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蘇軾居儋之作探其人格境界的升華

楊鑰

摘要：蘇軾謫居海南三年，創(chuàng)作詩文三百余篇，詩文中表現(xiàn)出的人格境界對后世影響深遠。蘇軾在海南將中國儒、釋、道文化的精髓發(fā)揮到了極致，達到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人格的最高境界。本文試從浩大、奇絕自然風光的慰藉;敦厚、淳樸民風的浸潤;對苦難的審美超越三個方面對蘇軾在海南人格境界的升華及成因進行分析。

關(guān)鍵詞：蘇軾;海南;人格境界

蘇軾謫居海南，筆耕不輟，創(chuàng)作作品三百余篇，作品中表露出的人生模式、文化性格、人格境界對后世影響深遠，冷成金說：“東坡先生在貶謫海南時期達到了傳統(tǒng)士大夫人格的最高境界?！盵1]本文試從蘇軾謫居海南所作詩文中探究其人格境界的升華及其成因。

一、浩大、奇絕自然風光的慰藉

首先，海南浩瀚、遼闊的大海開拓了蘇軾的胸襟，促使其人格境界得以升華，使其達到天地境界，即“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人格境界。[2]“大?！币云鋸V闊、包容的姿態(tài)抒寫著它永恒不朽的精神，給人們以萬丈豪情與前進的力量。

蘇軾望著四周環(huán)海、水天相連的景色，胸懷愈發(fā)曠達，心中也多了一些詩意與浪漫，在此基礎(chǔ)上，也進一步激發(fā)著他對人與自然的哲思。他在《在儋耳書》中云：“已而思之，天地在積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念此可以一笑?！碧K軾看著蒼茫的大海，思索到：廣闊的天、地都在水中，整個九州在大海之中，中國也同樣在大海的包圍中，每個人不都是生活在島上嗎？又用水、小草與螞蟻自比，在天地之間，人是多么渺小，而且困難放在整個時空的流轉(zhuǎn)中，也不是永恒不變的，寬闊的道路總會出現(xiàn)，蘇軾對宇宙、天地、人生、價值進行了哲學思考，他這一思想與莊子的物我合一的思想同出一轍，蘇軾面對蒼茫的大海，人生觀與宇宙觀進一步升華，逐漸達到馮友蘭提出的人生最高境界——天地境界，天地境界即審美超越，超越生死、超越功利，是精神的歸宿。故蘇軾詩歌中多用大海曠己抒懷，他在《六月二十日夜渡?！分忻枥L了海天相連，月朗星稀，碧海清明的景色，這種景色讓蘇軾的心隨之廣闊、澄澈，以致于聽到驚濤駭浪都覺得是軒轅帝所奏的美妙音樂。大海的萬象與包容，啟迪著蘇軾的人生，他感悟到：“眇觀大瀛海，坐詠談天翁。茫茫太倉中，一米誰雌雄?！敝袊慕?，置于四海之中，不過是太倉一粟般微不足道，又有何雄雌可爭呢？這正是謂《莊子·秋水》中“計中國之在海內(nèi)，不似稊米之在大倉乎？”的天地境界。

另外，海南世外桃源般秀美的原生態(tài)景色對蘇軾人格境界的升華也起著積極的促進作用。南宋周去非在《嶺外代答·黎母山》中記載：“海南四州軍中，有黎母山?！娝拭蓝４素M蜀之菊花潭，老人村之類耶”。蘇軾生性熱愛自然、熱愛生活，海南獨有的原生態(tài)的自然風光，給蘇軾以極大的欣喜與寬慰，他的詩文中不乏對海南優(yōu)美、特異風光的描繪和對此情感的表達，蘇軾游覽儋耳山，作《儋耳山》一詩：“突兀隘空虛，他山總不如。君看道旁石，盡是補天余?！笨梢娰俣诫U峻挺拔，直插云霄，其它眾山所不能及，儼然有“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雄偉氣勢。而對于海南境內(nèi)的黎母山，蘇軾在《和陶擬古九首》其四中這樣描繪：“奇峰望黎母，何異嵩與邙。飛泉瀉萬仞，舞鶴雙低昂。分流未入海，膏澤彌此方。芋魁倘可飽，無肉亦奚傷?！碧K軾覺得奇峻的黎母山，不亞于中原的嵩山、邙山。山中泉水飛瀉萬仞，蔚為壯觀，四周白鶴低舞，幽靜閑適。黎母山中的河流潤澤了海南的萬物，造就了海南的豐饒。蘇軾說：“如果這里的芋頭可以填飽肚子的話，沒有肉吃又何妨呢？”以此看出蘇軾對海南山水萬物的沉迷與熱愛，這種由衷的摯愛，治愈了蘇軾天涯漂泊的困頓孤寂，對蘇軾人格境界的升華有極大的促進作用。

