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保留死刑的聲音一直是非常有力的,但是,進一步削減死刑罪名是不可逆轉的歷史發(fā)展趨勢,這一點已經獲得政府、社會各界的普遍認可。賈宇教授認為,死刑沒有什么價值,我們應當廢除死刑。[1](P92-99)曲新久教授也持相近的觀點:“不管是從實證的、科學的角度,還是從理性、人道角度,都應當廢除死刑。”[2](P350)《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問題的重大決定》明確指出,逐步減少適用死刑罪名,這是新形勢下死刑政策的新突破、新變化。劉憲權教授對此高度評價說:“這是我國死刑制度改革的理性選擇,符合國際刑事法律的發(fā)展潮流,充分表明我國改革死刑制度的信心和決心?!保?](P24)
削減死刑罪名不僅有助于保障公民“活著”的自由,而且可以大幅提高我國的國際聲望。但我國刑法目前仍保留48個死刑罪名,明顯偏多。就我國的死刑進化方向而言,雖然世界上多數國家已經廢除了死刑,但其死刑改革都經歷了各種立法、司法、社會、宗教、觀念間的斗爭,在我國死刑改革的未來道路上也是如此,肯定會遇到各種障礙,如來自死刑觀念、刑罰理念、民意、憲法、死刑適用標準、犯罪形勢等諸多方面的障礙。因此,學者們就如何削減死刑罪名提出了各種不同的設想,如“刑法改革方案”①“立法、司法相結合方案”②“司法、立法、程序相互結合方案”③“政治主導方案”④“輿論、政策、司法、立法、憲法等綜合改革方案”⑤等等,上述學者的削減死刑罪名方案雖然各有可取之處,但都是從規(guī)范的視角看待阻礙削減死刑罪名的影響因子,缺乏足夠的實踐針對性,對未來削減死刑罪名的困難認識不足。
削減死刑罪名的科學視角是法秩序,根據法秩序的命令來源,我們可以將其分為自然法秩序、憲法秩序、基本法秩序、實踐法秩序。很多部門法學學術研究的一個不自覺的弊端是只在學科內部研究問題,忽略了部門法只是法律規(guī)則的一部分,割斷了部門法與社會外在的客觀聯(lián)系。而秩序是一個特殊的概念,秩序不只是客觀的、普遍存在的,更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內涵復雜,具有不同的分類。哈耶克認為,秩序是描述復雜現象的最佳概念,因為它是由無數各種各樣的要素互動形成的。秩序的基礎是命令和服從,命令的來源不同,秩序的類型不同,因此,關于秩序只是統(tǒng)治者命令下的行為規(guī)則,這是一種誤解。[4](P53-55)我國也有學者認為,社會秩序不僅客觀存在,呈現社會主體存在、運動、變化的過程,是事實,也是價值。[2](P2-4)死刑問題首先是一個法律問題,但又不純粹局限在規(guī)范的范疇,還必然涉及人、社會、國家、法律、道德、文化等因素。秩序具有變動性、結構性、模式性、系統(tǒng)性,法秩序把前述影響因子進行動態(tài)認識,法秩序是由公民意識、倫理道德、規(guī)范體系、政治文明、經濟基礎等互動運行的法則,不僅決定個人與國家的權利和義務法則,還決定產生這種規(guī)則的生活基礎。削減死刑罪名中的主要矛盾只有從法秩序的角度才能被發(fā)現,如果人們的視野只停留在規(guī)范的層面上,就會忽略導致規(guī)范產生變化的深層社會根源。所以,有學者認為,在不斷變化的社會中,將法律制度或者法律概念和社會生活的其他領域聯(lián)系起來加以研究是非常有必要的。[5]
