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宇
小時候,二糊涂在家門口的太陽底下一邊曬暖,一邊看書。有人在街上走,問他早飯吃的啥,他摸摸腦門嘿嘿笑,然后搖著腦袋說不記得了。
人們就說,這孩子,吃的什么飯也記不得,你真是看書看糊涂了。
還有一次,父母去田里干活兒,把他留在家里看門,他就趴在院子里的大青石上寫字。有人來他家里借東西,他連頭也沒抬。父母回家一看東西不見了,就問他,是誰把東西借走了。他眨巴著眼睛說,記不得了。父母就覺著又好笑又可恨,指著他的腦袋說,你這孩子,就是個書呆子,干脆叫你二糊涂吧。
這諢號就叫開了。
二糊涂在學校的成績卻是第一,考上了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縣政府工作,跟著縣長做秘書。
半夜里,縣長忽然發(fā)現(xiàn)白天爬山的時候把鞋磨壞了。明天還要去市里開會呢,這可咋整?就給辦公室打電話,讓秘書幫著去買鞋。正好是二糊涂值夜班,一聽縣長要買鞋,放下電話跑出去了??h長有些生氣,心說,我還沒說穿多大的尺碼呢,真是冒失鬼,糊涂蛋。
過一會兒,二糊涂提著一雙新皮鞋進來。縣長的氣還沒消,繃著臉一穿,正合適,不由得笑了,說我沒告訴你多大的尺碼啊。二糊涂也笑了,說我要是不知道縣長穿多大的鞋,就不配做秘書了。
再后來,二糊涂到衛(wèi)生局擔任副局長。衛(wèi)生局不團結(jié),分為兩大派,工作總是做不好。有一次研究精簡機構(gòu),分流一部分人。讓誰下崗呢?領(lǐng)導班子研究這事兒的時候,二糊涂打起了瞌睡。該他發(fā)言了,他揉著眼睛說,我昨晚熬夜了,你們看著弄吧。說完,又合上了眼睛。下崗名單定下來了,他卻不瞌睡了,鼓掌說,同意,我沒意見。大家無奈,說不知道他是真糊涂還是假糊涂。
班子成員之間相互告狀,卻沒有人告他。縣領(lǐng)導任命他做一把手,大家都沒有意見,他就很輕松地撿到了一頂烏紗帽。
新官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制定財務制度和廉政制度。他把局領(lǐng)導班子、中層科室負責人召集在一起,說大家盡管發(fā)言,各項工作怎么做,大家說了算。你一言、我一語,他卻靠著椅子打瞌睡。秘書把大家的發(fā)言記錄下來,整理了一個樣稿讓他看。他揉揉眼睛,猛一拍桌子說,這些規(guī)章制度都是你們自己制定的,誰不照章辦事就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大家被鎮(zhèn)住了。局里的糾紛和矛盾逐漸減少,到年底還受到上級表彰。
局里搞硬件建設(shè),籌建辦公大樓。有個工程隊的經(jīng)理來找他,提包里面裝了10萬元。他說,我這人愛忘事,今天收了你的錢,明天就想不起來是誰送的了,耽擱你的事,你還是拿走吧。經(jīng)理不相信他是鐵板一塊,死纏硬磨,泡在他家里。二糊涂靠在沙發(fā)上睡了一覺,發(fā)現(xiàn)經(jīng)理還在家里不走,就做委屈狀說,我求求你了,你就饒了我吧。
經(jīng)理說,這工程誰做不是做?這錢給誰不是給?
二糊涂扳著手指說,咱倆來算一筆賬。我今年才40歲,最少還能活20年吧?我的月薪是5000元,共產(chǎn)黨還要給我120萬元呢,我咋能不好好跟著共產(chǎn)黨呢?我收了你這10萬塊錢,就得住進去,蹲監(jiān)獄,我那120萬就沒了。這筆賬,我這么糊涂的人也算得清。
經(jīng)理說,你是說我送的少了?把工程攬下來,我給你120萬。
二糊涂一拍大腿說,那我就進去得更快了。蹲監(jiān)獄的滋味不好受啊,你宰了我吧。
經(jīng)理怔了怔,站起身,夾著皮包悻悻而去。二糊涂望著經(jīng)理的背影說,老婆啊,今天太累了,給我打盆開水,泡泡腳,舒舒服服睡一覺。
年前,他被任命為公安分局局長,轄區(qū)內(nèi)積壓了好多涉黑性質(zhì)的上訪案件,決定揚起打黑的利劍。分局干警分頭行動,一個個犯罪嫌疑人浮出水面。
可是,來說情的人不斷,有領(lǐng)導,也有朋友。
他像一塊油鹽不進的鐵板。說情的人臨走,哼一聲,罵他六親不認。
處理這幾個案子,他天天躲避著說情的人,從不出席任何宴會,甚至不去公開場合。
夜里剛睡著,家中的電話響了,說你再查下去,小心你的孩子老婆。他正要回答對方,對方卻掛斷了電話。他再也睡不著了,默默地坐在床上抽煙。
妻子說,咱別當公安局長了,我和孩子跟著你擔驚受怕。他安慰妻子說,不要怕,要相信邪不壓正。
第二天晚上,又一個電話說,你當局長不就是為了錢?我給你50萬,你不要再追究了。他說,你不要跟我說這些。對方說,80萬怎么樣?
