾年了？兒子和兒媳婦什么時候離的婚？您老今年多少歲了？平時身體怎么樣？老伴的情況呢？你們家每年收入多少？等等等等。

這位周技術(shù)員的問題總是那么多，然而盡管有那么多的問題，爺爺?shù)幕卮饏s一直是不緊不慢，就在兩人的一問一答間，周技術(shù)員把好幾張表格都填好了。

見周志成填好了表格，爺爺這才說：“唉！我年輕的時候可是村里的分支書記，帶著村民挖水渠，修公路，什么時候落后過，哪里想到到老來兒子出門打工就沒了消息，孫子又還小，我們老兩口也干不動活計了，被列為貧困戶，我這是給黨和政府拖了后腿，給黨的形象抹了黑呀……”

周志成安慰他：“蔣叔，我駐你們村之前了解過您老的情況，像你們家這樣的貧困戶其他村也有好幾戶，盡管致貧的原因各不相同，但我始終覺得你們的貧困都是暫時的，你們的孫子還小，可他會一天天長大啊，只要孩子在健康成長，努力讀書，將來就有希望?！?/p>

蔣云見爺爺他們聊天沒他什么事，就進廚房跟奶奶一起做飯。

奶奶告訴蔣云，今天來的這位周技術(shù)員可是咱們家的貴客，不能怠慢的，今天的午飯有肉，有雞蛋，還有油炸花生米，煮白菜。

飯桌上，四個人吃得很開心，吃完飯，周志成說：“叔叔，嬸嬸。蔣云這孩子我看他挺機靈的，你們讓他就這樣放一輩子牛可不成，現(xiàn)在是四月份，初一年級已經(jīng)是下學(xué)期開學(xué)都一個多月了，現(xiàn)在讓他去中學(xué)也不行了。這樣，等到了明年九月份，我去中學(xué)校跟老師說說，得讓他重新進學(xué)校?！?/p>

“可是，可是我們沒錢呀，”爺爺為難地看著周志成，“再說，再說蔣云他爸爸也是好幾年沒有音信了，我不敢給孩子做主呢！”

“正是因為孩子爸爸不在家，你們才不能讓錯誤的決定毀了孩子一輩子的前程。中學(xué)是一定要上的，家里沒錢也沒關(guān)系，現(xiàn)在國家對九年義務(wù)教育實行‘兩免一補’政策了，你們家蔣云到了學(xué)校里是免除學(xué)雜費、課本費，補助生活費的。說簡單點就是在學(xué)校里不用交學(xué)費，課本費，吃飯住宿這些都不用花錢的。這些錢呀，國家都統(tǒng)一由財政負(fù)擔(dān)了?！?/p>

“唉！咱們住在這偏遠(yuǎn)的山村，雖然去年七月份小云回來也給我們說過什么‘兩免一補’，可是我也有好多年沒到鄉(xiāng)里縣里開會了，我們不了解這是什么意思，我們原來想，小云小學(xué)六年級畢業(yè)，已經(jīng)認(rèn)識了那么多字，學(xué)到了那么多的文化，在農(nóng)村生活一輩子是夠用了，你看我們這些人大字不識幾個，還不是活到了六七十歲?，F(xiàn)在聽你這么一說，我們就明白了，看來還真是咱們的錯誤決定讓小云不能上初中呢。如果國家真有那么好的政策，咱們一定讓小云九月份去上中學(xué)！”爺爺說。奶奶這時也顯得很興奮，蔣云聽了周志成和爺爺奶奶的對話，心里更是高興得不得了。

放下碗，周志成拉著蔣云的手說：“小云，現(xiàn)在你帶周叔叔到你們家的田、地、山林轉(zhuǎn)轉(zhuǎn)。對了，把鋤頭也帶上。”他指了指門后那把鋤頭。

蔣云家的田就在院子周圍，因為有小河從院子后面山上流下來，河水清澈，他家的田里已經(jīng)泡上了水，秧苗在秧床上長到了五葉一心，周志成知道再過一個星期就可以移栽到大田里了。

順著蔣云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引水渠上面是一些澆不到水的旱地，蔣云說：“這些是我們家的山地，種包谷和紅薯。如果到了六月份還不下雨，爺爺奶奶就會點上包谷種子，然后去水渠里挑水澆地，要一直澆到玉米出土，雨水下地呢?！彼麄兗业纳搅志驮谧咄晟降睾笮『拥膶Π叮瑑扇颂诉^小河，來到山上，這座小山地勢舒緩，長著一叢一叢的灌木，灌木林下的草還沒有發(fā)芽，厚厚的落葉踩上去軟綿綿的。

周志成說：“咱們?nèi)ド缴限D(zhuǎn)轉(zhuǎn)，看看你們家的山林到底有多寬。”

兩人在山上轉(zhuǎn)悠，蔣云指著山上的樹，告訴周志成說哪棵樹上有鳥窩，在哪叢樹下曾經(jīng)看見過野兔子。

周志成不時停下腳步，用鋤頭挖一下地，仔細(xì)端詳挖出來的土，時不時問蔣云一個問題，諸如雨季天山上有沒有蘑菇啊，冬天這里打不打霜啊，家里種了些什么水果啊。這位周叔叔的問題總是那么多，有些問題蔣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推給爺爺。

下午，周志成要走了，他說他得回村委會去住。蔣云以前上的小學(xué)就在村委會的旁邊，所以他對村委會很熟悉。村委會坐落在離蔣云他們家四五公里遠(yuǎn)的國道旁，一所大大的四合院，院門正對著國道，院子里可以停放十多輛小汽車，四合院的正西方是一棟三樓一底的大樓，大樓最下面那層是個辦事大廳，大廳里有村委會的主任，總支書記和文書，副主任的辦公桌，平時他們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辦公。大廳上面的二樓三樓是宿舍，周志成說他就住在樓上的207房間，他告訴蔣云，有什么事可以去那里找他，也可以直接打他的電話，他的電話尾號是3768的中國移動號碼。

出門的時候，周志成塞了一百塊錢給奶奶，說是今天的伙食費，奶奶說什么都不肯收，她說你是來幫咱們脫貧致富的貴人，怎么能收你的伙食費呢？咱們鄉(xiāng)下也沒什么好吃的，都是一些家常菜，本來已經(jīng)很對不起你了，現(xiàn)在你還要給錢，這讓我們一家人心里都不安呢！

周志成說：“我是駐村扶貧工作隊員，我們有我們的紀(jì)律制度，您老要是不收我的伙食費，以后我再來你們家，就不能吃你們的飯了，那樣我就得餓肚子了，您老也不會讓我餓著肚子扶貧的，對嗎？”