自然法秩序是一種客觀存在。幾百年來,不管是西方學者還是東方學者,都堅決主張,在成文法之上還有更高層次的法律,自然法就是管理法律的法,是法律的基本法律原則,是實證法的基礎。[6](P23)洛克認為,自然法是指引人類行為的固定規(guī)則,自然法是存在的,這有五大根據,一是人類的靈魂約束人們的行為,因為人的本質是理性,二是人類的良知指引人們的行為,三是通過經驗歸納可以看出人的行為受法則的支配,四是實證法的依據是自然法,五是自然法等同于道德,等同于善惡的評價標準。[7](P116-121)自然法秩序的命令來源存在爭議,早期的自然法學派主張,在成文法之上還有自然法,自然法是永恒的、普遍的,其命令來源于神的意志。古典自然法學派則認為,法律是公意的宣告,法秩序的命令來源是社會契約。[8](P91-93)新自然法學派的代表人拉德布魯赫認為,正義是法律之母,法秩序的最高規(guī)則是正義、平等。[9](P43-44)另一代表人菲尼斯則認為,自然法實際是一種幸福法則,是指人類追求和實現幸福,人類基本幸福的形式包括生命、知識、游戲、美感、社交、宗教等等。[9](P77-80)新自然法學派的觀點在世界各國都有巨大的影響力,幾乎所有的學者自覺或者不自覺都在踐行自然法。我國也有學者支持自然法的觀點:法律有兩種進化的路徑:自然法和制定法[10]?,F代學者不僅支持自然法的存在,還把自然法和道德、法的價值緊密結合起來。
自然法對死刑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社會契約論主張公民不會把自己的生命權讓渡給國家,“正義論”和“幸福法則說”⑥質疑舊的死刑立法和實踐,并對國家濫用死刑進行了強烈的批判,各國逐漸接受了這些批判,形成了死刑共識,并逐步削減死刑罪名。當然,關于死刑的認識人類從來沒有統(tǒng)一過,一直是存在較為激烈的爭議,絕對共識并不存在,但關于死刑的主流認識或多數認識是客觀存在的,所以,死刑存在相對的人類共識,現代的死刑共識是廢除與限制死刑。各國逐步削減死刑罪名的理由和根據是自然法。貝卡利亞從自然法角度論證了廢除死刑的理由:死刑違背了社會契約,死刑不具有最佳的威嚇效果,死刑給人們提供了殘酷的榜樣,死刑一旦發(fā)生錯誤則無法挽回。[11](P52-56)
我國是否有自然法秩序呢?自然法秩序是沒有國界的,“正義論”和“幸福法則”同樣適用于我國,但國與國不同,西方的自然法理論固然有很多可取之處,但我國實際上有自己的自然法,我國“民主、文明、和諧、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等核心價值觀與現代自然法理念是完全一致的。人的本質在于社會性,這種社會性實際是人們愿意遵從自然法。自然法在我國也是客觀存在的,自然法的內涵有兩個層次,一是在道德層次上,自然法等同于人類共同的倫理道德,人類共同的倫理道德和普通的道德不同,是人類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形成的精神智慧,是所有國家和公民的行為準則。二是在規(guī)范層次上,自然法體現為法律的基本原則,如罪刑法定原則、法律平等原則等等,法律原則具有公理性的效力,是自然法與實在法的典型交匯點。一個國家之所以具有國際威望,不是因為它的富強,而是這個國家具有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和高尚道德觀念。我國作為社會主義國家,力行發(fā)展社會主義民主,這是一個國家不斷減少對公民干預,逐漸對公權力施加限制的漫長過程,也是一個自然法秩序力量更加強大的過程。死刑不僅是國家強制力發(fā)揮的極致,而且是對社會個體的徹底否定,這與自然法尊重個人尊嚴的基本要求不盡一致。
因此,我國雖然沒有自然法的傳統(tǒng),但實際上深受自然法的重大影響。人與動物的區(qū)別在于人有理性,社會的本質在于道德秩序,法是道德秩序的載體。有學者指出,道德是我國法秩序長期存續(xù)且具有強大生命力的根源,法秩序存在著同構共質的對應與互動的一體關系,傳統(tǒng)道德原理蘊藏其中。[12]還有的學者主張,當前的基本治世方略之一就是德法并治,治理者應當注重道德素養(yǎng)示范和加強道德教化。[13]這是自然法的原理所在,可以說,削減死刑罪名的最大力量來源于自然法秩序,如果不承認削減死刑罪名的自然法秩序的存在,我國進一步削減死刑罪名就會失去動力和目標。