他急了,我是在執(zhí)法,不是在做交易。
一連幾個晚上睡不好,他的眼睛紅紅的。周末,他還在琢磨著如何抽絲剝繭,理清這團亂麻。手機響起悅耳的鈴聲,他心里一震,不會又是恐嚇電話吧。他一看,原來是老同學打來的。老同學是他高中時的同桌,倆人在一個床上睡了三年。他摁了接聽鍵,老同學熟悉的聲音傳進他的耳膜:我的局長老弟,你總是忙,咱們好多日子沒見面了,早就該出來聚聚了。
他說,你是不是找我有什么事兒?
老同學說,沒事兒,就是怕你累著,讓你散散心。
真的沒事兒?他還是不放心。老同學說,沒事兒就是沒事兒。
那好吧,周末了,咱們聚聚,找個小酒館。他思忖一下說,就在百味餃子館吧,那個小店雖然小,還算干凈。
行,你總算答應了,請你出來見個面比參拜皇上還難。老同學很高興。
他把一瓶酒揣進懷里。自己不喝酒,老同學可是愛喝酒。夜幕甫降,他跟妻子說晚上不在家吃飯了,徑直出門來,直奔餃子館。說心里話,他也很想念老同學,自從干上這一行,忙得不分晝夜,老同學之間的關(guān)系顯得疏遠了。年前組織同學聚會,他沒參加,一是沒時間,二是擔心同學找自己辦事兒。一旦陷入關(guān)系網(wǎng),就難以脫身了。
跨進餃子館,老同學迎過來,打量著他說,你瘦了。說完,指著身邊的一個人說,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朋友。
他一愣,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他不漏聲色地跟老同學的朋友寒暄著,點了幾個菜,把酒瓶打開說,這瓶好酒一直給你留著呢,來,咱們干掉它!
菜上來了,他給老同學倒了一大杯說,你們先喝著,我去一下衛(wèi)生間。
他到吧臺買了單,急匆匆走出餃子館。大街上霓虹交映,行人如織,車輛穿梭著在他身邊呼嘯而過。他感覺自己像一條魚,在夜色的河流中游弋著,時刻警惕著迎面而來的釣餌。
手機響了,是老同學。老同學說,你怎么還不回來啊?
他有些生氣了,老同學啊老同學,怎么你也給我設(shè)圈套?如我沒猜錯,你那個朋友是想通過你,找我說情的吧?告訴你,你這是把我向懸崖上推!
他掛斷電話,大步流星向家里走。
抬頭,望見了自己家,窗子亮亮的。
王大明,元城徐街人,退休干部,人稱“二紀委”。
這綽號是有來頭的。
學校不接收吳老二的孩子,王大明來找劉校長問原因。劉校長塌蒙著眼皮說,吳老二的孩子調(diào)皮,難管教,成績又差,不能讓一塊肉壞了滿鍋湯。王大明說,學校就是教育人的地方,孩子不是蘋果,也不是梨,你咋能挑挑揀揀呢?
劉校長語塞,沒好氣地說,又不是你的孩子,你少管閑事。王大明說,咋成了閑事兒?孩子將來也許是科學家,也許還是教育局長呢。你不教育他,說不定他就會變成殺人犯。劉校長的臉拉長了說,反正這孩子我不收。
王大明碰了一鼻子灰,直接帶孩子去縣城,坐到教育局門口,說劉校長剝奪了孩子受教育的權(quán)利。結(jié)果劉校長挨了批評,差點被免職,只好收了孩子,還給王大明道歉。
村里劃分宅基地的節(jié)骨眼上,村長王半斤要給老娘辦周年。王大明心里納悶,王半斤的娘才死兩年零三個月,咋辦起周年來了?這里面定有蹊蹺。王大明坐在王半斤家門口,誰來送禮,都記在本上。
王半斤說,叔,你這是干啥?王大明說,我看看都有誰給你送禮。
鬧得王半斤老娘的周年沒辦成。為這事兒,王半斤恨王大明,恨得牙根疼。
徐街通向鄉(xiāng)政府的路兩側(cè)是高高大大的白楊。王半斤把樹賣了,說要修路。后來路沒修成,賣樹的錢也不了了之,有群眾到縣里上訪。王大明去找王半斤問這事,賣樹的錢哪里去了?你得張榜公布,向群眾解釋清楚。王半斤生氣地說,你是我叔,咋和他們一個鼻孔出氣?王大明說,我這是在救你,你應該感謝我才是。王半斤不高興了,說賣樹的錢為了修路跑項目,請客送禮了。王大明說,賬呢?王半斤說,沒賬,送禮的錢咋下賬?
王大明說,你說不清,有說得清的地方。過幾天,縣里派人來查賬。結(jié)果王半斤被撤職,退出了一部分錢。王半斤氣得眼睛噴火,王大明,你不是我叔!你是王連舉。
村里選舉,王大明推薦王半斤做候選人。王大明說,雖然王半斤犯過迷糊,但他還是有魄力,也有威信,只要好好干,還是好領(lǐng)班。王大明話剛落音,大家齊聲鼓掌,都投了王半斤的票。小黑板上記錄票數(shù),一張選票畫一筆,五張選票畫一個正字。選舉完畢,王半斤名字下面一串長長的正字。
王半斤當選,感激地望著群眾,望著王大明。
王大明走上主席臺,指著小黑板問王半斤說,王半斤,你看這一串票數(shù)像什么?
像什么?王半斤心說你王大明在玩什么鬼把戲?王大明說,這一串正字就像一個小梯子,你是沿著這個小梯子爬上去的。再看這個小梯子,是一個個正字組成的。這一個個正字是一顆顆群眾的心,是在警告你要走正路。
說完,王大明轉(zhuǎn)身走下主席臺。
王半斤望著王大明的背影,淚汪汪的,扯著嗓子大喊一聲二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