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麗
摘要:《章魚》是美國作家弗蘭克·諾里斯創(chuàng)作的小麥史詩三部曲之一。作者以創(chuàng)作史詩的初心宏觀地刻畫了小麥農(nóng)場主與鐵路托拉斯的斗爭,小說不僅塑造了具備希臘史詩英雄品質(zhì)的男性角色,也描繪了三位女性角色。本文從神話原型批評視角解讀史詩性小說《章魚》中的三位女性形象,以期深度了解諾里斯的女性觀及當時美國西部社會的民族文化。
關鍵詞:《章魚》;神話原型批評;女性形象
一、引言
弗蘭克·諾里斯以構(gòu)建“有特色的、有別于他者的民族文學”為己任,并提倡書寫能代表美國精神的“偉大美國小說”[1]118,他堅信創(chuàng)作源于現(xiàn)實生活,并篤定美國西部邊疆的拓荒主題最能體現(xiàn)民族特征,以此為背景書寫現(xiàn)實主義史詩。小說源自1880年歷史事件“穆塞爾沼澤慘案”,從詩人普瑞斯萊的視角深度刻畫了美國西部開發(fā)中代表壟斷資本利益的鐵路托拉斯與農(nóng)場主之間的矛盾,為人們喊出正義呼聲。
神話原型批評創(chuàng)始人弗萊在《批評的解剖》中提出“文學產(chǎn)生于神話”,“文學是神話性思維習慣的繼續(xù),神話模式是一切文學模式中最抽象最程式化的模式”[2]118。古希臘人熱衷于追求事物本質(zhì),源于古希臘的西方文化則在似曾相識而又陌生的故事中尋求祖先歷史中殘存的人類精神和命運碎片,試圖重建原始意象的古老本原。醉心于史詩的諾里斯在《章魚》中構(gòu)思了三位女性安琪兒、希爾瑪和明娜并分別賦予她們古希臘原型想象。
二、《章魚》女性的神話原型
(一)歐律狄克:安琪兒
俄耳浦斯和歐律狄克的癡情而悲慘愛情一直可謂是希臘神話中最令人感動的故事。一天,歐律狄克在草地奔跑不小心被一條毒蛇咬傷腳毒發(fā)身亡。俄耳甫斯聞噩耗痛不欲生,不惜舍身進入冥府。冥后聽聞纏綿凄婉的琴聲后頓生憐憫之情,應允他的請求,但提出的條件是:領著妻子走出冥府之前決不能回頭,也不能同她講話,否則她將無法回到人間。俄耳浦斯?jié)M懷希望和欣喜準備領妻子重返人間,突感覺聽不到后面的腳步聲。當他轉(zhuǎn)頭時違背冥后要求,妻子又被帶去冥府。
安琪兒是小說中牧羊人伐那米的妻子,在諾里斯筆下伐那米是希臘神話中癡情的俄耳甫斯,而安琪兒則是那個被“毒蛇”奪命的歐律狄克。
安琪兒的父母經(jīng)營著五百英畝的花園,安琪兒就誕生在萬花之谷、萬香之國,與五彩繽紛的花為伍。這里充滿了種種甜蜜的香味,濃得化不開,叫人氣都透不過來的氛圍里?!八龔娜f花叢中來到他身邊,一頭金發(fā)打了兩根辮子,筆直垂在臉蛋兩旁,帶著玫瑰的芬芳…兩片簡直象埃及人般豐滿的嘴唇,象康乃馨一般芳香一般殷紅,脖子象百合花一般白,百合花一般香,纖細有致。她雙手散發(fā)著天薺菜的香氣。衣裳折痕里發(fā)出銷魂蝕骨的罌粟花香。她雙腳帶著風信子的芬芳”[3]140安琪兒是從頭到腳散發(fā)百花香氣的自然之女,十六歲的她天真無邪、善良活潑。伐那米對美有著強烈敏銳的感受力,對于異常的幸福,也具有反常的感受力,他被她吸引了,一往情深地愛上了她。歐律狄克在田野奔跑嬉戲時踩著一條毒蛇毒氣攻心香消玉殞,安琪兒在夜晚等待和伐那米約會時被一個如同毒蛇般的夜行人強奸,隨后死于難產(chǎn)。俄耳浦斯為救妻子歐律狄克沖破重重阻礙只身到冥府。伐那米在悲劇發(fā)生后消失,在沙漠的荒野里漂蕩十八年,歸來依舊在尋找死去的愛人“歐律狄克”安琪兒。伐那米對天主堂神父反復懇求奇跡的出現(xiàn),是對不可避免、不可挽回的命運的自然而然的抗議,是在死亡的威脅下的突發(fā)的反抗。被神父認為神經(jīng)錯亂的伐那米在愛人安琪兒墳墓旁守護著,緬懷一起坐過的石凳、停過步的噴泉、住過的屋子,種在心頭痛苦的哀愁可憐巴巴地期望幻境出現(xiàn),想喚醒安琪兒給予他一個“回音”?!八稍谀惯?,雙手保住了那一小堆土,嘴唇緊貼住土堆上的草…”,在超然物外又神秘莫測中伐那米魔力般地將“安琪兒”呼喚出來。得知遇到的是安琪兒的女兒的真相后,伐那米也相信安琪兒的女兒是生命循環(huán)中的產(chǎn)物,如同“歐律狄克是地球自身在生命與死亡循環(huán)的有序形式”。[3]522