根據成文法的效力不同,我們可以把成文法秩序分為憲法秩序、刑法秩序、其他法秩序。成文法秩序的最高維度是憲法秩序,憲法秩序高于刑法秩序,指引刑法秩序,刑法秩序執(zhí)行憲法秩序,實踐和體現著憲法秩序。按照美國憲法學家馬克·圖施奈特的觀點,憲法秩序概念所表達的是:某個時期會存在一套相當穩(wěn)定的制度,國家重大決策都可以通過這種制度得以持續(xù)地作出。[14](P2)憲法因其地位的至上性、對公民權利全面規(guī)定的宣告性,使其可以被稱為權利法案。憲法之所以獲得最高法律規(guī)范的地位恰恰是由于其規(guī)定了公民的基本人權以及限制國家權力的基本秩序。[15](P309)成文法秩序的命令來自于國家的立法機關,因成文法具有實在法、實證法的特殊屬性,又明顯不同于自然法秩序。成文法是自然法的延伸,卻并不完全遵從自然法,如果說現代自然法的核心是理性或者人類共同道德理念,成文法則直接反映統(tǒng)治者的利益和意志。從經驗邏輯的角度來看,成文法的發(fā)展趨向是逐漸服從于自然法,但其更受功利主義觀念的影響,在現實中仍有不少內容經常背離自然法。憲法秩序考慮的因素不局限于成文的憲法,事實上還包括制定憲法的立法者和其他法律的互聯(lián)關系。
憲法在死刑問題上須遵從自然法秩序的指令,對死刑做出明確的規(guī)定,而不能對公民最重要的權利置之不理。死刑直接決定公民的生存權,如果缺乏憲法的指引,其他法律關于死刑的規(guī)定就失去了靈魂,成了死板、僵硬的教條,不可能符合現代社會文明的要求。法律秩序是有層級的,憲法規(guī)定的秩序是最高等級,是根本秩序,“法的層級秩序最終歸結于基礎規(guī)范,正是通過它,法秩序的自我創(chuàng)設運動才有堅實的根基,且不同層級的規(guī)范才能構成一個統(tǒng)一體”[16]。因此,各國憲法無不對死刑做出原則性的明確規(guī)定,就是力圖構建國家的死刑文明秩序。我國現行憲法在死刑問題上規(guī)定甚少,因此,有必要通過憲法修正案確立我國死刑的最高秩序,以給刑法削減死刑罪名提供憲法上的根據。
憲法是否對生命權等基本權利有完備的規(guī)定,決定了一個國家的人權狀況,也決定了國家的文明程度,決定了能否對死刑有效限制。如果說法律是一種契約,憲法就是這本契約的靈魂。憲法本質上是人民法、權利法,它制造了整個社會的基礎秩序,代表國家法律文明的程度。死刑決定公民的生命權的保護狀況,各國憲法為保護公民的生命權、防止國家濫用死刑,大多對死刑的適用作出限制性規(guī)定。憲法關于權利的保護必須具有系統(tǒng)性,對于死刑的規(guī)定不能只是簡單的聲明,簡單聲明性的保護只能顯示法律的虛偽。學者們經常批判憲法過于簡單、粗糙,只是一種文字,難以對人民的生活起到關鍵性的影響,原因就是憲法內容的不系統(tǒng)、不完備。我國削減死刑的法律路徑首先就是要完善憲法關于死刑的規(guī)定,構筑由聲明法案、防御法案、實體法案、程序法案組成的有機系統(tǒng)。
完備的憲法應該包括對生命權利的聲明法案、防御法案、實體法案、程序法案等內容。聲明法案是指憲法公開宣告公民享有生命權等內容,如1998年瑞士憲法、1991年保加利亞共和國憲法、1996年南非共和國憲法等均規(guī)定:每個人都享有不可剝奪的生命權利。憲法關于死刑的聲明法案必須包括兩項內容:一是國家對公民生命權的態(tài)度。國家對公民生命權的態(tài)度,從憲法生活角度來說,就是公民對自己生命權的態(tài)度,民主國家無不公開宣稱:人人享有不可剝奪的生命權利。二是對于死刑存廢的看法。國家如果主張廢除死刑,應在憲法中聲明:禁止死刑、反對死刑、廢除死刑或者今后不再有死刑等等。