在浩瀚、奇絕的風景自然之中，蘇軾甚至忘記了自己身處天涯。他在《減字木蘭花·己卯儋耳春詞》中詠唱道：“春牛春杖，無限春風來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紅似肉紅。春幡春勝，一陣春風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楊花似雪花?！鄙n茫、遼闊的大海用它廣博、包容的胸懷為小島送來吉風，海風徐徐，吹綠了大地，吹紅了桃花，一派和美喜悅的景象。蘇軾看到楊花紛飛感覺像是家鄉(xiāng)的雪花，沒有了背井離鄉(xiāng)之感。

基于以上分析，就不難理解為何當蘇軾大赦北歸之時，寫下“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的詩句了。

二、敦厚、淳樸民風的浸潤

美麗的自然風光給蘇軾居儋的生活帶來了欣喜與啟迪，而這里的淳樸的民風與煦暖的人情給蘇軾的心靈以極大的慰藉。善良、寬厚、淳樸是海南人珍存至今的優(yōu)秀品質(zhì)，在蘇軾走投無路之時，海南的人民為他打開一扇門，蘇軾通過這扇門，登堂入室，讓他居儋的歲月充滿了溫暖，從而安然生活，感悟人生，達到人格境界的升華。

蘇軾在《和陶擬古九首》中說：“稍喜海南州，自古無戰(zhàn)場?！焙Ｄ先舜緲闵屏迹瑯O少紛爭，蘇軾因此越來越喜歡這里。故而，蘇軾在這里結(jié)交了很多摯友，他們對蘇軾傾心以待，蘇軾離開儋州時，很多朋友悲然泣涕、依依難舍。蘇軾的朋友中最具典型的應(yīng)該是黎子云兄弟，其《和陶詩》有云：“儋人黎子云兄弟，居城東南，躬農(nóng)圃之勞?！湮菰惠d酒堂”。在與黎子云親密的交往中，蘇軾傳播中原文化的地方——載酒堂便在黎子云家中落成。

海南人對蘇軾的關(guān)愛，讓蘇軾忘記了困難與煩惱：“半醒半醉問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復西?！保ā侗痪篇毿斜橹磷釉仆障扔X四黎之舍三首》其一）從這首詩中可以看出，當?shù)乩杳駮?jīng)常邀請?zhí)K軾到家中小酌，氣氛和諧，以致蘇軾經(jīng)常喝醉而歸，但他滿心歡喜，純真的像個孩童。當?shù)氐暮⒆訉μK軾也是特別友好：“總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蔥葉送迎翁?！碧K軾剛到儋州，受到政敵的傾軋，在危難中，昌化軍使張中伸手相助，讓蘇軾父子住官府的房子，給他們發(fā)官糧。后被逐出，蘇軾父子無處可居，當?shù)乇娻l(xiāng)親不辭勞苦的在泥水中勞作，為蘇軾建“桄榔庵”。因為有眾鄉(xiāng)親的關(guān)愛與幫助，使得蘇軾有了固定的居所，他開心的詠道：“且喜天壤間，一席亦吾廬”（《和劉柴?！罚?/p>

除此之外，就算路上偶遇的陌生黎胞，對蘇軾也非常尊重并關(guān)愛有加，蘇軾所作《和陶擬古九首》其九即是對此的描述：“黎山有幽子，形槁神獨完?！z我古貝布，海風今歲寒?！痹娭欣璋m不識詩書，但純樸善良，蘇軾與他語言不通，但他以實際行動表達了對蘇軾的憐惜與關(guān)愛——將珍貴的吉貝布贈送給蘇軾，讓蘇軾抵御寒冷。蘇軾在為桄榔庵的建成所作的《新居》一詩中說：“朝陽入北林，竹樹散疏影。……俯仰可卒歲，何必謀二頃?！北M管蘇軾吃穿艱難、居住簡陋，但他感受到的卻是詩意與溫暖，他在鄉(xiāng)親們大愛的浸潤下，感到溫情如春風襲面：“莫作天涯萬里意，溪邊自有舞雩風?！比松辰缫虼俗兊酶痈哌h、豁達，故發(fā)出“俯仰可卒歲，何必謀二頃”的感慨。