爺爺聽他這樣一說，就對奶奶說：“老婆子呀，既然周技術(shù)員都這樣說了，你就收下吧……”

奶奶聽爺爺這樣一說，只好收下了那一百塊錢。

兩天以后，周志成徑直把摩托車騎到了蔣云家的院子外面，這次，他的摩托車后座上拴了一大圈白色的塑料水管，兩邊還分別掛了一個編織袋，每個袋子里都裝了樹苗，這些樹苗露在袋子外面的葉子修長，碧綠碧綠的，他把袋子取下來，蔣云看見每棵樹苗的根部都帶著一團泥土。

周志成一邊往下卸東西，一邊招呼蔣云過來幫忙，爺爺奶奶也跟著蔣云一起過來，幫著他們卸，等他們把樹苗和水管都放在地上了，周志成這才對一臉迷茫三個人說：“我前次跟小云去你們家的林地里仔細(xì)考察了一番，回到農(nóng)業(yè)局還查看了你們這里的自然環(huán)境資料，發(fā)現(xiàn)你們這個地方呀，海拔不高，只有一千米左右，全年溫暖，非常適合種植芒果。芒果是一種需要大量水和肥料的熱帶水果，你們這里旱季雖然很長，沒有多少雨水，但是有一條小河流過，現(xiàn)在是最干旱的四月，這條河里還有那么大的水，所以我們只用將河里的水用管子引到山上，就可以給芒果樹澆水了。你們看，水管我都帶來了?！?/p>

爺爺說：“芒果是一種什么水果呢？我活到七十多歲，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水果呢?！?/p>

周志成說：“芒果是一種在熱帶地區(qū)廣泛種植的水果，由于它有營養(yǎng)豐富，味道甜美，口感細(xì)膩這些特點，擁有‘熱帶果王’的稱號，我今天給你們帶來了兩百棵苗，這些芒果苗是我們農(nóng)業(yè)局從海南省引進的優(yōu)良品種——金煌，這些苗在苗圃地里都已經(jīng)嫁接過了，你們把它種到山上去，三年以后就可以掛果了。你們來看，這就是嫁接的接口”。

蔣云這才注意到每棵芒果苗離根部不遠(yuǎn)的地方有一個疤痕。周志成把一袋芒果苗放到屋里蔭涼的地方，然后走到院子一角找來一根竹子，把竹子破開，做成小竹片。他叫蔣云拿起這些小竹片，自己扛起那袋芒果苗，招呼蔣云和爺爺奶奶帶上鋤頭跟他一起去山林。

到了山上，周志成拿出一個皮尺，他叫蔣云拉著皮尺的一頭，橫向拉20米，再縱向拉出來20米，圈出一塊地后，他又要求蔣云按照長3米，寬3米的規(guī)格在地上釘上竹片做標(biāo)志，標(biāo)志做好以后，他就將每個小竹片所在的地方按照長寬高都分別為80厘米的規(guī)格挖坑，挖好幾個坑后，周志成又找來一些腐熟的牛糞，生石灰什么的混合著挖出來的土再回填到坑里，做完這些，他才把芒果樹苗種下去，種好以后，又用塑料管引來河水，澆透定根水。

周志成手把手教蔣云一家種了幾棵樹，便告辭了，他說他在鄰村還掛聯(lián)著其他貧困戶，還得到那里去看看，爺爺和奶奶把他送到地邊，不大一會兒，蔣云就聽到摩托車的馬達(dá)聲漸漸遠(yuǎn)去了，他們?nèi)齻€人回到山上繼續(xù)挖坑，種樹。

祖孫三人整整干了一個星期才把這兩百多棵芒果苗全部種下了地，再來看這片種了芒果的山地時，只見縱橫生長著整整齊齊的芒果苗正迎風(fēng)輕輕搖動著葉片。由于每株樹苗的根部都帶了一團泥，種到地里后很快就成活了，最先種的那幾棵由于及時澆水，芽苞已經(jīng)在萌動，看起來馬上就要破芽而出了。

種完芒果苗時，秧苗也可以移栽了，蔣云的爺爺請鄰居們相幫著把秧苗都移栽到了大田里。

兩個星期以后，周志成又來到蔣云他們家，在山上，他看見自己拿來的兩百多棵芒果苗都被種了下去，還全部都成活了，心里非常高興。

還是在坎檐下的凳子上，周志成非常開心地對蔣云他們祖孫三人說：“叔叔，嬸子，小云，你們看，種芒果真的一點都不難，芒果這種水果只要最低氣溫不低于五度，一年四季都能生長，一般情況下，它可以抽七次芽，所以生長速度是相當(dāng)快的。我給你們家送來這些芒果苗在苗圃地里已經(jīng)長了兩年了，你們今年種下去，明年可能會開一些花，也能掛幾個果，但是我不建議你們讓它大面積掛果，每棵樹最多讓它掛一兩個就可以了，后年就可以讓它多掛一些了。我見你們的林地還有很多是空著的，我打算讓這些空地都種上芒果樹，等一下小云跟我去山上，再打一些樁，做上標(biāo)志，你們先把樹坑都挖好，我向單位再給你們家爭取五百棵凱特芒果苗，三百棵金煌芒果苗，我想在你們家先推廣一千棵芒果。芒果這個東西不怕多，就怕少，只要你們的數(shù)量上去了，外面做生意的老板就會開著他們的大貨車來收購，你種得太少，人家開一輛大車過來，拉不到幾個果，他們就不會再來了，所以一定要多種一些。你們看怎么樣？”

爺爺說：“周技術(shù)員啊，你這樣幫咱們，是為了什么呢？”

周志成說：“叔，我?guī)湍銈冞@是中央的大政方針呢。咱們國家要在2020年消除貧困，你們家在之前的精準(zhǔn)識別中被定為建檔立卡貧困戶，家里只有老的和小的，壯勞力一個也沒有，可是你們這里的自然條件得天獨厚，咱們是在守著金山銀山受窮呢。我們縣農(nóng)業(yè)局早在十多年前就從海南引進了芒果苗進行試種，經(jīng)過這十來年的試驗，我們選育了三十多個最適宜本地種植的品種，金煌和即將給你們的凱特就是這些品種當(dāng)中非常好的兩個。咱們縣農(nóng)業(yè)局的苗圃地里還有好幾十萬棵芒果苗，這些樹苗都是要免費發(fā)放給像你們這樣的建檔立卡貧困戶的。芒果苗種下去以后，前面三年是沒有收入的，我們縣農(nóng)業(yè)局會幫你們墊付一些肥料款和農(nóng)藥款，等到芒果賣出去以后，你們有收入了，要還我們局里一部分款子。另外，我們局最近開會還研究決定要在芒果樹在一千株以上的果園里，建一個可以蓄水五十立方米的水池，還要在園子里鋪設(shè)水管?！?/p>