如果保留死刑,國家也要聲明,國家依法定程序判處死刑的除外,以作為對公民生命權的例外規(guī)定。憲法關于死刑的聲明不僅是聲音或文字,還可以把憲法關于死刑的文明理念刻在公民和司法人員心上。防御法案是指憲法嚴禁任何機關、個人、單位非法侵犯公民的生命權。例如,《非洲人權和民族憲章》第4條規(guī)定: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每一個人的生命和整個人格均有權受到尊重,任何一個人均不得被剝奪此項權利。實體法案是指憲法直接對死刑這一侵犯公民生命權的刑罰作出直接、根本的限制性規(guī)定,以保護公民的生命權。如西班牙憲法、斯洛伐克共和國憲法、意大利憲法、比利時憲法等均明確規(guī)定:禁止死刑、廢除死刑或今后不再有死刑。程序法案是指保留死刑的國家為了嚴格限制死刑的適用,在憲法中對死刑適用程序作出嚴格的限制規(guī)定,如美國憲法第五修正案規(guī)定:無論何人,除非根據大陪審團的報告或起訴書,不受死罪或其他重罪的審判,……不經正當法律程序,不得被剝奪生命、自由或財產。
憲法關于死刑的規(guī)定主要目的在于防止國家濫用死刑,侵犯公民的生命權。“一個有力量保護公民的國家,也有力量壓迫其公民”[17](P236)。憲法的正義不僅體現在分配國家權力上,還要求“法安定性原則、比例適當原則、過度禁止原則、基本權保障原則”[17](P237),我國憲法應增加如下內容:“人人享有不可剝奪的生命權利。國家依法定程序判處死刑的除外。”“禁止任何機關、個人或單位非法侵犯公民的生命權?!薄八佬讨贿m用于最嚴重的犯罪,如果有其他替代措施實現刑罰目的,不得適用死刑?!薄拔唇浄ǘㄕ數某绦虿坏脛儕Z罪犯的生命?!薄叭魏喂裨诿媾R死刑的時候,享有申請再審、特赦、減刑的權利?!?/p>
憲法還應有赦免死刑的規(guī)定。赦免實際上是犯罪的對策之一,犯罪的發(fā)生有其深刻的社會矛盾根源,赦免就是調解國家與公民矛盾的有效利器,是減少國家濫用死刑的控制閥。赦免權是公民不可剝奪的一項權利,也是國家應有的一項義務。憲法關于死刑赦免權的規(guī)定,既是對公民生命權的極大支持,也是對過分死刑的堅決否定,這為營造一種嚴格控制死刑的法律秩序奠定了良好的基礎。因此,憲法可以增加這樣的規(guī)定:被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的被告人及其近親屬、辯護人有向特赦委員會申請赦免死刑的權利;特赦委員會接到死刑赦免申請后,應當在一年以內作出赦免死刑或者不予赦免死刑的決定,并在一周之內將該決定通知申請人和死刑執(zhí)行機關。
死刑法秩序的實體維度是刑法秩序。死刑的適用標準和死刑罪名都是由刑法規(guī)定的,關于刑法與法秩序的關系,有學者指出:“刑法對社會結構秩序所起的作用主要是對人類社會的基本要素及其相互之間的重要關系的保護。刑法應當將生命價值放在第一位。”[2](P6-36)刑法秩序不僅受制于憲法秩序,貫徹落實憲法關于人們生命權的規(guī)定,還受制于自然法秩序,學者們堅持不懈地根據自然法對刑法提出批評和修正意見。從刑法秩序角度考慮削減死刑罪名有充分的根據。學者們達成共識的是,刑法的根基就是滿足國民的欲求,對于公民來說,最重要的就是保護公民生命。從責任角度來說,保護公民生命是國家的義務,這體現了《波恩基本法》中最重要的名言:“人的尊嚴不可侵犯,尊重并保護它,是所有國家權力的義務。”[18](P73)因此,是否保護公民的生命是判斷國家權力是否適當的基準。削減死刑罪名具有刑法基本原則的根據、憲法的根據、死刑適用標準的根據、死刑政策的根據、教育刑理念的根據、實證研究的根據、歷史的根據、生命權的根據,更重要的是,削減死刑罪名的目的是促進國民的共同幸福,這不僅是所有法律的根本追求,也是判斷刑法合理與否的標準。刑法秩序的視角使人們不再把眼光僅僅局限在死刑的具體規(guī)定上,而是對刑法結構上、整體上的考量。有學者提倡,刑法的進化,不應是簡單、片面的,而應是整個刑法結構的調整。[19]在死刑問題上也是如此,刑法的基本原則、目的、任務,死刑適用標準,分則的死刑罪名等是一個整體,削減死刑罪名是一個整體性的刑法任務。我國刑法關于死刑適用標準以及死刑罪名的規(guī)定受到了國內外的質疑,削減死刑罪名不只是逐步對刑法分則規(guī)定的具體罪名進行削減,還包括對刑法總則有關條款的修正。
