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每一個生命都是一條泥沙俱下的河流,穿過山岡,轉(zhuǎn)過幽谷,淌過平原,終至蒼蒼暮云歸處,那些曾被反復(fù)使用并貼上個人標簽的一些話語,更像是河面濺起的幾粒晶瑩水珠,照射出時間的印漬,宛如一個人成長的真實刻痕——那是打開一扇久被塵封的回憶之門的密鑰。
比如我的兒子跳跳。如果他不在身邊,關(guān)于他的印象,除了眼前浮現(xiàn)出一張頑皮的臉龐、一杵細細的身肢、一副酷酷的樣子,就是一些烙印于胸的話語——他的那些零星話語,像一把細小的種子從耳廓零散植入,在腦海倔強生長,卻于胸腔深刻扎根。
循他十二年的成長水路縱深溯洄,我能打撈起他最早的生動話語(像被沖上記憶堤岸的一份確鑿證據(jù)),是“還給媽媽”——多么純粹的內(nèi)心表白,又是多么明顯的情感傾向!一個“還”字,能印證出他與庇護者不折不扣的嚴謹關(guān)系或契約精神(有些與生俱來);而所還對象“媽媽”的唯一指向,則徹底暴露了他對庇護者的深度依賴已然不可替代(另一種與生俱來)——這更像是一條重要線索,通過解讀、分析、推演和聯(lián)想,我能還原出關(guān)于他的更多生動細節(jié),并找回被時間帶走的隱秘真相。
那是十年前,他兩歲,走路還搖搖晃晃,說話卻已清清脆脆。春寒料峭,他細軟的頭發(fā)上頂一只黃色的開司米帽,帽上兩只毛絨球鐘擺般一蕩一漾,忽左忽右;白皙的瘦臉頰巴掌大,細嫩得像抹上了一層鮮蛋清,以致能清晰顯出皺紋般的細密血管;一對淡細眉下兩只大眼睛烏溜溜地轉(zhuǎn),一張小嘴唇紅齒白,像用朱筆精心描出的一粒小紅點——他太娟秀,以致五歲前總被人誤以為是女孩,讓我啼笑皆非。當(dāng)身高1.53米、體重55公斤的妻子著一身羽絨服深情摟抱著他,就像一個筆畫繁多的漢字緊緊粘連著一只簡易的偏旁部首,那種不離不棄的依偎,渾然一體得讓人溫暖和艷羨。
那些年,我和妻子,在一個接一個的陌生小城謀生,為三只飯碗殫精竭慮,像兩只日夜旋轉(zhuǎn)的陀螺,被一條生活的重鞭抽打得無法安歇。我們既沒有多余的金錢揮霍,也不敢揮霍僅有的時間,只有算計著金錢那樣算計著時間,并央請我們的母親相繼過來幫著照料兒子,好讓我們用更多的時間換回些金錢。每個工作日的清晨,淺睡的兒子總會雷打不動惺忪醒來,先被妻子奶畢,再被轉(zhuǎn)交到奶奶或外婆的懷抱——也許這懷抱太過久遠而陌生,畢竟是當(dāng)年屬于父親或者母親的,與他相距著闊長的時間縫隙,以致不算太熨帖——這樣的嬗變立即引起兒子的警覺與排斥,然后開始對妻子漸漸遠遁的身影甩手蹬腿并號啕大哭,哭聲鮮亮亮的、脆生生的,像一串撲簌簌的雨珠噼噼啪啪敲打在瓦楞上,讓人聽著耳朵愉悅卻內(nèi)心疼惜。這樣的復(fù)習(xí),持續(xù)了好一陣子,他終于心不甘情不愿地?zé)o可奈何認命——或許,他已然知曉母親不在身邊的哭泣毫無意義??擅慨?dāng)妻子弄出的聲響(譬如敲門聲、開鎖聲或者話語聲)從一扇門外隱約傳來,他便迅速進入哭泣狀態(tài)(無需絲毫前期準備);而當(dāng)妻子高大溫暖的身影(于他確是這樣的)闖入眼簾,他瞬間便將自己的哭泣推至高潮,并拼盡全力撲向妻子的懷抱:“還給媽媽,還給媽媽……”一副涕淚俱下的委屈狀,好似一件被短暫外借的珍寶受到了無端的虐待和迫害,急需主人收回并小心呵護。我想,他這樣本性無遮的情狀表現(xiàn),或許會大幅瓦解奶奶或者外婆辛苦照料帶來的成就感。
為將兩位老人從帶娃的勞頓中部分解放出來,半年后,我和妻狠狠心,將兒子送進一家費用不菲的半托式私立幼兒園。每天清晨的送別,倒是很快適應(yīng)——不再淚眼婆娑,只是略作繾綣,然后雀躍入園——除了對既成事實的無力屈服,或許,老師的明媚笑臉能大致替代母親的溫暖,與伙伴分享的一場快樂游戲也能有效緩解母親暫時離去的空虛,甚至一首小詩、一曲歌謠、一個童話、一幅圖畫,也能充分激活他更多的快樂因子??擅慨?dāng)傍晚垂降、妻子現(xiàn)身,無論身在何處或誰之懷抱,他都會哭叫著“還給媽媽”并不管不顧地撲向妻子——那種歇斯底里的依賴,會讓我沒來由心生幾分妒忌。