蔣云家祖孫三人聽周志成這樣一說，開心得不得了。蔣云問：“周叔叔，你們這么幫咱們，需要咱們做些什么事情呢？”

周志成說：“小云這孩子真聰明，不去讀書太可惜了，他的問題總是能問到點子上。對了，雖然咱們國家上至中央，下到咱們這樣的偏遠(yuǎn)山村都在搞脫貧攻堅，這說明黨和政府都在關(guān)心著咱們這些弱勢群體，那作為咱們這些建檔立卡貧困戶，是不是就可以坐在原地等著政府來幫咱們，拖著咱們脫貧呢？不可以的。咱們作為貧困戶，必須得自強自立。就像坐船過河，咱們是坐在船上的人，要過河咱們自己得奮力劃槳，我們這些政府派下來幫助大家脫貧的工作隊員，村鎮(zhèn)干部就像是拴在渡船上的繩子，你們在船上要用力往對岸劃，我們這些繩子一起用力也往對岸拉，大家形成一股合力，就可以到達(dá)理想的對岸，具體到你們家而言，對岸就是小康生活。

“我?guī)湍銈兗宜氵^一筆帳，咱們要建一個有500棵金煌，500棵凱特的芒果園，三年后就是2019年了，到時候每棵樹最少可以掛果10公斤，一千棵樹就可以掛果10000公斤，按現(xiàn)在每公斤芒果8元的價格計算，你們家到2019年就可以收入80000元了，咱們脫貧的指標(biāo)是年人均收入超過3200元，你們家現(xiàn)在4口人，年收入超過13000元就脫貧了。所以你們現(xiàn)在一定要有信心，三年后按照這個標(biāo)準(zhǔn)，肯定是可以脫貧的。三年后，小云也應(yīng)該初中畢業(yè)，進高中了?，F(xiàn)在啊，你們再加把勁，把剩下那800多個樹坑都挖出來，等你們樹坑挖好了，我會給你們家拉肥料來回填，再把嫁接苗也拉過來，樹苗種下地以后，我向咱們局里再爭取幫咱們的果園建一個蓄水池，在芒果園的地上都鋪設(shè)上水管，以后澆水只要打開水龍頭就可以了。對了，叔，咱們要建蓄水池，得拉水泥，沙子這些材料，你們村這條路不成啊，又彎又窄，得好好修整一下，您老組織還在村里的人把路重新平整修理一下，沒有通暢的路，什么都干不成呢！”

蔣云爺爺說：“那咱們先把樹坑都挖好，種下這些樹苗，前期樹小的，咱們就用水管子引水來澆，冬天我就請咱們村組的組長組織村里人來平整這條路，你看怎么樣？”

周志成說：“好的，我回去也跟村鎮(zhèn)干部和農(nóng)業(yè)局的領(lǐng)導(dǎo)反映一下這里的情況，爭取取得上級部門的支持?！?/p>

蔣云家祖孫三人每天吃過早飯就把牛趕到山上，然后開始挖樹坑，三個人一天可以挖二十來個坑，這800多個樹坑他們干了一個多月，樹坑全部挖好那天下午，爺爺打電話給周志成，請他過來看看，周志成第二天開著一輛三輪摩托車一路顛簸著來到蔣云家門前，車?yán)锢亩际欠柿?，還有生石灰。車子趟過小河徑直開到了果園，卸完車，周志成去清點了樹坑，一共846個，他很滿意蔣云家的工作效率。

周志成把肥料，石灰都搬到樹坑跟前，告訴爺爺回填多少泥土后就開始放肥料和石灰，石灰放多少，哪種肥料放多少，他都做了詳細(xì)的說明，一邊做示范，一邊還叫蔣云用筆把肥料和石灰的配比都記下來，后面的所有樹坑都要這樣弄。

當(dāng)蔣云他們把樹坑回填到一半時，雨季到了，回填的工作在雨中也可以做。當(dāng)他們回填完所有樹坑時，時間已經(jīng)到了七月，周志成又用三輪車把樹苗也全部拉來了，在雨中種樹，不用澆水，成活率更高。種完所有芒果苗時，最先種下的那些芒果苗已經(jīng)在抽第二次新梢了。

七月中旬，學(xué)校放假了。這天，周志成把他的女兒周艷帶到了蔣云他們家。周艷是個圓臉，大眼睛的姑娘，穿一身紅色的運動服，一雙白色的運動鞋，還背了一個粉色的雙肩包。她一下爸爸的摩托車就跑過來大大方方地拉著蔣云的手喊他哥哥，蔣云在家挖樹坑，和爺爺奶奶一起種田種地，那雙手又糙又黑，被周艷那粉嫩的小手一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蔣云的臉一下紅了起來，他想抽回那只讓他丟臉的手，周艷卻一點也不在乎，嘴里還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要小云哥哥帶她去摘紅心果，帶她去樹林里采蘑菇。

蔣云從屋里找來一個背簍背在背上，奶奶在他的背簍里又放了一個曾經(jīng)裝過米的編織袋，這才讓蔣云帶著周艷往山林走去，周志成見兩個孩子一點也不生分，心里很高興，他跟爺爺交待完事情就去了另一個村，在那里還有他掛聯(lián)的貧困戶。臨走時，他把周艷托付給蔣云一家，蔣云奶奶說：“小周啊，你幫了我們那么多忙，孩子放在我們家你放心好了，他跟咱們小云看上還挺投緣呢，我們會照顧好她的?！?/p>

周志成說：“九月份一開學(xué)，我們家周艷就該上初中了，你們家小云在家里待了一年，九月份必須跟咱們周艷一起去讀初中，我跟學(xué)校也聯(lián)系一下，到時候讓他們一起去，這個假期里，讓小艷幫小云補習(xí)一下功課，不然到時候跟不上學(xué)習(xí)進度就不好了?！?/p>

交待完這些事，周志成騎上摩托車往另一個村駛?cè)ァ?/p>

在山上，蔣云爬上一棵紅心果樹，專挑那種熟透了的紅心果摘了丟下樹來，周艷在樹下接，兩個人配合得很默契，很快他們就摘到了一堆果子，這時周艷在樹下叫道：“小云哥不要再摘了，夠了夠了。”

