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魚

By James Wright

All right. Try this，

Then. Every body

I know and care for，

And every body

Else is going

To die in a loneliness

I cant imagine and a pain

I dont know. We had

To go on living. We

Untangled the net， we slit2

The body of this fish

Open from the hinge of the tail

To a place beneath the chin

I wish I could sing of.

I would just as soon we let

The living go on living.

An old poet whom we believe in

Said the same thing， and so

We paused among the dark cattails3 and prayed

For the muskrats4，

For the ripples below their tails，

For the little movements that we knew the crawdads5 were making under water，

For the right-hand wrist of my cousin6 who is a policeman.

We prayed for the game wardens7 blindness.

We prayed for the road home.

We ate the fish.

There must be something very beautiful in my body，

I am so happy.

好吧，這么著吧。

那么多人，我認(rèn)識的，

我不認(rèn)識的，我在乎的，

我不在乎的，都終將

死去。那孤獨

我不敢想象，那痛苦

我也未曾知道。只能

這樣活下去。我們

解開網(wǎng)，剖開魚肚，

刀口從魚尾一直拉到

魚嘴。我真希望

我能歌唱，如果我能

讓生者生。這話，

一位受人敬仰的老詩人也說過。

茫茫香蒲間，

我們停下動作，祈禱。

為水邊的麝鼠祈禱，

為它們泛起的漣漪祈禱，

為水中的龍蝦祈禱，

為我表弟的右手腕祈禱，

他是一名警察。

我們祈禱管理員不要發(fā)現(xiàn)我們，

祈禱回去的路上一切順利。

我們吃了那魚。

我體內(nèi)有了什么美麗的東西吧，

我真開心。

1. northern pike： 白斑狗魚，一種體形較大的肉食性魚類，性兇猛，也不太好宰殺。

2. slit： 撕裂，切開。

3. cattail： 香蒲，長在水邊的草本植物。

4. muskrat： 麝鼠，北美洲一種半水棲的老鼠。

5. crawdads： 即crayfish，龍蝦。

6. cousin： 未查到此處cousin究竟指詩人的哪位親戚，但正確地翻譯為“親戚”未免離原文太遠，且失了詩味，故權(quán)且處理為“表弟”。

7. game warden： 漁獵巡警，負(fù)責(zé)保護野生動物，打擊偷獵者。

評價

這首詩進入得相當(dāng)突然（正如我們這篇文章），上來就是“好吧”，可見詩人在前面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一番掙扎，最后才痛下決心：就這么著吧。而下決心的原因，則是因為人人都會死的，不管是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在乎的不在乎的，最后都會在無以名狀的孤獨和痛苦中死去。

是什么樣的事，會讓詩人聯(lián)想到生死，陷入這么悲觀的狀態(tài)呢？往后看，我們發(fā)現(xiàn)，原來只是殺魚而已。區(qū)區(qū)一條魚，就能想到死之必然與生之必須；僅僅是殺魚這個動作，都要痛下半天決心。這樣的人，內(nèi)心一定十分敏感吧。所謂不敢想象的孤獨和未曾知道的痛苦，大概是因為孤獨過，痛苦過，才不敢再深想。

接下來我們看到，殺魚的過程寫得非常詳細(xì)。為什么呢？因為在乎。詩人幾乎是懷著一顆敬畏的心，虔誠地觀察著這一幕。他要把每一幀畫面都刻在腦海里，他要為這條魚的每一次痛苦而哭泣，而歌唱。

可是他不能歌唱，因為他殺了這條魚——“我真希望我能歌唱，如果我能讓生者生?！毕胱屔呱嗝磫渭兌篮玫脑竿?，可是他不敢承認(rèn)，只能假托前人之口。我們有的時候也是這樣吧，心懷善意，反而怕被人說“傻”，說“不切實際”，說“異想天開”。壞一點，喪一點，倒像是給自己掘了一個安全的窩：反正我已經(jīng)這樣了，誰還說得著我？于是詩人只能假裝不經(jīng)意地說出這個愿望，然后用更多瑣碎的細(xì)節(jié)掩蓋內(nèi)心的波動。