“還給媽媽”——他本就屬于他母親,本就是他母親身上掉下來的一塊骨肉,也只有重新黏回母親身邊,才是完整的;而一場短暫離別造成的內(nèi)心不安,也只有還給再度重逢的溫暖瓷實,才是幸福的——年僅兩歲的兒子,用最言簡意賅的個人感言,為母愛如山做了最生動的注解,并為母子連心做了最深情的闡述。
后來,他稍大一些,開始迷上了一些可愛的游戲。比如識認車標——妻子買來一本厚厚的汽車彩頁,教兒子一一對應(yīng)識別:什么牌子的汽車是怎樣的標志、怎樣的造型,甚至是怎樣的車燈,然后以極大的耐性反復(fù)考問,以強化記憶。要是帶他從小城的街邊晃蕩而過,看到有車輛來來往往,妻子也會不厭其煩地與他比賽識別并較真印證,一輛又一輛。這無疑激發(fā)了他對汽車的熱愛,以致三歲左右便能識別近百款汽車,并深入掌握汽車一些易被忽視的細節(jié),比如大巴車的雨刮器和小轎車的截然不同:大巴車的雨刮器是兩根刮桿從兩邊向中間同時刮;而小轎車的雨刮器則是兩根刮桿同時從左向右刮——這曾給他的幼兒園老師帶來一次小小尷尬。老師帶領(lǐng)孩子們在操場上做開大巴車游戲,當(dāng)表演到大巴車刮雨時,想當(dāng)然地教孩子們用兩只小手當(dāng)雨刮器同時從左向右擺——兒子立馬指出了老師的顛覆性錯誤且一本正經(jīng)義正詞嚴。后來據(jù)他回憶,事件的結(jié)局是老師當(dāng)場愣了有數(shù)秒鐘然后擠出笑臉深入淺出地表揚了他的善于觀察,然后帶著孩子們中途硬生生變換了兩只小手的刮雨姿勢。
那段時間,若有人來家中做客,最搞笑的事情,莫過于慫恿兒子身體力行表演開汽車,而最最經(jīng)典的,則是他學(xué)汽車掛擋——這絕對是件歡娛自己又快樂他人的創(chuàng)造性游戲:掛一擋,他雙手豎垂側(cè)貼著腿,雙腳并攏站直,身體向左一歪再向前用力傾;掛二擋,身軀向左一歪再向后仰;掛三擋,身子直直向前傾;掛四擋,身子直直向后仰;掛五擋,身軀向右一歪再向前傾;掛倒擋,身子略下蹲然后向右歪再向后仰……他蓄著一臉嚴肅的表情一絲不茍地表演,看的人早已捶胸拍腿前仰后合笑岔了氣。然后樂此不疲地反復(fù)逗弄:掛一擋,掛二擋,掛五擋,掛倒擋……如此三番五次,伴以捧腹大笑,兒子終于厭煩(或許終于疲倦,也或許終于知道自己被逗弄),嘎嘣丟下一句“好,可以,差不多”便不再理會眾人,徑自回房間看他的小人書去了,留下一眾人等面面相覷。
“好,可以,差不多”,據(jù)妻子說,這最初源自兒子對一杯奶的真切態(tài)度。妻子將奶粉舀三大勺進奶瓶里,三歲的兒子便叫道:好,可以,差不多(莫非有自知之明?)。妻子將泡好的牛奶用碗冷水涼上幾分鐘,他便急不可耐地說:好,可以,差不多(或許該理解并支持他對成長的由衷急切)。再后來,這句并列式短語便演變成他對自己的一種基本態(tài)度:涵括認識論和容忍度的態(tài)度——總之當(dāng)是舉重若輕、刪繁就簡、抓主放次的人生態(tài)度,亦是不隨意湊合也不死磕糾纏的人生態(tài)度。這種人生態(tài)度,在時間和空間等維度為他日后的成長留足了所必需的彈性空間,然后空間里既可以住著繁華理想,也能住著詩意快樂。
“好,可以,差不多”——他這種人生態(tài)度是否會對我產(chǎn)生或淺或深的正向影響?以致我對他的成長漸漸心平氣和并抱持浪漫主義,以致我會心口合一地想:若他的未來能夠“好,可以,差不多”,那我便也就“好,可以,差不多”了。