蔣云從樹上抱著光滑的樹干跐溜一下就到了地上，像只靈活的小猴，看著他從樹上那么快就溜到地面上，周艷就笑個不停。

蔣云把地上最大最紅的那個果子遞給周艷，說：“小艷，你吃這個，這個是太陽曬得最多的。”

周艷接過果子，一口咬掉果蒂，露出了鮮紅的果肉，吃一口，酸酸甜甜的，剛剛從樹上摘下來的果子味道跟城里水果攤上賣的完全不同，這里的紅心果只有甜味和微微的酸味，城里水果攤上的卻有一股酒味，蔣云告訴周艷說，有酒味的紅心果是摘下來放的時間超過三天了，新鮮的紅心果是不會有那種味道的。

嘗過了紅心果，他們把這些果子堆在石頭上，果子上面又采了一些樹葉蓋上，這才往山林深處走去，他們要去山上采蘑菇。

七月的山林里到處都是青草和蘑菇，蔣云知道，很多蘑菇都長在背陰的樹林里，向陽的樹林下面的草叢里長的是一種被當(dāng)?shù)厝私凶觥叭压健钡木?，這種菌子有些地方又叫雞樅，是一種和白蟻共生的真菌，雞樅是所有菌子中味道最好的，不過這種菌子似乎有靈氣，運氣好的時候才能碰到，蔣云好希望他們今天能碰到這種菌子。

走進樹林不久，他們就采到了幾朵青頭菌，繼續(xù)往山里走，又在腐朽的樹干上采到了木耳，在草叢里他們還采到了金黃金黃的雞油菌，渾身上下長著豹紋的“麻雞婆”，圓球形的“馬糞包”……他們背的背簍里也有小半簍了，蔣云說咱們回去吧，周艷也有點累了，兩人一起往山下走。

到了他們放紅心果的地方，蔣云把編織袋拿出來，裝上那些紅心果，周艷提著這個編織袋跟著蔣云繼續(xù)往家的方向走。他們走到一塊包谷地邊時，蔣云停下了腳步，周艷正要問他為什么停下，他興奮地指著地里的菌子，周艷一看，好大一片菌子呀，雪白的菌蓋上有些還帶著新鮮的泥土，一片，兩片，三片，總共有三片呢，分散在包谷地里，似乎正等著他們來采，這些菌子正是“三把菇”，是昨夜才從地里冒出來的，蔣云知道，在這些菌子長出來的地方一定會有一個白蟻巢穴，兩個月前第一次下雨的時候，這里的白蟻就長著翅膀在滿天飛呢！

他們興奮地來到這些雞樅跟前，蔣云告訴周艷說：“采三把菇的時候，不能大聲說話，不能用鐵器挖，不然這些精靈明年就不會再來，跑掉了?！敝芷G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但是看蔣云那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也就真的悄悄地把這些菌子從地里拔起來，裝進背簍里。

回到家里，已經(jīng)是中午一點過了。奶奶把午飯都煮熟了，還沒有做菜，她見兩個孩子采到那么多的蘑菇，心里很高興。她吩咐蔣云把雞樅洗了三分之一，剩下的那些說是叫周艷她爸拿回去讓她媽媽也嘗嘗。其他那些菌子全部洗干凈，然后到地里摘了一些青辣椒，又從屋里拿出一塊臘肉，還找來一些大蒜，準(zhǔn)備做臘肉青椒炒蘑菇。廚房里的鐵三角上架著的鍋里的水也要開了，他叫蔣云去地里采了小白菜，準(zhǔn)備煮小白菜。

奶奶把菜準(zhǔn)備得差不多的時候，叫周艷打電話給她爸爸，說是午飯都準(zhǔn)備好了，可以回來吃飯了。

電話打過去，周志成告訴女兒，他正在來蔣云家的路上。果然，十多分鐘后，他們聽到了摩托車的聲音，周志成進院子看見背簍里那些新鮮的雞樅，問周艷：“這些雞樅都是你采的？”

周艷神氣地說：“是我和小云哥哥一起采的。看看，好新鮮的雞樅。奶奶炒了一部分，剩下那些奶奶說叫你拿回去給媽媽嘗嘗呢！”

說話間，奶奶把飯菜都擺上了桌子，五個人很開心地吃午飯。

聽過飯，周志成準(zhǔn)備回家了，奶奶把那些剩下的雞樅裝進背簍里遞給了周志成，說：“這些雞樅都是小艷和小云在山上采的，你拿回去給家里人嘗嘗?！?/p>

周志成也不推辭，裝好雞樅，帶著周艷，摩托車往村外駛?cè)ァ?/p>

蔣云家往西翻過兩座小山坡就是陳琴芳家，她家里平時只有三個人——爺爺奶奶和她。陳琴芳的父母也在城里打工，聽說她爸爸在建筑工地上搬磚頭拌水泥什么的，媽媽在飯店里幫人洗碗端盤子。他們每年春節(jié)都會一起回來過年，平時會經(jīng)常匯一些錢回來，兩家人是離得最近的，很多活計都是并在一起來做。

精準(zhǔn)扶貧工作開展以后，蔣云家因為爸爸媽媽都沒有消息，也沒有錢寄回來，就被列入了建檔立卡貧困戶，陳琴芳家情況好些，爸爸媽媽都一直跟家里人通著電話，他們家的經(jīng)濟情況比蔣云家要好很多，所以不是貧困戶。

平時陳琴芳要上學(xué)，沒有人放那條牛，陳爺爺就跟蔣云爺爺商量把牛關(guān)在蔣云他們家里，讓蔣云幫著照看一下，現(xiàn)在學(xué)校放暑假了，牛又關(guān)回到了陳琴芳家，讓陳琴芳在假期里來放那三頭牛。

蔣云的爺爺和陳琴芳的爺爺說了開學(xué)還得讓蔣云跟他們家小芳一起去上初中的事，陳爺爺說，現(xiàn)在國家政策這么好，我們這些老家伙真不能因為自己的糊涂決定耽誤了孩子們一輩子的前程。

周艷回家沒幾天，就吵著要跟爸爸一起來蔣云他們家玩，她還要跟小云哥哥一起去山上采蘑菇，摘紅心果。

這天，三個孩子聚到了一起，陳琴芳，周艷，蔣云。周艷是個開朗活波的姑娘，跟陳琴芳也是一見面就親熱地拉起了她的手，有說不完的話。陳琴芳的個子跟周艷差不多高，只是陳琴芳是瓜子臉，皮膚比周艷黑一些，因為經(jīng)常在家里干活的緣故，體格看上去比周艷更強壯一些，她比周艷大兩個月。三個人趕著兩家人的三頭水牛上了山，蔣云和陳琴芳各背了一個背簍，周艷背了她的那個粉色雙肩包。