在仿若神秘模糊神話世界的天主堂花園里,如同神話中的俄耳浦斯和歐律狄克一樣,伐那米和安琪兒又上演了一部經(jīng)歷幸福又失去愛人悲痛欲絕、纏綿凄婉的羅曼史。
(二)安德洛瑪克:希爾瑪
安德洛瑪克是特洛伊主將赫克托爾的遺孀,底比斯國王厄提昂之女,取材于希臘神話,也出現(xiàn)在《荷馬史詩》中,她溫柔善良、聰慧勇敢并對丈夫非常癡情。在希特戰(zhàn)后城破家亡,她被迫淪為厄庇洛斯國王的奴隸。
希爾瑪是安尼克斯特的遺孀,安尼克斯特是諾里斯筆下勇士阿基里斯,希爾瑪則是流亡王后安德洛瑪克。初相識,“希爾瑪站在那里,陽光象浪潮般穿過三扇敞開的窗子直瀉在她身上,使她從頭到腳都浸浴在陽光里?!鸸庖矅活^滋潤的濃發(fā)閃耀著,使頭發(fā)顯得柔和、美觀,簡直帶著金屬的光澤……在這強勁有力的晨光的愛撫下,她雪白的皮膚白得叫人耀眼,又那么細潔,說不出的嬌嫩……”[3]162-163。在一片光輝燦爛爛的眼光里,她那軟緞一般光亮的白皮膚,給照得泛出淡紅和金色的餓細膩的光澤,頭發(fā)也發(fā)著亮,結(jié)實、壯健的脖子朝肩頭直削,曲線又美麗又豐滿,好像也反射著這陽光,她那雙棕色的大眼睛,望上去天真無邪,只消稍微觸犯了她,整個瞳人就會全露出來,在這陽光里閃著亮,活象鉆石一般。她的頭發(fā)仿佛有它們自己的生命,簡直跟米杜莎的一樣,又濃密,又光潔,濕漉漉的。一團團香噴噴的濃發(fā)覆蓋在前額上,覆蓋在有著粉紅色耳垂的小耳朵上,并且直披在腦后?!巴蝗凰衅v的心都向她涌去,渴望給她最好的東西,”[3]223安尼克斯特默默在內(nèi)心許下愛的承諾,這成為他心中微妙的支撐,在一段時間忙碌后又極度渴望想成她的丈夫,安尼克斯特經(jīng)過心的煎熬和糾結(jié)終于實現(xiàn)溫柔的浪漫史。
作者在描繪希爾瑪和安琪兒時都使用了具有荷馬式屬性的詞語,如文中一次次出現(xiàn)“濃密濕潤的頭發(fā)”和“粗壯雪白的胳膊”。這體現(xiàn)了男權(quán)意識對女性的審美標準,男性作為審視的主體,女性則為男性眼中審視的對象和欲望的客體。這揭示了“把男性經(jīng)驗作為標準規(guī)范把女性視為他者和異己的歧視現(xiàn)象?!盵4]5如西蒙·波伏娃所言:“個人之為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形成的。在父權(quán)社會,女性是‘第二性,是男性的‘他者,是可以被任意命名的物體?!盵5]9
與安琪兒的命運一樣,希爾瑪在父母的陪伴下成長,她懷念生活在人煙稀少、遼闊廣大的農(nóng)莊牛奶場的日子?!霸谇逍?、明凈的空氣里來來往往,興高采烈的唱歌,光因為陽光明媚就樂不可支”[3]398。在接受安尼克斯特的求愛后,希爾瑪返回城市后的生活黯然失色、痛苦不堪。于是安尼克斯特把她從“死亡之城”解救出來,回到“遼闊廣大的牧場,一片平原,光明明媚,寂靜異?!薄D莻€像“阿基里斯”一樣古怪粗魯?shù)恼煞虬材峥怂固卦谶@個又是妻子又是母親的女人影響下,體會到愛并無時無刻不一直感動到心里,變得崇高溫柔。那個喜歡吵架、專門尋事、冷酷無情、火爆急躁、心底偏狹、自私自利的男人消失了,變得心胸寬大、慷慨大度、和藹可親、慈悲為懷,開始關心身邊所有的人,幫助在鐵路托拉斯爭奪中受傷的人??上М斔麨槌錆M憧憬的新生活剛剛做好準備時,卻在與鐵路托拉斯調(diào)解時受到槍擊送了命。而希爾瑪在看到丈夫的慘死深受打擊,腹中的孩子流產(chǎn),經(jīng)歷了肉體和精神的痛苦。
諾里斯對比了希爾瑪和安琪兒,希爾瑪生活在“陽光下”,而安琪兒則出現(xiàn)在“月光下的夜色中”,兩位女性對需要幫助的男性角色帶來真理和救援。安琪兒的神化是顯而易見的,而希爾瑪?shù)氖状纬霈F(xiàn)也被當作了女神。具有諷刺性的是,希爾瑪雖為光明與生命的女神,在丈夫慘死和孩子流產(chǎn)之后后,心也隨之徹底消逝了;安琪兒雖已去世卻通過她的女兒恢復了生命。