他為麝鼠祈禱，為龍蝦祈禱，甚至為表弟的手腕祈禱。這碎碎念之語，多么像海子的“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細(xì)到不能再細(xì)，因為剛才那句大而化之的話，已經(jīng)耗盡了他所有的勇氣。詩人提到表弟的時候，語氣多么生疏啊。他明明可以假裝聽者都知道此人，嘮家常一樣地說出這句話?？墒撬?，他一定要鄭重其事地加上“他是一名警察”，和讀者的距離一下就拉開了。仿佛在說，“我講的人，你自然不認(rèn)識，我還是解釋給你聽吧”——那么陌生，那么疏離。

有人說，自1963年出版詩集《樹枝不會折斷》（The Branch Will Not Break）后，詹姆斯·賴特（1927—1980）的詩色彩變得明亮了。這個明亮，得看怎么理解了。就像高音也能唱出哀婉的曲調(diào)，寒冷的白雪也能讓人眼前一亮，意象再溫暖，底色還是悲觀的。他小心翼翼地去尋找生命中的可愛之物，每找到一處就欣喜若狂。不知道是嘗過多深的苦，才能對一絲絲的甜念念不忘。

賴特的另一首詩《賜福》（“A Blessing”），寫的是詩人在公路旁與兩匹馬駒的相遇。它們是那么歡快，那么溫柔，清風(fēng)和暢，萬籟俱靜，小馬駒沉靜細(xì)膩的觸感讓他感動不已。他真想此刻就躍出身外，綻放成一朵漂亮的花。多么容易滿足的可憐人啊。面對時人過度的解讀，他一再強調(diào)這首詩“只是描述而已”?？伤男姆置髟缫殉寥肓司爸校嵌浠ㄊ强嗤瓷钪械囊馔庵?，是一朵綻放在絕望中的花。這樣的詩再好，我也不愿讀。我寧愿幸福的人強說愁緒，也不愿歡欣下埋著痛苦的靈魂。

相比之下，伊麗莎白·畢曉普的《魚》可以算得上是氣勢如虹了。她上來就說，“我抓到了一條大魚”（I caught a tremendous fish）。然后她開始打量這條魚——它的顏色、它的腮、它的眼睛——那是一種征服者的凝視。魚是她的戰(zhàn)利品，是她光明磊落、通過正當(dāng)競爭抓到的。她沒有什么對不起魚的，她強于魚的地方，就在于她那無所畏懼的生命力。她最后放走了魚，因為她已經(jīng)贏了。

可是賴特做不到。他是和同伴一起來釣魚的，他先是拿不準(zhǔn)要拿那條魚怎么辦，拿不準(zhǔn)就殺了唄（也有可能不便與同伴爭），殺了就吃了唄。可是他又放不下，又說服不了自己。多大點事兒呀，但他一定要賦予吃魚這件事更多的意義，他要讓自己相信，這條魚吃得值。所以在詩的結(jié)尾，他強行讓魚成為美好的化身，強行讓自己高興起來。這哪里是人吃了魚，簡直就是魚吞走了詩人那顆小小的、脆弱的心臟。

賴特和畢曉普的緣分還不止于此。1979年10月，畢肖普去世后一周，哈佛大學(xué)舉辦了悼念她的詩會，賴特也出席了。那是他最后一次在公共場合讀詩，他又讀了《賜?！?。1965年他就讀過這首詩，1968年又讀過一次。11年過去了，他還是那么珍視那個動人的瞬間。他的聲音很緊，常常顫抖，還不時清清嗓子，像是咽炎很嚴(yán)重的樣子。然而那不是咽炎，是喉癌。幾個月后，喉癌帶走了他的生命。兩年后，他的妻子安妮（Annie）出版了他的絕筆之作《旅程》（“This Journey”），詩中寫道：“總歸，美好還存在于這世間?！保⊿till， / There are good things in this wor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