時光的馬蹄嗒嗒,似乎還縈繞耳畔,卻早已風(fēng)行水上,云過千峰。兒子漸漸長大,啟了蒙,入了學(xué),曉了事,配了手機,也開始不可避免地愛上了手游和抖音。一部智能手機,早已替代了母親成為他不可撼動的精神教主和不可或缺的情感歸宿,成為插足我們一家三口頂頂厲害的“第四者”——因為一只智能手機的存在,我們和兒子陷入了一場捉迷藏式的持久拉鋸戰(zhàn):他就像一縷無孔不入的風(fēng),我們嚴防死守的籬笆扎得再嚴密也總有可鉆之縫隙;就像一滴隨物賦形的水,我們圍追堵截的堤壩夯筑得再硬實也總有可滲之紋裂,以至于不得不從完全禁止向適度開放妥協(xié)。每天傍晚放學(xué)一回家,他第一件緊要事便是找出手機來玩一會兒,好似要把憋了一天的手機癮火山爆發(fā)般釋放出來。常常是這樣:我和妻子邊在廚房拾掇一頓晚餐,邊把著時間喚他做作業(yè)。喚一次,他應(yīng)道:馬上。隔幾分鐘再喚一次,他又答道:馬上就來。再隔幾分鐘,看他還是將頭深陷在一只手機屏幕里,就像陷身一個深不見底的旋渦。我徹底火了,放下手中的活兒,憤憤走向他,黑著臉,一把揪住他一只大耳朵,將他拎至餐桌前:“馬上,馬上,你的馬是在北京還是上海?是破馬爛馬還是歪馬斜馬?從客廳過來要這么久?你這么拖拖拉拉、慢慢吞吞,哪里是馬上?連牛上、龜上都不是,都不如!”看我真生氣了,他顧不上我話語里的幽默和哲理,噘起嘴怯怯地瞟我一眼,揉揉被揪疼的耳朵,懨懨低下頭,窸窸窣窣擺開書本做作業(yè)。
做完作業(yè),吃過晚飯,他通常會打著“我好累”的幌子要求“放松一下”——他所謂的“放松一下”,便是央請我們把手機給他玩一把。該練鋼琴了,又得“馬上”幾次再姍姍而去;練完琴學(xué)書法,還得“馬上”幾次再悻悻前往……就像手機錯按了循環(huán)播放鍵那樣無止無休。這讓我痛恨他的玩性,也痛恨自己的忍性;更痛惜一匹馬的負面性(屢屢被兒子言不由衷的謊言肆意抹黑)——自始至終在“馬上”,卻因玩性、拖沓、遲緩,分明在難以出發(fā)的遠方。雖然我不苛求他能像只蟬脫殼似的蛻變,但也盼著他能像一條蛇蛻皮那樣至少是自己(這樣的未來狀態(tài))——我多么希望,他日長日成,有朝一日熟讀詩書并能體會“俊杰馬上郎,揮鞭指綠楊”之深意,那該有多好!
有時父子心平氣和,身心閑暇,我會逮住機會,在還算融洽的氛圍里向他灌輸一些道理,兜售一些見地,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并佐以親身事例或他人案例,完全從理論到實踐再到理論的嚴謹做派。他會難得以好耐性認真配合,聽得一臉嚴肅、兩耳直豎,兩只大眼睛吧嗒吧嗒眨巴,兩幅長睫毛跟著一顫一顫。說了半晌,我問他:“知道了啵?”他點頭如搗蒜:“知道了!”“光知道不做到?jīng)]用,知道了還要做到!”我回復(fù)他。我為自己這樣的神回復(fù)思慮重重、憂心忡忡:既深切擔(dān)心他的知行合一經(jīng)不住諸多誘惑和時間考驗,又深度反思自己在他面前是否言行如一,言傳身教。這讓我的一次精心設(shè)計的思想教誨以一段大片的沉默收尾。
再以后,他便將一句“知道了”掛在嘴邊(好似他成長的驕傲宣言):讓他出門注意安全,他說“知道了”;讓他放學(xué)立馬歸來,他應(yīng)“知道了”;讓他拐樓下小店買點啥,他答“知道了”;讓他認真復(fù)習(xí)準備一場考試,他還是一句“知道了”……雖然最終的結(jié)果或許不盡如意,會徹底暴露他的“知道”與“做到”之間或大或小的差距,但他一句信誓旦旦的“知道了”還是會換回我們的即刻心安并對他的(也是我們的)將來保持不死的希望,然后向著希望死皮賴臉地貼近一些,再近一些。
——是的,希望還是要有的,也還是要為之鞍馬不解去奮然努力的,雖然我也“知道”要“做到”的確很難很難——但萬一就實現(xiàn)了呢?那些語言的烙印不就成為勇毅前行的足印了嗎?
或許,你也會這么想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