三、對苦難的審美超越

海南自古都是最邊遠、荒漠的流放之地，有“夷島絕域”之稱，當蘇軾得知被貶海南的消息后，也曾有過痛苦、絕望：“臣孤老無托，瘴癘交攻。子孫痛哭于江邊，已為死別，魑魅逢仰于海外，寧許生還?！保ā兜讲娭x表》）蘇軾絕望的和家人做最后的告別，場面何等凄涼、悲痛！王國維說：“彼之痛苦既深，必求所以慰藉之道”。在痛苦、絕望之時，海南曼妙奇絕的自然風光、厚道淳樸的優(yōu)良民風給予了蘇軾極大的慰藉，讓蘇軾那顆不勝負荷的心靈得以安放，《大學》中言：“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心安穩(wěn)了，才能靜下心來看待問題、思考人生，最終有所“得”，我們把蘇軾的“得”叫做達到審美超越，這種超越并不是超越了苦難這一現(xiàn)實，而是把合理性的價值融匯到人的情感之中，賦予生命以新的意義，從而找到最終的心靈歸宿。這是以審美觀照的態(tài)度對待生命和現(xiàn)實的方式，它把蘇軾心中的痛苦、絕望一掃而空，從而變得釋然、超脫。

《行瓊儋間，肩輿坐睡夢中得句……》中的“喜我歸有期”便是蘇軾在海南時期達到的最高人格境界的寫照，一個“喜”字與“歸”字，歸納出了審美超越的內(nèi)涵，“喜”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欣然面對一切，即忘榮辱、齊生死。而“歸”非歸故鄉(xiāng)，而歸的是心靈的家園，是有了精神的棲息地。

心靈得以安放，遇事欣然平和，不計生死與功名，不思人生的終極結(jié)果，無拘無束的活好當下即生命的意義在于過程。因此他把很多人認為瑣細、繁雜的日常生活過得具有詩意和樂趣，他在《謫居三適三首》中對旦起理發(fā)、午窗坐睡、夜臥濯足這些事津津樂道;在《汲江煎茶》中他別具一格的描繪了打水、煮茶、斟茶、喝茶的經(jīng)過，還加入了浪漫的想象：“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大瓢把映月貯入甕，小杓將清流裝進瓶，別有一番耐人尋味的氣韻。日常中的飲茶吃飯，蘇軾都會樂在其中，樂而忘憂，無憂無慮，境界超然。

閑來無事，蘇軾常與好友一同出游，《書上元夜游》言：“己卯上元，予在儋州，……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魚也?！币淮纹胀ǖ囊褂?，蘇軾卻覺得處處都是景致，事事都有趣味，以致于游而忘返。蘇軾安然的享受著每一件事的過程，并用心去體味，在興盡而歸后，了悟人生，所有困頓、一切得失在蘇軾眼中化為烏有。

蘇軾在《續(xù)養(yǎng)生論》中提出“無思之思”之說?！盁o思”是蘇軾思想及實踐的價值標準，這一價值的歸宿就是精神歸宿、心靈的家園。有了歸宿，便悠然從容的面對一切?！逗吞沼涡贝ㄕ挛迦张c兒子過出游作》一詩道：“謫居澹無事，何異老且休。……有口可與飲，何必逢我儔?！碧K軾不像阮籍“車跡所窮，輒痛哭而返”。而是當船走到盡頭的時候，他舍船步行，繼續(xù)欣賞不同的風景，樂在其中;沒有同伴陪他飲酒，他便獨酌，依然自在灑脫，悠然自得。《觀棋》詩云：“勝固欣然，敗亦可喜。”他覺得勝利了自然高興，失敗了也同樣開心。是非成敗轉(zhuǎn)瞬即逝，何必去苦苦鉆營？無思無念，自由自在游乎于天地之間?！犊v筆三首》其二中有云：“溪邊古路三叉口，獨立斜陽數(shù)過人?！痹谑廊私詾槔麃碛譃槔臅r候，蘇軾獨自沿著古道行至路口，在斜陽的余暉之下，什么也不去想，靜看過往行人與醉美夕陽。另外，他所作《次前韻寄子由》、《桄榔庵銘》兩篇作品是對他審美超越人格境界的進一步闡釋。作品中提到的“榮辱今兩空”、“無作無止，無欠無余”都是超脫世間一切桎梏的無思、無念、絕對自由的精神境界。

由于海南這方美麗、敦淳的熱土對蘇軾的滋養(yǎng)，蘇軾離瓊北返時，猶如闊別家鄉(xiāng)親人一般依依難舍：“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辉僖?，欲去且少留。”海南的父老鄉(xiāng)親以厚重廣博的愛接納、慰藉著流寓孤島、傷痕累累的蘇軾，蘇軾在美麗、煦暖的氛圍中靜心思考人生，人格境界得以升華，達到了審美超越，鑄成了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人格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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