(三)珀耳塞福涅:明娜
珀耳塞福涅源自希臘神話,是宙斯和農(nóng)業(yè)女神德墨忒耳之女,在《荷馬史詩》中當她與其他女神采花時不經(jīng)意獨自走遠,當珀耳塞福涅伸手去摘象征著冥王的水仙時,大地驟裂,冥王帶著珀耳塞福涅離開,珀耳塞福涅被迫淪為冥后。
小說中第三個女性角色是明娜·何芬,諾里斯使用自然主義慣用的寫法模式描述了一個女人從體面純潔墮落到貧窮和墮落的過程。明娜的父親在一場灌溉渠斗爭中被人殺害了,何芬太太帶了明娜和小希爾黛去舊金山找工作,在鄉(xiāng)下長大的何芬太太不懂城里的生活方式,由于付不起房租,母親和六歲的小希爾黛被客棧老板娘趕出來。“在空蕩蕩的空間漫無目的地飄蕩,饑餓毫不留情地折磨她們的腸胃?!盵3]606明娜找不到自己的母親和妹妹,在城市里無家可歸恐慌地游蕩著,驚慌失措、氣喘吁吁、饑餓咬噬、教堂外徘徊。她為找工作乘船穿過海灣卻處處碰壁,一直與生命做著生死搏斗。當她花光最后五分錢卻坐錯了車,到了巴克利州立大學校園時她已餓得萬籟俱灰奄奄一息。在巨大的檞樹叢旁,她遇到了在渡輪上萍水相逢的女人。一周后,當普瑞斯萊竭力想拯救已調(diào)入絕望的境地,在街上找到她時已晚了,她已經(jīng)被迫淪為穿著“花邊、滾邊、荷葉邊、鍍金、鍍銀腰帶扣子…”的妓女了。她說“我不知道媽媽在哪里,我們被拆散了,我就此找不到她啦……我掉進了火坑了,要不然就只有挨餓的份兒?!盵3]586故事中的結(jié)尾就是在普瑞斯萊在品嘗著鐵路負責人一家提供的豐盛晚宴時明娜的母親饑餓虛脫死了,明娜小妹妹被一家有錢女人救了。
這個希臘神話中珀耳塞福涅形象,體現(xiàn)了自然主義文學揭示了“社會環(huán)境和遺傳因素造成人的毀滅和小說悲劇的決定性原因”。諾里斯的創(chuàng)作實踐為德萊塞等作家提供有價值的啟迪,一如斯蒂芬·克萊恩筆下的街頭女郎梅季,德萊塞創(chuàng)作的嘉莉妹妹,在人間的險惡和社會的黑暗不幸墮落以求生存。伐那米從死神中解救了安琪兒,從代表死亡的城市中解救出來,心存英雄夢的普瑞斯萊卻未能將明娜從這座恐慌地城市中解救出來,或者在他維多利亞式的命中注定情況發(fā)展的真比他想象中得最壞的還要壞。
安琪兒充滿浪漫色彩,希爾瑪則具悲劇風格。安琪兒的女兒代替她幸存下來,明娜的妹妹小希爾黛也代替母親活下來。作者諾里斯以何芬一家人的命運例證了神話時代的自然主義和浪漫主義的集合。何芬因經(jīng)濟利益在一場如史詩般開始卻沉重慘敗的沖突中犧牲,接著戲劇性地大女兒掉進了火坑,小女兒被解救而母親活活餓死了,這是神話原型和自然主義的聯(lián)想融合。
三、總結(jié)
本文從神話原型批評視角分析了史詩性小說《章魚》中以希臘神話中的歐律狄克、安德洛瑪克以及珀耳塞福涅為原型塑造的三個女主人公形象。安琪兒的人生歷程和希臘神話中的歐律狄克如出一轍,有和俄耳甫斯一樣對她極度癡情的丈夫伐那米,從世間到冥地心心相隨、蕩氣回腸。希爾瑪則是《荷馬史詩》中的安德洛瑪克,取得丈夫的欣賞并讓他成長為日趨完美的英雄是她生存的全部,而丈夫的去世則使她這個“家中天使”徹底崩潰。明娜在父親去世后從天真單純淪落為不幸被黑暗綁架的珀耳塞福涅,在諾里斯筆下這些原型與女主人公們完美地結(jié)合。作者在作品創(chuàng)作中彰顯他的意識形態(tài),諾里斯作為美國的左拉關注人類的命運,也同情女性的不幸遭遇,但另一方面,他卻沒有擺脫父權(quán)文化對其道德觀的束縛,筆下多是依附男性、對男性具有自我奉獻、犧牲精神的消極傳統(tǒng)女性。因此可見,諾里斯在認知上仍存在一定局限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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