首先是關于刑法目的的修正。我國現行刑法的目的是懲罰犯罪和保護人民,從語言描述來看,懲罰犯罪在前,保護人民在后,顯示出國家在犯罪對策問題上對刑罰的依賴,國家秉持的是報應主義和刑罰懲罰論的立場。從現代刑罰理念出發(fā),特別是以預防為主的刑罰折中主義的理念為基礎,刑罰緩和優(yōu)于嚴厲。刑法目的的合理性與否決定著刑法內容的科學化程度,刑法目的方向的輕微偏離必然導致刑罰體系偏重或偏輕,從而決定死刑是否能得到合理控制。因此,應將刑法目的修改為:為了預防犯罪,保護人民,根據憲法,結合我國綜合治理犯罪的具體經驗及實際情況,制定本法。
其次是關于刑法任務的修正。多數學者認為刑法的任務是保護法益。如果遵循報應主義的立場,將刑罰看做遏制犯罪的核心對策,就不會對死刑進行有效約束,嚴格控制死刑的政策必然落空。如果遵循預防主義的理念,運用主觀主義修正傳統(tǒng)刑法中的客觀主義,就會給予罪犯教育改善的機會,死刑才有可能得到嚴格的控制。因此,我們應將刑法第2條修改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的任務是保護國家安全、保護社會秩序、保護公民的人身和財產,充分尊重公民的權利和義務,教育全體公民尊重法制和規(guī)范。
再次是關于死刑適用標準的修正。死刑適用標準是對嚴格控制死刑政策的具體落實,也是對憲法限制死刑法秩序任務的具體履行,對死刑罪名的設置具有指導和約束作用。保留死刑的國家無不在刑法總則中對死刑適用標準作出嚴格的限制性規(guī)定,以指導刑法分則對具體死刑罪名作出規(guī)定。鑒于刑法規(guī)定的現行死刑標準達不到嚴格控制死刑的目的要求,也不能充分體現預防主義的刑罰理念,我國應將刑法第48條第1款修改為:死刑只適用于最嚴重的犯罪,且限于故意致人死亡的情形。
對于刑法分則死刑罪名的修正,既要符合刑法的目的和任務,完全遵循現代死刑文明標準,接受現代刑罰理念的指導,還要與我國的國情相適應。鑒于群眾對死刑的廣泛非理性認識及其對特別嚴重暴力犯罪死刑的較高支持,我國應該設計具體的削減死刑路線圖,逐步削減死刑罪名。
第一步是取消非暴力犯罪的死刑,爭取在5年內立法審議通過。例如為境外竊取、刺探、收買,非法提供國家秘密、情報罪,盜竊、搶奪槍支、彈藥、爆炸物、危險物質罪等等。這些非暴力犯罪或者在司法實踐中的案發(fā)數量較少,或者沒有致人死亡的結果發(fā)生,即使取消其死刑設置,既不會有較大的民憤反應,也不會產生較大的社會影響。從罪刑平衡來說,這些罪名的死刑也應立即取消,有些行為人追求的是經濟利益,并不希望他人死亡結果發(fā)生,例如生產銷售假藥罪。還有,國際人權公約及有關機構反對對這些罪名適用死刑,例如販賣毒品罪,因為多數國家認為,毒品犯罪不是“最嚴重罪行”,不符合現代死刑文明標準的要求。有學者評價說,毒品犯罪沒有公民的嚴重仇恨心理,國家應采用市民刑法的理念,盡快廢除毒品犯罪的死刑。[20]
第二步需要著手廢除的死刑罪名是部分非故意害命的暴力犯罪,爭取在10年內立法審議通過,主要有故意傷害罪,強奸罪,拐賣婦女、兒童罪,破壞交通工具罪等等。此類犯罪大多沒有故意害命的情況,相比故意殺人罪,社會抵抗心理較小;此類犯罪的死刑不符合國際標準,不符合等價報應的要求,而且國家有足以威懾犯罪的其他措施。關鍵是從社會進步的文明角度看,對這些犯罪適用死刑不符合現代文明的要求。從現實的角度來說,國家可以把此類犯罪放在第二步廢除。