臨出門前，蔣云奶奶給蔣云準(zhǔn)備了一些生的紅薯，說是到了山上，可以烤熟了吃。七月中旬早已經(jīng)進入了雨季，不時會下一場雨，今天早上雖然晴朗無云，但誰也不知道中午會不會下雨，昨天夜里已經(jīng)下過一場中雨了，地面很潮濕，這樣的天氣是不用擔(dān)心孩子們上山放牛會引發(fā)山火的，所以奶奶在出門前還給他們準(zhǔn)備了打火機和雨傘。

蔣云建議把牛趕到更遠(yuǎn)一些的山上去放，那里會有更豐茂的青草，蘑菇也會更多一些。

他們的村莊坐落在大山里，走出村莊往西再走三四里地，似乎就來到了森林的腹地，這里的樹跟蔣云他們家種芒果那片山上的樹完全不同，那片山上的大都是灌木，而這里的卻是高大的喬木，這些大樹都是十多米高的云南松。

水牛們一走進這片森林，便跑到青草最茂盛的地方啃草去了，看著牛們在專心啃草，三個孩子便在樹林里到處走，周艷對森林里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畢竟她是第一次看到原始森林。

蔣云很喜歡那種又大又直又高的云南松，因為這樣的松樹是可以做木材的，蔣云的三爺爺，也就是爺爺?shù)娜茉诒镜鼐褪且粋€很了不起的木匠，他會把那些因為太高大而自然倒伏的巨大的松樹請人裁鋸成需要的原木，再運到木材加工廠鋸成木板，然后把這些木板運回家，用家里那臺機床加工成各種各樣的家具，看到一棵原木經(jīng)過一道道工序最后被做成了桌子、柜子、凳子、椅子……蔣云就特別崇拜他。

眼前這片森林里到處都生長著巨樹，有些樹干上生出了綠白色的“樹胡子”，“樹胡子”是一種寄生在大樹樹皮上的苔蘚類植物，只有在高山上才會有這種植物長出來，只要雨水充足，“樹胡子”就會一直長得很長，由于它越長越長，一陣風(fēng)吹來，“樹胡子”會隨著風(fēng)的吹動飄動起來，樹皮蒼老粗糙，生長在上面的“樹胡子”卻輕柔飄逸，微風(fēng)拂來，就像大樹爺爺在輕輕捋著的長長的胡子。

周艷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樹胡子”，感到很新奇，她摘下一把又摘下一把，不覺手里就拿不下了。

陳琴芳對她說：“小艷，你把這些‘樹胡子’放在背簍里，咱們拿回去洗干凈了，請奶奶放上花椒、醬油、醋這些佐料，涼拌‘樹胡子’是一道很爽口的小菜呢！”

蔣云和陳琴芳都爬上了樹，他們在樹上把“樹胡子”摘下來丟到地上，周艷負(fù)責(zé)把地上的“樹胡子”拾起來，捋去雜質(zhì)裝進背簍里，采“樹胡子”是一個很簡單的活，只要有充足時間和耐心，想采多少就能采到多少。沒采多大一會兒，周艷就仰頭對樹上的兩個人喊道：“你們都下來吧，已經(jīng)采了很多了?！眱蓚€人很快就從樹上溜了下來。

他們今天來的這片森林的西邊是一大片水冬瓜樹林，水冬瓜是一種闊葉喬木，長著這種樹的地方即使是在最干旱的三四月份，地面也是潮濕的，蔣云看過一本書，書上說這種水冬瓜是水源林。他們面前這片水冬瓜樹林很大，樹長得也很密，樹林里有大樹也有小樹，有些大樹有臉盆大，有些有水桶大，小的也有手指粗的，也有胳膊粗的，這片水冬瓜樹林下邊的小河里正流動著山泉水。

周艷捧起一捧山泉就要喝，被陳琴芳制止了，她說：“小艷，這個水可不能喝，你看，水里到處游動著的這種小東西我們叫螞蝗，不小心喝到肚子里可不得了，它會在你肚子里吸你的血呢？”

周艷定晴一看，還真的是。她趕緊把手里的水灑到地上，那些小小的螞蝗在地上蠕動起來，看得她渾身起雞皮疙瘩。

離開小河，蔣云說去水冬瓜林里找蘑菇。陳琴芳和蔣云都知道，水冬瓜樹林里的泥土最肥沃，樹下最喜歡生長雞樅和馬糞包這些菌子。

三個人在齊腰深的野蕨苣草叢里走了沒多大一會，就找到了好些雞樅菌，還有很多的馬糞包，馬糞包這種菌子的名字取得很難聽，但是它的味道卻很好，剛剛長出地面的馬糞包大的可以長到饅頭那么大，它表皮黃白色，切開表皮，里面是嫩嫩的雪白的菌肉，這時用大蒜臘肉青椒炒出來吃味道是最好的，要是等它長老一些，切開以后里面的菌肉就變成黑色了，黑色的菌肉也可以炒著吃，只是這時的它的味道就會變得軟而糯。

山里孩子對這些菌子的樣子，味道都非常熟悉，哪些菌子可以吃，哪些菌子有毒不能吃，這些知識大人們都會教給他們，蔣云四年級時上山放牛，爺爺會把他采回來的菌子全部倒在地上，一朵一朵鑒別，一邊鑒別一邊告訴他這些菌子的名字，哪些是有毒的哪些是無毒可以吃的。

現(xiàn)在上山，蔣云只會采那些無毒而美味的菌子，不認(rèn)識的或者有毒的，他都不會采回去。

“小云哥，小芳姐，你們快來看，這朵菌子好漂亮呀，咱們把它采回去唄！”周艷在一邊大聲喊道。

蔣云和陳琴芳一起走過來，他們一看，這是一朵有著紅色菌蓋，菌腿上還有斑點的菌子。

“別碰它?！笔Y云對周艷說，“這個可不是什么好東西?！?/p>

“這叫黃毒傘，吃了會讓人產(chǎn)生幻覺，如果吃多了會中毒死人的。”陳琴芳說。

周艷縮回了手，疑惑地看著他們倆。

“是真的，小艷。爺爺曾經(jīng)給我講過，他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見過有人因為誤食這種菌子被毒死的。”蔣云說。

“看來這森林里的東西，不一定都是好東西呀！”周艷感嘆說。

正午時分，三個人都感覺有些餓了，這時，蔣云建議生一堆火，把奶奶給他們準(zhǔn)備的紅薯烤熟了吃。

在森林里生火很簡單，蔣云去大樹下找來一些干柴，又找來一些干草，打著打火機，點燃干草，再在干草上面架上干柴，火很快就燃了起來。這時，天慢慢變陰了，太陽似乎鉆進了黑云中，蔣云抬頭看看天，說：“怕是要下雨了。”

