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睿璟(四川傳媒學院 藝術設計與動畫學院,四川 成都 611745)
雕塑是研究三維空間里的造型藝術,維度是探索的范疇,而時間屬于第四維度。四維的時間與三維的雕塑之間存在哪些鏈接呢?
一般而言,是經典作品與時間的關系,經典作品定是跨越了千百年的審美,經典作品的生效便是由三維實體與第四維時間共同打造的藝術有效期。本文談及的介入雕塑的時間并非是經典作品在時間長河中的審美永恒性,而是一種效仿時間對自然物的塑造方式,如“風蝕地貌”“水滴石穿”等現(xiàn)象,即:創(chuàng)作者可以借由時間之手去塑造雕塑,且在藝術家創(chuàng)作的當下生命時間中生效。這是本文《時間介入雕塑》一文圍繞討論的時間范疇。
曾經寫過一篇關于身體介入雕塑的論文,在那篇文章中我詳細地梳理歸納了身體介入雕塑并產生作品的方式,其中由身體帶來的時間性引起了我的持續(xù)性關注。
身體介入作品后,由于肉體的局限性,許多雕塑作品的生效時間是短暫的,因為多數(shù)時候出于安全考慮,大部分藝術家不愿以肉身健康交換作品,比如不吃不喝、失去自由地為了一個動態(tài)而持續(xù)太久,因此上大部分有肉身參與(個人或群體)的作品都是短暫的,這是一類被時間介入的作品。而另一類有時間介入的雕塑作品,則是沒有由身體帶來的時間性,創(chuàng)作者猶如一個旁觀的造物者將時間“調來”構思、生產自己的雕塑作品。
有時間介入的雕塑是當代雕塑創(chuàng)作的一種思維方式,是藝術家有意識地從一開始就將時間的多變以及對物質材料的可塑性納入創(chuàng)作的思維,這樣的創(chuàng)作思維是十分有益的,藝術形式的突破來自于價值觀的更改,當代藝術中常被人討論的話題是“怎么做重要于做什么,畫事重要于畫什么內容”,在已經模糊的形式中突破創(chuàng)意思維。
有限的時間介入雕塑一類作品呈現(xiàn)的共性思路是在作品構思之初,藝術家便計劃好了時間的起止點,制定一個有限的作品生效時間。藝術家歐文·沃姆認為身體可以作為構成雕塑作品的一種物質材料,《一分鐘雕塑》系列作品里由身體帶來的時間話題是“一分鐘”。最初他想嘗試將肉體作為一種物質材料介入雕塑,身體結合物質材料構建出有意思的空間組合方式,那么問題來了,許多姿勢滿足了構成感的同時,也是反人機工程學的,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十分痛苦,為了使模特的身體在可承受的范圍之內,也為了作品能持續(xù)地系列化下去,藝術家選擇了一分鐘的生效時間,一分鐘剛好也是一個時間單位。在這一分鐘當中,人可以和物做任何的形態(tài)組合,同時拍下影像資料。一分鐘后,雕塑解體,在作品的現(xiàn)場直接參與作品的觀眾是有限的,因此,更多時候作品是通過影像來展示的。作品的物質屬性和空間體積并不因為時間的戛然而止而消逝、減少,也就說時間對物質并沒有量上的影響,只是物質形態(tài)終止了它的組合方式。
時間對雕塑的加法式介入一類的作品中,時間特點是在雕塑中對物質材料的塑造是呈現(xiàn)質的疊加和累積,即時間對物質做加法。
物質形態(tài)的生長,可以運用時間的累積來實現(xiàn),這種累積可以是生命長度中的日復一日,也可以是一個階段時間內的日復一日。
隋建國是很難繞過去的一個雕塑藝術家,在雕塑中的思考決定了一個雕塑家的維度。比如他的作品《時間的形狀》,理解它的方式不是看這顆油漆球的形狀、肌理和色澤,而是油漆球源于藝術家某日的偶然行為,他只是下意識地用雕塑工作室中日常所見的鐵絲沾了一下油漆,剛好那時候他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紀,且已經具備雕塑家對形體足夠豐富的敏感經驗,因此有一種對時間有限性的恐慌感,并可以和物質連通,轉換成作品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過了五十歲一下子明白自己的時間不多了,開始對時間莫名地緊張起來”。