第三步需要著手廢除的死刑罪名是普通暴力犯罪的死刑,爭取在15—20年左右的時間,或者由國家根據社會實際情況,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盡快削減死刑罪名,主要有故意殺人罪,搶劫罪,綁架罪,放火罪,爆炸罪,投放危險物質罪,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劫持航空器罪,搶劫槍支、彈藥、爆炸物、危險物質罪等等。對此種犯罪的死刑廢除的關鍵是社會是否已經培育濃厚的寬容文化,允許罪犯悔過自新,國家的刑罰理念轉變、民主政治制度的進步是否達到公民的生命權被尊重到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步。
最后一步是廢除背叛國家罪,分裂國家罪,間諜罪,戰(zhàn)時殘害居民、掠奪居民財物罪的死刑,這些犯罪雖然客觀危害性極大,但實踐中案發(fā)極少,國家已經認可有其他替代刑措施來實現報應,各國均是把此類犯罪的死刑放在最后廢除。
實踐法秩序的命令來源是國家政策和司法經驗。實踐法秩序既不會與成文法秩序完全一致,也不會完全服從自然法秩序,但其是法律生活的真實狀態(tài),對成文法秩序具有修正、實踐、指引、評價等作用。目前,世界上多數國家和地區(qū)在立法中廢除了死刑,在實踐中不存在死刑的適用問題。而在保留死刑的國家中,實踐法秩序也是不同的,有的國家完全不適用死刑,有的國家基本不適用死刑,有的國家頻繁適用死刑。死刑實踐法秩序的形成系憲法、死刑政策、民意、刑法、審判慣例、歷史傳統(tǒng)、國際環(huán)境、死刑程序規(guī)定等諸多影響因子綜合作用的結果。相比其他國家,我國實踐中執(zhí)行死刑數量較多,這是由我國保留死刑的刑事政策、寬恕文化的積淀不夠、濃厚的報應觀念、長期的死刑審判慣例等決定的,構建適應削減死刑罪名的實踐法秩序應注意以下幾個方面:
從社會學視野看犯罪,犯罪是社會矛盾的集中反映,社會矛盾是社會主體之間的文化沖突、利益沖突的結果。社會矛盾無處不在,由于人們能夠運用理性處理社會矛盾,所以才能夠共存共生。寬容是人類的特權,人們可能會經常犯錯,相互寬容是首要法則。犯罪和死刑都是社會最嚴重矛盾和最極端沖突的表現,只有社會寬恕文化的培養(yǎng)才能從根本上助力廢除死刑。社會寬恕文化包括道德寬恕、宗教寬恕、政治寬恕、法律寬恕等幾個方面。
法律寬恕在形式上是國家對公民的寬容,在法律意義上,寬恕就是國家全部或部分放棄懲罰,但從民主角度來說,法律寬恕是公民對自己的寬容,因為,法律體現的是公民意志和利益。法律寬恕是宗教寬恕和社會寬恕的法律化、成文化,將寬恕作為法律的基本精神,是民主體制下的結果,讓人體會到美德。專政體制下的法律不需要寬恕,只需要力量,讓人感受的是畏懼。民主越發(fā)達,法律就越多地體現公民意志和利益,公民絕不會同意法律殘酷地對待自己。拉德布魯赫指出,寬容可以使昏暗的法律世界照射出耀眼的光芒。[21](P176)但是,如果法律不具有寬恕的精神,堅決支持死刑,反而會“放縱民眾的報復心理,教化出更為強烈的報復欲念”[22]。當然,法律上的寬恕是有其底線的,但這個底線絕不是死刑,而是社會基本正義的實現。
道德寬恕是指主體根據內在道德規(guī)范的指引和社會實踐的體驗對侵犯自己的主體表示寬容,愿意對其減輕懲罰。傳統(tǒng)寬容文化是寬容道德規(guī)范形成的主要動因,我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儒家核心思想是“仁”,道家文化的重要觀點之一是天人合一、無為,這些傳統(tǒng)文化為人的修養(yǎng)指明了方向和目標,而社會實踐則可以將道德寬恕落到實處。寬恕的出發(fā)點是對生命的敬畏和對世界的愛,并非對犯罪的軟弱。法律寬恕是建立在刑罰基礎上的,是實現合理報應后的寬恕,并非面對犯罪毫無對抗和反制。鑒于傳統(tǒng)的“殺人償命”報應觀念導致較高的死刑民意支持度,在我國社會培養(yǎng)寬恕的文化觀念兼具必要性和緊迫性。