陳琴芳也抬頭看了看天，說：“是要下雨了。不過沒事，咱們都帶著傘呢?！?/p>

他們找來很多干柴，火燒得更旺了，沒多大一會兒，火堆里就積下了厚厚的火炭。蔣云折了一根樹枝，把火炭扒開，將奶奶給他們準(zhǔn)備的紅薯全部放到火炭中，再蓋上更多的火炭，在火炭上繼續(xù)燒火。

這時，牛們也都吃飽了，看見主人的火堆，它們便慢慢往主人們這邊一邊啃草一邊聚攏過來。

差不多過了一個小時，蔣云用木棍扒開剛才的火堆，紅薯的表皮被燒得黑黑的。他把一個大的紅薯扒到一邊，用手一按，已經(jīng)軟軟的了，大的都烤好了，其他那些小的肯定也沒有問題了，他把所有的紅薯都扒出來，招呼周艷和陳琴芳一起過來吃烤紅薯。

剛剛扒出來的紅薯還很燙，得涼一會兒，三個人便去找來一些樹葉鋪在地上，席地而坐。

這時，紅薯也涼得差不多了，陳琴芳拿了一個在手里，先拍打去上面的灰和燒焦的表皮，掰開，露出紅紅的紅薯肉，她把紅薯遞給了周艷，說：“小艷，你快嘗嘗，這是最好吃的紅心紅薯?！?/p>

周艷接過去咬了一口，味道真是不錯！軟、糯、香甜。為什么在城里買到的那些烤紅薯沒有這種味道呢？她一邊吃一邊自言自語。

蔣云問她：“城里也有這種紅心紅薯賣嗎？”

“我們買到的都是白色的心呢！”周艷說。

“白心紅薯我們也種著一些，白心紅薯這種我們一般都是喂豬呢，因為它味道沒有這種紅心的好，不過產(chǎn)量高?！标惽俜颊f。

吃完了烤紅薯，天還是黑黑的，卻沒有下雨。牛們也在不遠(yuǎn)躺了下來，在悠閑地反芻，嘴巴一張一合，時不時咕嘟一聲，把草團返回到嘴里咀嚼，或者把咀嚼好的草團又咽進胃里。

蔣云說：“牛都吃飽了，咱們回家吧?！?/p>

他們把牛都轟了起來，趕著慢慢往家里走去。

整個暑假，周艷和蔣云，陳琴芳三個人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一起學(xué)習(xí)，放牛。按周艷的話說，他們?nèi)齻€組成了“鐵三角”。每天上午放牛，下午按周志成的要求，有時候會一起到芒果園里施肥，除草，周志成會買來一些肥料，農(nóng)藥，教蔣云的爺爺怎么使用，蔣云他們則會在一旁幫忙。有時候周艷和陳琴芳會幫著蔣云讀書學(xué)習(xí)。

只要是周艷在鄉(xiāng)下的日子，晚上她都會去陳琴芳家，跟陳琴芳一起睡，兩個女孩在一起，永遠(yuǎn)有說不完的悄悄話。

開學(xué)了，周志成找到中學(xué)的校長，把蔣云的情況跟校長一說，校長二話不說，就把他安排進了初一年級的五班，周艷和陳琴芳也在那個班，“鐵三角”在中學(xué)里再次相聚，三個人都很開心。

老師們給他們安排了宿舍、教室，還免費發(fā)給了他們教材，一天三餐飯食也不用交錢，學(xué)校里的日子過得充實而有趣。

蔣云在家里放了一年的牛，老師原來擔(dān)心他會跟不上教學(xué)進度。蔣云也知道自己丟下書本一年，得努力趕上同學(xué)們學(xué)習(xí)的步伐，因此他一進學(xué)校就暗暗下了決心，要好好學(xué)習(xí)。周志成也囑咐周艷，說你蔣云哥如果學(xué)習(xí)上有什么困難，你和陳琴芳一定要幫他。

兩個月過去了，蔣云也沒有感到學(xué)習(xí)上的困難，三個孩子中，他的成績卻成了最好的，在全班52個學(xué)生中，期中統(tǒng)測他排名到了第9。這樣的成績讓當(dāng)初接收他入學(xué)的校長、班主任都放下心來。

周末了，蔣云用學(xué)校里發(fā)的生活補貼買了一些糕點和陳琴芳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兩個人一路走一路在互相用剛剛學(xué)會的幾句英語對話。英語課在小學(xué)學(xué)過一些，都是一些簡單的日常用語，一進初中，就開始學(xué)習(xí)語法和單詞，一開始蔣云有些茫然，后來周艷和陳琴芳一有空就找到他，說是要一起互相抽查單詞，背誦課文，堅持了幾個星期，蔣云覺得英語也不是那么難了。

從學(xué)校到家得走七八公里的路，省道上車來車往，道路兩邊是一棵棵高大的桉樹，桉樹是一種很容易養(yǎng)活的樹，生長速度很快，有些樹已經(jīng)長到臉盆粗，養(yǎng)路工人不讓樹長得太高，一般到了冬天都會把長得太高的樹留下四米高的樹樁，多余部分都鋸掉了。

在幾棵桉樹樁的縫隙里，有一條通往蔣云他們家那個村的支路，支路延伸到了國道西邊，再過一座水泥橋，路便一分為三，一條往東，一條往南，一條繼續(xù)往西。蔣云和陳琴芳家那個村在南方，兩人往中間那條路走去。

越往南走，道路越窄，路兩邊的田、地將路擠得彎彎曲曲。道路穿過一道陡坡便進入了一片梯田，路兩邊的梯田里都是收割了稻谷后留下來的谷樁，田里還泡著水，蔣云看到了一叢谷樁上又長出了綠綠的稻葉，這就是爺爺常說的再生稻。有幾串谷穗已經(jīng)飽滿起來，低下了頭。蔣云感興趣的不是這些再生稻，他感興趣的是再生稻谷樁下面那一個一個的小洞洞，看見這些小洞洞，他把書包和給爺爺買的那些東西都一股腦塞給了陳琴芳，叫她幫他拿著，自己脫了鞋子，挽起褲腿，輕輕進了水田，初冬的水冷得刺骨，他知道剛剛下水的那幾分鐘捱過去了，等腳下適應(yīng)了也就沒那么冷了。