這天用鐵絲沾上一點油漆,第二天再重復,如此循環(huán),藝術家將剩下的生命時間轉化為物質實體,持續(xù)到生命的最后一天,這種行為是一種生命時間的存證,這種情況下雕塑家對體積、形態(tài)、空間的研究只是一種“將生命時間轉化為物質實體”的行為。隨著時間的積累,油漆越滾越多,時間成了體積,成了雕塑?!皩挿旱卣f所有有質的東西皆可被命名為雕塑。”這件作品中,他對時間的設置僅跟他本人的生命長度有關。藝術家本人的這種解釋在今天的當代雕塑創(chuàng)作中并不陌生,在時間與物質的相互作用中,時間塑造了質,改變了質,質也存證了時間。
在時間對雕塑的加法式介入中,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青年雕塑家楊洪用時間對物質的加法式改造做過這樣一件作品:臘月間,他在鄉(xiāng)村的花圃中隨機地選擇了一朵臘梅花,然后每天對著這一朵臘梅從口中呼出熱氣,半個月之后,這朵臘梅成為了這片梅花中開放最早的。這個行為帶來的作品屬于“泛雕塑”的范疇,在傳統(tǒng)的泥塑行為中,對形態(tài)的塑造是借由我們的身體的行動來完成的,在乎的是像不像,但是在今天我們強調的是如何“行”,因為“如何行”的背后是價值觀,楊洪在“如何行”的踐行中側重表現(xiàn)他對大自然的介入和改造的藝術化存證,也是充滿詩意的表達,藝術家的出發(fā)點是達到通過人為介入帶來時間對物質以及生命周期改變的結果。在時間的疊加下,被選中的那朵臘梅被人調快了生長速度,物質形態(tài)的改變在人體帶來的溫暖下完成。
時間對雕塑的減法式介入的特點是時間在雕塑中對物質材料的塑造呈現(xiàn)質的逐漸消逝,即時間對物質做減法,在質量和體積上呈現(xiàn)與前者相反的結果。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是內爾·阿澤韋多的作品Melting Man(融化的人)。起初這個作品是一個訂件,為了警示民眾全球變暖的問題,內爾用冰塊塑造出諸多小尺寸的人體,然后放置在室外,隨著日光的照射,“人群”開始融化,殘缺的軀干開始顯現(xiàn),每一個“人”因為體積不同,融化的時間也不同,過程中呈現(xiàn)出極其自然的消逝感。最終,每一個人皆化為水漬,蒸發(fā)。作者很好地揭示了全球變暖和人類宿命之間的關系,并且這種關系唯美地、詩意地被放大,因此這件作品獲得了人們的認可與關注。時間在這件作品中恰到好處地完成了消解的使命。
時間讓我們看到有形和無形,以及“空”的魅力和宿命。這種魅力一直吸引著藝術家,可能是因為人的肉身終將必然地消逝,我們對同類的發(fā)生會給予更多的關注。
時間的介入離不開人對自身感受的關注和身體的行動,在時間介入雕塑、行為藝術、裝置藝術這幾個門類之間固然有各自的核心語匯,然而它們之間沒有邊界,為雕塑做出拓寬具有語匯貢獻的常常是那些外來的攪局者。
宋東一直是行為藝術與裝置藝術的探索者,他的《水寫日記》是對生命起落周期的尊重,一個沒有明白生命周期的人很難體會到誕生和消逝的美感。宋東在一塊青磚上以清水代墨汁寫字,以簡練的話記錄著自己一天內重要或有意思的事情的發(fā)生。通常,日記的記錄多數(shù)時候為了達到“勿忘”的目的,而水寫日記卻是無法保存的,但是在運用時間介入的藝術創(chuàng)作行為中這樣的日記行為比起日記本身的內容、日記的字體更有意思。
作為一個創(chuàng)作實踐者,在對傳統(tǒng)的核心語言的踐行中需要打開思維方式,打開的時候絕非僅僅對形式的摹寫,尤其在當代雕塑的形式中表層化的摹寫絕對不可取,形式注定是第一批次的信息傳達,但是掌控形式、改造形式、突破形式的必然是形式背后的轉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