宗教寬恕是宗教文化的本來之義,幾乎所有正統(tǒng)宗教都竭力宣揚無私和寬恕,具有大愛的光輝形象,宗教寬恕是實現人的幸福、真誠、和諧生活的重要途徑。在宗教文化中,寬恕是一種美德,是一種教義。宗教寬恕本來不排斥死刑的存在,但在現代社會已經被人們改良,成為反對死刑的重要力量源泉。對宗教寬恕,人們無須刻意培養(yǎng),只要對其不加非法限制即可。
政治寬恕不僅表現為統(tǒng)治階級內部的寬恕,還表現為統(tǒng)治階級對被統(tǒng)治階級的寬恕。削減死刑罪名離不開政治上的寬容,歸根到底離不開社會主義民主制度的發(fā)展進步,即從初級階段到發(fā)達階段的發(fā)展。
犯罪對于受害人來說是人為災害,和自然災害一樣對其帶來重大的物質和精神損害。公民的生存權要求國家對犯罪受害人給予救助,增加其對生活的希望,感受國家和社會給予的溫暖。人們希望受害人或其親屬因為國家和社會的救助產生對罪犯的寬恕心理,減少對國家嚴格控制死刑的抵觸。因此,《社會救助暫行辦法》應增加一章作為第五章,即犯罪受害人救助,可作如下規(guī)定:(1)國家建立健全犯罪被害救助制度,對基本生活受到犯罪嚴重影響的人員,提供生活救助。(2)犯罪被害救助實行屬地管理,分級負責。(3)犯罪被害發(fā)生后,受害人及其撫養(yǎng)或贍養(yǎng)的人有權向所居住地區(qū)人民政府民政部門申請救助。(4)犯罪發(fā)生地區(qū)縣級以上人民政府應當評估、核定并發(fā)布因犯罪侵害造成的損失情況。民政部門應根據情況及時為受災人員提供必要物資幫助、臨時住所、醫(yī)療救助以及教育、住房或基本生活救助。
嚴格控制死刑法秩序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依賴司法控制死刑的效果。陳興良教授認為,立法控制與司法控制是限制死刑的兩個方面,如果單純依賴立法控制死刑,具有一定的政治風險,可能會引起社會動蕩。[23]還有學者認為,司法控制死刑對于立法削減死刑罪名不可或缺。[24]確實如此,司法控制死刑對于營造嚴格控制死刑的法秩序極為重要,如果司法控制死刑先行,在立法削減死刑罪名之前,該罪名已經處于長期閑置或備用狀態(tài),人們已經接受該罪名不適用死刑的社會生活,立法上的削減死刑罪名就會安全有序地進行。
具體來說,在司法上如何控制死刑呢?有的學者認為,可以通過行使死刑核準權、死刑案例指導、制定死刑政策等來實現。[23]該觀點指明了司法控制死刑的有效路徑,但如何才能做到嚴格控制死刑,尚需進一步的研究。司法控制死刑應采取如下方案:第一,確立“最嚴重”死刑政策,確保死刑適用于最嚴重的犯罪。⑦最高人民法院應該高度重視罪犯的生命權,在極為例外的情況下才能判決死刑。將死刑執(zhí)行權交給司法行政機關,司法部長對于不符合最嚴重犯罪標準的死刑可以拒絕簽發(fā)死刑命令。第二,從適用刑法平等原則出發(fā),對于有能力賠償受害人達成民事賠償協(xié)議的不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對于沒有能力賠償的被告人,在同樣情節(jié)下,同樣不應適用死刑。第三,從控制社會秩序角度出發(fā),人民內部矛盾引發(fā)的犯罪一般不判處死刑。因為被告人并非對抗整個社會的法秩序,只是針對個人或家庭實施犯罪,大多出于一時沖動,有教育改善的極大可能。第四,從預防主義刑罰理念出發(fā),對于可以教育改善的罪犯不判處死刑。在指導死刑判決上,現在法官判處死刑的最大根據在于為受害人求得報應,懲惡揚善,從而對罪犯的生命權持否定態(tài)度,完全摒棄了教育刑和預防主義的刑罰理念。所以,最高人民法院應該通過法官培訓宣揚正確的刑罰理念,通過判例指導修正過去的判決習慣。