等他適應(yīng)了水的溫度后，便用手指插進一個小洞，輕輕捅那個洞，眼睛卻緊緊盯著洞的出口，果然，他的右手打破了水下的沉靜，渾水隨著他手指的抽動涌進了洞的里面，這時一條黃鱔從洞的另一頭探出了頭，蔣云一見黃鱔的頭，便用左手三個指頭迅速將它夾住，陳琴芳甚至都還沒反應(yīng)過來，那條黃鱔已經(jīng)被丟到了路上，像蛇一樣在地上游動著想重新回到水田里，蔣云叫陳琴芳騰出一個袋子將它裝了進去。

沒多大一會功夫，蔣云已經(jīng)從水田里捉到了二三十條黃鱔，足足有兩斤多重了，蔣云這才從水田里出來，洗去腳上的淤泥，重新穿上鞋子。他們要先經(jīng)過陳琴芳家，然后才到蔣云家。在陳琴芳家門口，蔣云看到陳琴芳的爺爺正趕著他家那頭水牛出來放。見兩個孩子回家了，爺爺就說，小云啊，你回家吃了飯就把你們家那兩頭牛也趕出來，把我家這頭牛也一起放了吧。蔣云點點頭說：“好的，陳爺爺。小芳，那些黃鱔你拿回去吧，我待會放牛的時候再抓幾條就可以了。”

陳琴芳接過裝黃鱔的口袋，推門進了院子，蔣云還得翻過兩道小山坡，才能到家。

爺爺奶奶見到蔣云給他們買的糕點，都很開心，爺爺說：“小云啊，以后學(xué)校發(fā)給你的生活補助你可不要再買這些東西回來了，你得都用到學(xué)習(xí)上，買書本筆墨，我和你奶奶在家里呀，有飯吃就可以了?！?/p>

蔣云說：“爺爺，你們再辛苦幾年，等我大學(xué)畢業(yè)有了工作，咱們的芒果也賣到了錢，我們家就是小康之家了。我在街上看到有芒果在賣呢，四塊多錢一斤?！?/p>

奶奶說：“小云上了中學(xué)，懂事了。奶奶真是高興，以后啊，咱們的芒果要真是能賣到四塊多一斤，按你周叔叔的算法，那咱們一年的收入輕輕松松就超過十萬元了，誰愿意永遠(yuǎn)當(dāng)貧困戶啊！”

蔣云說：“周叔叔說了，要想富先修路，爺爺，咱們這條路又彎又窄，大一點的車都進不來，以后咱們的芒果可以賣了，難道那么多的芒果得一背簍一背簍地背出去嗎？”

“是啊，所以這個冬天咱們得修路，咱們這條路啊，其實也不用怎么修，主要的問題是很多人把路占為自己的田地，在田地里種莊稼，我按你周叔叔的意思，曾經(jīng)一家一家找他們說了，可咱們村這些人一個有一個的想法，都有不想把地讓出來的理由，他們只考慮自己家，根本不考慮路，修這條路啊，還真是有點難度?！睜敔斦f。

蔣云說：“爺爺，您是村里的老黨員，從前做什么事都走在別人的前面，這次修路的事您也一定可以解決的?！?/p>

爺爺說：“小云啊，快別說黨員這事兒了，爺爺入黨也有四十多年了，老了卻弄了個建檔立卡貧困戶，真是羞人呢！”

“所以您得帶領(lǐng)著咱們村如期脫貧呀！”蔣云說。

“唉！我是老了，很多事情是想得到做不到了。自從包產(chǎn)到戶開始，大家習(xí)慣了各自為陣，自己打自己的小算盤，過自己的小日子，很少有像你周叔叔那樣為整個村考慮的人了。”爺爺感嘆道。

盡管修路的事情千頭萬緒，但在村鎮(zhèn)干部和扶貧干部的極力爭取下，縣交通運輸局還是撥了資金，從省道到村里的公路還是在一點一點掘進，周志成跟爺爺說，鄉(xiāng)政府和村公所干部的意思是邊施工邊動員公路周邊的農(nóng)戶讓出他們侵占的公路用地，他們這里是邊遠(yuǎn)山區(qū)，并不是像城里那樣寸土寸金，他駐村這兩年通過走訪，發(fā)現(xiàn)這里的村民家在當(dāng)年土地承包到戶的時候，每家每戶都分到了很寬的林地，有些三四十畝，有些甚至上百畝，相對于修公路占到的那點土地，根本算不了什么。再說土地的所有權(quán)是國家的，修公路占到的那點最多只能給一些青苗補償費，不需要購買的。

爺爺明確了土地的問題，心里一塊大石頭落了地，可那天周志成來蔣云家的時候，告訴蔣云爺爺說有個叫陳冬生的村民硬是不同意讓出他侵占的路基，還故意刁難修路的施工隊。

蔣云爺爺告訴周志成說他那并不是真的不想讓路修進來，他自己也有一輛三輪車嘛，我見有些路窄得連他那輛三輪車都過不了了，不修路怎么辦，讓他的車子停在村外面嗎？

陳冬生是陳琴芳家的叔叔，三十來歲，一個人一家，早些年也曾結(jié)過婚，后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老婆跟一個來村里做木工活的外地人私奔了，陳冬生就一個生活到現(xiàn)在。

自從老婆跟別人走了以后，原本踏實忠厚的陳冬生喜歡上了喝酒，整天喝得醉醺醺的，精準(zhǔn)扶貧工作開展以來，他見蔣云他們家和其他幾戶被定為建檔立卡貧困戶而他沒有，覺得是村干部故意跟他過不去，有好幾次他喝醉了酒，紅著眼睛跑到村公所，找村主任，找村總支書記，要求他們把自己也定為建檔立卡貧困戶。

村干部見他喝醉了，知道說什么他都聽不進去，便安撫他先去醒酒，等他清醒的時候告訴他：精準(zhǔn)扶貧的第一步是精準(zhǔn)識別，像他這樣身強力壯，三十來歲的獨人獨戶是不能定為建檔立卡貧困戶的，因為他有車——一輛時風(fēng)牌三輪農(nóng)用車，靠著這輛車，他幫村里人拉貨，得到的酬金，再加上他種水稻，種包谷，種紅薯這些收入折算成錢，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3200元的指標(biāo)。

盡管村干部苦口婆心地給他解釋，陳冬生也聽明白了，清醒的時候他也知道被定為建檔立卡貧困戶并不是什么光榮的事，然而看到像蔣云他們家那樣的貧困戶有幫扶干部幫他們建果園，買肥料，再對比一下自己這冷冷清清的家，心里一下子就不平衡了。