削減死刑罪名絕不單單是一個刑法問題,還包含民族道德、社會文化、憲法、行政法、訴訟法、司法環(huán)境等諸多的問題。可以說,削減死刑罪名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國家應當把前述影響因子綜合考慮在內,努力構建適應時代要求的法秩序,制定科學的削減死刑罪名方案,才能盡快使國家削減死刑罪名這一依法治國的重要任務得以順利實施,從而提高我國的國際威望,使其與我國世界大國、強國、文明國家的地位相匹配。
注釋:
①該方案從死刑理性出發(fā),主張用30年左右的時間,通過三次大幅度的刑法修正徹底廢除死刑,內含對當前死刑立法規(guī)定的強烈批判,以及對執(zhí)行死刑的堅決反對。不過,該方案未考慮到削減死刑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還需依賴司法限制死刑、死刑民意引導、憲法改革等等。詳見趙秉志:《中國逐步廢止死刑論綱》(《法學》2005年第1期)。
②該方案注意到最高人民法院在控制死刑方面的決定性作用,希望其能夠擺脫刑罰工具主義思維,站在人道主義文明最前沿,對死刑進行更加嚴格的限制,并與立法削減死刑相配合,以達到逐步削減死刑罪名的目的。該觀點注意發(fā)揮最高人民法院控制死刑的強大功能,不過該方案沒有提出削減死刑罪名的時間階段預想。詳見盧建平,李山河:《中國廢除死刑的路徑選擇》(《甘肅政法學院學報》2006年第4期)。
③該方案注意到國外通過特殊死刑案件程序遏制死刑的積極效果,希望改革刑事訴訟法,以達到減少死刑的目的,主張削減死刑應從司法、立法、程序三個方面分別推進,司法上慎用死刑,立法上削減死刑,在死刑案件程序上:把死刑復核程序改造為第三審程序,建立死刑案件的特赦制度。詳見劉仁文:《中國死刑改革的回顧與展望》(《河南財經政法大學學報》2012年第2期)。
④該方案期望國家基于對犯罪的科學認識,展示政治遠見,形成死刑理性思維,逐步削減死刑罪名。不過,社會現實告訴人們,政治改革從來都是處在社會改革的最末端,上述學者的期望可能缺乏現實性。詳見梁根林:《公眾認同、政治抉擇與死刑控制》(《法學研究》2004年第4期)。
⑤該方案從系統(tǒng)工程學的視野出發(fā),主張輿論引導死刑民意,明確最終廢除死刑的政策,司法擱置或限制死刑,刑法削減死刑罪名,憲法廢除死刑等步驟,最終實現廢除死刑的目的。該方案較為全面地提出了實現削減死刑罪名的諸多環(huán)節(jié)或步驟,對于我國未來限制死刑具有重要的啟發(fā)意義。不過該方案在具體內容的設計上還缺乏足夠的實踐針對性,對未來削減死刑罪名的困難認識不足。詳見劉春花:《向死而生——中國死刑制度改革的政治抉擇》(北京:法律出版社,2015年版,第308-328頁)。
⑥關于正義論,是幾乎所有學者都堅決支持的法律的價值所在。自然法學派代表人之一格勞秀斯主張,正義和自然法互相包含,實為一體。詳見嚴存生:《法的價值問題研究》(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464頁)。關于幸福法則,英國法學家邊沁主張,判斷社會好壞的唯一理性的、可以被接受的標準就是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詳見(英)邊沁:《政府片論》(沈叔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年版,第212頁)。
⑦《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確立了死刑只適用于最嚴重的犯罪,而且將“最嚴重犯罪”僅限于故意致人死亡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