心里一有想法，便想著要給村干部們找點麻煩，當(dāng)蔣云的爺爺找到他，叫他把公路邊上那塊包谷地讓出來，村里要修路時，陳冬生表面答應(yīng)了，背地里卻又往路上再次挖進去了一尺來寬。

一月中旬，學(xué)校放寒假了，蔣云和陳琴芳一起回到了村里，一回家就有干不完的農(nóng)活，但是看到爺爺奶奶都那么大歲數(shù)了，他們不干爺爺奶奶又干不動，很多活計又不能不干，所以像他們這樣的中學(xué)生，假期里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勞動力。

這天，蔣云和爺爺一起背著周志成幫他們家買來的噴霧器在果園里打農(nóng)藥，才打了一半，陳琴芳跑了過來，氣喘吁吁地對他們說：“蔣爺爺，小云，你們快去幫幫我叔叔，他的三輪車開到水田里去了！”

那天，施工隊的攪拌機，農(nóng)用車，正在外面干得熱火朝天，陳冬生要進村回家，他從正在施工的路上摁著喇叭開過來，施工的人和車只好給他讓開一條道。他從修好的路上開過時，可能是習(xí)慣了走修好的寬公路，進入這個窄路面沒有多遠(yuǎn)，還沒有來得及拐彎打方向，車子便徑直開進了水田里。這個彎以前是沒有的，因為公路下面的人家開田的時候把田往路基的方向挖進去了一米多，于是這條直路就變成了彎路，路面僅僅只夠三輪車通過。

這塊水田里的淤泥很深，三個輪子已經(jīng)陷下去了三分之二，所幸的是車子還沒有倒。陳冬生把褲腳高高地挽起，看著深陷到水田里的車子不知所措。

蔣云和爺爺?shù)搅爽F(xiàn)場，看蔣云他們來了，陳冬生幾乎是帶著哭腔說：“蔣伯，您老幫我想想辦法呢，您看我這車現(xiàn)在要怎么弄？”

蔣云爺爺說：“還能怎么弄，拖出來??！”

“可是憑咱們這老的老小的小三四個人，怎么拖得出來?。　标惗迒手樥f。

蔣云爺爺?shù)闪怂谎?，沒說什么，往修路的工地走去。

不一會兒工夫，爺爺和周志成帶著施工隊的十多個工人來到了陳冬生的車子前，他們用粗大的繩子拴在車上，一個人喊號子，其他人一起用力拖，三輪車總算被拖回到了路上。陳冬生趕緊過來給拖車的人發(fā)香煙，嘴里不停地說著謝謝。

周志成說：“冬生啊，咱們這路很快就修到你們家那塊地了，你看你這車子現(xiàn)在算是給你拖出來了，要是路過你們家那塊地再陷進去，就不好拖了哦！”

陳冬生說：“周同志啊，我這人是太渾蛋了，以前總想著要給你們找點麻煩，現(xiàn)在自己的車也陷進了水田，我知道是我錯了。你們放心，路修到我家地的那一段，你們想占多少地就占多少地，什么青苗損失費這些一分錢也不用出?！?/p>

“你這話是當(dāng)真的嗎？”蔣云爺爺問他。

“男子漢說的話還能不當(dāng)真？”陳冬生煞有介事地回答。

蔣云看了一眼旁邊的陳琴芳，兩人會意地笑了。

周志成和工人們又回到了工地上，陳冬生叫蔣云他們幫忙提水洗去車上的泥污，試著發(fā)動了一下，車子響了起來，他邀蔣云和陳琴芳還有蔣云的爺爺他們坐他的三輪車，可三個人都連連擺手，他們可不想再次被他的車子帶到水田里，見沒人愿意坐他的車，陳冬生只好小心翼翼地往村里駛?cè)ァ?/p>

2017年的春天到了，蔣云他們村里到處都呈現(xiàn)出一片春的景象，一條四米寬的公路將村莊和外面的世界連通起來，雖然還沒有鋪上水泥，但較之前那條又窄又彎的路，已經(jīng)相當(dāng)好了。

蔣云家的芒果園里，縣農(nóng)業(yè)局幫助他們建起了一個大水池，從水池里往果園鋪設(shè)的管道也全部弄好了，澆灌的時候，只用打開水龍頭，水就直接流到了樹下，有幾棵長得特別快的芒果樹，還悄悄開了幾串花……

陳琴芳的爸爸媽媽回家后就決定不再出去打工了，他們聽了周志成的話，芒果園也建得差不多了接下來的工作就是精心管理了。

像蔣云陳琴芳他們家這樣外出打工的人家在村子里還有很多，周志成有一次在村民會議上說：咱們這里山好水好，自然條件得天獨厚。咱們村這么多人去城市里打工，我對打工這事最有發(fā)言權(quán)，因為我是從城里來到咱們村子里幫助大家脫貧的人，我知道外面的世界雖然很精彩，但更多的卻是無奈。所以大家還是要立足本地，現(xiàn)在公路也修好了，我和村委會干部商量好了，今年讓雨水淋一下路基，先把基礎(chǔ)夯實了，明年再向上級爭取資金硬化一下，咱們這個貧困村變成小康村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過完年沒幾天，就到三月，該開學(xué)了。

在學(xué)校里，蔣云遇到了送周艷來學(xué)校的周志成，蔣云過來拉住他的手，親親熱熱地叫他周叔叔。安排好學(xué)校里的事情，周志成把三個孩子叫到一塊，他把他們帶到學(xué)校外面的飯館里，安排了一頓午飯。

飯桌上，周志成高興地說：“我向老師了解了你們?nèi)齻€的情況，老師說你們?nèi)齻€進步都很大，特別是小云，原來我擔(dān)心你放了一年的牛，回學(xué)校會跟不上，現(xiàn)在看來我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了。”

“那我呢？我上學(xué)期期中考20名，期末考的時候都13名了呢！”周艷打斷她爸爸的話，不服氣地說。

“你也不錯，還有小芳，你們?nèi)齻€都是好孩子?！敝苤境尚χf。

“來，新學(xué)期，新氣象，咱們以茶代酒喝一口。你們還會變得更好的?！敝苤九e起了茶杯。

四個人都舉起了茶杯，大家喝了茶開始吃飯。

吃完飯，周志成說：“小芳的爸爸媽媽都不再去城里打工了，小云的爸爸聽說也要回來了，到時候啊，你們就不再是留守兒童了。咱們的精準(zhǔn)扶貧工作也要接近尾聲了，你們?nèi)齻€呢，現(xiàn)在雖然才十三四歲，但是我覺得你們不再是小孩子了，你們會成為最有希望的一代人。孩子們，開學(xué)后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未來的好日子在等著你們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